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綿綿的學習成績一直就不怎麼好,家人誰都清楚,學校的老師也一樣清楚。
只是在兩個月前,成績對綿綿來說,似乎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即使綿綿的成績再差一些,上大學甚至上重點大學對綿綿來說也根本不是什麼問題。原本綿綿在市十六中上學,一年多前轉學到了延門中學。延門中學是整個延門市最好的一所重點高中,綿綿則分派在這個重點中學的重點班讀書。能在這樣的學校和重點班上學,再加上綿綿的背景,上延門市的大學可以說是張飛吃豆芽。光延門市就有四所大學,其中一所還是全國重點大學。特別是這所重點大學,交通便利,離家只有三站地,幾乎就在家門口。綿綿要是上了這所大學,那實在太方便了。至於另外的三所大學,雖然不是重點,但在省里也都是很不錯的大學。綿綿究竟上哪所大學,武祥當時好像連考慮也沒考慮過。按武祥的意思,綿綿願意上哪所大學,就上哪所大學。因為這幾所大學的領導都曾三番五次託人給武祥說過,幾乎是千叮嚀萬囑咐,希望綿綿一定上他們的大學。這些學校的領導並沒有說假話,他們打心底里都巴不得綿綿能上他們的大學。
之所以要爭著搶著讓綿綿上他們的大學,並不是因為綿綿有什麼特長,更不是因為綿綿學習成績拔尖,或者有見義勇為、發明創造、文體特長諸類的突出事迹和成績。原因也就這麼一個,當然也是人所共知、見怪不怪的公開秘密,就是綿綿的舅舅魏宏剛是這個延門市的市委書記。這些學校的領導誰都清楚,招一個綿綿這樣的學生進來,就等於給學校的下一步發展拉來了關係,夯實了基礎。這些年,幾乎每一所市屬高校都在迅猛擴招,原有的地盤都大大不夠,捉襟見肘、四下缺錢。如果能同當地的主要領導搞好關係,在城市用地如此緊缺的情況下,有這麼一個市委書記的寶貝外甥女在學校讀書,那幾乎就等於擁有了可以輕鬆對話的經濟資源和政治資本。何況非此一項,一所高校同所在地的黨委政府,方方面面都會有著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聯繫。
延門市是一個近七百萬人口的大市,分管十五個縣區,而且是省里條件最好最大的一個地級市,距離省城只有百十公里。還有至為關鍵的一點:延門市在省里的地位之所以無比重要,因為整個省城幾乎就在延門市區的包圍圈裡。所以,能有這樣一個當市委書記的舅舅,綿綿的升學從一開始就壓根兒不是什麼問題。甚至綿綿到省城大學讀書,也不算什麼問題。
其實早就有人在暗地裡說了,綿綿根本就用不著參加高考,市裡省里的這些大學根本就不在綿綿和綿綿舅舅的視野里。綿綿的舅舅其實也根本用不著親自說話打招呼,早在上一個學期,甚至更早,綿綿將來上什麼樣的大學就已經有人給安排好了。
綿綿就魏宏剛這麼一個舅舅,綿綿的媽媽魏宏枝又是舅舅唯一的親姐姐。
綿綿的母親比舅舅魏宏剛大八歲,長姐如母。父親去世得早,魏宏剛幾乎是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大學畢業后,還和姐姐一家人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也正因為如此,綿綿幾乎就是在舅舅的肩膀上長大的。
魏宏剛有一個兒子,平時管束頗多,家教很嚴。只有到了姐姐家裡,魏宏剛才能發出陣陣爽朗開懷的笑聲。魏宏剛對綿綿的愛溢於言表,在舅舅跟前,綿綿想幹什麼就能幹成什麼。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水裡的月亮,綿綿想要什麼舅舅就能給她找來什麼。連綿綿的母親也逢人就說,綿綿都是讓舅舅給寵壞的。
其實誰都看得出來,在魏宏剛眼裡,綿綿比親生女兒還親。舅舅疼外甥女,比疼親生兒子還疼。魏宏剛如此疼愛外甥女,其實是對姐姐的敬重和回報。
綿綿的舅舅很年輕,今年只有四十二歲,是省里最年輕的市委書記。以他的年齡和他目前的位置,前程無可限量。
有這樣一個舅舅,綿綿的未來也同樣鮮花遍地,前程似錦。
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就在兩個月前,綿綿的舅舅在一次市委常委會上,突然被中紀委和省紀檢委的四個人帶走了。就像晴空一個炸雷,當人們回過神來再睜開眼時,一個威武莊嚴、頂天立地的市委書記,頃刻之間沒了,真就在延門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個在綿綿眼裡和藹可親、威武強大的舅舅,一個說話鏗鏘、做事鏗鏘,在錦繡斑斕的延門市大地上顯示著巨大魄力和超強能力的市委書記——綿綿的舅舅,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場魔術,眨眼間,就這麼不可思議地在人間蒸發了,看不到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在魏宏剛被宣布接受審查之前,就有各種各樣有關魏宏剛會出事的傳聞與消息,特別是延門市的社區網站上,更是帖子滿天飛。罵他的咬牙切齒,恨之入骨,說這個偽君子書記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天生就是地痞無賴、流氓惡霸;說好的斬釘截鐵地認為絕對是一個好書記被一幫小人陷害冤枉了。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魏宏剛幾乎就是當年的岳飛、于謙、袁崇煥。武祥和妻子魏宏枝,魏宏剛的妻子,甚至魏宏剛的司機、秘書,甚至於還有魏宏剛的外甥女綿綿和魏宏剛上了初三的兒子丁丁,每天都有接不完的電話和簡訊。簡訊、微信、微信群,還有大大小小的朋友圈,大段大段的也不知哪裡來的各種各樣的文章和時評,鋪天蓋地地佔滿了手機最醒目的位置。都在強烈維護著延門市的公理和正義,都在顯示著極大的憤怒和關切,或旗幟鮮明,或拐彎抹角,都奮不顧身地表示著堅決的態度和毫不動搖的意志。有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什麼事情也沒有了,這陣風已經刮過去了。