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情合理
話被駁了,謝老爺也不惱。
拇指指腹摩挲著玉如意上的花紋,謝老爺慢條斯理地道:「從京城回南虞有世安與你同行,你此去京城境況卻是大不相同。」
說著,謝老爺餘光掃過謝夫人,「況且瀾哥兒乃是謝家承重孫,自當留在謝府好生教養,沒得跟著寡母跋山涉水,改嫁他人的道理。」
嚯!
跟她搶崽兒搶得挺冠冕堂皇的,有種別偷看謝夫人嘛!
靜姝無意識地絞著帕子,用提前蘸過藥水的指腹抹了下眼,眼圈一紅,拿捏出哀哀切切的腔調:「謝家也是大族,族裡伶俐小童不知凡幾,老爺盡可以過繼幾個留在身邊教養,又何必跟媳婦搶瀾哥兒?」
謝老爺面相雖與謝瑾年相似,心腸卻是不同。
靜姝姿態擺的可憐,謝老爺可沒有半分心軟,甚至見謝夫人沒出聲幫靜姝,把話說的更生硬了些:「有瀾哥兒在,沒得過繼旁人的道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然而靜姝並不想跟謝老爺講道理,只想把小崽兒帶在身邊兒。
靜姝眨眨眼,落下兩行淚來:「打世安去了以後,媳婦就剩下瀾哥兒這麼一個念想,絕無留下他的可能。」
謝老爺不為所動:「我還是那句話,瀾哥兒乃是謝家承重孫,必須留在我身邊教養,以待日後繼承家業。」
靜姝低垂著眉眼,不卑不亢地道:「怕只怕老爺疏於照料,瀾哥兒沒有世安那個運道,長不到給謝家做牛做馬那一日。」
似是沒想到靜姝一副嬌嬌弱弱的模樣,還是個牙尖嘴利的。
謝老爺盯著靜姝看了一瞬,心中懷疑靜姝是在影射謝瑾年的「童年」,然而礙於謝夫人在旁邊坐著,卻是一個字也不敢提過去,只是面無表情地道:「瀾哥兒是謝家嫡長孫,又有誰敢慢待他?」
靜姝輕笑一聲,抬眼看著謝老爺,幽幽地道:「世安也是謝家嫡長子呢。」
謝老爺終於變了臉色,卻是第一時間看向了謝夫人。
謝夫人不動聲色地啜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看我做甚麼?」
謝老爺訕訕地收回視線,看見靜姝藏在眼底的幸災樂禍,心裡一梗,強硬道:「你就是說出花兒來,瀾哥兒也必須給我留下。」
靜姝抬眼與謝老爺對視。
那一雙與謝瑾年足有八分相似的眼裡,有不容置喙地堅持。
奇怪的是,這份堅持似乎有些虛張聲勢的意味,打眼一看,靜姝便覺得謝老爺在心虛。
略作思量,便知道必是與謝瑾年有關。
謝瑾年知道她有多打緊小崽兒,沒道理不做好安排。
靜姝立時綳直了脊樑,意有所指地問謝老爺:「老爺執意要留的到底是謝家承重孫,還是世安的兒子?」
還真就是略有私心,想留下謝瑾年的骨血,以維繫謝瑾年與謝家的關係。
只是沒想到他這番心思竟是被靜姝看穿了。
謝老爺面無表情地與靜姝對視:「有差別嗎?」
靜姝輕笑。
差別大了,謝老爺執意要留的若是謝家承重孫,充其量是個典型的封建社會大家長,她敬他「不顧妻子」一心只有宗族是個渣男。
如若不然,那就是謝·心臟·老爺,只配被「呵呵」了。
「呵!」
謝夫人一聲輕笑,直接替靜姝給謝老爺「蓋了棺定了論」。
謝老爺也不與靜姝打言語機鋒了,扭頭看向謝夫人,和顏悅色地問:「何事讓夫人如此開懷?」
謝夫人卻是眼皮子都沒撩,更沒理謝老爺,只管跟靜姝說:「世安去了,瀾哥兒便是你的倚仗,自然該留在你身邊兒。你甭管旁人說甚麼,只管使人收拾行李,帶著他去京城,懷瑾院里的丫鬟婆子有你用的慣的,你擬個名冊給我,我回頭把她們的身契給你。」
謝老爺眼皮子一跳,臉上堆著笑,細聲漫語地道:「夫人跟她投緣,想讓她帶著瀾哥兒走也是人之常情,可也請夫人替瀾哥兒想想。她個小孩子家家的,自己個兒都顧不好呢,哪兒能教的好瀾哥兒。」
謝夫人聞言一笑,深以為然地點頭:「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謝老爺笑得愈發真切:「要不怎麼說讓她把瀾哥兒留下呢。有咱們倆看顧著,總比叫她帶走強些。」
「倒也不必。」謝夫人慢條斯理地道,「她一個人帶著瀾哥兒讓人放心不下,我隨她一起進京便是。」
謝老爺臉上的笑有些撐不住:「不是……這……」
謝夫人抬眼,似笑非笑:「怎麼?老爺這般勉強,是覺得我也教養不好瀾哥兒?」
謝老爺連連搖頭,頗有些小心翼翼地勸:「有夫人教養瀾哥兒我自是放心的,只是慧姐兒也到了學管家的年紀,哪兒能離得了你?」
謝夫人頷首:「老爺倒是提醒了我了,到時候我自會帶上慧姐兒,剛巧慧姐兒也最愛跟姝丫頭一塊玩兒。」
謝老爺:「……」悔不該藉機來似錦院跟靜姝說這事兒!
