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牡丹江英雄師(上)

第八章 牡丹江英雄師(上)

隨著從麻醉劑的影響中清醒過來,疼痛也開始了。事實上我一直沒有喪失意識,只是周圍的一切都像一場夢幻一樣,我無法區分哪些是真正發生了的事情,哪些是我的幻覺。時間過去了多久?一個小時,十個小時,三天,還是一個月?有好幾次我在夢魘中驚醒,以為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們打輸了,我居然錯過了整個悲壯的戰鬥歷程;但是很快我聞到了醫院特殊的氣味,感覺到有某種馨香的、黏糊的醫用油脂粘貼在肋骨上方,整個右肩膀都是麻木的,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接著,我感到特別疲乏,就不由自主的繼續沉睡了。

剛開始陷入半昏迷狀態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被抬上了一輛火車,火車的地板在有節奏的振動,可以聽到周圍嘈雜的說話聲。所幸的是,我的呼吸還能夠自主,有一個人大聲要求在我的鼻孔插上醫療插管,但很快被更多的人否決了。此後的事情我沒有整體的印象,只記得火車的振動一直沒有停息,周圍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只剩下金屬碰撞的聲音(當然也有可能是玻璃碰撞)。這個過程中,我居然一直沒有完全醒來,也一直沒有感到疼痛,大概是麻醉劑在發揮作用。一想到麻醉劑,我昏昏沉沉的腦海就產生嚴重的恐懼,我害怕麻醉劑會損害大腦的功能,並且使人上癮。在睡眠與半昏迷的交替狀況中,我一直希望趕快醒來,趕快和周圍的人說話以搞清楚我現在的處境,但我無法做到。有三次我感覺到一雙細膩的手在觸摸我傷口的皮膚,像手術刀一樣鋒利的金屬慢慢切割著我的皮膚,切割到我肌肉的深處,一種體積更小的金屬器械伸了進去,我懷疑那是鑷子。這些事情給了我一個可以安心的信號:我正在接受妥善的治療。

在我的意識中出現了許多奇怪而散亂的片斷:早年讀書的歲月,在第11裝甲師服役的日子,與國家安全顧問盧浩軒的第一次會面,像做夢一樣來到國會參議院做演講,和第13集團軍司令王澍上將一起乘飛機掠過燃燒的天空,乘著吉普車在哈爾濱各個工廠組織軍火生產,「65號作戰計劃」開始前死一般的沉默,牡丹江、林口和雞西被鮮血浸染的黑土地……這些記憶經常被一種噩夢打斷,那就是關於「施圖卡」和伊爾-2的噩夢,它們好象長著鐵翼、以人的心臟為食的怪鳥,日復一日地盤旋在雲端之上,一發現裸露在外的目標,就以飛快的速度俯衝而下,用利爪將他們撕的粉碎。我不知道該如何擺脫這個噩夢,除了把「施圖卡」和伊爾-2這兩種怪物從世界上連根拔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可是,現在的我是這樣渺小無力……

最終讓我醒來的是持續的疼痛,因為麻醉劑的效力已經消除了,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已經乾燥而且開裂了。眼睛倒是很容易張開,但是陽光過於明亮,讓我幾乎看不清周圍的一切。慢慢轉過頭去,我看到自己的右手手腕上插著兩根針頭,兩個顏色不同的吊瓶高高懸挂在床頭的鐵架子上,氣泡緩慢地從塑料管里移動到瓶子上方。這是一家醫院,和普通的醫院並沒有差別,除了床頭的桌子上印的那行字——陸軍長春總醫院。我飛速的在腦海中搜索這個詞,但是沒有任何結果,只知道自己身在長春。見鬼,那顆該死的子彈發射的時候我還在哈爾濱郊區,現在竟然到了戰線後方兩百公里的安全地帶?真是不由自主地做了逃兵!

我想挪動自己的身體,坐起身來仔細觀察周圍的一切,但稍一動彈就感到鑽心的疼,疼痛主要來自右肩膀背面的肌肉,我哆哆嗦嗦地移動左手想觸摸疼痛的部位,但是立即被一個溫和而堅定的聲音制止了:「你醒來了?別動。你需要休息。」

我抬頭看著那聲音的主人,使勁眨著眼睛,想把擋住自己視線的那層陰霾都清除掉。對方穿著典型的軍隊護士的淡綠色制服,腦後梳著一頭黑色的、光澤照人的長發,柔和的面容稍微有一點冰冷,鼻子的線條有一些彎曲。她的眼睛沒有表情,但我可以讀出一種欽佩關切的目光。這是一張倔強但是令人愉快的面孔,可惜不是我熟悉的某個面孔……

「今天是幾號?」這是我急切的想問的第一句話。其實我心裡清楚,我受傷應該沒有經歷太久,因為長期昏迷肯定會導致頭腦非常不清醒,可是現在我沒有這樣的感覺。對方聳了聳肩膀,回答道:「6月26日。你昏迷了不到三天,沒有錯過什麼。但是恐怕你還得忍受在病床上躺一個月。」

