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東方俊逸很想用「英雄所見略同」來拍拍舒衛民馬屁,同時也抬高一下自己。可惜的是,此刻舒衛民的目光已經開始迷亂,顯然正處於某種特殊的情緒之中。猶豫了一會兒,考慮到將舒衛民從這種憧憬之中喚醒似乎有些不妥,所以東方俊逸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表揚與自我表揚」的強烈**。
過了一會兒,舒衛民自己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重新趨於嚴肅。
「東方,我就開門見山地跟你說吧。想要完成我的夢想,必須有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得到你無條件的支持!」
東方俊逸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自然是支持舒衛民的,要不然也輪到不舒衛民來當這個管委會主任兼書記。可是,「無條件的支持」?!這樣的開門見山也太嚇人了吧?
舒衛民抽出兩支煙,一支拋給東方俊逸,然後將另一支點燃。他鬆了松領口,自顧自地說道:「我六二年出生,參加過紅小兵,紅衛兵,然後入團,入黨……象全國其他大多數人一樣,我狂熱地熱愛著**,熱愛著**,熱愛著我們的祖國。」
「那時候,我痛恨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熱切地希望**能夠帶領我們建設一個平等、公正、幸福的**社會……」
「……後來,文化大革命結束了。社會上出現了官倒,出現了貪污,出現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我甚至有些懷**文化大革命那段時期……」
東方俊逸吃驚地瞪著舒衛民,就好象看見一隻小白兔突然變成了大灰狼似的。東方俊逸懷疑自己是不是犯了引狼入室的錯誤,讓這樣一個人成為管委會主任兼書記,會不會在開發區發神經重新恢復文革時期那一套瘋狂的措施?
舒衛民看到東方俊逸驚愕的神情,笑了笑。
「我只是氣憤的時候發泄地亂想,倒不是認為文革那一套是正確的。」
「言歸正傳。我畢業被分配到市政府,自此在宦海沉浮了二十多年,後來被任命為商業局的副書記。閑暇的時候我仔細思考了一番,覺得在當今這個社會裡做個好官真的很難。因為,現在這個社會已經生病了。我自認沒有能力為這個生病的社會開出有效的處方,更何況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也沒信心在有生之年見到社會的人文環境變得和諧美好。所以,能夠成為一方諸侯,並且將之建設成為烏托邦便成了我實現理想的最佳選擇。」
聽完舒衛民的解釋,東方俊逸總算鬆了一口氣。
有這麼一位志同道合的同志共同建設開發區,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行啊。您希望將開發區建立成為一個和諧美好的社會,我當然願意無條件支持您。舒叔叔,您需要我做些什麼就直說吧。」
舒衛民沉吟片刻,說道:「現在還不需要你做什麼。不過,當我正式上任成為開發區管委會主任的時候,會對官僚體系進行一點改革。自古以來改革總是會損壞某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因而會遭到他們的攻擊。我所擔心的是,那些利益被觸犯的人會通過上級向我施加壓力,那時如果我不肯妥協,他們甚至會想辦法將我調離開發區。遇上這種情況的時候,我需要你的支持!」
東方俊逸沒有馬上答應舒衛民的要求。因為,這個題目實在太大。
那可是對官僚體系進行改革呢!
