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鑽過煤場的木柵欄,爬過一片雜草叢生的野地,章三爺看到了通往橋頭鎮的大漠河堤。天很黑,也很冷,西北風嗖嗖刮著,像無數把鈍刀割扯著章三爺全身赤裸的皮肉。爬到堤下時,西北風小了點,章三爺縮著傷痕纍纍的身子,在一個干土坑裡歇了歇。一歇下來就冷得厲害,禁不住發抖,渾身的骨頭都要抖散了。
章三爺怕自己會被活活凍死,忍著劇痛,在求生意志的支持下,吃力地順著河堤手腳不停地往橋頭鎮方向爬。爬著,爬著,便聞到了身後嶄新的臭味,章三爺發現自己又屙了,半泡稀屎滴滴拉拉屙在了屁股後面的糞兜里。掛了六天糞兜,章三爺真就成了個牲口了,竟習慣了邊爬邊屙,真是不可思議哩。
然而,重獲自由的章三爺已不是牲口,再沒有那麼多親爹管著他,章三爺憤恨地扯下了屁股後面的糞兜,像人一樣,正正經經蹲下來屙下了後半泡稀屎。邊屙邊哭,一聲聲像狼嗥似的。
真是奇恥大辱哩。堂堂章三爺像牲口似的光著身子掛了六天糞兜,認下了無數的親爹。六天里沒有好好吃過一次飯,沒有正經睡過一次覺,若不是有曹二順這個好心的親爹明裡暗裡護著,只怕已被捉弄死了。如今章三爺又活下來了,那些親爹們就得去死了——只怕曹二順也得去死——這不是章三爺心太壞,而是迫不得已,曹二順這親爹不死,他就沒臉在這世上做人哩。
章三爺想,他得趕在天亮前爬到橋頭鎮上找到十八姐,讓十八姐送他到漠河城裡去見知縣王大人。鬧到現在,除了十八姐,這世上再沒有啥人靠得住了。王大爺和李五爺都不是東西,把他賣給了白二先生,白家掌柜房裡的人更不敢指望,這些人早就看肖太平的臉色行事了。
爬得極是艱難,渾身傷口痛得鑽心。有一陣子,章三爺都覺得自己要死過去了,眼前老是一片昏花,頭沉得抬不起來,好像脖子已不能支持腦袋的重量了。可章三爺心裡恨得深刻,便出奇的倔犟,一次次把頭往地上撞,便一次次地撞出了血淋淋的清醒……
那夜,章三爺在橋頭鎮的歷史上創出了一個生命的奇迹,在結冰的大冬天裡赤身裸體爬了三里地,於四更時分爬到了橋頭鎮的三孔橋下,且順著樓船的搭板爬上了樓船……
最先發現章三爺的不是十八姐,卻是玉骨兒。
玉骨兒那夜連接了兩個客,還陪著后一個客喝了不少花雕酒,睡得很晚,剛在底前艙的床上倒下,就聽得船頭有響動,窸窸窣窣的,掌燈出來一看,嚇了一跳:昏暗的燈光下,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正一點點地向她面前掙。
玉骨兒順手從身邊操過一把掃地的掃把,向黑東西打去,嘴裡還叫道:「滾走,你這死狗!」
章三爺抬起頭,說出了一句斷斷續續的話:「我……我不……不是狗哩!」
玉骨兒這才發現黑東西是人——竟是章三爺!
