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王爺生活
這一天折騰下來,袁潛像是做了一年的苦役也似,渾身都散了架。打發走榮全,他便一頭倒在床上,連動也不想動了。
他疲累至極,躺了片刻,不覺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睡夢之中忽覺有人抓住了他的雙腳,一驚之下飛起一腳猛蹬過去,這一腳正踹在什麼軟綿綿的物事之上,耳中但聽一聲嬌然驚呼,一人撲通一聲坐在地下。
坐起身來,睜眼瞧時,卻是清晨替他洗臉那宮女,正自癱坐在地,兩手捧著心口,眉頭緊皺,似乎十分痛苦的樣子。身邊還丟著一隻靴子,大約是她替自己脫下來的。
袁潛立時想到是自己一記窩心腳踢中了她,心下不由深感抱歉,連忙下床去攙。那宮女惶恐萬狀,顧不得心口疼痛,連連叩頭請罪。袁潛溫言道:「分明是我不小心踢了你,你哪裡有什麼錯處?」強按著她在鼓凳上坐下,就要叫人喚醫生來給她診治,看有沒有踢出毛病來。
那宮女連稱不敢,拚命阻攔。袁潛無法,只得作罷,給她斟了一碗熱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
那宮女低下了頭,答道:「奴婢名叫王湘菱,祖籍湖南。」袁潛嗯了一聲,笑道:「湖南多美女。」王湘菱羞紅了臉,一雙手不知該朝何處擺,急忙站起身來告退。
袁潛雖覺就這麼放任美女離去有點可惜,但自己現在好歹也是親王的身份了,貿貿然上去拉拉扯扯,萬一給人瞧見,再落一個調戲宮人的名頭,那可就大大地划不來了。好在反正她就在自己身邊當差,以後想見隨時都可以,何必急在一時?想了一想,還是喚來易得伍,叫他請大夫去給湘菱看看,莫要落下個西施的毛病,美固然美了,卻沒什麼好處。
此時奕訢早已遵父命立了嫡福晉,便是鑲紅旗漢軍都統桂良的女兒。桂良姓瓜爾佳氏,是滿洲八大姓之一,他本人做過雲南巡撫、雲貴總督,也算是督撫大員中頗有建樹的一個,深得道光皇帝的倚重。從奕訢的記憶之中,袁潛知道這位桂良是以後他馳騁於政治舞台時堅定的支持者和忠實的追隨者。在關鍵性的問題上,桂良以其豐富的政治經驗和閱歷為奕訢出謀劃策,奕訢也非常地信賴他的岳父。
道光老皇帝病逝,桂良也跟著病倒了,福晉因為擔心奕訢總是不醒,一直不肯歸寧探視,直到昨日那邊來人催促,說老爺子病勢危險得很,再不快快回去,恐怕是連最後一面也見不上了,福晉這才哭哭啼啼地坐上轎子趕出宮去。奕訢醒來之後,張舜文已經派人去知會了,恰好老桂良見到女兒,病情也十分見好,大家都是虛驚一場,明日福晉便要還宮了。
這卻正中袁潛下懷,他暫時並不想與奕訢的老婆過多接觸,畢竟最熟悉一個人的莫過於他的妻子兒女,眼下奕訢尚未生育,那自然就是福晉了。雖說外表並沒絲毫變化,但內里的靈魂畢竟換了一個人,行為舉止,語言習慣,甚至於吃飯的口味都會大大不同,不小心就會招來懷疑。這一夜空榻獨眠,正好想想眼下自己的處境,與往後的應對方略。
一夜輾轉之下,袁潛得出一個結論:眼下的奕訢正在風口浪尖之地,稍一不慎,便會給颶風狂濤掀個粉身碎骨。最大的危險自然來源於皇帝那裡,從歷史上看,他一方面倚重奕訢的能力,另一方面卻又從來不曾真正信任過奕訢,可以說心裡對這個六弟始終都是抱有疑慮的。
這種疑慮在他病死之前達到了高峰,以至於咸豐皇帝毅然決然地將原本理所當然輔政的恭王排除在輔政八大臣之外,甚至於快要嗚呼哀哉了,仍是不準奕訢去熱河奔喪;而咸豐的這種疏遠與猜忌,也是歷史上奕訢終於同慈禧勾結起來,發動了祺祥政變的重要催化劑。若非如此,慈禧壓根沒有上台的機會。一個皇帝,因為私人感情而受到干擾的判斷錯誤,竟然影響到了近代中國幾十年的發展,真是叫人慨嘆不已。
袁潛熟知中國歷史,但凡在兄弟爭位之中,總是能忍讓、善韜晦者最後取勝,咸豐即位有老皇帝道光的親筆遺詔為憑,自己死活是爭不過他的。初時的震撼與驚訝一旦過去,袁潛便覺得既然來了這個時代,回去的方法又是渺茫而不可及,偏偏又擁有一個親王的身份,所謂有錢有權好辦事,為什麼不善加利用起來,干出一番事業?或者當他替奕訢完成了那見鬼的願望之時,還能找到回去的法子,也說不定呢。