「東方,你不必擔心。」在東方俊逸陷入沉思的時候,舒衛民胸有成竹地一笑。
「第一,開發區從某種程度上講,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存在。你聽說過中國首富村大邱庄的例子嗎?當時國家宣傳大邱庄成功的例子,可是這個事例的背後,卻存在著大邱庄其實是個一言堂的事實。如果將那位大邱庄的禹作敏調到某個縣甚至是某個地區當領導人,他的魄力再大,也不可能取得那樣的成功。同樣的,在開發區這種面積不大的區域做那些『改革』,成功的機會會大得多,所受的壓力也會小得多。」
「第二,開發區現在一片空白,沒有真正的既得利益者。雖然我的改革會傷害某些人的利益,但是這些利益到底並非他們的根本利益——實在不行,那些人畢竟可以離開開發區回到自己原來的崗位上去。有退路的人與沒有退路的人,所能夠迸發的戰鬥**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
「第三,中國各地方政府一向非常重視外商的意見。畢竟,吸引外資以及稅收的額度一向是衡量地方政府政績的最重要標準。只要你的投資額度足夠大,創造的稅收足夠多,江城市政府就必須仔細考慮你的要求。我只是改革而並非造反,也不會給社會造成什麼破壞。所以,只要你堅持要求由我擔任管委會主任,那麼江城市政府就不至於冒著得罪外資的風險而將我調離開發區。」
東方俊逸仔細想了想,覺得舒衛民的分析很有道理,於是笑著說道:「舒叔叔,您要知道在整個開發區中我的投資其實不算什麼,將來會有更多的外資進入開發區。只要您的改革能夠使那些外商對投資環境滿意,我就沒有任何意見。」
舒衛民矜持而滿意地一笑。
「那麼,就讓我們為建立一個最高階段的**社會而共同努力吧。」
東方俊逸強自忍住皺眉的**,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舒叔叔,您該不是想要在開發區推行按需分配的制度吧?我覺得建立一個最高階段的**社會並不是一個可能實現的目標……」
舒衛民似乎突然被觸犯了逆鱗一般,激動地打斷東方俊逸的話。「首先要申明,我知道中國現階段的生產力是不可能一下子達到**最高階段的。在分配製度上,我不會否認或干涉投資方擁有剩餘價值的分配權力。」
「不過……」舒衛民將手中的煙按熄,然後站起來用力揮手,用以加強這個詞的情緒色彩。
「不過我堅信**最終將會實現!社會是發展的,世界是進步的。待生產力高度發達,物資極度豐富而且人們的道德水平達到相應的程度后,**最高階段就自然會實現。」
由於舒衛民是舒暢的父親,所以東方俊逸猶豫了一下。可是他覺得為這位理想主義者澆澆冷水更有利於將來的合作,於是直率地說道:「『物資極度豐富』這個說法本身就有問題。什麼才叫做『物資極度豐富』?是無窮無盡嗎?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
舒衛民冷靜了下來,他平靜地答道:「不,『物資極度豐富』不是指物資無窮無盡,而是指能夠滿足所有人的要求。比如說一個人平均一天要吃一公斤糧食,但是社會卻為每個人準備了兩公斤的糧食;一個人在一段時間裡要穿一件新衣服,而社會卻為他準備了兩套。」
「我想,您所希望的社會不至於是個單調的社會。那麼,在那個社會中自然有著多種多樣的東西。如果相當多的人希望得到一款純手工製造的賓士車呢?」
舒衛民或許早就遇上過類似的質疑,或許是擁有急智,反正他毫不猶豫就回答了東方俊逸的問題。
「社會在發展,科技在進步。這種技術方面的難題,將來總有一天會解決的。」
東方俊逸對這種說法持保留態度。不過,他並不打算就這個問題與舒衛民糾纏。因為,東方俊逸著著更厲害的牌。
「舒叔叔,比如說NBA總決賽時賽場只能容納五千人,可是有一萬人希望能夠在現場觀看比賽。請問這個矛盾應該如何解決?如果這種問題不能解決,那是不是意味著總是會有某些人的**能夠得到滿足,而某些人的**卻不能得到滿足?」
舒衛民露出了笑容。
「這個問題太容易解決了,我甚至現在就能夠告訴你答案。比如說,用某種裝置使人產生身臨其境的幻覺。那樣,他便能夠感受到親臨現場的熱烈氣氛。」
「您的意思是說,用某種裝置來影響人類的腦電波,使他在幻想中滿足自己的需求。用這種方式,還可以解決很多人想吃極為珍貴的魚子醬的矛盾;兩個以上的男人愛上同一個女子的矛盾;無數人想要得到某位巨星的親筆簽名照的矛盾……要知道,即便一個人一秒鐘就簽一個名,連續一個月不吃不眠也只能簽兩百五十萬個名。」
從東方俊逸的神態中,舒衛民猜出他的這番話里應該有一個陷阱,可問題是,東方俊逸所舉的例子似乎真的只能用那種幻覺裝置才能解決。於是,舒衛民遲疑地點了點頭。
