六十五

六十五

牛石艷接到李順東打來的電話,祝她二十七周歲生日快樂。近日事多,整天忙活,她自己把生日忘了,這魔鬼居然能記得!李順東順勢提出晚上請牛石艷吃飯,共切蛋糕,為她慶生。牛石艷心裡有些溫暖小感動,卻冷冷地謝絕了,說報社同志已為她組織了派對,請李順東別瞎操心了。牛石艷嘴上說得硬,心裡卻猶豫,被范家慧看了出來。

接這個電話時,牛石艷正在總編辦公室,和范家慧談秦小沖。

翻案失敗,鐵證如山,秦小沖無比沮喪,臊眉耷眼的。讓范家慧感到失落,甚至覺得失職——自己的部下,領導責任總是有的。她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秦小沖竟然真的犯下了敲詐勒索罪。早知如此,都不如不幫秦小沖復盤,讓秦小沖糊塗一點,把自己想象成為一個好人,一個不畏強權的反腐勇士,這對秦小沖的人生具有積極意義。范家慧覺著,她實在不該破壞一個奮鬥中的年輕人的奮鬥信念。牛部下和她范上級的想法恰好相反。牛石艷認為,那肯定更糟,秦小沖不認清自己本來的醜惡面目、犯罪嘴臉,就會對社會有怨憤,會恨及很多人,現在把事情弄清楚了,就消停了,就算不懺悔也安生了。

她們還談到了深喉。這個岩台口音的神秘爆料者倒是真的,在這一點上,秦小沖沒說假話,兩個電話錄音不會是假的。可這位深喉也太神秘了。他是誰?後來又怎麼樣了?他是不是又找過報社的什麼人?牛石艷問遍了報社每一個記者,甚至看門老頭兒,可沒誰知道有這麼個深喉。范家慧就讓牛石艷別找了,反腐倡廉不缺一個深喉。牛石艷不甘心,總覺得這事有些怪:深喉兩年多前就向秦小沖爆過料,秦小衝出來后,深喉還說要爆料,他手頭到底有多少猛料要爆?范家慧富有政治智慧,最終推斷,深喉並沒想象的那麼重要,也許只是一些道聽途說而已。牛石艷說:但這個人很執著啊,兩年多來一直沒放棄。范家慧認為,這正是讓人欣慰之處:說明反腐敗鬥爭深得民心。腐敗分子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老百姓的眼睛盯著他們,讓他們不敢腐,這是好事——只可惜讓秦小沖空歡喜了一場!范家慧說。

范家慧思忖,秦小沖畢竟是在報社犯的事,是報社老同志,還是得讓他感到組織溫暖。就徵求牛石艷的意見,是不是由她出面,請秦小沖和李順東喝一場酒,安慰一下?牛石艷很敏感,聽出范上級話裡有話。馬上問:老范,你什麼意思?你是關心秦小沖,還是關心魔鬼李順東?范家慧笑了:都關心。李順東呢,我發現人還不錯,對你很上心,也算是有追求的青年。你這老漂著也不是事兒,是不是重新考慮一下呢?真的,你看李順東對秦小沖,尤其是對你,不像魔鬼呀……

說起來還真是有些緣分——李順東的慶生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過來的。牛石艷冷冰冰地應付乃至回絕,都讓對面的范領導看在眼裡了。范領導便忘記了秦小沖,熱情建議牛石艷去參加李順東的慶生約會。

牛石艷下班離開報社,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各色汽車魚貫而行,速度跑不起來,緩慢而有序,行人稀疏,大都行色匆匆。牛石艷仰望天空。晴朗的好天氣,陽光正艷,襯得蒼穹瓦藍無際。她腦子裡翻騰著有關李順東的種種難忘細節,對自己的人生又舉棋不定了。

憑良心說,李順東一直在想方設法彌補自己的過失。前陣子還給報社送來幾十隻雞,是收來的抵債品,說要給人民的好記者牛石艷同志補補身體。雞飛啼鳴,鬧得報社一片喧囂。同事們好奇,問牛石艷哪兒弄來的雞。她只好搪塞是拉來的贊助,把雞們分給大家每人兩隻。

李順東一次次表示痛悔,求牛石艷再給他一次機會,牛石艷綳著臉聲稱永不寬恕,寧願嫁只二哈都不嫁給他!母親石紅杏去世,讓她塌了天,李順東就天天來電話安慰。這廝的語言也有技巧,一口一個「咱媽」。牛石艷禁止他這樣叫:什麼咱媽?是我媽!李順東就改口,卻也不稱「你媽」,只是媽、媽地叫著,牛石艷心中不由盪起一絲暖意……

手機響了一聲,李順東的微信進來,獻上了一大排玫瑰花,又一次提醒她在約定的西餐廳見面。牛石艷看看時間快到了,仍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原不原諒這個壞傢伙。她心裡仍有抗拒——這個無恥之徒十萬塊就出賣了愛情!腳步卻不知不覺向西餐廳所在的街區走去。

在裝潢華麗的店門前站住,牛石艷躊躇許久,最終輕輕嘆了一口氣,踏上了台階。是的,這廝起碼比二哈高強一點,算條金毛吧!

