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當年參加捻亂,做過捻黨二團總,成了肖太平永遠去不掉的一塊心病。隨著煤窯業年復一年的興盛,肖太平心裡越發虛怯。總覺得自己這十來年的運氣好得有些玄乎,有點像做夢。時常便會為自己當年的叛逆歷史憂慮不止,生怕這榮華富貴的好夢過後重新成為官府的階下囚。
想想也是萬幸。同治十年,章三爺和曹八斤險些要壞他的事了,白二先生救了他,把曹八斤畫了押的「反賊自供狀」還了他,還給了他斷然處置章三爺的機會,使他化險為夷。光緒五年打毛子,因為他事先和窯工們打過招呼,白家窯和肖家窯都沒人去摻和,又使得他躲過了一場大難。如果當時他手下人也跟著去打了毛子,沒準就有大麻煩。錢知縣可不是迂腐的王知縣,錢大人心狠手辣,沾毛賴個禿,若追根刨底,鬧不好當年的叛逆之事就會泄露出來。只為打毛子,錢大人都能讓秀才爺家破人亡,對他這個捻黨二團總,錢大人更會置之於死地的。
正是因著這份虛怯,肖太平才把成功的喜悅壓在心裡,不敢過分囂張。
每每立在大漠河畔煤碼頭上,看著煤船連檣南下,肖太平總會在心裡暗暗告誡自己:如今這天下可不是捻軍大漢國的,還是人家大清國的。自己要想把這榮華富貴的好夢長久地做下去,就得看著人家官府的臉色行事。因此肖太平在王大人做知縣時,就通過白二先生認識了王大人,每逢年節喜喪,總要備份厚禮獻給王大人。王大人在任後期對橋頭鎮煤窯看法的轉變,除了朝廷李中堂拓辦洋務的原委以外,自然也還有肖太平孝敬的原因。到王大人因教案下了大獄,錢大人接任,肖太平又貼上了錢大人。錢大人不是吃飽了民脂的王大人,而是一條剛撲到漠河的餓狗,胃口大得很。先是暗示,后就公然告訴肖太平,自己和前任王大人不一樣,這七品知縣是花了許多銀子捐來的,候缺又候了八年,投下去的血本海了。因此錢大人要肖太平除年節喜喪的例禮之外,再按月奉上月規銀一百兩。
錢大人很和氣地和肖太平說:「……肖掌柜,我和你說實話,我這人從心裡講是不願貪墨的,平時也最是痛恨那些貪墨枉法刮地皮的昏官狗官。一到漠河上任我就想了,本縣得為民做主,為官清廉。可話又說回來了,就算為官清廉,我也不能做賠本生意吧?我為官不賺錢,總不能賠上老本吧?我捐出的那麼多銀子總得多少收回來一些吧?你說是不是?」
肖太平附和說:「是的,是的,如今這年頭,哪還有人做賠本生意呀?!」
錢大人愉快地拍了拍肖太平的肩頭:「你這人懂道理,很好,很好!你要是不懂道理,我就不和你多說了。不過我總愛把醜話說在頭裡——這每月一百兩的月規銀,可是你老弟硬要送我的吧?別日後提起來,誣我向你討的……」
肖太平連忙聲明說:「哎,哎,錢大人,您咋這麼信不過我肖某啊?這月規銀一事,我再不會和別人說起的!」
錢大人更愉快了:「這就好,這就好啊……」
肖太平不怕送這一百兩的月規銀——反正白肖李三家窯上分攤,落到自己頭上也沒多少,怕的倒是那塊抹不去的心病。便又藉著這分外友好的氣氛,試探說:「……錢大人啊,這月規銀的事真是不值一提哩!我們橋頭鎮四家窯上賺了那麼多錢,哪有不孝敬大人您的道理?我們四家窯主都知道呢,沒有錢大人和官府的庇護,要把這些窯伺弄好不易哩。沒準哪一天就會有人誣我們個什麼!」
錢大人笑眯眯地說:「對嘛!一到任,我就問教案,一問教案我就知道了,漠河這地方刁民實是不少,膽子也大,連洋大人都敢打。日後這些刁民到你們窯上鬧事,誰來管?還不得靠本縣發話嗎?!再者說了,你們弄窯,整日和閻王爺打交道,能不死人么?死了人,事主糾纏起來,誰給你們做主?還不是大人我么?所以你們的月規銀我也不算白拿的,是不是?」
肖太平說:「那是,那是!日後我們總少不了麻煩錢大人的。」
