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到了大漠河邊,形同丐幫的隊伍再也走不動了。男人們見著河水眼睛全亮了,一個個卸下身上的破包袱肩上的爛挑子,跳到河裡去洗臉喝水。女人和孩子也跟著男人們往河下跑,水葫蘆流星一樣飛到河裡,濺出片片飛旋的水花。河裡的划水聲,河灘上的腳步聲和大呼小叫的喧鬧聲,肆無忌憚地響著,伴著八月的夕陽,瀉滿了同治七年的大漠河灘。
老團總就是在這一片驟起的喧鬧聲中倒下的。
二團總肖太平立在河堤上歇腳擦汗時看到,載著老團總的獨輪車爬上堤時不知因啥搖晃了一下,老團總軟軟地從車上滑落下來。獨輪車一邊坐著老團總,一邊裝著鋪蓋家什,老團總滑下來使車子失卻了平衡,把推車的曹二順閃了一下。前邊拉車的肖太忠不知道,仍背著纖繩木然往前走著,便把一頭沉的獨輪車拉翻了。
肖太平罵著肖太忠,連忙跑過去攙扶老團總。那當兒,老團總還不像要死的樣子。
老頭兒勾頭趴在地上,昏花的老眼不看堤下的大漠河,也不管河裡弟兄們造出的響動,極是困惑地看著距自己鼻尖不到尺余的地面,嘴角抽搐著,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肖太平扶老團總在地上坐起時,老團總才抖顫著大手,抓起一把灰黑的渣土在鼻下嗅著,嘴裡咕嚕了一句:「不……不是土哩。」
這就引起了肖太平的注意。
肖太平看到,老團總所說的那不是土的土,順著大漠河堤鋪展著一條灰黑的路道。路道上有同樣黑乎乎的牛車、馬車在「吱吱呀呀」地行走。遠處近處的曠野上,艾蒿叢生,幾達人深,頗有一種史前的景象。行在路道上的牛車、馬車如同行在叢林中一般。時有三五成群的力夫從曠野深處的小道里鑽出來,攜著一身黑乎乎的炭灰走向西面一個濃蔭掩映的村落……
老團總一生好奇,在生命的末路上,又一次表現出了自己非凡的好奇之心。
看著面前景象,老團總很吃力地對二團總肖太平說:「記……記下來,時同治七年八月,吾……吾曹團部眾家眷凡三百逾四人,昨出舊年縣,今夕徙……徙入漠河境,沿途景象頗異。於路道上見……見黑人來去,不知操何營生?尤怪者覆地之土也,灰黑如渣,似土非土,似石非石,竟為何物?待……待考之!」
肖太平沒去記載這尋常的事物,笑了笑,對老團總說:「老舅,您老人家別考了,我知道的,咱現在已到了漠河窯區。一年前,我和一幫弟兄被官軍追得急慌時,到窯下躲過幾日,對窯區的事也算熟哩。這過往黑人都是在窯下挖炭的窯夫,這似土非土的東西是矸石渣,挖炭時挖出的,鋪路道最好,下雨不粘腳。老舅啊,這窯區倒是個好地方哩,混口飯吃容易,官軍來剿時也能往窯下藏哩!」
老團總「哦」了一聲,有了點精氣神。老頭兒讓二團總肖太平和兒子曹二順把自己扶起來,挪到了堤上的一棵老槐樹底坐下,再次打量起面前的這片天地。
細細打量下來,老團總大約是滿意的。曠漠多艾草,極目少人跡,況且又有活人的煤窯,正是落難英雄們暫時落腳的好地方啊!於是,老團總稍一沉吟,對肖太平交待說:「那……那咱就在這裡避一避吧,待歇息過來,再……再趕路。」
在同治七年八月的大漠河畔,老團總還是想著要繼續趕路的,至於要趕到哪裡去?估計他自己也不知道。北方的老家是不能再回了,那裡已被征伐的官軍夷為平地,村村過火,人人過刀,回去死路一條。大勢也不好,東西兩路捻子都敗亡了,再也沒有哪個王能收容他們。他們這支曾隸屬於西路捻軍的曹團已在一年前捨棄了刀槍,賣光了戰馬,只謀求一個簡單的目的:避開官軍的追剿活下去。