進門坐下,牛石艷發現李順東神色凝重,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有些意外。便問:怎麼了你?李順東嘆息一聲說:命運不濟啊!天使公司到底出事了,掃黑掃到我們頭上了!牛石艷愕然一驚:你不是守法經營了嗎?李順東沉著臉說:以前沒守法呀,田副總和五名員工都被公安抓了。我可能也得進去。牛石艷焦慮地問:具體犯了啥?李順東說了起來:非法拘禁,還有傷害罪。他們亂告!美麗食品用地溝油做食品的女奸商和黃清源也跟著告我!欠債總是要還的,我現在也算想明白了!本來我已經決定去自首了,可想到今天是你的生日,咱媽,哦,你媽,媽又不在了,就改了主意,今晚給你慶生,明天一早去自首。

牛石艷低頭喝咖啡,心情鬱悶難受:天使公司以後怎麼辦呢?

李順東說:我和秦小沖說了,已經讓他接手,也只能他接手了!倒是想過你,天使的名兒都是沖你起的,可我知道你不會幹!說罷,李順東打開生日蛋糕:艷,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過生日,今晚過後,你把我忘掉吧!牛石艷眼裡突然汪上淚:李順東,像你這種壞人我忘得掉嗎?

《祝你生日快樂》旋律響起。

蛋糕上的燭光映照著李順東和牛石艷的淚臉。

沉默良久,李順東抹乾淚,大口大口喝著干紅,開始傾訴。他的語調時高時低,時緩時急,彷彿在說給牛石艷聽,又似乎是自言自語。他回憶起石紅杏把十萬塊錢一摞一摞擺在他面前的時刻:他被擊潰了,鬼迷心竅了,這是他一生最痛悔的瞬間。李順東說,真正使他動心的並不是十萬元鈔票,而是開創一份事業的機會。他承認石紅杏說得有道理,自己和牛石艷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如果抓住這個機會,開一家自己有把握的公司,他就能一舉翻身,填平與牛石艷之間的鴻溝。

天使公司辦起來了,京州出了個李順東,他終於站起來了。他開始重新追求牛石艷,想在一個新的起點上恢復兩人之間的愛情。可是他錯了!錢能買來商業成功,卻買不回愛情!他內心的痛苦、焦慮遠勝過牛石艷當初的失戀。他拚命努力,一邊追求牛石艷,一邊力圖把事業做大做強!可是他太急於發財成功,又怎能守住底線呢?於是在法律邊緣遊走,朝錯誤的方向越滑越遠。事到如今,公司也敗了,除了天堂那兩座被公安查封的爛尾別墅,他幾乎沒賺到什麼錢,人也要上北山喝湯了。當初期望以一番事業換回愛情,現在又泡湯了。李順東痛哭流涕,難受得像個孩子:……艷,我後悔呀!當初一個錯誤的選擇,把我的人生搞得狼狽不堪!他咕咚咕咚喝光瓶中的紅酒,往桌上一蹾,仰天長嘆:今天,一切都明白了,可是一切都晚了……

牛石艷默默地看著李順東,心中五味雜陳,感慨萬千。她平靜地看著這個大孩子般的男人問:你可能被判幾年?李順東愣了一下,搖搖頭:不知道。我們公司的法律顧問說,主動去自首,最多三四年吧?

牛石艷讓服務員再開一瓶紅酒,為李順東和自己的酒杯斟滿。我等你。她擎起酒杯,對李順東說道。

李順東像被電擊似的,一下子挺直身子:別,別,艷,我不能坑你!牛石艷說:不就三四年嗎?我等你。你啥都懂,喝著湯好好反思吧,就像你經常對進天堂的欠債人說的,進去時是鬼,離開時是人——靈魂得救了!來,大魔鬼,乾杯!

偏在這時,七八個警察從天而降,霹靂般出現在他們面前!警察也太誇張了,對一個已準備去自首的討債鬼竟像對待****,一身警服,荷槍實彈,幾支槍的槍口指著李順東。牛石艷沖著警察叫道:哎,你們別動手,李順東要去自首的,和我吃過這頓飯就去自首……

然而,警察們沒理睬她的呼喊,李順東被戴上手銬押走了。

嗣後的事情令牛石艷十分傷感。李順東雖有自首動機,卻因為為她慶生,沒有自首事實,失去了從輕發落的根據。一審以傷害罪、非法拘禁罪、行賄罪數罪併罰,判刑十五年。李順東不服,當庭提起上訴,牛石艷和范家慧四處奔波,找到最好的刑事律師為之辯護,二審改判有期徒刑十二年。牛石艷覺得這真是黑色幽默:法律顧問說的三四年原來既不是三年,也不是四年,而是三四一十二的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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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財產(電視劇突圍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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