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一回 崩落的冰山(1)
一百八十一回崩落的冰山(1)
趙烈文並不慌張,只是從容地躬身道:「大人不必急躁。生員冒昧請問大人一句話,這次來江寧,大人是想息事寧人呢,還是想徹查到底,不留絲毫情面呢?」
柳樹聲略為一呆,順口答道:「本官奉皇上聖諭,自然是一辦到底,毫無寬貸。」
「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趙烈文緊盯不放,又追問一句。
「你可是知道些什麼內情?」柳樹聲忽然感覺不太對勁:「若是知情的話,本官可要叫人提你到案了。」
「請大人先行賜教,是否不論何人涉案,都要秉公執法?」
「本官已經說過無數次,是!」柳樹聲警覺起來,難道他是誰派來說情疏通的?
「既如此,請大人放槍。生員心中之話,無論如何也不能對大人明言了。」趙烈文胸口一挺,毫無遮擋地袒露在短槍的槍口下。
他這種光棍態度,反倒讓柳樹聲不敢輕舉妄動了。莫非這個人是知道什麼內情,想用以當作討價還價的本錢?他雖然痛恨貪官墨吏,不過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還是懂的。如果要放掉一隻碩鼠,換來何桂清的伏法,這筆交易也不算虧。想了一會,柳樹聲試探地問道:「足下可是想替哪個人開脫說情?」
「非也。」趙烈文搖頭:「生員不是替『哪個人』開脫說情,而是要替江蘇闔省官員開脫說情。」
「你到底是什麼人?」柳樹聲的臉色更加嚴峻。
「生員姓趙名烈文,眼下在何軍門的督衙之中充一閑幕。」趙烈文終於吐露實情,把柳樹聲驚得差點沒一屁股坐下來。這人居然是何桂清的師爺!
「本官知道了。你說要替江蘇闔省官員開脫,那是怎麼回事?」柳樹聲把短槍收了起來,故作鎮定地開始套趙烈文的話。畢竟是一個文人,這把槍拿在手裡,他自己都有點戰戰的。
趙烈文不慌不忙地打了一恭,說出一番話來,叫柳樹聲目瞪口呆,半天無法回神。原來兩江三省官商勾結、華洋勾結的程度,已經惡劣得令他無法想像,所謂走私銀子,不過是管中窺豹,是這張龐大的官商關係網上的一個網眼罷了。
兩江總督何桂清,與其說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倒不如乾脆把他看做洋人的總督。他瞞著朝廷,在華洋外交當中自行其是,洋人開口索要地皮、礦權、路權,這些都是朝廷嚴令禁止的,他卻往往只以異常低廉的價格便答應出讓,就中收取大量的回扣;洋人進入內地,本來須報京師外交部核准,可是何桂清卻吩咐他治下的官員,見了持有總督關防文書的洋人,便可任憑往來,這一張文書,又可被他賺去不少外快。
今年英國提出要求,借口方便商旅往來,想在鎮江收買地皮,設立碼頭,何桂清竟未報准朝廷,便自行其是地劃了一塊方圓八十多里地的地方租給英國,每年只收十多萬元的租金。光是這一件,他的腰包里就落入了高達五六十萬鷹洋的賄金。
他結納討好洋人,是為了壟斷洋貨。西洋的機織布和洋火、洋油這些東西,在東南一帶銷路很廣,洋布大有完全把土布擠出市場的態勢。何桂清看準這個巨大的商機,先是把市場份額最大的英國商人統統拉攏過來,借著英國使館在背後幫忙,把上海等處海關入口的洋貨全都收買下來,爾後再轉手倒賣,加價賣給別的商人。