「一個月?」我驚的出了一身冷汗,感到自己的喉嚨都沙啞了,「傷勢很嚴重嗎?我感到自己很好,只是肩膀有點疼……應該沒有傷筋動骨吧。在前線,這樣的傷勢只用經過簡單的包紮……」

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的話:「如果在前線,你有90%的可能死亡。7.62毫米子彈的彈片划傷了你的輔助動脈,如果沒有特殊的止血針,你根本不可能活下來。你的運氣實在太好了,在受傷的一瞬間,你乘坐的火車上就有那種止血針,還有醫生和護士,所以你活了下來。」

「呃……謝謝你們。實在太感謝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機械地重複那幾句感謝之辭。我知道,這位護士是陸軍長春總醫院的工作人員,當時她不在現場,但除了感謝她,我還能感謝誰呢?或許,我應該感謝陳新計團長,是他第一個衝到我身邊並把醫生叫來的,但是詳細的過程我已經忘記了……

醫護人員告訴我,我的傷的確沒有觸及骨骼,否則就至少需要靜養三個月了。醫生前後做了三次手術取出我體內的子彈碎片,現在還不清楚是否有殘存的彈片,但脾臟已經沒有危險,可以正常工作了。子彈撕裂了我右肩背面的三塊肌肉,手術刀又不得不再次割斷它們,我的恢復速度已經算是令人吃驚了。到了晚上7點鐘,我的主治醫師——一位白髮蒼蒼、戴著高度眼鏡的外科醫生就會來看望我,他是陸軍系統中頗負盛名的外科醫生,總是用一種挑剔的眼光看著我,絮絮叨叨地指出我傷口附近的情況還有哪些不理想,因此可能延長住院時間云云。所以每次見到他,我都不禁打一個寒戰,害怕他想無限期把我留在陸軍醫院裡。屬於我的戰爭不會這麼快就結束吧?

當我完全恢復清醒之後,我就強烈要求把屬於我的《每日戰報》和各種報紙、雜誌給我看,但醫生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住院的軍官無權閱讀機密文件,這是為了防止泄密;也最好不要看報紙,因為每天看報太多會影響休息。衛上校,你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休息,你不會為了看幾張報紙而晚出院一個月吧?」

在無聊的康復過程中,我甚至連一幅地圖都看不到,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讓護士幫我剃鬍子。護士每天清晨都特別仔細地為我塗抹剃鬚泡沫,再把鬍鬚和泡沫一起清除乾淨,我的精神每次都為之一振。醫生還留下了鏡子,幫我梳理頭髮,可惜我的頭髮和皮膚一樣一團亂糟。肌肉表面受傷是不能洗澡的,這樣炎熱的天氣里,病房裡只有風扇,留出的汗液使人感到很不舒服。當然,為了保證傷口不感染,醫護人員每天都會幫助我用溫水擦洗,但這也無法緩解炎熱中的焦躁情緒。很快,我就煩悶的拒絕吃飯、拒絕擦洗甚至拒絕喝一口水,每天都大聲叫嚷:「讓我在這個地獄一樣的蒸籠里消磨歲月,還不如讓我死在前線算了!誰讓你們這樣對待我的?」剛開始,醫生的態度還很強硬,但後來就慢慢軟化了,護士們給我送來了《共和國日報》和《國防軍日報》。我看到的第一期報紙是6月30日的,這離我上一次了解戰況已經過去了寶貴的8天!

顯然,從官方出版的報紙上是看不到什麼最新戰況的,但我至少知道哈爾濱還沒有失守,瀋陽、旅順也都完好無缺地保留在我們手中,華北地區的情況也沒有繼續惡化,這已經足夠了。每天的報紙上都有關於「英雄的哈爾濱守軍」的報道,他們在松花江北岸頑強抗擊俄國法西斯侵略者,讓他們在天險面前徒呼奈何。有時候報紙上甚至會登出粗略的作戰地圖,地圖會標明敵軍離各個重要城市、交通樞紐的距離,但對於我軍的部署則語焉不詳。我還驚喜地得知,王澍上將已經被調到瀋陽指揮一個全新的集團軍群——遼河集團軍群,但我還不知道他留下的哈爾濱城防工作交給誰了。短短一個月之前,我們還一起在哈爾濱的辦公室里喝咖啡,現在卻是天各一方,還會有下一次攜手共事的機會嗎?一想到王澍在瀋陽指揮著對日軍作戰的大局,我卻躺在長春的醫院裡什麼都做不了,我就感到異常的焦慮,這真是毫無意義的負傷……

直到7月3日,也就是我醒來之後的第8天,一位我從未見過的醫生突然在我看報紙的時候跑進病房,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表情:「衛上校,整頓一下你的衣冠吧,幾位軍官已經來看你了,他們肯定是來嘉獎你的!其中有一個還是中將軍銜。對,我沒有看錯,快點整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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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國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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