因為省里下派的巡視組,也在巡視報告中對以魏宏剛為書記的延門市委領導班子進行了正面評價,並且讚揚市委書記魏宏剛「作風正派,嚴於律己,起到了應有的示範作用」等等。從此以後,家裡的電話更是響個不停,常常是手機剛接通,座機又響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電話,鍥而不捨地,頑強果決地從一大清早一直響到漏盡更闌,甚至有很多他們根本記不起來究竟是些什麼人,是否真的認識,真的在什麼地方見過面,居然也不斷地不停地一次一次地打進電話來。有時候通話很久了,還是想不起打電話的這個人曾在哪裡見過,究竟是幹什麼的。每個電話時間都很長,都有說不完的安慰話,當然其中不乏義正辭嚴的議論和義憤填膺的聲援,也不乏各種各樣的主張主意和絞盡腦汁的出謀劃策。儘管他和妻子總是不斷地提醒對方,這種事情最好不要在電話上講,但電話那頭的聲音好像全然不顧這些警示和提醒,慷慨激昂有之,強烈抨擊有之,忠貞不貳有之,泣不成聲有之……於是武祥和妻子反倒要一遍一遍地寬慰和安撫對方,一遍一遍地給對方解釋:我們也絕不相信魏宏剛會有什麼大問題,我們一定要相信政府,相信紀檢委,相信組織和領導。如今已經是法制社會了,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會像過去那樣隨便冤枉一個好人,現在網上瞎傳的那些東西,其實也沒有多少是真的。宏剛當領導時間長了,哪能不得罪幾個人,這些人在網上發泄發泄,咒罵咒罵,都可以理解。至於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謠言和傳聞,我們不信也不看。如今當一把手,也得肚量寬些,想說什麼就讓人家說去……等等等等,直說得頭昏腦漲,口乾舌燥,好像對方都是魏宏剛的至愛親朋,不好生安慰就不能打消他們的憂慮和悲憤。
當時正值中秋節,雖然有八項規定,但借過節的機會,來家裡的人甚至比過年時還多,包括市委市政府各個部門各個單位的人,心往一處想地都借這個機會不斷到家裡來問候和看望。武祥夫婦當然明白,好多人都是想讓他們給書記傳話,讓書記明白,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支持著書記,維護著書記的尊嚴和聲譽。武祥也看得明白,這些人也知道,現在不同過去,往年可以不來,但今年一定得來。往年來是錦上添花,如今來則是雪中送炭:真出了事,當然誰也不來了;萬一沒出事,來不來,那感覺和心態可謂天壤之別。雖然沒有什麼貴重禮品,但水果籃子、土特產還是堆得屋子裡哪哪都是。
武祥和妻子當時見過的各個部門領導就不下幾十個,特別是妻子接待得不堪重負,老用手捂著要打的哈欠。凡是那些年紀大點兒的領導,常常是說了沒幾句,眼圈就紅了。安慰過後,緊接著又憤憤不平,思維敏捷,思考深刻:網路也是國家的網路,政府的網路,就沒個人管管嗎?宏剛是一把手,是書記,自己不好說什麼,政府部門難道就看著不管嗎?網上居然還說什麼紀檢委的已經調查問詢過好幾次了,宏剛都已經被監控了,連住所也被監視居住了。聽聽,這不明擺著造謠嗎?我們天天跟宏剛書記通電話,他一天到晚還是那樣忙得團團轉,什麼時候被監控、被監視居住了!
每逢聽到這些話時,凡在座諸君的共鳴都很一致,也都很堅決,都很氣憤,措辭基本上也都差不多:是啊是啊,確實太不像話了!這個網路也真該管管了,這讓領導幹部們以後還怎麼開展工作!我們也查過,也向上面反映過,但至今誰也不清楚,誰也查不出來,這些東西究竟是哪裡出來的,我們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情況匯總。我們也不是沒有和魏書記說過這些事情,但魏書記從來也不表態,他有大將之風,既不介意也反對任何人追查這些東西。魏書記不表態,下面的人遲遲不敢妄動。其實,這股疾風從何處刮來,魏書記也不清楚,魏書記是市裡的一把手,這樣的事情,魏書記都不清楚不知道,我們怎麼能清楚和知道。不過魏姐您放心,那些傳謠的人政府肯定不會任其逍遙法外。我們支持反腐敗,但有些人借反腐敗肆意攻擊黨和政府的領導一把手,那也是決不允許的。
武祥漸漸地也看出來了,這些人雖然說是這麼說,話趕話地這麼說,反倒有了此地無銀的意味,並沒有什麼底氣。有時候,有些人乾脆支支吾吾地避開話題,凈扯一些不酸不鹹的淡話,甚至問到汽油還漲不漲價的問題……
實際上,有關那些沒完沒了的傳聞,對魏宏剛當時的真實情況,武祥和妻子心裡也一樣沒譜。妻子雖說隔三差五就往弟弟家裡跑,其實也很難見到魏宏剛的面。打電話不是不在,就是沒人接,好容易見著了,或者打通了,魏宏剛三言兩語就把話茬轉了。有時候妻子問多了,問急了,魏宏剛還會很不客氣,很不耐煩,甚至很生氣地打斷姐姐的話,吼道:你能不能不在電話上扯這些事情!不要添亂了好不好!你還嫌我不麻煩是咋的!有一次妻子好容易在家門口等著他了,沒想到宏剛擺了擺手,什麼也沒有說,雙目空洞,表情獃滯地頭一低坐進車裡,連車窗也沒打開,一溜煙就讓車開走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妻子的話越來越少了。連武祥也看出來了,妻子的弟弟魏宏剛確有異樣,他的心事全反映在了發灰發暗的臉上,與平時的反差太大了。知弟莫如姐,妻子已經預料到弟弟說不定真有什麼問題。否則作為一個市委書記,對自己的親姐姐,怎麼會有這樣漠然的表現。就是裝也應該裝裝樣子,給家裡人減減壓力,安慰安慰。難道他會不知道姐姐心裡有多擔心多憂慮?
魏宏剛幾乎是姐姐一手帶大的,為了他,姐姐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對他操不完的心,吃喝拉撒都大包大攬,一手包辦,都二十好幾了還沒嫁人、生孩子。人們說,如果宏剛的姐姐當初上了大學,即使只是上了大專中專,魏宏剛還會有今天的機會和地位嗎?如果魏宏剛也像武祥這個姐夫一樣,只上了個初師中專什麼的,那他魏宏剛還能有什麼大出息?還能進省城的第一學府?還能當省城第一學府的學生會主席、團委書記?還能當今天的市長、市委書記?長姐如母,對魏宏剛來說,姐姐真正是恩重如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姐姐是擔心你、牽挂你,你怎麼能連個安慰話也沒有,給屁股不給臉地鑽進車裡就跑了,你這當弟弟的究竟是怎麼了?
