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傷情
第九十八章傷情
顧炎武曾說過,萬曆朝江南之民,有田者僅十分之一,其餘的都只能靠租佃為生。且不論破產的農民對社會造成的種種嚴重後果,單就賦稅徵收而言,土地兼并就給朝廷造成了毀滅性的危害。
道理很簡單,因為那些佔有大量土地的人,多為縉紳豪強,而且無一例外的都是官宦之家,他們本來就享有優免的特權,更何況還要通過種種不法手段來無限擴大這種特權,逃避賦役。
而地方官員一般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更何況這些地方官吏與這些特權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呢!大明朝開國三百年來,不就出了一個海瑞,敢逼著當朝首輔徐階家交納國家稅賦這樣的特例嗎?
特權階層逃稅,那麼沒有特權的小戶就必須承擔原本不應該由他們承擔的那部分稅糧,久而久之,這些升斗小民如何承擔得起呢?於是,被逼無奈,他們要麼遠走他鄉,要麼聰明一點,把自己的田產投獻給那些豪強,向他們交租,因為租額畢竟要比那些賦稅稍稍輕一點。
於是,如此循環往複,就形成了惡性循環,豪強越來越富,國家的財政越來越惡化,百姓也越來越窮,直到把這麼一個諾大的帝國活活拖死!
張居正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他推行新法的前提就是從新丈量全國的土地,逼迫各地的縉紳豪強按實際土地的佔有數量納稅。於是,萬曆朝的稅收一度好轉,這才有可能完成萬曆三大征,乾淨利落地在朝鮮徹底打敗那些不知自己姓什麼的日本倭寇。
可,中國的政治,歷來是強人的政治,講究人在政興,人亡政亡。張居正實行的這種財政體制上的轉化,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如果轉變得好,也不應出什麼問題。但明磊這幾年的身臨其境,深知問題恰恰就出在,這種轉變被人為的生生給搞砸了。
說得白一點,由於張居正死後,立時被清算!這種新體制雖說因為萬曆皇帝和大臣們鬧彆扭,而且一鬧就是幾十年,並成為其後萬曆朝的頭等大事,僥倖得以保留了下來。但也只是保留下空殼而已,它的核心,每隔幾年重新丈量一次土地,無論縉紳一體納糧,卻由於得不到皇帝的有力支持,沒了正當性,根本就沒法堅持!
結果呢?舊體制下原有的優勢在轉變中失去了,而新體制根本沒來得及解決好舊體制下原本存在的問題,更不要說發揮出創始人張居正想要它發揮的優勢及其效用了。
於是,這個惡疾竟一直拖到了最後,結果趕上了一個自以為是,忙得要死要活卻到了都整兒不明白,這毛病到底出在哪兒的崇禎皇帝,在徹底敗光家產之後,稀里糊塗地以死謝罪了!
俗話說,當事者迷。對於這等惡疾,來自未來的明磊從打一開始就一清二楚。可,明磊的問題在於,他一出場,為了生計削尖腦袋一下子幸運地擠進了特權階層。投鼠忌器!投鼠忌器啊!他就是有心,處理起來自然還是束手束腳。
好在明磊夠聰明,對自己的處境心知肚明,帶著些許無奈,大搞冷水煮青蛙的那套把戲。大面上老老實實地維護好這套實在不怎麼樣的舊制度,背地裡,通過各種手段,天下不敢說,至少這幾個省的土地已是十停獨佔了六停,儼然變成了最最大的地主,甚至可以稱為寡頭,終於用最快的速度成長為這套不合理制度的最大受益人。明磊的邏輯很簡單,既然祖宗成法你們不許有半點更改,為了穩定形勢,收買人心,更是要給這些小民百姓一個喘息之機,老子剜心割肉般的免征了土地稅!與其眼睜睜地看著這些豪族門閥白白揀了便宜還一副應該應份的嘴臉,那還不如乾脆便宜自己算了。
當然,明磊的富可敵國只是停留在帳面上,由於取消了土地稅、人頭稅,工業稅、商業稅還不足以支撐這個國家的運轉,弄得明磊治下的這些各州城府縣那叫一個窮啊!時不時,明磊還要自己掏腰包貼補他們過活。
對此,明磊倒是沒怎麼害怕!亂世嘛,一群文官還能反上天去?再說了,改革嘛,怎麼可能面面俱到?總要有犧牲嘛!再往深里說,讓這些地方衙門長期入不敷出,也好為將來的裁減做好鋪墊。
明磊早就想好了,要想實現能不管就不管的小政府大社會的理想,你讓衙門裡還有那麼多喘氣的,能不成天想著如何伸手攬權嗎?