當晚,曹團男女老少以老團總依據的這棵盤根錯節的老槐樹為中心,在大漠河畔的一片荒坡地上安營紮寨,支窩做飯。飯燒好,肖太平給老團總送飯時,老團總已起不來了,眼神飄忽迷離,口中只有呼出之氣,幾無吸入之氣。
老團總英雄蓋世,歷經惡戰無數,身上傷痕纍纍,逃難途中又無葯可用,胸前和腰后的傷口早已化膿生蛆,自然逃不過一死。然而,對死在這片黑土覆地的窯區,老團總耿耿於懷。躺在老槐樹下的一張破草席上,老團總乾枯的手臂抬了抬,指著從槐樹枝葉間隙里漏下來的同治七年的零碎星光,對聚在身邊的肖太平和最後一個活著的兒子曹二順斷斷續續地說:「你……你們別……別把我埋……埋在這!你們回家,要……要帶上我一起回,這裡的土不……不是土……」
老團總故去的這夜,成了一個歷史性的日子。後來大家才知道,這個日子竟是曹團弟兄告別顛沛流離的反叛生涯,轉入平和安居生活的一條分界線哩。就是從這一天開始,讓官軍聞風喪膽的西路捻軍的曹團突然消失了,一群來路不明的窯夫出現了。這也成了嗣後曹肖兩大家族子孫們回顧家族歷史的一條重要線索。
這夜,大漠河在皎月星空下靜靜地流淌,兩岸叢生的蘆葦伴著夏夜的輕風沙沙作響。河邊蛙鳴此起彼伏,聒噪之聲不絕於耳,映襯得天地間一派平和。空氣中飄蕩著的潮濕的河腥味和泥土野花的芳香味,更使這份平和顯得異常真實。
二團總肖太平凝立於老團總的遺體旁,突然間生出了頓悟:人生一世,實以自然平和最為可貴哩。他們這支家族部屬在經過多年的流血躁動之後,現在也該歸復山野,去謀取自身的那份平和了。浴血苦戰是一生,平平和和也是一生,聰明人還是應該於平平和和中獲取自身那份生存權的。老團總如果早知道這一點,就不會在八年中送掉四個兒子的性命,自己最終也倒在這塊黑土地上了……
在大漠河畔掩埋了老團總,二團總肖太平白日黑夜地沿著大漠河轉悠,察看曠野上聳著的一座座煤窯,設想著把屬下曹團團丁變成下窯窯夫的可能性。
看來是很有可能的,曹團殘部紮營住下來只幾天,橋頭鎮上李家窯和王家窯的窯主、櫃頭就紛紛過來了,想招請團里的弟兄下窯挖煤。這地方本來就人煙稀少,加上經年大亂剛過,煤窯又都是新開的,力夫嚴重不足,工價便高,讓不少弟兄動了心。弟兄們私下都和肖太平說,老這麼躲著官軍到處奔逃也不是根本的辦法,倒不如就地紮根,到煤窯上去挖煤了,既躲了官家,又能混口飽飯吃。
這也正是肖太平的想法。於是,肖太平按老團總立團時定下的規矩,對此等大事進行全團公議。公議的結果不出意料,大多數弟兄都不願再四處逃了,贊成留下。肖太平便順著大多數弟兄的意思,把老團總在此歇腳的計劃,變成了就地紮根的計劃。並公議決定一舉分光了曹團多年攢下的尚未用完的幾百兩公積銀。
分配曹團公積銀時,肖太平想到了屬於曹家的偌大份額。
肖太平對自己老婆曹月娥說:「公議已定,曹團就要散了,團里的公積銀一分,日後大家就得到窯下獨自謀生了,別人我不擔心,倒是為你二哥擔心呢!」
曹月娥說:「就是,二哥老實巴結的!可還有咱呢,咱不能扔下他不管吧?」
肖太平說:「那是。所以我就想和你商量,二哥那份銀子不分給他了,就存在咱們這算了,還有你爹和你那幾個兄弟哥的恤金,也都存在咱們這兒吧!」
立團起事之初,老團總就為曹團立過規矩:曹團弟兄同生共死,皆不得自蓄私財。對團里的弟兄,傷養死葬負責到底。凡戰死陣上的弟兄,都有一筆恤金。