沒有多久,那個越來越讓人提心弔膽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越是怕什麼,就越是來什麼。最令人膽戰心驚、想也不敢想的擔憂終於變成了事實……
眼看著就要過年了,一棵枯柳露出了當季的頹敗和破綻。也就是那次常委會上,魏宏剛當著所有市委常委的面被紀檢委的人帶走了。
緊接著,各種各樣的說法,一個接一個地傳到了武祥家裡來。有的說,當紀檢委的人宣布完決定,坐在書記座位上的魏宏剛根本就站不起來,最終是被工作人員拖著架走的。有的說,魏宏剛被帶走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請組織上照顧一下我的母親,她已經快八十歲了,身體也不好,最好不要告訴她有關我的情況。還有人說,魏宏剛走的時候,特別講了一句,我愛人什麼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與她無關……
其實,武祥明白妻子最想聽到的是這一切與妻子哪怕只有任何小小關聯的消息,但一句也沒有。即使到了今天,也沒有任何有關這方面的消息。
一如蛐蛐喊著,不知道藏在何處,緊接著,魏宏剛的秘書被帶走了、愛人也被帶走了,曾與魏宏剛一起搭過班子的主管教育衛生的副市長也被帶走了,連魏宏剛的司機也給帶走了,前前後後足有十幾個人都被帶走了。就在前幾天,連魏宏剛家裡的保姆也給帶走了。大蛐蛐和小蛐蛐們都在這個本該藏匿的冬天被翻露出來。
最忙最焦心的還是妻子。出事後、抄家前,妻子還去了弟弟家裡兩次,那時候弟媳還在,感覺弟弟的家幾乎像個墓地,倒不是不幹凈不整齊,而是那種陰森森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來。過去顯得擁擠的熱氣騰騰的上下兩層二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小樓房,現在突然空落落的,好像回到了寂靜最初的樣子,寂靜得活似座鬼宅。後來弟媳也被帶走了,保姆也被帶走了,緊接著又被抄了家,妻子就再沒去過弟弟的家,也不是不想去,而是弟弟魏宏剛的家根本就不讓進去了。
至於魏宏剛和這些人究竟在什麼地方接受審查,天知道。一說就關在省內,二說這是大案,一般不會在省內,估計得上北京。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就在某某省某某地方某某樓某某層的一間小黑屋裡……
整整兩個多月過去了,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魏宏剛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
魏宏剛關到哪兒了?恐怕成了整個延門市搜索熱度最高的話題。
妻子剛開始還蒙著,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到了後來,連保姆也被帶走了的時候,妻子像是突然醒悟,發了瘋似的到處打聽弟弟的下落。最終她上躥下跳竟然找到了巡視組,還找了市紀檢委,打問弟弟的情況。也許是在巡視組和紀檢委那裡受了什麼刺激,回來后情緒極差,好幾天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碰家務,也沒去上班。有句話叫好奇害死貓,妻子真就成了那隻垂死一樣的貓,只是一息尚存的好奇心還未泯滅,竟讓她又想到了什麼,接著又去找省委市委,甚至還打算往北京跑。就這麼東跑西撞的,每天都被北風吹足了揪心的涼,揪心的寒,一直到了今天,還是沒有任何消息任何結果。
在公開宣布魏宏剛接受組織審查之後不久,武祥一家人很快就感到了一種明顯的變化:家裡的電話突然少了,越來越少,有時候一整天也接不到一個。再後來,倘若突然一個電話打來時,反倒讓一家人嚇得不輕。
家裡彷彿突然沒了生氣和活力,一下子就沉寂了下來。死靜死靜的,靜得讓人無法呼吸,就像被什麼死死壓住窒息了一樣,胸口憋悶得揪心般刺痛,連覺也睡不安生。現在掛鐘的每一聲嘀嗒都無比刺耳,武祥發現他可以聽到狂風吹破雲朵的聲音。而妻子常常是躺著躺著,突然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然後被什麼嚇著了似的長時間坐在那裡發愣,發獃。妻子有一次幽幽地問他:咋辦呀?
漸漸地,才意識到這件事對他們幾家人來說,都像天塌了一般!宣布魏宏剛被審查的第二天,妻子就準備把魏宏剛已經上了初三住校的兒子從學校接回來,但魏宏剛的兒子丁丁竟然在學校宿舍里怎麼也叫不出來,手機不接,讓人傳話也沒有回應,妻子這個當姑姑的在學校大門口站了整整兩天,既沒見到丁丁的影子,也沒等到丁丁的任何音訊。後來找到教導處才知道,丁丁壓根兒不在學校里。丁丁早就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打去年就一直住在外面。這些天根本不回家,也從不去學校上課。學校的老師包括班主任也都不知道丁丁的住處和下落,其他的聯繫方式也全都阻斷了。直到今天,妻子幾乎找遍了市區,也沒有打聽到丁丁究竟住在哪裡。丁丁的手機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簡訊、微信、QQ統統不回。妻子甚至到派出所報了案。接待妻子的民警一臉春風迎了上來,但一聽說是魏宏剛的兒子,民警的臉立刻就換成一副漠然的樣子,淡淡地說,一個大男孩,能出什麼事?寫個情況,辦個手續在家等著吧。妻子寫了個報案材料,警察看也沒看就扔到桌子上那一堆報紙文件上了。
妻子那時候顧頭不顧腚,抓著手機通信錄給這個打,給那個打,就差沒打給電話本身了。妻子那時候足蹬旅遊鞋,去東家找西家,去找此前經常來往的朋友,請他們也幫幫忙。但往往是應承得很好,卻沒有任何結果。前後找了不少人,結果竟然沒有一個再打回電話來。有時候著急了再打電話給這些人,居然都打不通了,甚至有些人鈴聲剛一響就給摁了。
好久以後,武祥和妻子才漸漸明白,當初有那麼多電話,其實都只是試探、只是打問,只是抱著一種押注的心理。其實,他們肯定都知道魏宏剛有事,肯定都知道魏宏剛的情況很嚴重,也肯定知道是哪些人在不屈不撓、不依不饒地在死磕、在舉報揭發魏宏剛。但萬一沒事呢?萬一魏宏剛不僅無事,而且還繼續穩穩地坐在書記位置上以至又被提拔了呢?那這一個電話可就價值萬金,一個問候比平時的多少努力都更有作用、更有效果、更有價值。一俟等到後來確實出了事,等到魏宏剛果真被紀檢委帶走了,等到這些舉報和傳聞都已經成為事實了,等到報紙上終於出現了那些大家都明白無誤的用語時,都清楚「嚴重違紀違法」意味著怎麼回事時,電話咔嚓一下就沒有了。不僅沒了電話,連涇渭分明的界限也一下子就劃分出來了。對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的家屬親屬,躲都躲不及,還會往上湊?干腳還要往泥里踩?「嚴重違紀違法」,這就意味著這個案子已經成了鐵案,死案。不管是什麼人,即使有通天的關係,登天的本事,也絕沒有什麼辦法再能把它翻過來。紀檢委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確鑿的證據,決不會以這樣的用詞,在市委常委會上把一個市委書記直接帶走。這在延門市史無前例,幾乎就是十惡不赦、罪不容誅的大案要案,當然,立刻也就成了驚天動地、家喻戶曉的爆炸性新聞。紀檢委絕不會隨便在全市幾百萬人面前,把市委書記像犯人一樣帶走!別夢想最終會不了了之,變成冤假錯案,甚至天地翻轉,平反昭雪,官復原職。中國的現實是,一個領導不管職務多高,一旦被雙規,即使不被判刑,即使處理得很輕,但行政級別、公職工資也絕無可能再保得住了。這也就是說,延門市這個市委書記職務,就算是再選十個百個,即使在現有的幹部里挨個選,哪怕選出阿貓阿狗,也絕無任何可能再讓綿綿的舅舅魏宏剛來擔任了。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真的是冤枉的,這個案子真的應該翻過來,那也只能是很久以後,甚至是幾年、十幾年以後的事情了。更何況一個有近七百萬人口城市的市委書記被冤枉了的案例,在現在這種社會條件下的比率和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幾乎是零。
再退一百萬步講,即便你是被冤枉的,最終你被平反了,宣布你無罪了,但若還想再當這個市委書記,可能性也幾乎為零。不管什麼原因,只要你是一個領導,只要你被卷進一起或者多起重大的腐敗案件,即使最終證明你是無辜的,那也絕對是你的失職瀆職。就算你不違法,那也一樣違紀違規,也一樣是你的問題,也絕對沒有任何可能再讓你峰迴路轉,雲破天開,給你徹底平反。
武祥常常就這麼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地想來想去,有時候睡著了,腦子裡還全是這些情景和念頭。武祥夢到自己去了一家經常去的理髮館,一向熱情招呼熱臉相迎的理髮師拿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問:往短里剪?武祥沒好氣地回答:可以往多里剪嗎?武祥氣醒了,理髮師的剪刀還咔嚓咔嚓響著,他分不清究竟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
直到現在武祥才算明白過來,綿綿的舅舅魏宏剛,其實從宣布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審查的那一刻起,就極可能已經是鐵案如山,罪孽深重,就已經沒有任何再翻轉過來的餘地和希望了。越冷靜越思考才會越理性越清醒,越理性越清醒才意識到越是無路可走無路可逃!一旦被雙規,也就基本上等於被判了極刑,連正常人都不是了,基本上就等於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罪犯。而且絕不是一般的罪犯,而是一個比一般罪犯更令人厭惡、更令人髮指的重犯要犯了。魏宏剛已經成了延門市幾百萬人眼裡永世無法翻身的寇賊,成了幾百萬延門市人不共戴天的仇敵!還有,魏宏剛從被帶走那一刻起,伴隨而來的罵名和罪惡,就將成為魏家整個家門永遠也抹不掉的奇恥大辱,將會讓魏家幾代人都翻不過身來!這在別人那裡早就清楚了的事情,在武祥夫婦這裡,似乎很久很久以後才真正明白過來。其實並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相信,不能相信,無法相信,死也不願意相信。在妻子的眼裡,在綿綿的心裡,魏宏剛就是完美的化身,把他同一個罪犯聯繫在一起,打死她們也不會相信,也不會承認,這怎麼可能!魏家祖祖輩輩多少代了,好容易有了這樣一個光宗耀祖的苗子,老天爺何以如此不開眼。魏家哪輩子造孽了,今天遭此報應!