東方俊逸隨即問道:「如果人類真的能夠通過這種裝置滿足自己所有的**,那麼人類還會存在的壓力感嗎?我相信您聽過這樣一句話:**正是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源動力。您覺得這句話有道理嗎?總之,如果所有人的**都能夠得到滿足,那麼人類社會就會很危險;如果人們的**不能夠完全得到滿足,那麼**最高階段的特徵『按需分配』就是一句空談!」
舒衛民若有所思地望著東方俊逸,緩緩坐回椅子。在對視中,他保持著沉默。
感覺到氣氛變得有些詭異,東方俊逸決定緩解一下尷尬。
「舒叔叔,剛才我其實是瞎聊。反正**的最高階段目前是不可能實現的,討論這種問題沒意思。我們還是先求同存異,合力將開發區建設好吧。」
舒衛民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不錯,求同存異確實是合作的基本方針。你真的很不錯。」
東方俊逸呵呵一笑,暗自慶幸舒衛民並不是太固執,於是將話題繞得更遠了些。
「舒叔叔,您準備對官僚體系進行怎樣的改革呢?」
舒衛民深深吸了口氣,臉色完全平靜了下來。
「中國的公務員體系有兩大弊端,一是冗員眾多,一是**嚴重。我的改革措施,正是針對這兩大弊端而進行的。」
「冗員眾多的問題在開發區來說倒並不要緊,畢竟開發區目前還沒有成立政府機構。如果一件事只需要一個人完成,那麼我絕對不會允許設立兩個公務員。對這個問題,我完全可以做到將之扼殺於無形。」
「至於說**嚴重的弊病,我倒是有個非常有效的辦法。」
如今**已經成為了中國的社會病。雖然普通民眾口頭上對**深惡痛絕,可是當人們需要得到某種利益時,為了使自己的目的實現,他同樣不會拒絕向相關的人送禮。對這種全民**的「絕症」,東方俊逸還真想不出有什麼好的辦法。
東方俊逸忍不住向身上向前湊了湊。
「您有辦法?什麼辦法?」
舒衛民突然轉移了話題。
「東方,你知道中國歷史上哪個朝代中治理賭博最為成功?」
東方俊逸莫名其妙。賭博和**難道會有什麼聯繫嗎?他懵懵然搖搖頭。
「雍正王朝。」
「要知道,賭博與行賄受賄等行為一樣,參加者絕對不可能少於一人。」
「雍正使用的方法很簡單:參加賭博者,如果向官府出首,若是贏家,則可合法獲得所贏賭資;若是輸家,則可返還其所輸賭資。相應地,雍正還加大了對被出告者的處罰力度外。這條規定,其實與現代心理學在審問疑犯的應用頗為吻合。刑偵人員抓獲了某一案件中一個以上的疑犯時,通常都會對疑犯說:如果你不交待,那麼你的同夥交待之後如何如何。應運這種心理攻勢,除了極少數特殊情況,疑犯們通常都不會死撐。」
聽完舒衛民的敘述,東方俊逸幾乎忍不住拍掌稱快。這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辦法。只要有一個受賄者供出了行賄者(或者是行賄者供出受賄者)而被赦免,在舒衛民有心的宣傳下,行賄受賄者之間的不信任感就會象滾雪球一樣變大,直至突破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隨著這種事例的增加,行賄以及受賄者的心理防線就會發生雪崩。那時,恐怕檢察機關、公安部門門口的自首者會排起長隊來也說不定呢。
同時,東方俊逸也明白了舒衛民向自己尋求支持的原因。
以前大邱庄的禹作敏在他的「獨立王國」里實施各種各樣的土政策時,違法的事例也不少。禹作敏的膽子可不算小,可是他仍舊不敢明目張胆地干這種違法的事——就算是私設公堂,他也只是偷偷摸摸地干。而舒衛民想要實行這套方法,卻必須廣而告之。將這套方法應用在反**上時,必須赦免自首的行賄者或是受賄者,而管委會主任卻沒有這種赦免權。一旦舒衛民實施這種方法,那便意味著他自己也違反了紀律。
東方俊逸不禁有些動搖。雖然用這種方法對付**肯定很有效,可是上級政府肯定不會同意舒衛民的這種改革試驗——而東方俊逸又不清楚上級政府的容忍底線在哪裡。
想到這裡,東方俊逸吃吃艾艾地說道:「舒叔叔,我有兩個疑問。雖說政府提倡高薪養廉,但是我們都知道,按國家規定的標準,即便是國務院總理的工資收入也比不上一個高級白領……」
舒衛民打斷東方俊逸的話。「這一點你不必擔心。地方財政主要承擔本地區政權機關運轉所需的各項經費,地區經濟建設及文化、教育、衛生等社會事業發展所需要的各項支出,因而地方政府有權直接支配地方稅收所得。開發區同樣也可以擁有這樣的權力。只要你們這些投資者經營良好,那麼我就有足夠的錢用來補貼公務員的收入。」
