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曹二順跟著肖太平和曹團弟兄到白家窯下窯,是在白二先生光臨侉子坡后的第三天。
那天的情形曹二順記得很清楚。天還透黑哩,肖太平就把他叫起來了,要他滿坡去吆喝人。把吆喝起的弟兄領著往白家窯走時,東邊的天際才有一抹白。到了白家窯上,天算是亮透了,弟兄們就在窯上口的賬房上了名,各自領了工牌。
白二先生說話算數,真就管兩頓飯呢!憑手上的工牌,窯掌柜章三爺讓窯上的人給弟兄們每人發了一個粗磁大海碗,一人一碗高粱米熱粥,外帶兩個疊得方方正正的黃玉米煎餅。下飯的鹹菜疙瘩是用大瓦盆裝的,滿滿一大盆,都切成了絲,擺在大席棚下,隨便大家吃。那陣勢有點像大戶人家辦婚嫁喜事,怪熱鬧的。
曹二順素常不喜歡湊熱鬧,領了一碗粥和兩個煎餅,抓了一把鹹菜絲,就避到大席棚后的一輛木車上坐了下來。開初只顧吃,並沒留意周圍的風景人物,也沒注意到響在身旁的風箱聲。只是吃到末了,讓最後一口煎餅就著鹹菜絲滑下了肚,曹二順才覺著有點渴——不要錢的鹹菜絲吃得太多,又不知窯下有沒有水喝,便想起找水。
這就看到了大妮。
大妮在距曹二順不到五步開外的地方,幫一個辮髮花白的老鐵匠伺弄一盤紅爐,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抓著個水瓢在喝水。
這是曹二順第一次看到大妮,看到的是大妮單薄的背影。那背影決不像一個年輕女子,倒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曹二順便以為大妮是那個老鐵匠的兒子,或是徒弟,就走過去,拍了拍大妮的肩頭說:「哎,兄弟,給口水喝!」
大妮一驚,手中的水瓢差點兒掉到了地上。
曹二順忙將大妮手中的水瓢捧住了,往自己碗里倒了半碗水。
倒水時,曹二順才發現,大妮不是個「兄弟」,卻是個瘦小的女人。年紀一下子看不出,像似十幾歲,又像似二十幾歲。穿著一身滿是補丁的老藍色土布褂子,胸脯鼓鼓的。飢黃的臉仰著,兩隻俊美而困惑的大眼盯著他,嘴裡還發出咦咦呀呀的怪聲。
曹二順覺得自己拍了一個女人的肩膀,有點失禮了,挺不好意思地直向大妮賠不是,好像還尊稱了大妮一聲「大姐」。
正撥弄爐火的老鐵匠,抬頭看了曹二順一眼說:「我外甥女是個啞巴,不能和你扯哩!」說罷,老鐵匠對大妮做了個手勢,要大妮好生拉風箱。大妮又「呼哧呼哧」地拉起了風箱,還笑笑地指著身邊的水桶,示意曹二順多舀點水。曹二順肚裡已裝得比較飽滿,並不需要水了,可礙著大妮的盛情,還是鬼使神差地舀了半瓢水,拚命牛飲下去……
這就是曹二順和未來的老婆大妮第一次見面的全過程。緣份是水,情形也平淡如水,沒有任何傳奇色彩。曹二順那時根本不知道啞巴大妮名聲不好,更不知道她舅舅老鐵匠也夜夜**操弄她哩。後來窯上的櫃頭搖起了鈴,弟兄們都領了煤鎬、鐵銑下窯了,曹二順才慢吞吞地放下水瓢去了窯口。趕到窯口時,弟兄們差不多都走完了。
在窯口,曹二順先見了妹夫肖太平,后見了滿臉大鬍子的章三爺。
肖太平指著曹二順,悄悄地對章三爺說:「……三爺,這位是我內兄,您老看看,是不是能……能分個輕巧一點的活給他乾乾?」
