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二回 海鷹(3)
二百零二回海鷹(3)
英方的照會,給了十天的回覆期限。次日,法國公使也送來一封內容差不多的照會書,彭玉麟照樣命人送進京去,交給仍逗留在西山的皇帝聖裁。一晃兩天過去,彭玉麟與大沽水師衙門的諸將帥管帶,全都眼巴巴地盼著京里來的聖旨,這兩日間水師船艦每天加緊巡邏防範,英法兵船時常駛來河口轉悠,派船測量附近海域及大沽口入口處的水深,還命水手爬上桅杆,用望遠鏡窺探大沽口一帶的地形地物,尤其是對兩岸南北兩處炮台的火炮布置、以及岸上分佈三處的兵營興趣十分濃厚。只是他們卻並不主動發起挑釁,彭玉麟摸不清對方的底細,只得依先前密旨中的意思,一再下令水手克制,務必不可首先挑起釁端,免得朝廷難做。
與此同時,又有十數艘兵艦陸續北上,在口外集結起來,不過短短兩天之內,大沽口外海面上停泊的英法艦隊,總數已經達到了二十六艘。這其中英軍有巡洋艦、護衛艦各一艘,各式各樣大小炮艇十八艘,運兵船四艘,法國則只有巡洋艦一艘和護衛艦一艘。美國佬也來湊熱鬧,打著調停的名號,遠遠地在海口外泊了兩艘軍艦,公使華約翰既不接受彭玉麟的約見,也不命令艦隊做出任何挑釁的舉動,就那麼靜靜地坐看,頗有些隔岸觀火的意味。額爾金卻沒有他那麼沉得住氣,只不過才送過照會的第二天,就刻意下令在海面上舉行實彈演習,炮彈隆隆之聲不絕,打得海面水柱沖霄,震天動地。
防守的壓力越來越大,一片劍拔弩張的氣氛之中,炮台守軍卻又發現幾艘英國炮艦駛近河口,一群英國水兵從船上噗通噗通地跳進了水裡,開始動手拆除河口處鋪設的鐵欄、鐵刺和鐵鏈等障礙物。彭玉麟聞報,當即親自前去責問,帶隊的英國艦長只是聲稱一定要去北京換約,對於彭玉麟一再解釋聖旨中令他們在大沽北塘原地登岸、由中方派兵護送的說法置之不理,折騰了一個上午,最後因為障礙太多,難以拆卸,不得不放棄了。
回到衙門,剛剛鬆了口氣,忽又接到急報,英國炮艦離去之後,旋即與主力艦隊會合,浩浩蕩蕩地掉頭逼近海口,定字、鎮字共七艘軍艦已經列開陣勢準備迎敵。彭玉麟聞報,吃了一驚,難道洋人決定要在今日宣戰了嗎?雖然早有準備,不過他心裡還是不免有些慌神的。水師方面,只有七艘能戰之艦,在海面上是無法正面對抗,只能依靠水面牽制、配合上陸地炮台作為攻擊主力,才有取得勝利的一線希望。
想了一會,他下令旗艦鎮海號管帶黃翼升,以雁行陣迎敵,集中火力不顧一切地攻擊敵人的旗艦,同時又令北炮台守將李成謀、南炮台守將許鎮沅,火炮全部裝葯上膛,只等敵艦火炮一響,立刻開炮還擊。
下午三點,第一炮終於打響了。這一炮打在定波號軍艦前方數十米的海水之中,一片水花濺了起來,打在佇立船頭指揮戰鬥的管帶林灝純身上臉上。他抹一把滿臉咸澀的海水,雙手一正瓜皮小帽,洪亮的聲音在濤聲和炮聲中傳了開來:「開炮!」
定波號是一艘吃水四百四十噸、大小火炮共八門的鋼殼火輪船,管帶林灝純是個福建人,是從前大規模招募水師的時候,從福建應募而來的一名船老大,今年只不過三十來歲,彭玉麟對他十分賞識,親自提拔他做一條船的管帶,林灝純早就想一報彭軍門的知遇之恩,只恨沒有機會,現在好不容易遇上大戰,豈有不出死力的道理?定波號在他的指揮之下,在艦船縫隙中左穿右插,八門火炮一起開火,轟隆隆的聲音幾乎把人的耳朵都要震聾。
英國原本的旗艦鸕鶿號是一艘蒸汽炮艦,因為大沽口內水淺,所以臨時改以淺水炮艇鴴鳥號作為旗艦,海軍司令賀布與鴴鳥號的艦長拉桑一同在這條船上指揮作戰。賀布親自站在甲板上督戰,用力揮舞著指揮刀,不斷喝令水手發炮。他嘶啞的吼聲很快就被淹沒在炮聲中間了,鴴鳥號剛一駛入北炮台的射程,立刻遭到炮台守軍的猛烈轟擊,一發炮彈不偏不倚地打在瞭望台上,桅杆當即斷成兩截,司令旗也被波及,火苗熊熊地燒了起來。
跟著又是接連幾炮落在甲板上,鴴鳥號一陣劇烈的震動,船艄起了火。拉桑按著船帽,從指揮艙里鑽了出來,狂奔著叫道:「司令閣下,請您離開這條船!」
「為什麼?」賀布惱怒地拒絕:「我不可能離開這裡一步,身為海軍司令,我應當與旗艦共同存亡!」
「閣下,鴴鳥號現在非常危險!」拉桑頑固地堅持著:「與鴴鳥號共存亡,是我這個艦長的天責,您的使命是指揮整支艦隊去取得光榮的勝利!」他高高舉起一隻手指著陸地的方向:「看吧,大陸就在眼前,您應當踏著敵人的血肉完成登陸!」
賀布默默地舉起手行了一個軍禮,在猛烈的搖晃中穩住身子,一字一頓地道:「艦長,你是海軍的驕傲!」說完這句話,他便頭也不回地在幾個水兵護衛之下撤離了烈火衝天的鴴鳥號。