現實的漸近線在這一刻才清晰。
家裡窒息般的死寂和落寞,連陽台抽莖的君子蘭,那已經藏躲不住的橘紅色的花蕾也全都銹死了。慌張死掉的還有茉莉、米蘭和四季桂花,早已明明白白地在印證著這個事實。在綿綿舅舅被紀檢委帶走後不到一個星期,重要的,有身份的,在武祥夫婦眼裡能給他們帶來任何一絲安慰和希望的訪客幾乎絕跡。此前,讓他們聽了感到踏實,感到期待,感到激動,感到想哭,感到想傾訴,感到有分量的電話像刀切了一樣突然沒有了。即使有,也是幾個繞不過去的親戚,電話的內容也都大同小異,差不多都是讓他們想開點兒,心寬點兒,反正大家心裡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身體要緊,千萬別那麼難過,多為孩子想想,多為老人想想,等等。也就是這些大同小異、不斷重複的安慰話,毫無用處,越聽越難受的套話虛話客氣話讓武祥一家人明白從現在起,他們一家要講述一個傷心的、痛心的故事,一個現實活報劇。
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其實都是他們本該想到的,但等這接踵而至的事情真正發生時,還是讓他們目瞪口呆、心驚肉跳,讓他們驚恐萬分、難以承受。
在宣布魏宏剛接受組織調查之後,很快就宣布了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的重大決定,伴隨而來的還有延門市四大班子的表態和新聞媒體言辭猛烈的批判、聲討和鞭撻。特別是一些公共網站、社區網站和大報、小報,各種各樣的案情披露和內幕消息更是猶如狂風暴雨、怒浪巨濤。
本來武祥夫婦對這個結果早就應該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聲勢之大,來勢之猛,波及之廣,還是讓他們覺得無處可躲,無以見人,無從想象。報紙上、電視上、廣播里、網路上,無不把這件事以最醒目的標題放在最突出的位置。他們幾乎不敢打開報紙,不敢打開電視,不敢上網,甚至不敢打開手機。映入眼帘的每一個大標題,都猶如五雷轟頂;手機里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讓他們心驚肉跳。本是意料之中,但仍然讓他們難以相信的是當初那些曾經給家裡打過電話,曾經跑上門來表示安慰和聲援的人,曾信誓旦旦、忠心耿耿的一些部門和機關的領導,此時也一反常態,再次表現出一種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的嚴厲和堅定。他們措辭激烈、聲色俱厲,對魏宏剛的腐敗行為給予了無比激奮的怒斥和大義凜然的譴責討伐,爭相表示對黨中央的反腐敗工作予以堅決支持,不僅要以零容忍的態度參與反腐敗,並要以此為戒,與一切腐敗分子腐敗行為堅決劃清界限。同時一再申明誰要是敢頂風作案,鋌而走險,甚至暗中串聯,包庇腐敗分子,一經查出,一定嚴懲不貸,絕不留情,絕不手軟。神情之激越,態度之堅定,言辭之果決,讓武祥一家人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以致整日手足無措,不吃不喝,默默地坐在那裡發愣發獃。
武祥一家就像突然陷進一場被嚴懲被抨擊被咒罵的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受打擊最大的是綿綿。魏宏剛剛出事時,綿綿的眼睛哭紅了一次又一次,整天茶飯不進,不去學校,也不同任何人聯繫。幸虧不久之後就放寒假了,有這麼個緩衝的時間,不至於壓力太大。但因為高三面臨高考,寒假只能放十幾天,過了正月初三就返校複習了,所以武祥和妻子就想抓緊時間把女兒落下的那些課程和研習不足的學科好好補一補。看上去這些日子裡綿綿的情緒似乎漸漸平靜了下來,但武祥夫婦都感覺得出來,綿綿的思維卻越來越不集中,學習成績也眼見得往下滑,補課的效果也根本看不出來。武祥夫婦雖然勸過說過無數次,恩威並舉,剛柔相濟,天下的勵志好話幾乎都說盡了。有時候甚至止不住厲聲怒斥,大發雷霆:你能不能振作起來!你這樣荒廢頹廢下去,別人就會同情你嗎?你這樣子就能救得了你舅舅嗎?你這樣,只能讓更多的人恥笑你舅舅,如果這麼不努力不長進的,像你這樣的成績還能考上一本二本?只怕三本都沒戲!即便是個好點兒的高職高專,也不一定考得上!要真到了那一天,誰也不會可憐你,更不會幫助你,哭天都沒淚!狠的說完了,又說點兒軟的:綿綿你千萬得振作起來,你舅舅已經成那樣了,親朋好友裡面我們也沒什麼能靠上的人,你爸你媽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咱們啥也指望不上,只能憑自己。這兩天你也看到了,滿世界的人,誰還想看咱一眼,躲都躲不及。現在只有努力用功,發奮讀書,真正學好了,考好了,才真正是給咱家長臉,給咱自己長臉,也給你舅舅長臉……
說歸說,武祥和魏宏枝卻感到沒有什麼效果。綿綿越來越沉默寡言,神色也越來越差。常常一個人悶在那裡,一整天也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課本翻開了,要是不督促,大半天也翻不過那一頁。其實,剛開始做父母的並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等到發現孩子成績嚴重下降,變得很不正常時,似乎才感到有些晚了。做家長的才明白綿綿的學習是最大的事,家裡最不應該忽略的事,恰恰給忽略了。