章三爺在白二先生面前乖得像孫子,在弟兄們面前卻凶得很,才不買前二團總肖太平的賬哩。章三爺像打量啥稀罕物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肖太平好半天,才把牛眼一瞪,說:「想輕巧都回家摟老婆去,白家窯沒啥輕巧活!」說畢,扔了一個滿是濕炭渣的破煤筐給曹二順,又扔了一個給肖太平,「你們都去背煤吧!」
這讓肖太平吃了一驚。
曹二順後來才知道,那日肖太平原沒打算下窯。肖太平以為只要把曹團弟兄都從李家窯、王家窯弄到白家窯來下窯,把弟兄們給管好了,不鬧事,就算替白二先生盡到了責,就能理所當然地拿那三份的窯餉,日後還能替白二先生包窯。
肖太平可沒想到,頭一天就會被章三爺搞個下馬威!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肖太平只一愣,便把身後粗且長的黑辮子盤到脖子上,把地上的背筐拾起了,陰著臉,拍了拍曹二順的肩膀說:「二哥,咱走!」
曹二順並不知道白二先生給肖太平私下的許諾,自然感受不到肖太平的那份委屈,便老老實實跟著肖太平順著伸入地下的斜井,一步一滑地往炭窯下走。
初到窯下,曹二順覺得有點像鄉下老家的地窖。窯頂窯幫四處都是黃土,不是很嚇人的樣子。可越往下走,越覺得氣悶,就感到有點嚇人了。手上的豆油燈鬼火一樣跳動著,照不出五尺遠。四處還都是水,窯頂上嘩嘩落著,腳下呼呼淌著,走在前面的肖太平一不留神,就摔了一跤。再用油燈照著四下里一看,黃土早不見了。發霉的木柱、木樑支起了一片黑乎乎的天地,滿眼都是那種不是土的東西。迴轉身再往上看,窯口已變得很小很虛,像一輪掛在天上的薄月。
曹二順心裡怯了,對肖太平說:「這……這窯多深呀,怪……怪怕人哩!」
肖太平惡聲惡氣的:「怕啥怕?老子……老子就要在這裡掙下一片江山!」
這話里隱藏的一種兇狠的野心,曹二順是聽不懂的。
曹二順卻以為聽懂,愣了一下,說:「也……也是哩!種地再好,也沒這下窯發得快。人家窯上管咱兩頓飯,那一天五升高粱就是凈賺。這一天五升,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斗,十八石。這可是咱老家七八畝地的收成哩!這樣幹個三五年,還不就掙下個幾畝地的江山了……」
肖太平又沖著曹二順吼道:「一年十八石,你老婆孩子一家老小就不吃不喝了?!都把脖子紮起來呀?!」
曹二順這才看出肖太平心情不好,就不和肖太平爭了,心裡卻仍是不服的。
往窯上背第一筐煤時,曹二順又在心裡悄悄算起了賬:就算日後他討上了老婆,再生幾個娃兒,一年肯定也吃不了十八石高粱么!糧食哪能可勁吃?總得加上一些糠菜的。那麼再不濟,有個五到八年,他幾畝地的江山也掙下了……
這麼一想,窯口高懸的月亮變成了火熱的太陽,迸發出希望的光芒。
希望的光芒照射得曹二順渾身是勁,曹二順漸漸地也就不覺得怕了……
背完第五十三筐煤,曹二順和肖太平一幫背煤的弟兄在地上窯口吃了飯。刨煤、裝煤的弟兄不能上窯,就在窯下吃。地面上吃飯的弟兄一下子少了許多,顯得有些冷清了。
因為第一天就背煤,因為背煤而在窯上吃中飯,曹二順就再次看到了大妮。
大妮還在爐前拉風箱,早上洗凈的臉已滿是煙塵。盤著花白辮子的老鐵匠手持火鉗鉗著一隻只煤鎬「叮叮噹噹」地在鐵砧上打,火星直往大妮身旁濺。曹二順就沒來由地替大妮擔憂起來,心想,萬一火星落到大妮臉上,不就破了大妮的相了么?大妮雖說是個啞巴,可面孔挺俊俏的……
