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鮮血與生命的保證
「國家安全代表衛明憲中校,我有一個重要的任務想交給你。」王澍將軍話音剛落,整個會議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身上。這幾天我已經經歷了太多令人激動、鎮靜的事情,但此時此刻我仍禁不住心跳加速,喉嚨發乾。「請您吩咐!」我站起身來,用微微發抖的右手行了一個軍禮。
「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出人意料,我先抓緊時間把衛明憲中校介紹給你們。」王澍沉吟了片刻,斟字酌句地說道,「國防部和國家安全委員會關於任命衛明憲中校為第13集團軍國家安全代表的命令,已經在一星期前發到集團軍參謀部,想必大家都已經看到了。衛明憲中校曾在吉林軍分區的第11裝甲師任國家安全代表,對機械化戰爭的戰術理論頗有研究。希望我們今後能夠通力合作,團結一心,給侵略者以毀滅性打擊。」
會議室內響起了一陣掌聲,雖然掌聲很大,卻並不熱情。我能夠察覺出大家目光里有懷疑的態度——畢竟,以這樣年輕的年齡和淺薄的資歷出任集團軍國家安全代表,處在與集團軍參謀長平起平坐的位置上,即使我自己也覺得太快了一點。我竭力不去理會那些懷疑的目光,只是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王澍和謝開的臉,他們都面無表情。
「今天上午簽發的第13集團軍1號戰鬥命令已經說了,我們要在整個黑龍江實施動員。首先是組織民兵,其次是接管工廠,生產技術裝備。」王澍繼續說道,「估計共和國總統會在24小時內頒布全國總動員令,整個中華共和國的戰爭機器就要全面開動起來了。作為蘇聯入侵的首要目標,黑龍江應該首先開動起來。我已經發布急電,要求伊春、佳木斯、牡丹江、大慶的守軍立即在當地組建民兵師,並組織工廠轉產;但最重要的還是哈爾濱。哈爾濱有150萬人口,並且集中了黑龍江1/3的大型工廠,我們必須在最短時間內讓哈爾濱成為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這就是我要交給國家安全代表的任務。」
「我願意竭盡全力完成使命。」我再次行了一個軍禮,這次我的手已經不再顫抖了。王澍從自己面前拿起一份厚厚的文件,遞到我面前,說:「這是哈爾濱全部大中型工廠的名冊,一共有300多家。後面還附有哈爾濱所有高等院校、職業技術院校、高中以及主要用人單位的資料,是市政府剛剛提供給我們的。現在我宣布,任命你為哈爾濱堡壘守備負責人,詳細情況你可以與哈爾濱市長商討,在24小時內拿出一個動員方案給我看。你有信心嗎?」
「當然有信心。我不會辜負您的希望的。」我一面輕輕擦拭著頭上的汗水,一面接過文件。「有信心就好,那麼,現在散會。」沒有任何總結性的收場白,王澍當即拿起文件袋,起身向會議室門外走去。「將軍,將軍!」一位少校參謀有些惶惑地叫道,「您提到了一件事情,我們想知道詳情,能告訴我們嗎?」
「什麼詳情?」王澍不耐煩地回過頭來,「我的話有不清楚的地方嗎?」
「當然沒有……不過,還是有的。」參謀的話有點語無倫次,「我們想知道……您說的,關於歐洲戰爭?詳細的情況我們可以知道嗎?」