債多不知愁,虱多不知癢,人在困局其實什麼事情也都麻木了。在這麼一場猝不及防,令人心驚肉跳,猶如晴天霹靂般的事件面前,好似被一棍子打悶了似的,好像誰也顧不上誰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真讓武祥體會得刻骨銘心。在這樣的一種環境里,特別是剛發生巨變的那幾天,如果有個地縫,他真會一頭扎進去。如果能去國外定居,他肯定毫不猶豫地就去了。雖然不是株連九族的時代了,但依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時代,在這種特殊的氛圍里,作為犯罪嫌疑人的直系親屬,也同樣會像罪犯一樣難受難過,備受煎熬。即使事情發生已經兩個月了,武祥夫婦不論是在單位還是在街上,都常常會莫名其妙、突如其來地招來各種各樣難以形容的目光。
最讓一家人鬧心的是綿綿的姥姥。
綿綿的姥姥快八十歲了,儘管身板還算硬朗,但他們還是對她隱瞞了魏宏剛的事情。就在綿綿的舅舅被紀檢部門突然帶走的第二天,他們就著急忙慌地趕緊把綿綿的姥姥送到了鄉下。毫不知情的老太太本來就住不慣城裡,嫌城裡烏泱泱的亂嫌城裡讓她耳朵嗡鳴,儘管只在城裡住了還不到半個月,就一直就鬧著要住回鄉下去,恰好要過春節了,所以當時姥姥就歡天喜地地回到鄉下去了。但就在一個月前,綿綿的姥姥卻連著打了好多次電話,一個勁兒地嚷著說她要到城裡來。還說魏宏剛這麼久了,為什麼一直沒給她來個電話?綿綿姥姥說,這些天老有人給她咬耳根子,說宏剛好像出什麼事了。宏剛真的出事了?宏剛能有什麼事?說呀,宏剛到底出什麼事了?忙,忙,再忙給他媽來個電話也沒工夫?春節不回來,先是說下鄉訪貧問苦了,後來又說開會了,再後來又說出國了,即使到了天邊,不是還有手機嗎?吃飯的空兒,讓他來個電話哪怕說一句都行,這老家的電話不是宏剛非讓裝的嗎,電話號碼他又不是不知道。不等了,你們馬上把我再接回城裡去,這些天心驚肉跳的,晚上噩夢一個接一個,鑽出被窩的蛇都是白色的,你們就是拍死我,我也睡不踏實……
只要姥姥的電話打過來,兩口子都嚇得好半天也不敢接。
就在十天前,綿綿的姥姥還在不停地打電話說她一定要來。如果沒人接她,她就自己來,她自己又不是來不了。反正也快死的人了,死在路上也成,死在哪兒也是個死。讓人感到驚恐的是,綿綿的姥姥在電話中竟然再沒提她的兒子一句!
綿綿的姥姥連兒子都不提了,這可不妙。
這就是說,有關兒子魏宏剛被雙規的事情,她極有可能已經知道了。武祥目睹著陽台上一隻流浪貓無趣地走掉,他清楚地知道:其實老人家就是再沒文化,再不識字,別人再保密,在如今這樣的社會氛圍里,媒體又這樣連篇累牘地狂轟濫炸,一個村子里突然出了這麼一大檔子事,能瞞得了誰,又能瞞得了多久。
其實,這只是無數揪心事中的一樁。
兩個小時前,綿綿的學校突然來電話,一個自稱是教務處的人在電話中用一種嚴厲但還算客氣的話說,綿綿的班主任已經給學校彙報了,學校里也已經研究過了,本來春節前學校就有這個意向,因為馬上要放假學校就拖下來了。因為是剛開學,學校領導們都很忙,本來還想再放放的,但鑒於綿綿這些天的表現,再加上綿綿的成績一直在下滑,如果再不採取行動,再這麼拖下去,由此帶來的在學生中的負面影響肯定會越來越大,所以,此前綿綿在學校擔任的各項學生幹部職務,就沒必要再擔任下去了。
腦袋發木的武祥聽到這裡,本來想說句什麼,但還沒等他把話說出來,那個教務主任就不容分辯地繼續說道,我們已經通知綿綿的班主任了,綿綿的班主任還可能會約見你們談談其他一些情況。你們家長明天上午最好能到學校來一趟,有些事情還得當面給你們說說。不過這些事情也不是馬上就要你們去辦,至於怎麼辦,什麼時間辦,綿綿班主任見到你們后,會給你們說清楚的。我們的意思,你們就讓綿綿認真詳細地寫一份檢查和辭職書,先把學校和團里班裡的職務辭了。這樣對學校也好,對綿綿也好。辭職書我看你們明天來時最好就帶過來,當然了,什麼原因你們也清楚,總比我們免職撤職好吧。實話跟你們說,我們現在壓力也很大,你們也要配合我們,越主動越好。這已經是最好的處理方案了,學校仁至義盡,你們也替孩子多著想著想。好了,就這麼著吧,如果有什麼事情,我們會提前通知你們,你們有情況有問題,也及時同我們聯繫。說到這裡,沒等武祥再說句什麼,對方就把電話掛斷了。
學校這樣做,武祥覺得完全可以理解。但學校的這副口氣,還有這些話的內容和頤指氣使的態度,對武祥來說,卻不啻是五雷轟頂。武祥接完電話,久久站在電話機前,怎麼也回不過神來。這之後,他機械地用掃把和簸箕清掃此前他憋屈時摔碎的一個茶杯,他的動作井井有條,彷彿處在自動巡航狀態……武祥終於長嘆一口氣,這樣勢利眼的學校,這輩子他還是第一次碰到,簡直讓他難以相信。變得太快了,就說世事如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怎麼能成了這樣?
在以前的那些日子裡,他們哪個敢這樣說話?就算綿綿的舅舅有十惡不赦的罪行,你們就能這樣對待她嗎?就能這樣對待我們嗎?近兩年來,通過我們的關係,綿綿的舅舅曾為學校辦了多少事情、批了多少資金!那座豪華的辦公大樓,還有那一流的教學設施和寬敞的教學大樓,包括學校教職員工的住宅大樓,如果沒有綿綿舅舅的特別關照和特別批示,能建得起來嗎?想當初,他們的校長、班主任,還有那些副校長、教務主任,包括綿綿的數學老師、語文老師、物理老師、化學老師、政治老師,甚至體育老師、音樂老師都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地一遍一遍往家裡跑。他們自己的事,他們孩子的事,他們老婆丈夫的事,還有他們七大姑八大姨、親戚托親戚、朋友托朋友找上門來的事,什麼提拔、調動、找工作、評職稱、打官司、立項目、批經費、承攬工程、借款貸款,幾乎能踢破門檻。什麼話也說得出口,卑躬屈膝得讓你哭笑不得;什麼禮物也送得進來,不死推硬扛鬧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根本就推辭不掉。這一切幾乎都是剛剛發生過的事情,怎麼眨眼間,就頤指氣使、夾槍帶棒地不認識人了?