這實在太意外了,玉骨兒咋也想不到章三爺會在這四更天里一身炭灰光腚爬到樓船上來,一時竟不知咋辦才好。本想把章三爺扶到艙里去,可身子只往下彎了彎,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臭氣,遂本能地向後退了退,只看著章三爺發愣。
章三爺又說:「給我喊……喊十……十八姐……」
玉骨兒這才想到,章三爺是十八姐的老相好,喊十八姐來料理正是極自然的事,遂跑到后艙叫起了睡夢中的十八姐。
十八姐更是吃驚,披衣出來,打著燈對著章三爺照了半天,才承認了面前的現實,哆哆嗦嗦地問:「三爺,你……你這是咋啦?」
章三爺沒答話,只說:「我……我冷哩……」
十八姐不願把又臟又臭的章三爺弄進船艙去暖和,怔了一下,對玉骨兒說:
「妹妹,你……你快去找個不要的破被給章三爺先蓋蓋,等……等章三爺緩過氣來,咱……咱再洗乾淨抬進艙去。」
玉骨兒應了一聲,到自己艙里找破被去了。
章三爺見十八姐不願往他身邊靠,又不讓他進溫暖的船艙,真傷透了心,嗚嗚哭了:「你……你真沒……沒良心……」
十八姐不高興了:「啥叫沒良心?你看你這個樣子,能進我的房么?」
章三爺掙扎著抬起一隻臟手,指著十八姐說:「你……你把當年老子給……給你的好處都忘了……」
十八姐沒好氣地說:「你可別說這話——你給過我好處不錯,可也毀過我呢!同治八年那夜,不是因著你和人家肖大爺鬧起來,鬧得沸反盈天,老娘我也不會讓賊搶個精光哩。」
章三爺真是自己找死,竟叫了起來:「什麼……什麼狗屁肖……肖大爺?他……他是捻亂的反賊!是……是西路捻匪的二團……團總,窯上的侉子們都……都是捻匪反賊!老子明日一告官,這……這些人都得下大獄,掉腦袋!」
十八姐說:「肖大爺和侉子們是不是捻匪反賊關老娘屁事!老娘只管做生意掙錢。」
這時,玉骨兒找了條破魚網似的棉絮出來,給章三爺蓋上了身子。
章三爺裹著破棉絮艱難地爬坐起來,又對十八姐說:「……橋頭鎮的煤窯都是窩匪的賊窯,官府王大人必……必得一體查禁。賊窯讓……讓官府一封禁,你……你還做啥屁生意?你……你還是今夜就……就跟我一起去……去漠河城的好,既幫了我,自己也……也落個清白……」
這話讓十八姐警醒了。十八姐注意到,章三爺的臉已被仇恨扭得變了形,也不知恨的是橋頭鎮上的煤窯,還是恨的她。
章三爺繼續說:「……你們記住好了,從今往後,橋頭鎮再……再不會有啥煤窯了,王家窯、李家窯全都通匪——不是該死的王大爺,老……老子也不會落到今日這地步。老子完了,他們也全完了,都得去死……」
十八姐大體聽明白了,心想,必是章三爺拿住了肖太平和窯上什麼把柄,要到官府告發,才被肖太平弄到窯下關了起來。
然而,十八姐仍是一副漠不關己的樣子:「三爺,你別和我們叫,告不告官是你的事,我們管不著。」說罷,對玉骨兒擠了擠眼,「玉骨兒,咱走,給章三爺弄點水來,讓他洗洗。」
玉骨兒真以為十八姐要給章三爺洗去一身的污穢,到了艙里忙去找盆。
十八姐卻一把拉住了玉骨兒,問:「妹子,章三爺說的話你聽到了么?」
玉骨兒點了點頭。
十八姐說:「咱可不能讓章三爺到城裡告官哩!」
玉骨兒說:「對哩,這兩年肖大爺待咱不錯。」
十八姐說:「待咱錯不錯倒是小事,壞了咱的生意可是大事哩!這章三爺真往城裡告了官,抓走肖大爺和那些侉子客,再把鎮上的三家煤窯都給封了,咱姐妹還做誰的生意啊?不就害死咱了么?」
玉骨兒問:「那咱咋辦?」
十八姐說:「我在這兒守著,你呢,馬上到肖家大屋去一趟,讓肖大爺帶人來,連夜把這堆臭肉弄走!這種害人的東西咱不能留哩。」
玉骨兒說:「肖大爺一來,章三爺只怕就沒命了。」
十八姐說:「這我就管不了了……」