「……可是,我還有一個疑問。那場舉世震驚的浩劫對中國人的文化素質和道德素質造成了極為可怕的破壞。您的改革措施,會不會進一步加深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和不信任感呢?」
「在我國現有的法律中,罪犯檢舉揭發其他人的罪行便可以減輕對他的刑罰。如果此人的罪行較減,檢察機關甚至可以對他免予起訴。可見,這套措施在中國早已存在,你只是沒有對此進行聯想罷了。我即將採取的措施,其實問題也不是太大,只是在檢察機關提出起訴的問題上稍稍出點格而已。」
舒衛民嘆口氣。「東方,請相信我,你所冒的風險並不大。即便上級政府無法容忍我這樣做,他們最多也只是堅持將我調離或是撤職,不會把你怎麼樣的。誰會把財神爺往外推呢?」
東方俊逸稍稍有些羞赧。想要成就一番事業,卻又害怕風險那怎麼可能?當然,一味地橫衝直撞自然也是不成的。重要的是仔細把握風險的大小,盡量避免不利的影響也就是了。
東方俊逸伸出右手。
「舒叔叔,我會堅定地支持您的。」
一絲欣喜之色在舒衛民的臉上一閃而逝,他伸出寬大而有力的手緊緊握住東方俊逸。
「東方,我能夠看得出你是個做大事的人,我會從政府方面堅定地支持你。不過除了政府方面,你還應該注意一些其他方面的事。」
其他方面的事?
什麼事?
看到東方俊逸一臉迷茫,舒衛民忍不住提醒他。
「建立和維護一種秩序需要力量,除了政府方面的力量之外……」
「哦……」東方俊逸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您的意思是說:除了政府方面的力量之外,還要抓緊商會、工會以及相關的社會團體之類的力量。」
舒衛民咳嗽一聲。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除了白道之外,最好能夠掌握黑道的力量。現在開發區還是一片空白,但是當開發區正式發展之後,黑道的力量自然會滲透進來。一般情況下黑道勢力總是不受政府歡迎的,可是如果我們能夠完全掌握地下勢力,卻可以對開發區秩序的管理進行有效的補充。你可以在開發區還沒有正式發展之前考慮一下,應該怎麼掌握黑道勢力的問題。」
東方俊逸吃驚地瞥了舒衛民一眼。在平常人的眼中,一個商人是否真正成功,必須看他是否能夠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舒衛民與東方俊逸的夢想有太多的相似之處,所以,「白道」方面可以說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事實上,東方俊逸早就打算藉助朱自誠的力量,只是沒想到,眼前這個一本正經的政府官員會說出這種話。
自人類社會形成以來,黑社會就一直表現著極為旺盛的生命力。當然,黑社會曾經在法西斯和社會主義面前遭受過重創。墨索里尼曾經將義大利的黑手黨壓迫得紛紛外逃,中國在嚴打之後也總是能夠讓社會環境變得相對清新。可惜的是,這種忽視人權的作法雖然能夠在打擊黑社會方面取得極大的成功,可惜對人類社會的正常發展卻未必有利。
所以,黑手黨從西西里島跑到美國后便獲得了全新的生命力,蓬勃發展得比原來還要壯大;義大利拒絕了法西斯專政后,不僅僅是西西里島,整個亞平寧半島都活躍著黑手黨的身影;蘇聯解體后,黑社會立即提升了一個檔次;中國改革開放后,曾經一度絕跡的黑社會便開始萌芽。
中國的黑社會組織遠遠不如美國,甚至還不如香港和台灣,不過,這種生命力極為旺盛的組織在中國的影響力與二十年前相比,其進步的程度已經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了。
正當的而且規模較大的商人無需與黑社會發生關係,不過,即使舒衛民能夠保證桃花源的政府體系高效而廉潔,可是桃花源畢竟不能成為一個封閉社會。比如說,外地的法院出於地方保護考慮或者是收受了地方企業的賄賂后無視法律胡亂判決。類似的情況下,東方俊逸還是需要利用這股力量的。
舒衛民這種官員,應該用開通呢,還是應該用異類來形容?不過不管怎麼樣,舒衛民能夠這樣想,將來應用朱自誠的力量時自然更方便一些。
想到這裡,東方俊逸點頭同意了舒衛民的觀點。這時候,舒衛民滿意地往椅子上一靠。
「我已經走了當頭炮,你怎麼還不應招?」
即然秘密談話已經結束,幹嘛不放開心情享受一下象棋的快樂呢。東方俊逸將一直握在手裡的棋子拍在棋盤上。
「用馬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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