謝夫人放下茶盞:「既然老爺沒有意見,這事兒便這麼定了罷。」
謝老爺:「……」有意見,然而,敢有不敢說!
這個台拆的漂亮!
靜姝差點綳不住笑出聲來。
眼尾含著笑,偎到謝夫人身邊:「還是母親疼我!本來我還想著此次入京,不知甚麼時候才能再見著母親與慧姐兒,心裡怪捨不得呢,這下可好了!」
謝老爺面無表情地看著靜姝,輕哼了一聲。
看著謝老爺那一臉「你好了,我很不好」的憋屈,靜姝簡直神清氣爽:「母親若無旁的事交代,我這便回去收拾行禮了。」
謝夫人拍拍靜姝的手背,囑咐:「去吧,把該帶的都帶上,家裡有的是船,沒個裝不下的。」
靜姝眉眼含笑,盈盈福身,畢恭畢敬地跟謝老爺告了辭。
*
回到懷瑾院。
靜姝並未立時著手收拾行李,而是歪在羅漢榻上按著額頭說頭暈,使人去請了藺先生來。
藺先生想是一直在等著靜姝請她,來的很快。
都是常年在懷瑾院里伺候的,都知道藺先生的規矩,看著藺先生擺出脈枕,拿出金針,在近前伺候的大丫鬟便自行退到了門外。
藺先生把手指搭在靜姝腕子上,動著手指摸脈:「少夫人請老夫過來,可是啟程之期已然定下了?」
靜姝將似錦院里的事兒言簡意賅地說了一遍,誠懇道:「還請先生替我擇一個適宜啟程的日子。」
藺先生揪著鬍子,認認真真地給靜姝號了個脈,抬眼看著靜姝,道:「啟程的日子好擇選,只是有一句話,老夫不知當不當講。」
一般「當講不當講」的話,必然都是不當講卻又非講不可的。
靜姝收回手,看著藺先生,輕笑:「外子素日里最是倚重先生,臨行前也再三叮囑我,凡事多與先生商量,先生很是不必顧慮那麼些有的沒的,有話但說無妨。」
「老夫想勸少夫人一句。」藺先生端量著靜姝,沉吟了稍許,才繼續道,「與其帶著小公子奔波,不如把小公子留在南虞。」
靜姝臉上笑意淡去:「先生此言何意?」
話雖然開了頭,可是想到謝·寵妻狂魔·瑾年,藺先生說起話來還是顧慮重重——唯恐開罪了靜姝,將來被枕頭風颳走。
因此,藺先生好生措辭了一番,才開口道:「小公子乃是謝家承重孫,留在南虞合情合理。」
靜姝搖頭:「我只想講母子親情,並不想講道理。」
得!
禮法大義沒有用,藺先生從善如流地換了個角度:「少夫人當是知道公子此番入京為的什麼。」
靜姝頷首。
雖然早就知道謝瑾年十有八九沒瞞著靜姝,可當真確定了,藺先生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罵了謝瑾年一句「色令智昏」:「且先不提公子如今在京中如履薄冰的處境,只說這入京的路。」
藺先生言語微頓,直視著靜姝問,「少夫人可知公子這一路上遇著了多少兇險?」
靜姝心頭一緊,不動聲色地搖頭:「自外子啟程,我便與他斷了音信。」
藺先生壓著嗓子,低聲道:「公子此番入京,不提沿途打尖兒遇著了多少次毒殺,只山匪便遇著了二十三波。」
靜姝捏著帕子,問藺先生:「外子可是已經安然入京?」
藺先生頷首:「少夫人放心,公子已然平安入京,性命無憂。」
靜姝輕舒了口氣,眉宇間縈繞著憂色,低聲輕嘆:「性命無憂。」卻也不知他有沒有受傷。
藺先生眉梢微動,趁機低聲勸靜姝:「少夫人乃是公子結髮之妻,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拿了少夫人做人質以要挾公子。少夫人此番入京,路上必然不太平,若是帶著小公子同行,恐怕多有不便。」
靜姝絞著帕子,皺眉沉思。
思量了片刻,靜姝抬眼看著藺先生,誠懇道:「先生,若是留下瀾哥兒,便是把他留給謝家做他們挾制外子的籌碼,而帶著瀾哥兒,頂多是有個萬一的話,讓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手中多一個人質。」
藺先生揚眉:「少夫人的意思是?」
「我還是要帶著瀾哥兒入京。」靜姝看著藺先生,坦言,「先生,我信外子替我做下的安排,既然他說我可以帶著瀾哥兒入京,便當是能行。」
藺先生著實沒想到,謝瑾年竟是提前連這個都答應了靜姝,氣得他直接錯手揪掉了一縷鬍子:「少夫人,你這般執意帶小公子入京,可知小公子的真實身份?又可知道小公子那般身份,一旦被旁人知道了,會給公子惹來多大的麻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