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早晨六點多,易晶晶醒來,頭腦昏昏沉沉,她記不得電話打了多久,大概是沒電自動關機了,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他的被筒好像沒動過,人卻不在屋裡,不知道是早早起來了還是昨夜根本就沒睡。
晶晶起來,他已經為她打好了洗臉水。
農村與城市的生活質量上的差距和諸多的差異仍很明顯,卻又密不可分的交叉在一起。單就信息化程度而言,幾乎沒有什麼時間差或時代差異之類區別,基本都是等樣的高度。
他家的廚房很整潔,由此也不難看出他母親是一個乾淨利落的女人。拋開檔次高低不說,已算是應有盡有:燃氣灶、油煙機、電飯鍋、電磁爐、……甚至還有微波爐,地面和牆面都貼了瓷磚……比晶晶學校里的教師廚房用具還齊備齊全。這些讓晶晶不禁有些迷惑:有錢人和普通的薪資家庭的現實差距究竟體現在哪裡?奢侈程度嗎?享受嗎?還是僅僅是對虛榮心的填補?
另外他家的廚房一側還搭建一個簡潔的小鐵皮棚,裡面築著一座叫做『自來風』的原始鍋灶,就是鍋腔上坐著一隻大鐵鍋的那種,灶膛分上下兩層,上層填柴,下層落灰,中間有鐵篦相隔,應該是利用了某種空氣動力及熱力學原理,足見古人智慧於生活細節上著實處處均有體現,不可小覷。
晶晶以前從沒見過土灶台,很是驚奇了一把。她對這些東西的了解僅限於知識層面的寥寥觸及。
望著附牆而上的磚砌的方形煙囪上端黑乎乎的出口,裊裊上升的炊煙時藍時白,復而轉黑,晶晶一下來了興緻,心裡痒痒躍躍欲試,乾脆把濕濕的擦臉毛巾往東野承歡手裡一塞,徑直跑到小棚子下面去了。
「叔叔,我來幫你添柴吧!」晶晶一臉興奮,對正坐在灶膛口手把燒火棍的男人說。
男人不想讓她沾手,怕她不小心燙到自己,又不好折了她的興緻,一時臉現為難。灶上女人司勺,做的是一道蒜薹炒回鍋肉,正翻炒出香醇地道的肉菜濃香,引得易晶晶肚子里饞蟲大動,口水差點兒決了堤。
「讓她來吧」
女人站在揮騰的香濃*熱氣中對男人說,手上動作嫻熟不停,她溫柔看了晶晶一眼,抿了抿嘴,許是油煙有些辣眼睛,她用手背遮了一下眼睛扭頭看鍋里菜的火候。
東野承歡站在數米之外,手裡握著濕漉漉的毛巾,看著晶晶歡喜接過父親遞給她的一頭黑的燒火棍,耳聽母親很隨意地對她講解燒火要領。目光恍然中聚焦在眼前……她們在小棚下的身影在眼前晃動,變幻著不同的形態,她們在對話,他卻聽不出內容,毛巾在手裡攥著,毛巾里擠壓出的水順著手腕鑽進袖口,濕濕的,很不舒服。
而手臂上濕的感覺,似乎虛而不實,當他用心感受,那感覺又消失了……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晶晶心奇地問,雙手端著菜盤已站到他的面前。何時,菜已起鍋。
再回神,回鍋肉的香味撲鼻而來,熱氣撲面。
「啊?什……什麼?」他的思緒似乎沒跟上節奏,發音有些遲滯,似乎遇到語言障礙。
晶晶接『棒』的時候菜的成色已至將要出鍋,按司勺的要求,只象徵性續上幾小束干豆秸以為尾火就可以了,並不難,她人在鍋門口,眼隨心動,目光卻都聚焦在某個傢伙的臉上。
那傢伙實在長著一張欠咬的臉!一想到這壞傢伙昨夜那句由衷而發的『我喜歡你』,忍不住就要丟下燒火棍撲上去狠狠在那張臉上啃上一大口!