舢板把他送到了護衛艦上,可是他的司令旗剛剛在護衛艦「負鼠」上懸挂起來沒多久,北炮台的火炮又像咬住了他的屁股似的,把火力集中傾瀉到負鼠號上來。很快負鼠號的艦首和桅樓也負傷了,賀布再度轉移,但是無論他登上哪艘船,只要司令旗一在那艘船的頂上飄揚,李成謀的炮彈就立刻跟著過來,賀布惱怒得幾乎吐血,卻又沒有辦法,炮戰持續到日落,已經有三艘英國炮艇沉沒,其中有兩艘是因為混亂中擱了淺,變成清軍炮台的靶子,一片濃煙烈火之中,水兵不得不從動彈不得的傷船上跳水,可是落足之處全是爛泥灘,一腳踩下去立刻陷到大腿根難以自拔,當即與他們的船一樣,做了會活動的靶子。
雖然如此,英軍仗著船多炮猛,在擊傷三艘定字型大小炮艦之後,仍是漸漸突破了河口防線,逼近南北炮台,同時對這兩處發起猛攻,
北炮台處在激戰的最前鋒,守炮台的副將李成謀,是原先湘軍水師的一員幹將。他冒了炮火親自站在炮台上指揮,烈火濃煙順著海風卷了上來,嗆得人人睜不開眼,時不時還有敵艦發出的炮彈落在左右。親兵都來勸他下去躲避,李成謀瞪著眼睛,怒斥道:「身為主將,遇敵先逃,成何體統!」
他叫人拿來白布浸濕,給官兵捂住口鼻繼續發炮,自己卻硬是不肯離開炮台一步。李成謀有一個本家侄兒李兼也在炮台當差,見戰勢越來越烈,便找到李成謀面前,道:「叔叔,你老人家在這裡搏命,南邊許鎮沅說不定正在那瞧熱鬧呢!」
南北兩個炮台的守將有些不和,這在水師中已經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許鎮沅是第一批留普魯士歸來的學生軍官,自詡是在軍事先進的歐洲喝了洋墨水的,對李成謀這等土生土長的湘軍將帥一向有點瞧不起,平時訓練之中諸多挖苦,李成謀看在彭玉麟面子上,顧全大局,都不去與他計較,此次炮檯布防,明明北炮台乃是首當其衝的要塞,許鎮沅卻一力在彭玉麟面前與他爭搶火炮部署,李成謀一時按捺不住,與他當眾吵了一場,南北炮台兩系的官兵也都怒目相視,幾乎打了起來,幸好軍法處的人及時趕到,把他們壓制下來。
結果兩人都被彭軍門申斥一番,得了一個記過處分。李成謀很是耿耿於懷,敕令部下一定要爭這口氣,等到開戰的時候一定要勇往直前,不能給許鎮沅那廝小瞧了。此刻侄兒來說這話,卻又勾起他的心事,不禁隨口問道:「你待怎樣?」
李兼笑道:「洋鬼子炮火這麼猛,炮台肯定守不住的,晚撤不如早撤,早些撤了,還可以留得青山……」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左邊臉頰又熱又辣,已經吃了叔叔一記大耳括子,只聽李成謀厲聲罵道:「青你爹的卵子!今天老子我不死,你們誰敢下炮台,立時給我斃了!」他一面罵,一面大聲叫來軍法委員,命他帶幾個人提槍站在炮台下面,只要有人從上面逃下,立刻一槍崩掉,再無二話。
此言一出,有怯意的也不敢臨陣脫逃,大家拼力死戰,炮手負傷了,一旁的副炮迅即頂上去,副炮又給炸死了,跟著上去操起火把點燃炮捻的卻是李成謀自己。煙炎熏天之中,炮台上死傷的人越來越多,可是炮聲卻是越來越響。
南炮台那邊,許鎮沅的日子也並不怎麼好過。南炮台兵力和火炮配置都遠遠遜於北炮台,可是陰差陽錯,此次英軍選擇了南北同時出擊的戰術,南邊所受的攻擊強度並不比北邊低多少。賀布發現南炮台的火力不如北炮台,立刻帶領旗艦,親自集中炮火加以猛轟,炮台數處城垛都被轟塌,壓死壓傷了不少官兵。
南炮台的掌旗手給一發彈片削去了腦袋,帥旗登時倒在地下。官兵們看不到主將旗幟,一時有些混亂,許鎮沅彎腰撿起旗杆,高高地舉過了頭,喝道:「帥旗沒倒!帥旗沒倒!」
話音剛落,又是一發炮彈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面前,只聽一聲巨響,彈片四面飛濺,許鎮沅腹間血流如注,白花花的腸子流了出來。他只覺一陣頭昏眼花,下意識地用手去接不斷往下流的紅白之物,一名親兵跑了過來,叫道:「大人,請下炮台去包紮!」
許鎮沅一拳劈面打去,把他打了一個趔趄,咬牙道:「死都不下!」他雙手拄了旗杆,兩腳生根一般站在那裡大聲督戰,起初十幾步外還可聽見他洪亮的聲音喊著「與炮台共存亡」,後來那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低,終於再聽不到了。一名游擊心覺有異,跑過來看時,卻見他兩眼大睜,腸子從肚腹直拖到地下,流得滿地殷紅,已經氣絕了,兩手卻還牢牢攥著旗杆,那旗杆把他的身子撐在那裡,就如一根石柱一樣,在炮火之中挺立不倒。
那游擊兩眼含淚,伸手握了帥旗,大聲叫道:「與炮台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