王澍的眉頭微微皺了一皺,顯然他對這個問題非常不感興趣。「少校,歐洲戰爭當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我們第13集團軍好象還沒有被派去支援波蘭。我們還在黑龍江。」他用尖刻的語氣說道,「再說,如果各位真的想知道歐洲戰爭的情況的話……難道不知道去看報紙嗎?不要告訴我,你從來沒有養成聽廣播、看報紙的習慣。《哈爾濱晚報》還有一小時就要出版了,自己掏腰包買一份看著吧。散會!」
沒有人願意再等上一個小時。整個司令部地下室很快遍布了關於歐洲戰爭爆發的流言蜚語,有人說法國已經攻入德國境內50公里,有人說英國遠征軍已經在比利時登陸,還有人說蘇聯已經同時和波蘭、芬蘭、羅馬尼亞、土耳其開戰,沒有人能說清歐洲戰爭……
我穿過後勤處參謀辦公室,在短短15米的距離中我聽到了三種關於歐洲戰爭的不同說法,一位上尉參謀一邊在地圖上畫後勤補給線,一邊不停地自言自語:「世界大戰,英國、法國、比利時、德國、蘇聯、波蘭、日本……」我用那份厚厚的文件在他腦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大聲補充了一句:「中國。中華共和國。」接著,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地下室。
5分鐘之後,我已經坐在國家安全代表專用的吉普車上,在哈爾濱最大的主幹道上行駛,準備到市政府去和市長、市議會商討在哈爾濱進行總動員的事宜。大道兩旁的店鋪都非常冷清,有的商場甚至根本沒有開門,電影院、戲院的霓虹燈也停止了閃爍,一派肅殺的氣氛。蘇聯空軍的轟炸還只是10個小時之前的事情,所幸蘇軍轟炸的只是工廠、機場、重要交通設施,民用建築物此時還沒有遭到很大破壞。我只看到一座高大的建築物的屋頂被炸裂了,鋼筋張牙舞爪地裸露出來,外牆被燒的焦黑,顯然是遭到了凝固汽油彈的襲擊。「那是哈爾濱陽光重型機床廠的一座廠房,」司機對我介紹道,「這是哈爾濱第三大的重工業工廠,據說死傷41人。但總體說來,設備損失好象不是很嚴重。」
我讓司機放慢車速,近距離地觀察這座被破壞的廠房。廠房周圍的瓦礫堆前已經拉起了警戒線,有十多名陸軍士兵看守,當然更多的是市政府配屬的警察。許多頭戴安全帽的工程師正在殘破的圍牆之間架設測量工具,好象是在測算修復廠房所需要的數據。「我們的高射炮太少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樣的大型工廠至少應該配備一個高射炮連保衛的。否則,即使很快修復了,蘇軍隨便再來一次轟炸,又可以立即摧毀。必須開足馬力生產高射炮和高射機槍,否則就不可能把哈爾濱變成一座堅固的堡壘。」
吉普車行駛上了松花江畔的濱江大街,這條寬敞的八車道大街本來是哈爾濱最著名的「迎賓大街」,現在卻增添了不少彈孔。蘇軍飛機當然不會把寶貴的炸彈浪費在一條馬路上,但低空飛行的轟炸機還是用其強大的12.7毫米重機槍對地面進行了一番掃射,結果濱江大街上每隔一兩百米就有一片密集的彈痕,彈痕四周的水泥碎片高高翹起,令車輛不得不繞道而行。大街兩側種植的是參天的梧桐和白楊樹,其中竟然有幾棵被打斷了,無聲無息地躺在人行道上。「現在道路已經清理過一次了,早上的情況更慘!」司機嘆息道,「有四五棵大樹橫卧在道路上,交通都中斷了。市政府不得不出動吊車和推土機,用電鋸把大樹據成幾段,再吊到卡車上運出城去。這還僅僅是第一天……」