那傢伙站在那裡發獃,雙眼迷離,目不轉睛看著這邊,也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他該不會在想……在想!?」
明黃的火焰跳動在晶晶雙眼中,又折射到數米外那張已被她暗咬了無數口的臉上。她的雙頰忽然被鍋底*火烤得發燒,想起昨夜自己在他面前如此那般,全身血流速度不由加快,再偷瞄他的眼睛,……感覺就大大不同了。
「該不會什麼?」掌勺女人問燒火姑娘,菜已出鍋入盤,端在她的手上,鍋中添了水。
「啊?什……什麼?」易晶晶臉『刷!』又紅了幾分,頭也不抬慌手接過菜盤逃開了。
女人站在鍋台邊,望著倉惶逃離的女孩的背影,目光渙散不能聚焦。胸口裡說不清的滋味,像堵了虛而不實的棉絮;又像有萬千細針試觸,卻偏偏又沒有一根紮下去。
「燙!」晶晶尖叫,雙手欲丟不能。她仰臉等他回答,熱菜盤還捧在手上,一時沒留意倒換手指散熱——活像一隻在沙漠中不經意間四腳著地的蜥蜴。東野承歡反應出奇之快,迅即張開五指托住盤底。
她急忙抽手扇風。紅紅的掌心和指肚映入東野承歡眼中,直接觸動了東野承歡眉間的疼痛開關。他下意識拎過她的一隻手,放到嘴邊就吹,吹完這隻吹那隻,再放到自己臉上試溫,再吹……
眼前的眉心間,皺出一道深刻的褶痕……
他……為一個女孩子吹手,這麼專註嗎?
……好帥!
晶晶有些痴迷,眸中微熏,好想……這一刻,便是永恆……
貌似東野承歡的掌心隔熱,再燙的菜盤在他的手上也熱力盡失。菜盤放到桌子上的那一刻,他的手掌紅得能滴出血來,但他似乎並不怕燙,也不扇風……
時光,跳到了午餐,又跳過了晚餐。
院外響起波濤般的沙沙聲,那是風在吹動玉米森林;又送來大自然賦予綠色植物的無法複製的清香。
白日的時光如此短暫,太陽在東方玉米梢頂著的天際線冒頭,還沒怎麼爬起來就摔到西方,又沉到西方玉米梢后的地平線下面去了,連累得西天晚霞也被它拖墜了去。
兩個女子坐在床邊,房門虛掩。兩個男人都在院子里,不知在忙些什麼。
女人拉過女孩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撫摩兩下,說:「晶晶,阿姨問你,你想不想跟這小子在一起?」
這看似多餘的問句,有時是必要的。
「嗯」易晶晶毫不猶豫點點頭,臉上又開始發燒。
「有多想?」女人認真地問。
晶晶忽地抬頭,望著她處之若素的眉眼間,不解其意。半晌,她微偏目光,還是老老實實表達出自己的心聲:「我現在就想跟他結婚!」
像一句豪言壯語,更引動心中情慾。不覺氣息微紊,心跳已變了節律。而同時,內心裡泛生出一股無著落感,不知她下面的話,會是如何?
女人轉回臉正視前方,目中漸現迷茫……她忽地微聲嘆息,輕輕道:「自古美人愛英雄……」她停下,已有所思,目中閃爍著幽遠的光彩,「可是……那真的是愛嗎?」
「說到底,還不是最終幻想著英雄體內為誰存留的那一股股強大的荷爾蒙……」
晶晶驚奇她的言語,又想笑,忽又感到不妙。
「英雄和美人,自古如何不都是悲劇收場……他不是英雄,雖然長得也還可以,但你想過沒有,……也許他只是一時腦熱見你長得好看是個大美人就衝上去了,結果不自量力……」
話到此處已有些露骨,晶晶不安之餘,不禁有些迷惑。
「如果可以重來,或許他不會再有勇氣衝上去……」
心中短暫的迷茫,像盛夏忽遇秋風,晶晶嘴唇輕動,欲言又止。
「你……還想嫁給他嗎?」
「想!」易晶晶不給自己留有思考的時間,斬釘截鐵地回答。
女人扭回頭看她,又問:「那……當你發現這一時腦熱的英雄,其實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尋常人,毫無出色之處,又怎樣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救了我才喜歡上了他,我現在喜歡他不是因為他救了我!以身相許的道理我懂!我想嫁給他不是為了報恩,不然也不會把他的親事給攪黃了!」
「阿姨!」
晶晶抓緊女人的手,差點呼喚出一聲『媽!』,「我知道他也喜歡我,我說不上來喜歡他什麼,但我好想嫁給他,就要圖他的荷爾蒙!」
易晶晶心律早已過速,她大膽表白,實已到了露骨的地步。雖然是對著他媽媽說這些話,但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房門外的東野承歡,無可逃避地被這番話字字敲中心坎。
他體內的荷爾蒙,止不住噌噌往上攀升!