大清律例不準官員從商,所以何桂清便要勾結一部分東南巨賈替他出面貿易,自己卻坐在幕後分成。他並且還動用了官權對各地大商予以壓制,不肯從他的既難以進到洋貨,在行銷之時又被課以苛捐雜稅,很快便要麼屈服,要麼被擠得生意倒掉,加上有幾個商界的巨頭跟著推波助瀾,借官場中的力量吞併同業,不過幾年的時間,兩江一帶便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官商關係網。
這些全是瞞著朝廷在檯面底下進行的,兩江三省上下官員幾乎都從中得了好處,誰也不會去出首,天知地知,人人皆知,唯有皇帝不知。所以剛才趙烈文才說,只罪首犯何桂清一人,不問其餘,此案可以很快結案;如果拔起蘿蔔帶出泥,怕是兩江上下一個乾淨的官也沒有,到時他們為了自保,必定結成攻守同盟,而且如果破壞了眼下這種地下貿易管道,洋人必然起而發難,這事情就鬧得難辦了。
趙烈文一番侃侃而談,說得柳樹聲冷汗浹背,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書上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沒想到封疆大吏竟然如此不把朝廷放在眼裡!他做官十幾年,這是第一次離開京師辦差,要不是張之洞無意中的一個發現,讓這案子露出冰山一角,還真不敢相信天底下有何桂清這等膽大包天的人。
柳樹聲確實感到了差使的棘手。辦吧,從哪兒辦起?不辦吧,怎麼對皇上交代?一時間他連辭官歸隱的心思都有了。
「生員在何軍門幕中一載有餘……」趙烈文從袖筒里抽出一個厚厚的手本,雙手捧著遞給柳樹聲。此刻他已經不像初識時候那樣玩世不恭,而是帶著嚴肅的神情,用祈求的口吻對柳樹聲道:「自從知道了這些內幕,便時刻盼著朝廷能夠剎一剎這股歪風。無奈人微言輕,無由上達天聽,因此只得把所見所聞,全寫成此章,請大人鈞覽。」
柳樹聲接過來翻開一看,果然見裡面列著某月某日總督與某人密談,某月某日某國使館職員來拜,旋即議定某事,某月某日某人送多少銀子至總督衙門,等等。末了卻另有一文,署著題目叫做《美芹四獻》,寫的卻是些治本的法子。
他頗感興趣,繼續朝下看,覺得趙烈文所說雖然匪夷所思,但是大都在理得很,扼其大要,一共有四條:
其一是在沿海各省設立專任的外務官員、通商大臣,分管外交事務和華洋貿易,而不以總督兼任,如此則事權分離,不易舞弊。各省外務官直接歸外務部管轄,又可防止地方大員拋開朝廷自行其是;
其二是徹底廢除銀兩,全國通行銀幣,先從徵稅、發餉發俸開始,往後連民間貿易,也要漸漸摒棄銀兩往來,而用銀幣計算;
其三是仿鹽票之法,令天下販售洋貨的商人俱要向朝廷購買印花,貨額一百元,須購一元印花一枚,否則各地關卡,均可查扣。相對的,可以取消海關的入口稅,令外國貨物自由入口;
其四是准士子上書言事,於各省、京師均立納言局,生員以上的士子不論有何冤情或是想要議論國家政事,都可封固表章,由納言局轉交御覽,表章要用鐵櫃裝盛,鎖匙持在納言局的官吏手中,即使是總督之尊,也不可私自開櫃察看,就像唐朝武后所立的銅匭一般。
他把那手本小心收好,這才道:「此事本官會原原本本地奏明皇上,聽候聖裁。至於足下……」看了趙烈文一眼,忽然高叫道:「來人啊!」
警備營的便衣護衛本來就在隔壁聽著動靜,一聞欽差大人叫喊,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了過來。屈培元一看自己在燕子磯跟過的那人正坐在欽差面前,不由得就是一愣,還道他要對大人不利,當下拔了短槍,指著趙烈文喝道:「跪下!」
柳樹聲擺手把他擋住,道:「此人是欽案的重要干證,現下本官要連夜帶他啟程回京面聖。你去預備一下,咱們馬上就走。」