既然如此,眼下所要做的便是讓咸豐徹底以為自己是個胸無大志的太平王,一面招攬能為自己效力的人才,積蓄實力以待機會才是上著。袁潛心裡暗自打著主意,此刻康有為梁啟超尚未出生,張之洞還沒中舉,胡林翼仍是個貴州道員,郭嵩燾正在家裡丁憂,左宗棠大概還在湖南不知誰的手下當幕僚,這一群名人高才,似乎都非自己短時間內能力所及。
更何況他眼下實在不宜有大的動作,這一次新皇踐位,雖然封了他的王爵,卻隻字不提開府之事,那就最恰到好處地說明了皇帝對他還十分不放心。歷史上奕訢得以開府,那是咸豐二年年初的事情了,這就意味著自己至少還要在宮裡等上兩年之久。在宮中呆著,無異於在咸豐的鼻尖上跳舞,所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乎只是一牆之隔?
離開這裡,一定要離開這裡。左思右想,袁潛把第一個目標確定在開府上。要博得皇帝的信任,把奕訢開府的時間提前,一旦離開了皇宮,那就是海闊憑魚躍了。想著想著,袁潛睡了過去。
沒迷糊多久,就被易得伍給喚了起來,原來已經到了起床的時辰了。袁潛瞧瞧窗外天色仍是一團漆黑,忍不住在心裡暗自叫苦。他本就是個喜熬夜不喜早起的主,平日一夜不睡趕文章,白天卻呼呼大睡一天的情形時常發生,現在忽然叫他雞鳴即起,那可真夠要命的。
一面口齒不清地咒罵這宮中的破規矩,一面心裡暗暗發誓哪怕就單為了改掉這起床的時間,自己也得當上皇帝,一面迷迷糊糊地聽憑小太監一番擺布,穿起了皇子守孝時期特製的一身縞素行頭,袁潛便前呼後擁地出門,給皇帝哥哥請安去也。
這日前半天的活動,無非是先去奕詝居住的養心殿偏殿拜見皇帝,然後與他一同參謁梓宮,焚香叩頭,跟著便回到自己守孝的所在。按宮中規矩,皇子替大行皇帝守孝持服,不能住在原本的宮室之中,只能在旁邊另闢房屋,陳設簡單的傢具,不過有桌椅床鋪而已。聽從使喚的宮人也要減少,而且更不得飲酒奏樂,不得食肉,不得與女人同房,還有許多不得,讓人記都記不過來。
袁潛聽張舜文詳詳細細地對他講了這些瑣碎規矩,忍不住大大慶幸,看來善必有善報,自己昨夜不肯碰奕訢的老婆,果然是對的,否則豈不又給人抓住小辮子了?他閑居無所事事,瞧張舜文是個讀過書的,當下叫他教自己寫起字來。
他雖不知道奕訢的文才如何,但堂堂一個皇子,從小讀書賦詩必少不了,自己於這方面可算一竅不通,若不惡補一點半點,哪天露出馬腳來就大大不妙。張舜文乍一聽說六爺要自己教他練字,不由得露出一種驚訝奇怪兼而有之的詭異神色。袁潛只推說前些天病得稀里糊塗,不少事情都忘掉了,張舜文也就不敢再多問下去,自去取了一本字帖,教導袁潛如何執筆,如何描紅,如何臨帖。
說也奇怪,不知道是奕訢的記憶作祟,還是袁潛本就有學書的天賦,埋頭練了大半日,寫出的字雖說稱不上什麼間架筆法,可是總算一筆一劃整整齊齊,讓他忍不住得意起來。
天色漸黑,那綠衣宮女靜悄悄地走進來,給他點上燈燭,剛要再走出去,袁潛卻已經抬起頭來,笑道:「湘菱姑娘,幹嘛這麼急著走,陪我聊聊天不好么?」他十分想知道宮中的一些細碎事情,又怕直接問張舜文招他疑心,想了一想,姑娘家說不定沒那麼多的見識,於是便將湘菱選作目標了。
王湘菱聽了他這一句話,立時花容失色,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叩頭道:「奴婢不敢造次!」袁潛皺皺眉頭,心想難道奕訢平時對待下人是個不假辭色的人?暗嘆一聲,覺得這王爺的身份說好也不好,弄得別人不敢接近自己,想找個人聊天都不成。
當下全沒了興緻,滿心失望地揮揮手,道:「好了,你下去休息罷,這裡沒什麼事情了。」王湘菱抬起頭來瞧他一眼,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福了一福,起身告退。