晶晶隱隱覺得她是在考驗自己的真心,更升起一股悲壯就義式的決心!
眼前面對面,目中溫厚柔光彷彿能融化人心的女人,言語如此直接尖銳,無形當中卻讓晶晶覺得彼此之間的距離反而被拉近了許多。
「你會愛上他嗎?」女人又問,不依不饒。
「我已經愛上他了!」晶晶的回答乾脆,毫不做作。
「無論真心與否,他為你差點丟掉性命,那你呢?」滿眼柔情的女人,卻是一幅不將她摧垮誓不罷休的態勢。
「我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晶晶胸口起伏,已眼含熱淚,嘴唇顫抖不聽使喚。門外的東野承歡激動到手中的水盆幾乎沒掉落下來砸了自己的腳。他腦子裡忽然就開始播放一直以來最喜歡的BryanAdams的那首《EverythingIdo》,他深深相信,這首歌的詞曲作者曾穿越時空從晶晶的愛情宣言中獲得了靈感才有幸寫下這首歌!
女人和女孩的對話已隱有那麼幾分婆媳之間的火藥味兒,內柔外剛的女人仍不肯放過眼前的姑娘,又大聲問:「天陽城不相信豪言壯語!你願意跟他過窮苦人家的日子嗎,豪門女?!」
「我願意!」
「如果不得不做出選擇,你願意撇下自己的家人跟他在這鳥不拉屎的玉米地(這裡的玉米地,別的不敢說,活脫脫就是一片無垠的鳥類的公廁)里生活一輩子嗎?!」
這溫柔賢淑模樣的女人,言語粗拙!
「我願意!」
這女人突然像獵人戲耍獵物一樣看著她,頓了一下又問:「寧願跟父母和家人決裂也願意?」
「我願意!」晶晶哭叫,宛然一個悲壯赴婚的執著女。
「放屁!」
女人厲聲呵斥,忽然的起身動作把易晶晶的哭聲乾乾脆脆噎在了喉嚨里,身子悚驚哆嗦的同時股間忽然一熱,下意識地堵決,險險沒能把持得住。
房門外『嘩騰』一聲盆翻水覆,廳中亦有人受驚。
「為了追求自己所謂的愛,連父母親人都可以棄之不顧,如此殘忍自私的行徑都願意去做,你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滿腔怒放的熱情激動,霎時一片冰冷!內心裡激越的狂潮巨浪凌空凝結成冰,整個內心世界瞬間凝固!
昨夜與青青的那番電話如暴怒的暴風雪漫天鋪卷而來,如狂浪,如怒嘯的狂潮!
「我好想你……媽也想你……爸也想你……我睡不著覺……」
想你!
想你!