曹月娥說:「只要你能對得起二哥,我就隨你。不過咱一家分了這麼多,好不好呀?都是一起上陣打殺出來的生死弟兄,爹一死,咱就這麼做,人家會不會罵咱呀?」
肖太平說:「誰罵?咱分得多,說明咱曹家出的力大。我老舅自己和一門四子都死於官軍刀槍之下,這份恤銀還不該拿么?再說咱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太平天國和東西兩路捻軍的大漢國都被官家剿絕了,咱們也得活命呀,是不是?」
曹月娥認為肖太平說得在理,也就不做聲了。
肖太平又把曹二順拉到自家窩棚里,和曹二順談扯這事。
曹二順聽了半天沒說話,兩眼只盯著自家妹妹曹月娥看。
曹月娥解釋說:「……二哥,太平這麼著是為你好哩。你這人太老實,又做不成個啥事,倒不如傍著我們過,相互也有個靠頭。」
肖太平也說:「二哥,在這兒安定下來以後,得空我就帶你四處走走,找到合適的女人給你娶過來。到那時,有嫂嫂替你管著家,我們也就隨你的便了。」
曹二順這才問了句:「那……那咱再不走了?」
肖太平反問:「走?還走到哪去啊?」
曹二順說:「回家呀。爹……爹說了,他……他要回家哩!」
肖太平嘆了口氣:「唉,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呀!」
曹二順搖頭:「爹……爹說了,這……這裡的土不是土……」
肖太平說:「我說這裡的土就是土,它能活人!」
曹二順落淚了,咕嚕著強調:「爹……爹說了,要……要咱帶他回家哩!」
肖太平手一擺:「你別說了,現在不行!咱得先避過追剿的風頭!等過上幾年,這個,路上太平了,官軍不再剿咱了,咱走時就把爹一起帶回家……」
曹二順抬起淚臉問:「真的?」
肖太平點了頭:「真的,他是你爹,也是我老舅,還是我丈人嘛!」
曹二順絮絮叨叨地說:「那……那就好,那就好!我這人沒本事,幹啥都不行,這麼多年從未給爹幫過啥大忙,爹臨終時就……就託付我這麼一件事,我……我要是再辦不成,那……那不成孽子了么?妹,你……你說呢?」
曹月娥紅著眼圈點了點頭:「倒也是哩。」
曹二順說:「只要往後能把爹帶著一起回老家,別的事都依著你們吧!」
……
這次分配,終結了一個鮮血和生命鑄就的公義時代。曹團歷年公積結餘下來的五百多兩銀子,經銀錢師爺曹復禮的手,分配到了各家各戶每個弟兄手裡,人均不到二兩。肖太平占著曹家死去和活著的六個人份額,再加上自己和曹月娥的份額,共計分得十五兩二分三厘紋銀和一口鐵鍋,成了曹團中最富有的男人。
除卻佔有了曹二順和曹家的份額外,應該說,這最後的分配還是公道的。精明過人的肖太平,在同治七年八月,也只是精明到佔下曹家的便宜,最早有了金錢意識而已。至於在這片黑土地上開窯做窯主,掙下一片黑炭白銀堆起的偌大江山,並使得曹肖兩姓家族幾代人在嗣後百年的風風雨雨中和這片黑土地溶為一體,肖太平可真沒想到。
老實巴結的曹二順就更沒有這種預見將來的目光了。在這決定未來幾代人命運的重要歷史關頭,曹二順的思維仍停留在不蓄私財的曹團中。望著肖太平分到手中的十五兩二分三厘紋銀,曹二順還以為這又是一次弟兄之間的過手,他日後的一切依然會像往常在曹團中一樣,有飯吃,有衣穿,一切都用不著自己操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