錢大人連連應著:「好說,好說!肖掌柜,只要你們好生開窯挖炭,一不謀反,二不打毛子,咱就啥都好說!真鬧出點小亂子,象塌窯透水死幾個人,也不怕的,都由本縣為你們做主了——受人錢財,為人消災嘛,這道理本縣懂哩!」
那次談得不錯,就像做成了一筆好生意。
肖太平認為,身為七品知縣的錢大人是個不錯的生意人,貪雖貪了點,卻是直來直去,連「受人錢財,為人消災」的話都說了出來,甚是痛快。從這一點上看,這位錢大人倒比早先那王大人強,遇事總是可以指望的。故爾肖太平不敢怠慢,打從那次談話之後,就每月派人把一百兩規銀悄悄地給錢大人送去,還四處誇讚錢大人是為民做主的清官。錢大人也就覺得肖太平懂道理,常藉著各種由頭往橋頭鎮跑,到煤窯上拉炭,抓銀子,也到玉骨兒的暖香閣叫姑娘,討花捐。有時錢大人來了報國情懷,還會摟著姑娘談講些開窯掘煤利國利民的道理。但凡有人在錢大人面前罵起橋頭鎮的煤窯、花窯,錢大人便無好臉色,也無好聲氣。
到了光緒七年,肖太平和錢大人已打得一團火熱了。錢大人再無縣父母大人的官架子,和肖太平稱兄道弟,無話不談。一次酒喝多了,錢大人竟勸肖太平也像他一樣,花些銀錢捐個七品知縣來做一做,說是這生意只賺不賠哩。
錢大人摟著肖太平的肩頭,掏心掏肺地說:「……我的老弟呀,我和你說個實話:天底下只怕再也沒有比買個官當更好的生意了。你老弟沒聽前輩聖賢說過么?『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呀!咱雖說不是知府,只是個七品小知縣,可只需濁上一些,三年至少也有十萬雪花銀好賺的。」
肖太平做過捻黨二團總,至今還是官府剿殺的對象,哪敢做這種大頭夢?便藉著對錢大人的吹捧推脫說:「錢大人,我可不是您哪!您這七品知縣雖說是花錢捐來的,那學養本領卻非常人可比。在我看來,只怕高過那些科班出身的酸腐書生不知多少倍哩!」
錢大人得意了,馬上自吹:「這倒是!別的不說,就說前兩年的教案吧,巡撫老大人都誇讚本縣有辦法呢!別人不知道,巡撫老大人那是知道的,洋大人多難對付呀?驚動了朝廷,把老大人折騰了個半死。本縣一到,三下五除二就把事給斷了,洋牧師詹姆斯滿意,地方百姓也滿意,還沒殺一個人。這不是本事么?」
肖太平說:「是的,是的!這和洋大人辦交涉的本事,就不是能從書上學到的。王大人讀書倒多,卻是讀蠢了。他若是有您錢大人一半的本事,也不至於落到撤差流放的地步呢。」
錢大人認為自己遇到了知音,拍著肖太平的肩頭呵呵直樂:「英雄所見略同,英雄所見略同……」
被錢大人指認為英雄,肖太平那塊叛逆的心病消去了許多,自以為有錢大人這官府的後台,自己的富貴夢可以安然地做下去了。他再沒想到,在後來的日子裡,錢大人這條七品惡狗會一口咬住他的脖子,死死不放,喝了他近十年的血。
事情發端於肖家窯和王家窯的窯業爭端。
肖太平大意了,原本壓抑著的野心,在和錢大人一日勝似一日的熱絡之中驟然爆發起來,竟想吃掉王西山王大爺的王家窯,一舉統下鎮上所有煤窯,完成對橋頭鎮煤炭業的真正壟斷——肖太平總認為王家窯擱在王大爺手上算糟踏了。
王家窯的位置在肖家窯南面不遠處,兩家的窯地緊緊相連。肖太平看過多少次了,只要在王家窯修一條通往肖家窯的路道,王家窯的炭就能直抵煤碼頭,兩座窯就變成了一座窯,利也豐厚了許多。而各弄各的,肖太平賺不到王家窯上的錢,王大爺的利也薄——王家窯的炭要走旱道經橋頭鎮去漠河,轉運工費太高。
光緒二年,大漠河煤碼頭建好,肖白李三家煤窯聯手時,肖太平就想到了王家窯。指望王大爺也會像李五爺一樣聰明,主動找到門上,把窯交給他伺弄。可王大爺卻不聰明,對煤船連檣的煤碼頭竟視若無睹。沒辦法,肖太平只好讓李五爺去勸王大爺。王大爺偏不幹,還勸李五爺不要干。說是肖太平和白二先生的關係非同尋常,兩個爺又都是財大氣粗的主,只怕弄在一起會被肖白兩家吃掉。
