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故地重遊
殷無念駕雲一氣飛出玉虛城外百里,才攜著金吒落到地上。此處已在之前鬼陣之外,猶存些濃蔭細草,他就撿著一個順眼的地方站下,問金吒:「在洞府的時候,你師父跟你說話了是不是?」
金吒愣了愣:「我……沒有。」
殷無念笑笑:「你師父也跟我說話了,還送了我眼下這肉身,要不然我不至於修到大乘。不過我猜他一開始也沒安什麼好心——我要是捱不住自然死了,也用不著到處嚷嚷他做的那些虧心事。要是捱得住,還能像剛才那樣幫玉虛城退敵。你從前和他做師徒的時候他也這麼混賬么?」
「我……」
「他還對我說,往後有事想找我,就通過你傳話。不然我幹嘛帶你出來——你是會端茶還是會倒水?」
「我……好吧。」金吒嘆了口氣,「師父的確同我說話了。他只叫我明哲保身,別參與進眼下的大戰里。他說往後還得要我替他從劫數里解脫。」
殷無念點點頭:「嗯。怪不得之前你混在人群里,一直不出手。不錯。」
他說了這話便背起手,走出樹蔭仰臉曬太陽。
金吒等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問:「……法王,咱們在這裡做什麼?」
「等個人。」
「……等誰?」
話音剛落,一道流光便掠過他們頭上。飛出數里遠,又轉了個圈繞回來——李少微收劍,落了地。
殷無念側臉看他:「怎麼,你也來勸我回去做強援?」
李少微笑笑:「不是。只是來和你道個別。」
「嗯,還是你懂我。」
李少微低嘆口氣:「我知道師叔祖你心累了,我又何嘗不是。此役你居功至此,姜兄卻還對你有防備心。玉虛城要是沒了,靈界百族都要遭大劫,可即便如此,也還拖延好久才有援軍,更不要說須彌山的仙長們……唉。這樣一灘渾水在這裡,你抽身正好。」
殷無念沉默片刻,拍拍他肩頭:「你我都知道人是個什麼東西,可偏偏靈界之中玉虛城裡這東西最多。玉鼎不在,這些年姜子牙就要主持城中俗務,難免整天所聞所見都是勾心鬥角。他要沒有這樣的防備心,只怕玉虛城早成一盤散沙了,你也不要怪他。」
李少微愣了愣:「師叔祖你……」
殷無念笑起來:「我心裡明白是一回事,高不高興是另一回事。我不高興,所以剛才就在眾人面前過過嘴癮、出口怨氣。但你早晚要統領靈界正道,可別想岔了。」
李少微嘆道:「師叔祖你比我更適合做統御靈界的人。」
「我?哈哈。我現在魔心未除,要真統領正道而哪天不高興了,說不定就把人全煉了——那豈不是幫自在天一統靈界了?還是算了吧。」
聽著「魔心」兩個字,李少微便遲疑起來。
殷無念看了他一會兒:「好吧,瞞不住你。這鶴身叫我到了渡劫,卻也是個牢籠。我的神魂被這東西以魔火困住了。要沒什麼意外,我就要在靈界待到壽元耗盡——前提是我一直撐得住、不像上回那麼完蛋了。」
「九幽冥篁鼎。」李少微低聲說,「要得了九幽冥篁鼎,你就有辦法,是不是?」
「哦?你打算入伙自在天,幫我搶那玩意?」
李少微沉聲說:「師叔祖,我這不是玩笑話。玉虛城這回自在天沒來,必然還有圖謀。之前幾次交手,是須彌山的仙長們坐守不出才一直沒能傷了那些魔頭的元氣,那他們一定是要攻上須彌山,奪那鼎的。高人們凡事講緣果,要真被破山了也是他們種下的孽緣……魔鼎落在自在天手裡,不如落在我手裡。我不會強取,但要是能拿得到,我也不會客氣。」
「取之有道?」殷無念笑起來,「好,你有統御群倫的氣魄了。我答應了鐵扇,要幫她做羅剎王——這對須彌山也是好事。」
「此事我必定辦成。」
「咱們去玉鼎洞府之前我把屍孫佼留在玉虛城了,但這次回來沒見著他——你幫我查查他跑哪兒去了。」
「屍孫佼也算半個清虛觀弟子,師叔祖放心。」
殷無念抬了下手:「那我們走了。」