我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注視著窗外。我注意到不遠處有一個巍峨的影子,那應該就是著名的松花江鐵路橋了。作為松花江上最早的固定橋樑,它始建於1850年,那時工業革命還沒有廣泛開始;到1900年,經過了一次大規模改修,在不破壞原有橋體的情況下增加了八座鋼筋水泥橋墩,並且重新鋪設了現代化的鐵路軌道,被稱為「世界橋樑史的奇迹」。然而,現在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座奇迹的橋樑中間有一個巨大的豁口,有兩座橋墩看來已經被炸塌了,橋體已經裂成兩部分,一段鐵軌搖搖晃晃地懸挂在江心上方,隨時有可能墜落進去。「看來只有1000磅炸彈才有這樣巨大的功效,」我喃喃自語道,「橋頭的火車中轉站看樣子也被摧毀了。司機,到前面停一下,我想看看毀壞的情況究竟如何。」
2分鐘后,吉普車在離松花江鐵路橋200米的地方停下了。直到此時,我才真實地體會到蘇軍轟炸的恐怖,這種恐怖將一直裊繞在我們心頭,直到很久以後。鐵路橋橋頭的貨運中轉站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座廢墟,成噸的水泥、磚塊和瓦片雜亂無章地堆積著,像一座巨大的古代陵墓。鋼筋已經彎曲成麻花型,而且有熔化后再冷卻凝固的痕迹,我看到有一灘黑色的鐵水凝固在瓦礫堆上。在大塊水泥的縫隙中,偶爾還可以看到破損的紙箱,焦黑的編織袋,甚至是帽子、皮鞋和殘破的衣服。我隨手拿起一塊磚頭,上面彷彿還帶有1000磅航空炸彈的餘熱;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和汽油的焦糊味,令我艱於呼吸,甚至不敢呼吸。要知道,僅僅12小時之前,這裡還是哈爾濱最熱鬧的地方之一,現在一切的生命和財富卻都埋葬在數百噸瓦礫之下了……
廢墟周圍有十多個集團軍直屬衛隊士兵警戒,他們看到我的肩章,都立即立正敬禮。我茫然地望著這一切,過了半晌才想起來回禮。一個士兵的眼眶中滿含著淚水,雙手還帶著暗紅色的血跡。「你怎麼了,受傷了嗎?」我走到他身前問道。這個士兵只是獃獃地凝望著我,無聲地張了張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報告長官,他沒有受傷。」另一個士兵低聲說道,「他從今天上午八點就一直在這裡值勤,幫助醫生們搶救傷員,但我們沒有足夠的吊車和推土機來清理這些瓦礫。他一個人拿著一把鐵鍬,從廢墟里挖出了四個人,但四個人都已經死了,其中兩個人的頭顱都被砸爛了。他看到一塊水泥有一隻手伸出來,就拚命地挖開那塊水泥,最後卻只找到一隻血淋淋的手臂……」講到這裡,那位士兵已經泣不成聲,無法再講下去了。我感到大滴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在面龐上流淌,最後墜落在地上,匯合在那些死難者的鮮血之中。我想說些話來鼓勵他們,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我只得低沉地問道:「難道沒有倖存者了嗎?」
「倖存者已經被送到中心醫院搶救了,當然也有少數輕傷的。」另一位士兵回答道,「但在這片廢墟里應該沒有倖存者了,因為蘇聯飛機是先投下凝固汽油彈,再投下高爆炸彈,裡面的人早就被燒焦了。失蹤的人一共有230個,加上兩部機車和幾十個貨車車廂,都被埋在裡面了。」
我低下頭,沉默著繞過廢墟,向橋頭走去。橋頭聚集著二十多輛卡車和吊車等工程技術車輛,至少有兩三百名戴著安全帽的工程人員在忙碌地奔走。每隔兩三米就站著一位全副武裝的陸軍士兵,甚至還有兩輛「27式」中型坦克開上鐵路橋,卻惟獨沒有高射炮或高射機槍。這叫什麼安全戒備?在修復鐵路橋的過程中,難道不應該立即派遣一個高炮營把守橋頭嗎?