玉骨兒雖說認同十八姐的主張,可心裡還是冷嗖嗖的,覺得十八姐實在太陰毒,為了生意連多年的老相好都不顧了。便又說:「姐姐,你可要想好了呀。」
十八姐說:「我想定了,你快走。」
玉骨兒這才從窗口爬了出去,走另一側船舷上了岸。
十八姐待玉骨兒走後,端著一盆結著薄冰的髒水出來了,對章三爺說:「熱水還沒有呢,三爺,你看這冷水能湊合洗么?」
章三爺這時已凍得渾身直顫,坐都坐不住了,沖著冷水直搖頭。
不料,十八姐卻兜頭把帶著冰碴的冷髒水澆了下來,讓章三爺一身的傷口都炸裂似的疼,差點兒沒死過去。
這時,章三爺已發現了十八姐的惡意,想罵十八姐,可因渾身上下又冷又疼,罵不出聲,只能喘著粗氣,恨恨地盯著十八姐看。
十八姐也不隱瞞自己的心思了,明白無誤地說:「……三爺,咱們的緣分到今夜算完了——你別怪我無情無意。我這人既有情又有義,可我不能救你,只能看著你死。為啥?就為著你太蠢,心腸太壞,自己活不好,就不想讓別人活好。你不想想,咱橋頭鎮現今有多風光呀?地下有挖不完的炭,老娘就有掙不完的錢,你老給窯上使狠使壞,不是壞老娘的生意么?肖大爺和那幫侉子是不是匪老娘才不管呢!只要他們能天天上老娘的花船,來日老娘的姑娘,就都是老娘的爺!」
章三爺這才明白,自己大半夜慘絕的努力全白費了,爬出了一個死亡陷阱,又落入了另一個死亡陷阱。他當年用銀子引來了十八姐的花船,今日又得死在渴求銀子的花船上了。他心裡悔得不行,強壓著滿心的恨,用足氣力才說出了幾個字:「我……我不……不告了,饒了我……」
十八姐說:「我不信。你這人的德性我知道,逃過今日,你還得去告——只怕會連老娘一起告。白二先生對你那麼好,你都還使壞,何況對老娘我了。你再不會想到老娘為創這份家業受下的罪,你只是不服氣。不是為這,你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章三爺已是氣息奄奄,渾身麻木,不再感到冷和痛,腦子卻十分清醒,十八姐的話也還聽得真切,心裡是真悔了,極富善意地想,要是今夜還能意外地活下來,他再不和誰爭鬥了,只求個一生平安。
直到臨死,章三爺總算明白了自己短暫一生的悲劇——他在不自量力地對抗橋頭鎮一個雙窯並立的銀錢世界。這個銀錢世界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參預開創的,他本可以在安閑與富足之中度過一生。可他心路太野,自己得不到的也不想讓別人得到,想把大家的發財夢全毀了,這就讓所有的人都把他當作了對手。王家窯王大爺、李家窯李五爺和老相好十八姐,決不是肖太平和白二先生的同黨,可卻為了共同喜好的銀子走到了一起,他慘痛的滅絕也就因此註定了。
十八姐還在說,聲音顯得越來越飄渺:「……三爺,我告訴你,咱橋頭鎮的煤窯垮不了,老娘花船上的生意也垮不了。煤窯過去旺,今兒旺,日後還會旺!老娘的生意必得跟著旺下去。為啥?就為著大家都是明白人,誰都不會吃在鍋里又拉在鍋里……」
伴著十八姐飄忽的話聲,章三爺昏了過去……
同治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五更時分,章三爺活活凍死在樓船的船頭。嗣後做窯的人們提起章三爺時,已記不得他發現露頭煤,鼓動白家開第一座小窯的歷史事迹,只記得一個屁股後面掛著糞兜,四處喊人家親爹的牲口。而窯子里姐妹們私下裡爭相傳說的則是一個落難大爺和一條花船的傷感故事。
在那傷感故事裡,十八姐成了吃人的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