他攜著金吒在天上晃蕩了一陣子,開口說:「我得找個地方煉化魔火和修為,順便等你師父傳信——他在靈界不止玉虛城外那一個洞府吧?你知不知道還有什麼洞天福地?咱們正好搬進去,省事省心。」
金吒面露難色:「這……師父在應劫之前才對我說了他的身份,我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寶地。」
殷無念點點頭,忽然一挑眉:「欸,你說,那老傢伙會不會待在他當初收你的地方?那鬼地方我之前還去過一回,雖然破了點兒,但拾掇拾掇到也能容身。」
金吒愣了愣:「我怎麼沒想到?法王,那我們就去那兒!」
殷無念笑起來:「好,站穩了!」
黑雲一卷,直往西南邊去。他如今已是渡劫,飛遁時的速度駭人。將近三千里路,只一個時辰便至。遠遠看見一個山谷中一片明鏡似的小湖,湖畔有一座木屋掩在一片林中。殷無念在這山谷上頭盤桓一圈確認無人,便落了下去。
這木屋許久沒人居住,快有大半被瘋草給掩去了。推開半朽的木門,其中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但全被綠霉爬滿。
殷無念嘆了口氣:「說起來你師父雖然混賬,卻也念舊。當初我去了玉虛城,他帶我去采靈耳,經過這兒的時候還落下來歇了片刻。我問他幹嘛停在這鬼地方,他也不說話。回了城之後才說曾在這兒收了一個靈族弟子,我還覺得這人真重情重義,因此才叫他下了套。現在一想,當時全是做給我看的。」
金吒低嘆口氣,走到桌邊抬手摸了摸:「唉,也不知道師父什麼時候能再向我傳訊。殷法王,師父要和你說什麼?」
「他?嘿嘿。」殷無念撇了撇嘴,「老傢伙原本坑了我,但覺得我一個無名小輩被坑了也就坑了。可一定沒料到我殷無念能有今天——於是既覺得對不住我,又怕我以後尋他晦氣,因而想給我點好處唄。你師父,是打算把九幽冥篁鼎弄給我——要不然我和李少微有十個膽子,也不會打那東西的主意。」
「我剛才聽到了。」金吒略一猶豫,「既然師父要這麼做,我也會幫忙。」
殷無念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徒弟。你忙你的去吧,我要調息了。」
他說了這話便走到木床邊盤坐下來,再不言語。
過了片刻,只聽金吒在屋裡走了一圈,似是這看看、那瞧瞧,偶爾發出一兩聲嘆息。沒過多時,又走了出去。
殷無念在心裡冷笑一聲:這可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老鬼演得可真入戲!
現在他可以確定,從鶴身之中脫困的沉姜、或是沉姜的一縷神念,就附在金吒的身上。
因為這兒不是什麼「他當初收你的地方」,而是他剛飛升至靈界的時候自己的居所。他因此才由著厭煩人事爭鬥的借口獨個兒離開,就是為了同這老鬼好生斗一斗。
得捋一捋前因後果。當初在那洞府的時候,神荼與魑魅曾說在玉虛城外聚集鬼氣是為了找到法子叫沉姜自寂幽海的彌天幻境脫困現世。他們兩個和飛廉想尋著自己魔功的破綻將現世的沉姜制住,沉姜必然也猜得到他們的心思。
然後……他是冒險以神念或者旁的什麼、通過自己那魔功,偷偷從寂幽海跑出來了?
接著該是發現那鶴府身陰氣極重,最適合他附體,於是就附了上去。卻沒料到這東西邪性無比,反倒叫他沒法兒走脫了。再接下來,便是騙自己取了那鶴身,而他則附在了金吒身上。
要是自己真因為這鶴身走火入魔,沉姜老鬼該會很高興去了一個勁敵。要是像如今一樣熬過來了,那他假借玉鼎真人之名,便可等著自己搞到九幽冥篁鼎——這是兩手準備。無論自在天奪了鼎,還是自己和李少微奪了鼎,他都不會落空。
那,還有一個問題。殷無念微微睜眼,透過窗戶看了看正在湖畔的金吒——他就不會想想,自己有可能起疑、其實是在同他將計就計么?