我邁著大步向橋上走去,想找到負責大橋戒備的軍官,問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聲,一聽就知道是重型車輛發動機的轟鳴。我回過頭去,只見一隊載重30噸的十六輪重型卡車正在駛下濱江大街,向橋頭駛來,而且車頭前方懸挂的是第13集團軍的車牌!在每輛車后的平板上,都赫然矗立著幾門高射炮,粗略一看可以辨認出37毫米和70毫米兩種不同的口徑。車隊的末尾是兩輛軍用敞篷卡車,車上整齊地站滿了第13集團軍防空部隊的戰士。沒有人說話,大家的面色都很凝重,只有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在震撼每個人的心靈。我看到為首的那輛卡車駕駛室里坐著一個熟悉的人,這不就是剛剛在會議室開會的集團軍直屬防空部隊主管嗎?我和他隔著汽車擋風玻璃對視了片刻,互相敬了一個軍禮。接著,我就掉轉方向,向橋頭西側的另一堆廢墟走去。
可以看出來,橋頭西側原來是一片居民樓,並沒有什麼軍事價值,但是也被蘇軍飛機的炸彈摧毀了。可能是有幾枚炸彈偏離了預定的方向,落到了居民樓上,也有可能是蘇軍故意轟炸平民——但結果又有什麼區別呢?有的房屋的框架已經被炸毀了,只剩下一面牆壁孤零零地佇立著;有的房屋被炸掉了屋頂和門窗,雖然還保留著四面的牆壁,裡面卻已經被燒乾凈了。一座稍微高一點的居民樓並沒有完全倒塌,第一、第二層樓還比較完好地保存著,只是周圍被零碎的瓦礫遮蔽了。我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在廢墟之間,看到許多倖存的市民正在廢墟中翻揀著什麼,還有幾個人默然坐在倒塌的房屋台階前一動不動。看樣子警察和醫生已經清理過現場了,在這裡看不到屍體或殘缺的斷肢,只看到一灘又一灘烏黑的血漬。在廢墟中隱約還有什麼東西在冒煙,這又是哪個無辜平民的財產在燃燒?
一個中年婦女費力地用雙手搬開碎磚頭,想從瓦礫堆里尋找些什麼。「我的家全都毀了,他們說我的女兒被炸死了,但我不相信,」她告訴我,「無論瓦礫有多深,我都要找到她……即使她真的死了,我也要找到她。即使找到她的一條圍巾、一隻襪子,也比什麼都沒有強。」接著,她拋開我,用手指摳著水泥和磚石的縫隙,我注意到她的指甲已經脫落了。面對這樣一個可憐的母親,我能夠說什麼呢?能夠做什麼呢?我突然想到,如果雙親沒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去世,那麼也應該到這個年齡了吧……
在這片廢墟的盡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婆婆正坐在一根焦黑的梁木上簌簌流淚。看到我身上的軍服,她像找到了救星一樣,當即坐了起來,用難以想象的速度衝到我面前,用力抱住我的雙肩,像發了瘋一樣搖晃著,讓我不由得大吃一驚。「您是個軍人!您是個國防軍軍官!我的丈夫、兒子、兒媳和孫子都死了,」她一邊叫著,一邊仍在不停地流淚,她的聲音比烏鴉的叫聲還要凄厲,「只剩下一個孫女躺在醫院裡,醫生說她可能挨不過今天……他們都說,是俄國佬扔的炸彈,俄國佬明天還要扔炸彈,每天都要扔炸彈,我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炸死的,但我不害怕。只要能夠為我家裡人報仇,我甘願被炸死一萬次!只有你們能夠幫我們報仇,你們能狠狠地揍那群畜生,把他們一個個用雷劈死,用火燒死……你們要為我們伸冤,我就算死了也要做厲鬼,幫你們揍死這群豬狗不如的畜生……」講到這裡,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只剩下喉嚨中不停地發出「咕咕」的聲音。她的手沒有力氣了,放開了我的肩膀,腿彎一軟,竟然跪倒在了我面前。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全身所有鮮血都往頭頂湧來。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站穩,怎樣扶起老婆婆,又怎樣安慰她的。我只記得我對她說的最後一段話:「我向您保證,用生命保證,我會為您的所有親人報仇。侵略者犯下的血債,必須用血來賠償。或許我也會在幾天之內戰死疆場,但只要我有一口氣,我就要讓這群畜生付出代價!」
說完這段話,我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向濱江大街走去。司機已經在那裡等我很久了。為了實現我的保證,我必須立即趕到市政府,把這座城市變成一座堅固的堡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