曹二順嘴裡含著半口煎餅,痴痴地盯著大妮看,讓一個叫錢串子的當地窯工發現了。
錢串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曹二順,說:「……哎,看上這小女人了是不是?夥計,你只要給她鐵匠舅舅五升高粱的錢,她就讓你日一回,你日不日?」
曹二順忙把自己的目光從大妮身上收回來,對著錢串子直搖頭。
錢串子以為曹二順沒看上大妮,又綴弄說:「你要嫌這啞女人不好,咱天黑到橋頭鎮上的三孔橋去,日花船上的姑娘好么?不過價碼貴了點,日一次得……得兩三天的窯餉哩!」
曹二順心裡狂跳不已,臉上慌亂得很,不知所措地看著錢串子,再次搖起了自己的大頭。
「那……那咱晚上打牌,打牌好不好?輸贏也不大,也就是一兩天的窯餉罷了,贏了你拿走,輸了先欠著也成。」
曹二順還是搖頭。
錢串子不高興了,指著曹二順的額頭說:「你這人真沒勁,不日女人又不打牌,哪天在窯下砸死了虧不虧呀?」
這情形讓坐在一邊炭堆上吃飯的肖太平看見了。
肖太平走過來,拉走了曹二順。
下午再下窯時,曹二順春心晃動了。花船上的金貴姑娘不敢多想,窯口的大妮卻老在心裡裝著,好幾次想對一起背煤的錢串子說,他就貼上這五升高粱,和大妮日一回——反正他又沒家沒口的,賺下這些高粱也沒用。在煤窩裡裝煤時,錢串子就在跟前,曹二順幾乎想說那句「我要日了……」
偏巧肖太平過來了,沒頭沒腦地對曹二順說了句:「二哥,人活一世總要立個大志向!」
這就讓曹二順警醒了。
曹二順又按照自己的思路來理解妹夫的話,一路理解下來,再次覺得妹夫高明:是哩,人活一世是該有個大志向啊,光想著日一回算啥大志向?日完今天明天咋辦?再說日一回五升高粱也太貴了一點。若是天天去日,那不就天天白乾這賣命活了?他的江山不就日騰完了么?只怕到老連塊埋屍的地方都掙不下哩!
要有大志向!曹二順野心勃勃地想,他說啥也得把這個啞巴女人弄到家裡當老婆,那就能不花一文錢***了。
想象著***啞巴女人時的種種樸實而淫晦的場面,腿襠竟變得不大利索,腳跟也變軟了……
自那以後,大妮的姣好面容和身影就像一道景物,老貼在曹二順的眼前晃。在窯上是大妮,在窯下還是大妮,滿世界都是大妮。每每走過大妮的鐵匠棚,總忘不了到棚里喝水,還很賣力地替大妮拉風箱。
伴著虛虛實實的大妮和時遠時近的風箱聲,曹二順掙下一片江山的夢想一天天變得充實了,下窯成了他年輕生命的一種依附和享受。這使得曹二順在此後的一生中都念念不忘這個充滿希望和**的年頭,至死都在心裡保持著對肖太平的佩服。肖太平在日後奔那大志向的拼殺中,不但成全了他和大妮,也成全了一個轟轟烈烈的小窯時代。
曹二順由此認定,同治七年不但對他是個重要的年頭,對橋頭鎮來說也是個重要年頭。橋頭鎮煤炭業的真正歷史應該從那年算起,從肖太平背著濕重的煤筐,和他一起走進白家窯窯下那天算起。
那天,不但是在橋頭鎮,就是在整個曹團里,也沒人知道肖太平是何等了得的人物,只有他曹二順知道。他曹二順十分真切地聽到了肖太平對他說的話:
「為人要有大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