必然會的。
這是個對付沉姜的好機會。但前提得是,得令他覺得自己是真的信了。
得想個法子。殷無念重合上眼、將雜念摒除,開始專心煉化體內魔力。好在這法子不單是自己想,那師侄孫也是個七竅玲瓏心,也許會有好主意。
……
李少微在玉虛城內東遊西盪一圈,各處幫忙。他家底豐厚,出手極為闊氣。凡遇著傷病的,便是一瓶一瓶靈丹妙藥地送,不多時全城修士都知道了李仙長的威名,眼巴巴盼著什麼時候走了好運也能撞見他。
這麼幹了幾天之後,李少微又在殘破的外城中尋了一處館閣閉關。再過上三日、到了夜裡,便有一陣陰風在庭院中打了個旋兒,又去撩撥窗口殘了一半的琉璃紙,惹得它簌簌地響。
李少微便在室內睜開眼,低聲道:「是屍兄么?請進吧。」
陰風立即從窗縫裡湧進去,在地上化了形。
李少微笑了一下:「屍兄這幾天幹嘛躲著?我還以為我在城裡一露面,你就會來找我——師叔祖該已經交代過你了吧?」
屍孫佼左看右看,確信無人才小心翼翼地說:「嗯……去斗神荼之前,法王的確找著我、叫我戰後來找你。」
又想了想,盯著李少微看:「你知道他叫我找你幹嘛嗎?」
「叫我想想。」李少微也看了看他,「在玉鼎真人洞府的時候,沉姜現身了,他現在可能附在金吒的身上。師叔祖叫你找我,是打算叫咱們想個法子,令沉姜覺得他真信他就是玉鼎真人好將計就計。我猜,還會叮囑你之後回寂幽海去。」
屍孫佼一愣:「欸!?法王也告訴你了!?」
「我猜的。他出城之後我和他見過面,當時金吒在場不好明說。但我知道他應該知道我知道了。」
屍孫佼差點叫三個「知道」繞迷糊了,但想了想,神情到底輕鬆起來,搓著手笑:「哎呀,哎呀,你也別怪我一直不露面——哎呀,既然你叫我師兄,那我就託大叫你師弟啦——師弟呀,實在是法王這回這差事太要緊,我之前是有點兒擔心你和姜子牙他們一道,不願幫法王的忙。你說萬一我把這些事兒都抖落出去,你聽了轉臉就跟須彌山的人說了怎麼辦?那可就打草驚蛇啦!所以猶豫好些天才敢來見你。嘿嘿,別見怪!」
李少微道:「不怪你。這也是屍兄做事謹慎。」
屍孫佼一仰臉:「那是自然啦!」
他又湊近幾步,壓低聲音:「可是師弟啊,你說法王他叫我回寂幽海乾嘛?他如今真是和沉姜在一起,怎麼不把我帶在身邊?我也可以為他出謀劃策、查缺補漏嘛!」
李少微點點頭:「我覺得咱們該想的不是他叫你回去做什麼,而是他叫你回去這事本身是什麼意思。屍兄,我有個想法,你聽一聽看——當初你是和師叔祖一起叛離鬼族的,之後白夫人站到了你們那一邊。而今師叔祖卻叫你、白夫人、陰符離,全回了寂幽海。再加上他自己離去、說不再管什麼三界紛爭這事——兩樣加在一塊兒,該是為了叫沉姜覺得,眼下他只想要九幽冥篁鼎、求飛升。為了做成此事,他甚至有與沉姜暫且放下仇怨的意思。你、白夫人、陰符離,全是他的投名狀。」
李少微又想了想:「師叔祖之前在玉虛城外大張旗鼓地宣稱要做鬼族至尊,該是為了讓沉姜覺得,他不是要繼續做沉姜的臣屬的,而是要做盟友。說起來,他又在此地斗敗了神荼、魑魅——這二位雖是鬼祖、聖女,可沉姜同他們是各懷心思的。師叔祖除了他們,其實也算是對沉姜的投名狀的。」
「說到底,這些也全是為了安沉姜的心,好叫他放鬆警惕。」
「呃,這個……嗯……」屍孫佼想了又想,到底放棄努力,「……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都是法王跟你說的么?可是我怎麼覺得,好些事法王做的時候也沒想到的呀……」
李少微笑起來:「是不是他原本如此想不要緊——你回了寂幽海要能見著沉姜,還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么?」
屍孫佼趕緊說:「啊對對對,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又愁眉苦臉:「可是我要真回去了……沉姜他把我煉了呢?」
李少微略略皺眉:「這個嘛……我總還覺得,師叔祖叫你回去也不單單隻是為了向沉姜表明態度。屍兄,鬼族之中還有沒有什麼人、事,是個變數、轉機的?師叔祖在鬼族聲望極高,我猜他還有通過你們、將鬼兵納入自己掌控的意思。但是這個……沉姜就在寂幽海,我實在想不到他怎麼做到這事。」
屍孫佼眼睛一亮:「嘿,說起這個,倒是有個傢伙聲望或許比法王還要高——就是前代鬼王畢亥!他如今也該在寂幽海呢!只是我聽說他叫沉姜抓啦!」
李少微一拍手:「或許師叔祖也是想叫你在他身上打打主意。至於你的安危,屍兄該用不著擔心。師叔祖既然叫你回去,就必有辦法保你萬全。」
屍孫佼雞啄米似地點頭:「嗯嗯嗯,法王當然有辦法啦。好吧,那我這就回寂幽海去——說實話,還是那裡最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