說白了,明磊治下的政府,純粹是明磊出資維持的政府,但好處就在於,百姓的負擔減輕了,士紳們也沒有什麼損失,整個社會還算穩定和諧。
接下來,明磊在不被注意大情況下,悄悄地利用這不光彩得來的第一桶金子,大力發展工業、商業,一門心思地想在短時間內完成飛躍,讓工業稅、商業稅有可能成為國家稅收的主體。
但,這顯然,連明磊自己都承認,沒有個十年五載的,根本就沒有可能。
與明磊的情況截然相反,做為貧苦農民出身的孫可望等大西軍將領,與士紳階層不要說聯繫,多少還帶著些許仇視。怎麼會有明磊那樣的顧忌,再加上也沒有什麼別的稅賦的指望。於是,他們自然而然地還是撿起了所熟悉的張獻忠在四川的那套做法,只不過動作和緩了不少。
總體上來說,在對土地徵稅這個最主要環節上,孫可望的改革進行得既徹底又乾脆,推行起來更是一板一眼,沒有一絲遷就。
孫可望把雲貴大部分州縣和衛所管轄的軍民田地「分為營庄,各設管庄一人」,營庄由大西軍偏裨管理,在轄區內「踏看田地所出,與百姓平分,田主十與一焉。條編半征,人丁不論上、中、下全征」。
就田賦而言,也就是說以十分為總額,入官四分,農民得五分,地主只得一分。如此一來,誰都合適,唯獨擁有土地的地主們收入銳減。但面對冷森森的鋼刀,就算心懷不滿,好在尚有一分的收取,生活算是有著落,以此安慰自己,士紳們只得暫且忍耐了。當然,敵對情緒還是不小。當時雲貴的順口溜都云:「履畝科租法最奇,畜肥兵飽士民飢!」
可從實際效果來看,由於稅額為分成制,地主不再能夠任意盤剝,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普遍提高,當年秋收就「倍於曩昔」,次年又「大熟,百姓豐足,兵民安樂!」
有了財政和人事上的這些成績,孫可望原本就不夠寬廣的胸懷早已被自大的情緒充滿,怎麼看,自己都象一位開國之君了!
順治七年(1650年)的春天來得格外的早,尤其是湖南,才進四月,夾襖就已經穿不住了。孔有德已是快奔七十歲的人了,但幾十年的征戰,打熬得筋骨比那些白面書生還要結實,只罩了件半舊的團龍蟒袍坐在臨時王府後院的廊子里,額頭還是一個勁兒的在冒汗。
孔有德的遠房侄子孔擇恩,知趣地從下人手中取過毛巾遞到老王爺手中,屏著呼吸,大氣都不敢出。
出京以來,老王爺的脾氣就沒小過,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甚至不少人還挨了板子。在孔擇恩看來,被發配到潮濕悶熱的邊遠南疆對一輩子待在北方的他們來說已經夠倒霉的了,更何況,攝政王說得好聽,「這廣西全省官員的印信就全拜託爾等了」,可傻子都能知道,廣西在周明磊手裡,就憑自己這點人馬,怎麼可能打得下來?於是,只好窩在這岳州,上下夠不找地憋屈著,能不讓人心煩嗎?