為了讓綿綿當校級幹部、校團委幹部和班級幹部,學校領導幾乎往家裡跑了無數趟,見了武祥夫婦就像見了省委和中央領導。那些客氣得讓你感到無言以對的奉承話,那些真誠得讓你無比感動的表情和口氣,一次一次、鍥而不捨、孜孜不倦、振振有詞地讓你怎麼推辭也推辭不了。特別是對綿綿的校干、團乾和班乾的職務安排,如果你有哪怕一丁點兒的不同意,他們立即就可以找到成百上千個理由來說服你、打動你。
——你說孩子成績不太好,讓孩子把功課學好了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他們就說,沒關係,沒關係,根本沒關係嘛,綿綿的成績就包在學校身上了,我們會給她配備最好的老師做輔導,配備最好的學生幫助做作業,保證有充分的時間讓綿綿吃偏飯,這個我們早就考慮過了,放心放心,絕對沒問題,你們完全不需要考慮。
——你說綿綿就不是當校幹部班幹部的料,綿綿從小就沒當過班幹部,更沒有當過校幹部,她就沒那個能力。
他們則說,你們當父母的也太謙虛了,綿綿呀,難得的一個好孩子,威信高,脾氣好,模樣也大方,肯定行,沒問題,這個我們也早就了解考查過了,綿綿絕對是棵好苗子,是塊好材料。同別的校幹部班幹部相比,綿綿要強多了。其實誰又是天生當幹部的料呀,再說不論幹什麼也得鍛煉也得培養呀,為了孩子的將來,從小就讓綿綿歷練歷練也是必要的嘛。
——你說孩子的性格也不適合當幹部,這樣給孩子的壓力太大,揠苗助長會適得其反。
他們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說,這你們就多慮了,哪裡會那樣呀,有壓力但決不會成為負擔。綿綿的性格?嗨,綿綿的性格還有啥說的,穩穩噹噹、文文靜靜的,適合適合肯定適合,綿綿的性格再適合當幹部不過了!我們對每一個學生幹部也都認真慎重地研究過,讓綿綿當幹部也是經過了多方面的考慮,再說,不把孩子放在崗位上考驗考驗,咱們又怎麼知道孩子適合不適合?
——你說現在不比過去了,學生會、團委、班委的選舉都要競選演講,都要投票選舉。綿綿的性格那麼內向,平時說話動不動都臉紅,在那麼多老師學生面前演講,那還不把孩子緊張死了。自己的孩子自己還不清楚,這樣做真的對孩子不好。競選演講不成功,萬一選舉落選了,或者差很多票,她能承受得了嗎?那還不把孩子毀了。我們想想都緊張害怕,何況是綿綿。你們的好意我們都心領了,有什麼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只要能辦了的絕不推辭,你們儘管放心就是。你們是孩子的母校,讓我們做什麼事都是分內的事,我們一定儘力而為。
他們立刻就說,放心放心,這個我們都替孩子考慮好了,演講稿是現成的,早都寫好了,綿綿背下來就行。都是好文字,好語句,一舉兩得,現在背下來,將來考試肯定也用得著。至於選舉嘛,你們就放一百個心。這個工作我們來做,保證高票,爭取全票,決不會低票,更不會落選。我們如果連這個事情都辦不好,怎麼再有臉見你們,又怎麼給魏書記交代?
——就是真讓綿綿當,讓孩子當個一般幹部就可以了,用不著又是班幹部,又是團幹部,又是校幹部的,綿綿咱們也不是不清楚,真不是多麼出色的學生,這樣做,影響也不好,讓學生們怎麼看她呀。
他們一邊輕輕地笑著,一邊和顏悅色地解釋道,什麼呀,看你們都想到哪兒去啦,哪會像你們想的那樣,都什麼年代啦,現在的學生什麼不清楚呀,讓綿綿當學生幹部,那也是為了學校好,為了大家好呀。如今的學生還不清楚這個!咱們學校有綿綿這樣的學生,那還不是學校的福氣,還不是學生們的福氣!班裡的學生,做綿綿的同學,那還不是天大的緣分,三輩子的運氣!再說了,我們現在還能在哪裡找得到綿綿這樣的學生呀,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身份,學生們都說了,從來也沒見過綿綿有什麼架子,綿綿也從沒有跟別人顯得不一樣的地方。這些東西要放到別的孩子身上,哪裡還放得下呀,早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了。這就是綿綿最出色的地方,綿綿樸實得一塌糊塗,大家都說了,綿綿的舅舅那樣精明能幹得人心,綿綿這樣突出優秀讓人喜歡,外甥隨舅,一定是塊當幹部的好材料……
……
綿綿的班裡六十八名學生,全校五十四個班級,結果綿綿班長全票,團支部書記全票,校團委副書記只有一票棄權,學生會主席還是全票!看到這個結果,武祥和妻子相顧無言,呆了好半天,以至於後來一直都避談這個話題。實在太神奇了,神奇得讓他們自己都臉紅。連綿綿自己也絕口不談這方面的情況,只是說老師和同學們對她都挺好,挺尊重,至於平時都有些什麼工作,她從來不講,他們也從來不問。
其實,最讓武祥難以對付的是綿綿的班主任,那是一個姓吳的四十多歲的女老師。隔三差五地就往家裡跑,時間長了,彼此熟悉了,什麼話也敢說,什麼話也能說。可以說,最終武祥夫婦之所以能答應了學校所有的對綿綿的安排,都是被這位班主任說服的。這個班主任口才好,點子多,又是重點班多年的班主任,社會上的三教九流幾乎都有交往。再難的事,經她一點撥,立刻振聾發聵,醍醐灌頂,讓你大徹大悟,茅塞頓開。當初就是她第一個提議先要培養綿綿當團幹部,接下來又多次非要讓綿綿當班長。團干就團干吧,噹噹也無妨,但讓綿綿當班長,武祥和妻子包括綿綿的舅舅都覺得不妥,綿綿更是一百個不願意。其實,那會兒綿綿從別的高中轉到這個重點高中也才幾個月的時間,班裡的人還不熟呢。何況這個班又是這個省重點學校的重點班,班裡的學生哪個沒當過班幹部?哪個在原來的學校不是數一數二的校干團干好學生?綿綿的成績本來就不怎麼樣,調到這個班裡就更顯得差了,遜得她手心出汗下意識地老低著頭。學習跟不上,成績上不來,班裡的情況又不熟悉,就算綿綿性格還算隨和還算沉穩,但要在這樣的班裡當班長,那絕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其實現在的孩子對有些事情不吭聲,並不意味著心裡就服你,更不意味著對什麼也不清楚不了解。讓這樣的差生進重點班,不就是因為有一個市委書記的舅舅嗎?如今還要讓這樣的差生給我們當班長,是不是有點欺人太甚,太過分了?當然,學生們也都明白這是班主任的意思,班主任要這樣的學生當班長,當然有班主任自己的想法,要什麼人當就讓什麼人當唄,但還要讓我們對這樣的學生心服口服,說什麼就聽什麼,想想那有可能嗎?這樣的班長在班裡能有什麼威望和公信力?所以班主任一開始提到這個話題時,立刻就遭到了武祥夫婦的堅決反對。綿綿能進這個班,就已經讓很多人心懷不滿了,想進這個班的人有多少啊。中考時,最低錄取線六百二十分,凡是考進來的學生哪個不是學校的尖子生。不在這個分數線的,低一分就得多花一萬,分數差點的,家長出十萬二十萬都在所不惜,眼睛眨也不眨。若是有錢有勢的孩子,就是出再多也有的是人願意出,搶著出。特別是那些大老闆們,為了讓孩子進來,出個百八十萬的毫不在乎,為的就是能讓孩子有一張將來能主宰天下的優秀同學關係網。現如今,同學就是最鐵的關係,就是一輩子的硬關係。有這樣的一幫好同學,那是一筆多大的潛力投資,那將會是多麼深厚的政治資源和社會資本啊。這樣的一個重點學校,這樣的一個重點班級,那是多少人眼巴巴盯著的地方。而如今你不但一分不掏就進來了,何況還是個差等生,居然還要當一班之長,難道真以為大家的眼睛都瞎了,腦子都煳了?進不來的人,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火呢,現在你們竟然還公開這麼干,冒天下之大不韙,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公道了?那豈不等於火上澆油、頂風作案?如今八項規定人人皆知,處處都有巡視組的影子,你這鐵板釘釘的事情,有人那麼一檢舉揭發,隨便一封告狀信,鬧出什麼事來那還不把綿綿害慘了,弄不好豈不把書記也影響了?