李五爺不以為然,推心置腹地和王大爺說:「……老哥,咱得承認,要說弄窯,咱誰都不是人家肖大爺的對手。窯在咱手上就出那麼點炭,轉到肖大爺手上,他就能生出花來。現在肖大爺又有了煤碼頭和船隊,工費更省,四家聯手,咱既省心,又多賺了銀子,多好的事呀!我日後專管運炭賣炭,再不管窯上的事了!」
王大爺是小氣的肉頭,窯不攥在自己手上總不放心,仍是搖頭不止。李五爺無奈,回去如實向肖太平傳話。肖太平心裡雖氣,卻也拿王大爺和王家窯沒有辦法。後來幾次想向王大爺下手,逼垮王家窯,可總因著早年叛逆的心病,怕惹急了王大爺,鬧出不可收拾的大亂子,便不敢造次。這就有了五年的相安無事。
五年裡,王大爺小心伺弄著自己的窯,就像伺弄著一塊上好的莊稼地,雖沒大發,倒也風調雨順。王大爺沒有野心,也就沒有氣生,眼見著李五爺跟著肖太平發了,心氣仍是平和,斷無因嫉生恨的樣子。因為勢單力薄,王大爺從沒夢想過把自己窯上的炭直銷江南,只安分地守著鄰近三省四縣的老主顧過日子。
沒想到,到了光緒七年冬天,王大爺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這年冬天,肖太平宣稱煤炭銷路不暢,江南的煤價不動,卻把銷往漠河城裡和周圍三省四縣的炭價降了一成半。王家窯只好跟著降價。降了價,肖太平厚利不減,王大爺就苦了,賣完一冬天的炭后算算賬,幾個月竟是白忙活。
王大爺黑著臉找到了肖家窯掌柜房,和肖太平說:「肖大爺,你可把我擠兌苦了。」
肖太平說:「我咋擠兌你了?你賣你的炭,我賣我的炭,咱是井水不犯河水。」
王大爺說:「你把炭價降了一成半。」
肖太平說:「炭賣不動,我自得降價,與你何干?!」
王大爺說:「那你在江南咋不降價?」
肖太平說:「你這話問得無理——江南賣得動,我為啥要降價?」
王大爺說:「我知道,你這是坑我,想把我往死路上逼。」
肖太平說:「這話又錯了,我才不逼你呢,卻是你硬要往死路上走。你現在要是不想走這死路了,咱就好商量……」
王大爺問:「商量啥?」
肖太平說:「商量把窯盤給我嘛!我不欺你,會給你一個好價錢。」
王大爺說:「肖大爺,我勸你別做夢,我這窯就是開不下去,也不會盤給你的,你要真有本事,就按這價把炭一直賣下去!」
回去后,王大爺主動歇了窯,單看肖太平這降了價的炭能賣多久。
肖太平卻又換了副笑臉,派李五爺找到王大爺門上,不談盤王大爺的窯了,只說要像包白二先生的窯一樣,包王大爺的窯。還挺大方地提出,按王家窯上一年的出炭量加一成算,要炭給炭,要銀子給銀子。王大爺一口回絕,聲言,自己再不和姓肖的打交道。實在沒辦法,肖太平請出了白二先生。
白二先生和肖太平好得像一家人,自然願為肖太平幫忙,便把王大爺請到漠河城裡來,知心朋友一般,好言好語地和王大爺說:「……王大爺呀,你和肖大爺鬧個啥呀?肖大爺想包你的窯,不也是為你好么!我白某都信得過肖大爺,新窯、老窯都敢包給他,你王大爺咋就信不過人家肖大爺呢?肖大爺十來年讓我賺了那麼多,還能有虧給你吃么?你要怕肖大爺說話不作數,我就來做個中人,好不好?」
王大爺說:「二爺,你別勸我,我知道的,我和你不一樣——你有恩於肖太平,又是大窯主,肖太平自然不便黑你,也黑不了你。我就不同了,我這窯只要落到肖太平手上,就別想再好生回來了。再說我也得爭口氣哩。」
白二先生說:「爭哪口氣呀?只要能多賺些銀錢,我看比啥都好。」
王大爺卻搖頭說:「說起來,二爺您也算是橋頭鎮的老戶了,是橋頭鎮第一家弄窯的,您咋就不想想,咱橋頭鎮的煤窯現如今都落到一個外鄉侉子頭手裡,咱臉上有光么?」