其實,他還是猜不到孔有德的心思,老王爺憂慮的不是什麼領地,而是感到了些許不安,朝廷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旁的不說,就是三王補充人員、馬匹、裝備,就明顯有些吃力。弄得三個人,只能補充完一個,走一個,自己是早早趕到岳州了,可耿仲明、尚可喜兩個還在半路上。好在留守的佟圖賴為人厚道,又是舊交,否則,真要說上幾句刺耳的話,自己這個老臉往哪兒擱啊!
而此時的江南,濟爾哈朗已經撤走,整個江南只留下東西兩個重兵集團,一個是以孔有德三王的四萬漢八旗為骨幹的,糾集湖北、南直隸各地守軍號稱十八萬漢軍的湖廣集團,一個是福建總督陳錦率領的福建、浙江兩省的數萬漢軍。
按照旨意,孔有德原本是要坐鎮長沙城,身後的岳州為總基地,湘潭為前哨。三王藩下將領的設置是:定南王孔有德帳下線國安任左翼總兵官,曹得先為右翼總兵官,另調湖廣辰常總兵馬蛟麟為隨征總兵;靖南王耿仲明下以徐得功為左翼總兵官,連得成為右翼總兵官;平南王尚可喜下以許爾顯為左翼總兵官,班志富為右翼總兵官。
擦過頭上的汗,孔有德看了一眼這個侄兒,「元吉(尚可喜的字)的前鋒營已經過了九江,不是說雲台(耿仲明的字)也已經離開金陵了嗎?你去前面看看,我尋思,這一半天兒,也該有平安摺子遞上來了!」
「是!」
也就一盞茶的功夫,隨著急匆匆地腳步聲,孔擇恩滿臉驚駭地跑了回來,連腳下的石階都沒注意,一個趔趄,就連滾帶爬地竄了進來。
「王爺,靖南王他!」
一看欲言又止的孔擇恩,孔有德就知道不好,一把薅住他前胸的衣襟,「快說!雲台他怎麼了?」
孔擇恩大嘴一咧,「靖南王,沒了!」
「沒了?」孔有德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沒了?人好好的,是怎麼沒的?」
「是在安慶府境內自盡而死的!」
「你胡說!他帶著過萬的人馬,好好的,誰敢逼他?」
「是逃人!聽說有人向朝廷告發,王爺率兵南下時收留了上千名逃人!刑部左侍郎哈豐阿已經追到南京了,為了保全家人,靖南王才出此下策的。」
在孔擇恩看來,這逃人法與剃髮、圈地,並稱本朝三大酷政,律法森嚴,不要說自己這些漢人,就是滿朝的皇親國戚,哪個敢有半點微辭啊!
孔有德點點頭,不禁老淚縱橫。只是想到老友的離去,上了年紀的人,這物傷其類的悲情哪裡還控制得住,片刻之間,鼻涕、眼淚順著花白的鬍鬚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
此時的孔有德哪裡還能顧及到這些,光顧得在那裡頓足捶胸。如今的孔有德,悔恨交加,這事情的原委。耿仲明才出京城,就原原本本地寫信告訴他了。
耿仲明的副將陳紹宗是河北人永平府人,這永平府可是被正白旗一氣全部圈成了旗產了。陳氏在當地也是大戶人家,就這麼一夜之間,整個莊子被幾十名軍士用小白旗這麼一插,不但幾代傳下來的田產就這麼沒有了,連自身也成了這些素未平生的旗人的奴才了!
還是陳氏的族長當機立斷,當夜趁亂帶著近二百口子老小跑了出來。千辛萬苦見到了陳副將,血脈相連,就是冒著殺頭的罪過,哪有不收之理啊!
可這等瞞上不瞞下的事,上行下效,但凡河北籍的軍卒,誰家沒有不被圈的?於是乎,幾天的功夫,就有不下千人被隱匿在了陳副將的大營當中。
好在大軍沒過三天就開拔了,否則,說不定逃人的數量能超過營中的軍士。這可是一千二三百人啊,如何能不露風聲?大軍行進了才三天,就算同僚代為隱瞞,可這些人是要張嘴吃飯的啊!軍需官還是將此事捅給了耿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