不行不行,說什麼也不行,武祥對班主任多次的勸說,一直堅決表示不同意。說什麼也不能眼睜睜地把綿綿往火坑裡推,能進這樣的學校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再怎麼著也還有個自知之明吧,不至於糊塗到連個底線也沒有了吧。
綿綿當然也堅決不同意,這可不是小事情,讓我這樣的學生當了這個班的班長,那班裡的同學豈不是更要把我看扁了!
不過,這個班主任並不著急,每次都笑眯眯地來,笑眯眯地去,從來也不硬說什麼,這次說不通就下一次,下一次還不行,就再等下下一次。到後來,武祥終於不再說什麼了,連綿綿也不怎麼再堅持了。因為慢慢地,他們終於聽明白了班主任的意思。
班主任讓綿綿當班長的深層用意其實很簡單也很有說服力,而這層用意讓武祥夫婦幾乎是丟盔棄甲,毫無還手之力。班主任說,綿綿現在當了班長,當了團干,當了學生會主席,再加上每年的三好學生,下一步上省重點大學,甚至上全國重點大學,就可以有辦法讓綿綿免於考試直接保送。這樣的保送生年年都有,不顯山不露水,誰也說不出什麼。就算有人來調查,那大家選舉出來的班干團干還能是假的?人家的學生會主席、三好學生還能是假的?這都是一票一票選出來的呀,哪個敢說當初選錯了?敢說有人私下干擾選舉了?就算能干擾了老師,那整個班裡的學生都選錯了,都被干擾了?那幾百幾千學生的選舉也都錯了,也被干擾了?再說了,就算查下來,學生們也早都畢了業,上了大學,又到哪裡查去?如今的八項規定、巡視組什麼的和咱不沾邊兒。咱違反什麼了?誰會為了這些事情去告狀?其實這算個什麼事,誰會把這事當個事?高考在即,哪個家長學生不是戰戰兢兢、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誰會在這個關口給自己找麻煩、找罪受?告狀還能比高考更要緊?萬一露了餡、出了啥婁子,影響了孩子的高考,因小失大,這樣的傻事誰會幹?再有一年就畢業了,誰當班長校幹部,關你什麼事?哪個家長學生會吃飽了撐的操這份閑心?就算綿綿當不了,能輪到自己的孩子當嗎?那個當家長的還想不明白?再說了,如今什麼也就是那麼一陣風,等這陣子風刮過去了,誰還管得著誰?
班主任其實還有一層意思沒有說出來,但一家人立馬都聽明白了。按班主任的意思,那就是以綿綿現在的學習成績,將來要是真刀真槍地考起來,甭說考重點大學了,就是能考上一般的大學也還差著一大截子。即使那所大學願意要你,成績太差,不還得冒風險走關係?班主任的這些話可算是擊中了要害。對這一點,在班主任多次的家訪中,武祥和妻子還有綿綿對此也都十分清楚,綿綿的學習成績確實很一般,要憑綿綿的真成績,綿綿確實很難考上大學,更不用說好大學重點大學了。班主任說了,如今同過去不一樣了,現在你想考個一流大學、重點大學比考個一般的大學和專科,不知比過去要難多少倍。現在上全國重點大學,那可真正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班主任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分析來分析去,現在每年有多少學生考大學啊,七七、七八,包括八十年代那會兒,全國的累積了十幾年的考生,三十多歲的都算上,總人數才五百多萬。而如今,一年差不多就是一千萬。只咱們延門市,如今上高中的就七八萬。應屆生加上復讀生,考大學的學生怎麼也有十多萬,比過去整個省里的考生還多!如今大學是多了,可真正能算是好大學的又有多少?真正大學里的重點大學又有多少?達到錄取分數線的,過去一百個裡面就有三個五個能上重點大學,如今一千個裡面能有三個五個進重點就已經算很不錯了。若是全國重點大學,一萬個考生裡面能有三個五個都燒高香了。上大學的人是越來越多,但其實這只是一個假象,因為在咱們延門市這十萬多考生中,能上全國一流重點的也就幾十個人。而這幾十個人其實就是我們市、我們省,包括我們國家未來的棟樑之才,真真正正的人尖兒。那些所謂的普通大學,一般大學,還有那些只是湊數的專科、三本,其實都只是掛挂名而已。說是個大學生,其實在人們眼裡也就跟「文革」前那會兒的高中生差不多。有好多好多所謂的大學,都只是大專的牌子,中專的底子。學校里的設施都是急就章,師資力量更是無從談起。臟、亂、差,劣、次、擠,管理混亂,校風敗壞,好學生進去了,用不了多久也都變成壞學生了。如果稍稍有些辦法,誰家捨得把孩子往這樣的大學里送?你想想,全中國上千萬的考生都拚命地想往好大學、一流大學、重點大學里擠。上千萬的考生啊,還不算自考、成考、專升本,你想想,在這裡頭父母有錢有勢的子女有多少?父母是領導幹部的子女有多少?父母是千萬富翁億萬富翁和重要領導幹部的子女又有多少?有這麼多這樣的學生要上重點大學,你想想這裡面的競爭會有多激烈、多殘酷?說白了,現在就是一考定終身,要是考進了重點大學,就等於是一輩子端穩了金飯碗。進了重點大學,就等於碩士博士也一起拿到了手。再想想看,到了那一步,進了重點大學,豈不等於這輩子永遠都是人上人了。當然了,咱家綿綿根本不愁上重點大學,只要舅舅說話,想上哪兒最終就能上哪兒。不過讓我說,既然要上,咱就體體面面地上,正大光明地上,理直氣壯地上,用不著看別人的臉色,讓別人說長道短。咱是重點學校重點班的班長,還是學校的幹部,團里的幹部,等過了這幾天,再給綿綿評上一個市級的三好學生,這就全齊了。其實全省的三好學生也沒什麼問題,這樣的條件十有八九沒問題。這樣的學生,千了百當,眾望所歸,將來保送到哪個學校,都光光彩彩、排排場場、鮮鮮亮亮。據我所知,綿綿小學初中都被評過三好學生,初中升高中就是保送的,這對下一步保送重點大學已經打下了很不錯的基礎。保送生,三好生,還有班長,校幹部,團幹部,到了五四青年節,咱們再想辦法鬧一個全省青年標兵,這就更沒問題了,等於上了雙層保險。這樣的學生保送大學,還怕別人說閑話!像這樣的學生哪所重點大學不歡迎?有這樣的資本履歷,即使到了重點大學不也還是照樣成為重點培養的對象?