屈培元驚疑地看看欽差,見他一臉不容置喙的表情,也不再問什麼,立刻召集部屬去了。不多時十名護衛都趕了來,柳樹聲叫一人趕回上海去,只對寶鋆說自己急著回京,別的一概毋須透露。他倒不是信不過寶鋆,實在是茲事體大,萬一泄露風聲,何桂清不知會不會破釜沉舟,到時自己跟趙烈文的性命都難保。至於得罪寶鋆之處,大不了等以後見了面再謝罪罷了。
他們一行十人分坐兩輛馬車,等天一亮,城門一開,便從北門出了江寧城往京師方向趕路。一路上柳樹聲又再細問趙烈文,卻知道他那天在船上盯上自己絕非偶然,而是何桂清聽說上海來了欽差,叫他去探路的。趙烈文在上海沒探到什麼消息,轉了一圈搭船回江寧,沒想到卻遇到柳樹聲和屈培元兩人。
柳樹聲裝客商還有幾分像,可是屈培元虎口有繭,又是一副昂首闊步的軍士做派,趙烈文一轉念間便意識到不論八旗還是綠營都沒這樣的兵,惟一可能性是從京師來的新軍。新軍會出現在這裡,那麼不用問,同行的人準是欽差無疑了。
他心裡早有打算,並不回總督衙門告訴何桂清,卻一路接近窺探柳樹聲,等到確認他可以相信以後,才找上門來把事情和盤托出。
沒想到皇上一番好意為他加派的護衛,卻成了自己暴露身份的馬腳,柳樹聲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現在他最擔心的,是如何能夠安全地離開江蘇。江寧北去不遠就是安徽省境,柳樹聲記得有一支三千多人的新軍為了清剿陳玉成殘匪,還在大別山一帶沒有離開。
只要到了安徽省,拿出自己的身份來,叫地方官派人去通知新軍將領分兵保護,那就萬無一失了!料想何桂清再是大膽,也不敢明目張胆地派兵追殺欽差的。
「咱們走了多遠了?」柳樹聲這麼想著,不禁有些急躁地問負責趕車的軍士。
「回大人,才出江寧二十多里地。前面不遠就是東葛鎮,大人是否要停下來打尖歇息?」
「不停!」柳樹聲不假思索地命令:「等會到了鎮子,你們下車去買些乾糧,我們晝夜趕路,越快抵達京師越好。」
照了柳欽差的吩咐,馬車在東葛果然只是稍作停留,一名軍士下車去買回來一百多個饅頭,便又繼續趕路。
馬車搖晃著在官道上賓士,柳樹聲一手抓著饅頭,一手抓著醬菜吃得津津有味,趙烈文見狀,不由得深深嘆了一聲。
「足下為何忽然嘆息?」柳樹聲咽下嘴裡的饅頭,看著手腳上了輕鐐的趙烈文。不論怎麼說也是要案的證人,須得略加拘束,以防他半路逃走。趙烈文也並沒抗拒,乖乖地任憑軍士給砸了鐐。
「生員在何軍門的幕下辦事,常見他用餐,一餐凡幾十樣大菜不止。如果舉國上下的官吏都像大人這般節儉清廉,何愁天下不興!」趙烈文似乎十分感慨。
柳樹聲想了一會,搖頭道:「本官這幾年來恭沐聖恩,常聽皇上說一句話:清官不如能臣。如海瑞剛直不阿,兩袖清風,死後只遺俸銀八兩、舊袍數件,是為清官;如張居正輔弼幼主,擔荷宇宙,十載變法,國藏日充,是為能臣。海瑞一生,清而不能用,張居正雖然私德有玷,卻使府庫充盈,萬曆凡三大征,全是靠著張江陵秉政時候攢下的老本。皇上要我們臣子做張居正,不要我們做海瑞。」
「可是……」趙烈文剛要發表一下異議,忽然馬車的車輪像是別到了什麼東西,驟然一顛,車身騰空翻起,嘭地一聲重重的摔向一邊。
車裡的四個人全都摔得七葷八素,兩名軍士情急中抱住了柳樹聲,給他當了肉墊,趙烈文卻有些慘,腦袋在車門上一撞,當即昏了過去。
柳樹聲暈頭暈腦地撐起身來,叫道:「屈培元,怎麼了?」
因為震動,車門給摔得鬆了開來,柳樹聲勉強從兩名軍士身下爬出,正要推門出去看個究竟,忽然耳中卻聽砰砰砰幾聲火槍響,屈培元大叫道:「大人不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