袁潛仰靠在圈椅之中,皺著眉頭盤算這一天下來有沒有什麼錯漏之處。想了一遍,覺得沒什麼問題,忍不住咧嘴苦笑:本以為王爺生活是蠻愜意的,沒成想卻有這麼多的規矩方圓,束縛得人手腳都沒處放。還好今日一面起床,一面抓緊時間問了張舜文一些見皇帝的禮節,否則還不知道要鬧什麼亂子呢。
同樣的生活平靜地持續了兩三天,每日凌晨起床,先去向皇帝和一堆太后太妃請安,然後往大行皇帝梓宮前叩頭,跟著便回到自己住處,在他如履薄冰之下,日子過得總算波瀾不驚。
這一日,袁潛照慣例先去見奕詝,寒暄幾句過後,卻發覺奕詝的臉色略有幾分不對,瞧自己的眼神也變得怪怪的。他忍耐不住,幾乎就要開口詢問,可是轉**一想,又忍了回來,裝作沒什麼事情一般扯些噓寒問暖的廢話。
卻是奕詝先按捺不住了,開口道:「六弟啊,你身為朕的手足同胞,堂堂大清國的親王,該當謹言慎行,為天下之表率才是,怎麼如此不小心?」說著從袖中抽出一份奏摺,摔在案頭。
袁潛心裡一沉,從小太監手中接過來,打開一看,卻是一個叫做肅順的傢伙彈劾他國喪飲酒。這摺子里把他說得不忠不孝,無君無父,簡直就是一個天地不容的禽獸梟獍。袁潛忍不住苦笑,看來肅順跟奕訢的梁子是註定要結下來的了,所謂樹大招風,今日肅順拚命擠垮自己,會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會敗在自己與慈禧的聯合之下?
想到這裡,忍不住悚然一驚:袁潛赫然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把自己與奕訢混為一體了。究竟是因為奕訢的記憶,還是因為他的身體才會導致這種情況的出現,眼下袁潛已經無從考證;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因為自己畢竟不是奕訢,歷史上奕訢的成敗榮辱,自己也並不見得要跟著他的足跡一一去實現,否則鬼子六拚老命的把自己弄來,又有什麼意義?
奕詝瞧著他在那裡發愣,還道是這摺子擊中了要害,叫他無言以辯,當下拉下臉來,擺出兄長的口吻來教訓了他一番,繼而道:「翁師傅給朕上了摺子,替你求情。朕想過了,你與朕雖是兄弟,但國法無情,**在你年紀尚幼,這一次便不追究,只裭去前日賞賜的紅絨結頂、金黃蟒袍,另罰俸半年。你回去好好讀書思過,這幾日便不必前來了!」
袁潛心中砰砰亂跳,這是他第一次見識到皇帝的赫赫聲威,雖說「赫赫聲威」這個詞用在病態十足的奕詝身上是分外的不合適,可是生殺予奪之權一旦在手,就是一個白痴也會憑空生出三分威嚴。當下唯唯喏喏痛哭流涕地自責一番,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奕詝若有所思地瞧著他的背影,心中似乎在想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回到東五所自己的院中,袁潛很是鬱悶地把自己反鎖在房裡,不準任何人進來打擾。他感到十分氣憤,為什麼自己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來受這種屈辱折磨?就這幾天來,他給人屈膝叩頭少說也得上百次,所謂男兒膝下有黃金,本該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如今卻要給一幫害國害民的窩囊廢下跪磕頭,真叫他心裡憤憤不平。過了一會,漸漸平靜下來,心想現實已然如此,想不接受也沒有辦法。忍不住自嘲地想道:「這年代普天之下唯一一個不用給人磕頭的,大概就是皇帝了罷?」
正在那裡出神,忽聽門外語聲宛轉,道:「六爺,榮大人來了,爺見他不見?」連叫了兩聲,袁潛才醒過神來,叫道:「快請他進來。」
過不多久,房門開處,榮全走了進來。但見他小心翼翼地掩好了門,先跪下打了個千,這才道:「爺前些天叫奴才查探爺身邊的坐探,奴才查了幾日,一無所獲,奴才該死,請爺懲處。」袁潛略略有些失望,仍是安慰道:「話不是這麼說,他若這麼輕易給你識破,也就不配當皇上的坐探了。」拉著他站起身來,道:「我交代這事,也不是叫你一日兩日之內就給我辦成,只不過希望你時時刻刻留心注意罷了。往後你就多幾個心眼瞧著便是。」榮全連忙謝恩,遲疑道:「聽敬事房的太監說,肅順把爺給參了?」