這些年都講什麼小升初難,中考難,再難還難得過上大學?什麼高房價,什麼看病貴,什麼入托難、上學難、工作難,其實咱們中國最貴最難最不容易的就是上大學,頂頂難的就是上重點大學。只要上了大學,尤其是上了重點大學,以往的成績、分數啊就沒那麼重要了。上了大學,尤其是上了重點大學,才等於萬事俱備、一切齊全,咱才會去考慮別的。咱連一個好點兒的大學也上不了,還談什麼住房工作,你連考慮的資格也沒有!其實咱們綿綿,房子工作那算什麼事?頂頂要緊的還是挑所好大學。所以讓我說,現在當個班長吃點苦也值得,其實班幹部也沒那麼多事情,更沒那麼複雜,現在的那些孩子,什麼不明白,什麼看不開?根本不會把這些當回事。綿綿當班長,肯定要讓大家選舉,這個我來做工作,再難也得保證順順利利,圓圓滿滿,就是跑斷腿,磨破嘴,也要保證綿綿高票當選。綿綿大家也挺喜歡,端莊高雅,樸實善良,既沒架子,又沒有脾氣,班裡的學生都能接受。讓綿綿當班長,正好讓大家有了一個接近綿綿的機會,有綿綿這樣的同學為同學們服務,還不是同學們的榮耀和機遇?其實呀,咱們都老古董了,人家現在的孩子,腦瓜子都好使著哪……
班主任雖然年齡不大,但老成持重,人也精神,在校領導跟前說話也算數,當然領導也有意讓她來拉關係做工作。還有,學校有個副校長缺額,班主任也在候選之列。班主任雖然沒有明說,但武祥夫婦心知肚明。這樣的事,只需魏宏剛書記一句話,立刻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沒有多久,一切都成為事實,而且確實都是高票全票當選。當然,校領導們沒少做工作,所有的老師都積極配合,學校的擴建,教學條件的改善,尤其是老師們的福利分房,也都有了指望。讓這樣的學生當班幹部校幹部,能換來這一切,哪個老師會不同意?
據班主任說,班裡的孩子都很高興,學校也沒什麼人有意見。至於那棄權的一票,班主任說了,大家都知道是誰,這樣的人以後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將來到了哪兒也別想有什麼發展,這不明擺著坑大夥嗎?就算你對校長有意見,也不該這麼跟大夥過不去。不過這人還算是有點覺悟,沒投反對票,諒他也沒膽子敢跳出來公開反對。
綿綿回來后也證實了班主任的話,同學們確實對她很好,她和同學們的關係也確實很融洽,老師們也都很高興,特別是校領導都對此表示相當滿意。
再後來選三好學生,也一樣高票當選。只是綿綿當時對三好學生的選舉多多少少還有些不滿意,倒不是因為自己丟了票或者有人反對,而是說有些成績很差的學生,竟然也被選成了三好學生,聽學生們私下議論,說有些三好學生都是給學校和班主任送了東西的,反正有兩個三好學生,家裡確實都是大款。其中有一個,資產超過幾十億。晚飯時間,武祥問綿綿,學生們就沒意見嗎?綿綿說,現在的學生,有意見誰會當面說出來?其實那個學生也挺不錯的,除了學習差點,別的都挺好,隔三差五的,就把班裡的同學請到大飯店裡撮一頓。班裡到什麼地方參觀活動,也都是人家派車接待。豪華大巴,幾天幾夜,一分錢也不要,有時候連飯費住宿費也包了,老師學生都開心得很。人家沒架子,威信也很高,要不是因為有我,說不定班長肯定就是人家的了……
就在綿綿的舅舅魏宏剛出事的前幾天,綿綿的班主任還在做綿綿的工作,希望綿綿能代表學校和班集體參加全市的優秀學生「我愛祖國」普通話演講賽,班主任苦口婆心說如果在市裡被選拔上了,就可以參加全省的普通話演講大賽。班主任老師還說了,如果這個獎得上了,那可就錦上添花了,下一步的路子就更寬了。咱就可以提前參加中傳中戲北電和上戲的藝術特長考試,將來當個主持人什麼的,不也挺好的嗎……
……班主任每次來都忍不住說一句:咱綿綿的小臉蛋真是越看越耐看。
……這一幕幕,歷歷在目,仍在眼前晃動,猶如剛剛發生了一樣,其實也確確實實剛剛過去沒多久,這才多長時間,滿打滿算也就一年多。
但是,就好像一夜之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世界!
……
剛才那個自稱是教務處的人說,至於別的情況,班主任到時候會告訴你的。
還有什麼別的情況?
綿綿的校幹部已經被免了,不是免,而是要讓綿綿主動提出辭職,其實也已經等於是被免了。那麼,還有什麼別的情況?不就是這個班長嗎?不就是那個團幹部嗎?要免就一塊兒免了吧,長痛不如短痛。可是聽這個教務處的人的口氣,班主任可能還會帶來什麼別的消息。
還會不讓綿綿在這個學校念書了?
想到這裡,武祥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武祥真的不想在吃驚后再猜中什麼。
他們會不會把當初綿綿從一般高中轉到這個重點高中,也當作是綿綿舅舅的一個腐敗問題來處理?
會嗎?武祥慌了,意識到自己好像在變相地回答這個問題。
也許真會!
要真那樣,那豈不更把綿綿害慘了!沒幾個月就要高考了,要真那樣,綿綿這輩子可就徹底完了!
武祥突然覺得心驚肉跳,魂飛魄散。
說是班主任要來,今天會來嗎?幾點?晚上會來嗎?
這個班主任,真會帶來這麼一個消息?
這個學校,真會這麼干?
他竭力在想象著班主任總也是一副彌勒佛笑眯眯的樣子,是不是也一下子會變成一個令人膽寒的黑臉婆?
如果真那樣了,又該怎麼辦?
綿綿如果離開了這個學校,還能去哪裡上學?現如今哪個學校還會接受她?
武祥默默地僵在那裡,連呼吸也覺得困難起來。
綿綿的屋子裡靜悄悄的,整個家裡依然像窒息一樣的死寂。隱遁的還有撲朔迷離的期待和絕望,隱遁的還有一棵蟹爪蘭的紅,累壞了這株飽滿的植物的紅。武祥豎起耳朵,聽不到任何聲息,連綿綿看書寫字的聲音都聽不到。
自己是怎麼了,今天居然會打孩子一個耳光!而且還是那麼重,這會兒綿綿的臉上會是個什麼樣子?那幾道手印肯定都還在,說不定那半個臉都已經腫了。
都到這步田地了,為什麼還要打她!
只想自己了,為什麼就不想想孩子!
武祥和衣而卧,淚水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