想你!……
想你………………
晶晶身子失衡撲通跌跪於地,……痛,梗在胸口,
「對不起!對不起……」
淚水從指縫間流經手背,又從手背上串串掉落在平滑的地面,有幾滴掉落在瓷磚地面的接縫間,就被禁錮在那裡。
昨夜的那一通電話,聽入一個溫柔善良的母親耳中,字字如針。灼燙的思緒折磨了她一夜,反來複去,想著她深深愛著的這個孩子,想到姑娘和她的家人,不得不做出決擇……
「明天一早……你就走吧!」她直接下了逐客令,語音聽不出鹹淡,聽不出情緒,亦聽不出熱冷。
什麼也聽不出來……
女人默然走出房間,隨手關門。所有的鋼針,從四面八方,同一時刻,那一個瞬間,深深扎入這一個美麗母親柔軟的心壁。
客廳的地面已被丈夫用拖把拖過,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特殊的腥味。妻子的苦心和割捨,他深深體會,兒子是一個從小就乖巧懂事的孩子,知道體貼父母的心;
兒子就像一隻從小養大的家犬,從來不嫌家貧……
女人看了一眼站在主卧門口的丈夫,他的眉間掩蓋不下深沉的傷愁,眼睛,就濕潤了。她走到屋門外,兒子就站在門燈下,有飛蟲在燈光下他的頭頂盤旋,彷彿燈光下飛旋著的小小光點,白色的燈光照在他的黑髮上,反射著朦朦一層與黑相違的淡淡銀光。
心,痛到無法哭泣……
東野承歡看見母親眼裡的傷痛,忍不住過去抱她,眼淚就滴在她的頭頂,為她平添了幾許嶄新的銀絲。
「去……給她打洗腳水」她低低吩咐一句,艱難出離兒子的懷抱,把丈夫推入卧室,反鎖房門,拉了窗帘……
或許床第之事,可以為這對男女暫解痛憂……
晶晶還跪在已經被她暖熱了一小塊的地面上,屈泣如低低的噓嘆,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三個字——對不起!教東野承歡聽不清,卻聽得出。他把半盆溫涼適中的洗腳水放在床邊地下,抱起她,把她放坐在床邊,脫下她腳上的鞋和襪,溫柔捲起她的褲管,端起她那一雙盈盈可握的白如玉瓷的腳,輕輕托在水盆里。
自打記事那天起,他從沒有給女孩子洗過腳;也沒有男子碰過她的腳。今晚是第一次。
也許是最後一次。
他格外用心,她也格外用心。他仔細為她洗凈腳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趾縫間。
炎炎的仲夏季風兇狠撕掠著她心中的冰雪世界,思念便開始動搖轉性,冰潮雪浪迅速融崩瓦解,哭泣漸漸後繼無力。
再念不出對不起,晶晶呼吸漸趨急促,雙頰起熱漸漸變燙,紅如抹了催熟劑的青蘋果。
她管不住自己的心跳,又絕望地發現竟也慢慢管不住自己的思想。
紅腫的眼睛也變得不安分,忍不住偷偷瞄他的臉、他的手。好想狠抽自己兩三個、或是五個大耳光子,撐在臀側的雙手卻不受神經系統支配,他溫暖輕柔的雙手發出一股神奇的吸力,每一個輕撫動作,似乎正將她兩隻胳膊上的支撐力一分分抽離……說不好下一秒,她就會失力仰躺到床上,或者撲到他的身上。她膽懼,心裡臭罵這一個無用的自己,可那一片天地間回蕩著的,卻只有一個『我』字,然後就沒有了下文。
她努力去想念青青,青青被洗腳水給三撩兩撩就沖走了;她轉而想念爸媽,爸媽的身影又給他從腳上最敏感地方抹了去;她拚命按捺胸口裡面的狂跳,裡面那隻兔子太也野性難馴,你越按,它越起,比籃球還倔。
他的手每有動作,易晶晶只覺渾身如億萬紅蟻輕噬,一陣比一陣兇猛強烈,她萬般無奈,只得咬牙苦忍,彷彿這一雙腳,就是她的整個身心,代表著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亟欲一舒胸臆,卻深深畏懼著,某種積蓄在喉嚨裡面的只應屬於某一時刻的聲音千千萬萬別從嘴裡跑出來。她想捂嘴,可雙手已是身體最後搖搖欲墜的支撐。她絕望閉起早已迷離的雙眼,緊緊閉起雙眼,苦苦忍受。
巴望這煎熬時刻快快過去,那麼漫長,如此痛苦,彷彿熔煉心魂的烈火!肢體中卻另有一個聲音千呼萬喚:「我……!我……!要……」
就在他用絨絨痒痒的毛巾托起她的雙腳的時刻里,意志的堤壩再承受不住洶湧的毀天滅地的狂潮,一聲深長而痛苦的哀鳴,她渾身突然炸裂,霎時一片空虛,腦中嗡然而鳴,所有的氣力一瞬時被抽空凈盡,所有的世界,一切的一切!
只餘下洶湧的狂潮,一股一股,連綿不休……
她柔若無骨的身子倒在他肩上,再沒有力氣說什麼,做什麼,想什麼……殘存的意識中,只感到某一個地方,涼颼颼的……
迷糊中,她感覺身子被抱起,又被放下,就有溫熱的雨水滴在臉上;
下雨了嗎?她在某一個天地間奇怪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