袁潛苦笑,心想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這麼快就連他這個二等侍衛都知道了。不過片刻之後,榮全便解開了他心裡的疑團,道:「奴才疑心是肅順那老小子存心散布,有意要給爺難看的。」袁潛啊了一聲,暗道果然薑是老的辣,這一手來得真狠,不論參得動參不動,一下子便把自己的名聲給搞臭了。
頹然跌坐在椅中,心想總不能這麼被動挨打,聽今日皇帝的口氣,似乎翁心存還是替自己說了好話的,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藉口行尊師之禮,去與他拉拉關係?還有一個人,現在正在京中,也是不得不想法子拉攏的。當下問榮全道:「我想出宮一趟,你有法子么?」榮全面露難色,訥訥道:「六……六爺要出宮?」
袁潛見他這副神情,便知道想出去是沒那麼容易的了,卻也無謂給他出難題做,道:「我不一定非出去不可,你替我辦一件事情,成不成?」榮全神色活泛起來,道:「憑爺吩咐。」
袁潛想了想,要他趁出宮辦差的機會,去找一個禮部侍郎曾國藩,只告訴他一句話:「長毛長時曾剃頭」,旁的什麼也不必提。榮全疑惑不解,還是點了點頭。
眼下能否讓曾國藩信任自己,聽從自己的驅策,袁潛心裡可說連半分底都沒有。雖說眼下的曾剃頭尚未發跡,但是這個後來一手創辦了湘軍,幾乎支撐起清朝半壁江山的人物,必定不是可以任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就目前而言,能夠引起他的注意,袁潛已經是心滿意足了。至於將來的事情,那就將來再說罷。
他既奉了閉門讀書的上諭,次日便當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讀起書來。一則是他在這個時代確是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要學,二則是前世所記得的許多東西,倘若不寫下來,恐怕日久不用,就會漸漸在記憶之中淡漠下去,所謂好記心不如爛筆頭,袁潛一向是信奉這句話的。
他也怕這些東西不慎給別人看見惹來麻煩,絞盡腦汁想了一想,異想天開地把所有文字都用漢語拼音來寫。這些由字母拼出來的漢字,在這個時代莫說是中國人,就是外國人之中也不可能有人認得,因此可說是萬無一失。
毛筆寫英文字母極不方便,一不當心便拐得不知哪裡去了,是以袁潛用花梨木給自己做了一支蘸水鋼筆,雖說在宣紙上寫出來的字粗得如同香腸,但至少也算是硬筆了。
一連四個多月,除了送梓宮出宮那天離開了東五所之外,袁潛每天上午鍛煉身體,下午寫自己的東西,從傍晚到半夜,便跟著張舜文學習四書五經,歷代典籍。令他十分驚訝的是,這張舜文原來竟還是一個飽讀詩書的秀才,練就一身過目不忘的本領,整個人幾乎就是一部活字典,只不知道為什麼會當了太監,問他也不肯說。
他知道現在學的都是在這個時代生存所必須的知識,是以就如海綿吸水一般聽得十分認真,好在他本就不笨,百多天閉門不見外客,總算小有所成。這期間皇帝派人來探過他幾次,頭一回袁潛正在與張舜文講易經,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談得不亦樂乎,忽然天使駕到,把他給嚇壞了。
敷衍來使走後,袁潛立刻想到這是咸豐開始試探自己了,若是再給他瞧見勤勉好學,不免又要引起他的猜忌。是以往後使者再來,袁潛便一早做好了準備,不是在跟榮全玩兒摔跤,便是與張舜文下棋對弈,投壺鬥草,有一回甚至於叫易得伍站在那裡,頭上頂了梨子,自己拉開彈弓射去,自然有好幾彈命中了他的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