白二先生說:「王大爺,你這話就錯了。人家肖大爺一沒把咱橋頭鎮的煤窯背走,二沒讓咱少賺了銀子,倒是把咱橋頭鎮鬧騰得一片紅火,咱臉上的光還小了?沒有這個能弄窯的肖大爺,咱橋頭鎮煤窯就沒有今天嘛!你我不服氣是不行的,憑你我,如今江南斷不會知道有咱橋頭煤嘛!」
王大爺那時可不知道橋頭鎮地下的煤炭重重疊疊,竟有十層之多,能開採一百二十多年,又憂心起煤窯的命運來,對白二先生說:「二爺,你想過沒有?肖太平終究是外來人,他自己的窯咱不說,咱的窯在他手上,能有好么?他不發了瘋似地給你往死里挖?等把咱窯下的炭挖光了,他賺足了,拍拍屁股走人,咱咋辦?咱就守著破窯眼喝西北風么?」
白二先生覺得王大爺心眼太死,便說:「窯下的炭不論誰挖總要挖完的,到時咱再開新窯嘛!誰會守著破窯眼喝西北風呀!」
然而,不論白二先生咋著說,王大爺就是不吐口。
肖太平見白二先生出面都沒和王大爺談通,這才動了手,趁著王家窯歇窯的機會,從地下炸通了王家窯的煤洞子,把肖家窯和王家窯連成了一氣,公然在王家窯下掘起炭來。起初王大爺不知道,待知道后,氣瘋了,帶著上百號弟兄打到肖家窯上,遂引發了肖家窯和王家窯的窯業戰爭。
這場窯業戰爭爆發於光緒八年春天。其時,正是青黃不接的四月,王家窯上歇了窯的窯工沒飯吃,早已對肖太平和肖家窯一肚子怨氣,一聽說要去和肖家窯打架,都來了精神。周圍三省四縣擁過來的季節工也多,王大爺便不愁人手。素常小氣的王大爺,這次很大方,開打之前,給每個弟兄發了五斗陳高粱,還言明了,傷養死葬,打死了對方的人算他的。
是從地下打過去的。
光緒八年四月的那個早上,跛腳王大爺盤起自己頭上的辮子,包了包頭布,還喝了點酒,才帶著百十號弟兄從王家窯這邊下了窯。先也沒打,只讓手下的弟兄用棍棒逼著肖家窯上的窯工向後轉,把刨出的炭全往王家窯窯口背。肖家窯的窯工還算識相,見王大爺手下的弟兄都攥著傢伙,便老老實實聽了王大爺的話。後來肖家窯窯口老沒有炭背上來,護窯的窯丁就起了疑,下到地下去看,這才打了起來。王大爺有備而來,人多勢眾,肖家窯的十幾個窯丁不是對手,一開打就吃了虧,哀號著抱頭往肖家窯窯口竄。王大爺的弟兄打得性起,在地下一路追過去,衝到了肖家窯上口。
這時,形勢起了變化。
肖家窯上口緊連著大漠河煤碼頭,當日聚著的窯工和裝煤船工有三百多口人。這些人開始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待見得跛腳王大爺指揮著王家窯的弟兄搶運煤場上的炭,還亂打人,才蜂擁而上。弟兄們紛紛抄起手上的鐵銑、扁擔、鎬頭和王家窯上的人拼打起來,直打得窯口和碼頭上一片血肉飛濺……
這一仗打得慘烈。王家窯死了一人,傷了三十多人。肖家窯這邊死了兩人,傷了十幾人。王大爺本人也受了傷,肩上被人劈了一銑,生生劈折了鎖骨,鮮紅的血浸透了寶藍色的夾袍。最後時刻,王大爺是被四個王氏本家弟兄抬著,才逃出重圍的。
說來也巧。這一日,肖太平不在橋頭鎮,更不在肖家窯戰場上,而是在漠河城裡,正由白二先生陪著和錢大人一起喝酒。席間,得到護窯隊隊總肖太忠氣喘噓噓的稟報后,肖太平和白二先生不說話,都盯著錢大人看。
錢大人火了,借著酒興,拍桌子對手下的差人喊道:「……這個王西山真是目無王法了,大天白日敢打到肖家窯上,還打死了人,這還了得!快給本縣把刁民王西山一干人等全用鐵繩鎖了來!」
肖太平這才說:「錢大人,一切就要靠您做主了,兄弟和白二先生都是有身份的人,往日總不願和這種無賴多糾纏,沒想到,這無賴得寸進尺,今日竟打到我們窯上了……」
錢大人說:「你們放心,你們放心,本縣自有修理這無賴的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