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洛的調查
第四章波洛的調查
比利時人在村子里的房子離莊園大門很近,一片長草坪橫穿蜿蜒的車道,從那裡抄狹窄的小路過去可以節省很多時間。於是我就走了這條路。快到看守小屋時,迎面跑來的一個男人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是英格爾索普先生。他去哪裡了?他準備怎麼解釋他的不在場?
他急切地沖我打招呼。
「天哪!太可怕了!我可憐的妻子!我剛剛聽說。」
「你去哪兒了?」我問。
「登比昨晚留我到很晚,我們聊到一點鐘。那時候我發現還是忘記帶鑰匙了。我不想吵醒家裡的人,所以在登比家過夜了。」
「你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我問。
「威爾金斯去登比家告訴我的。我可憐的艾米麗!她這麼克己待人——品格如此高尚。她過於勞累了。」
我心裡湧起一股反感。真是個演技精湛的偽君子!
「我得趕緊走了。」我說,幸好他沒問我要去哪兒。
幾分鐘后,我敲了敲小屋子的門。
沒人應門,我煩躁地一直敲著,頭上的一扇窗戶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波洛探出了頭。
看到我,他驚呼一聲。我簡單地向他講述了發生的慘劇,希望他能幫忙。
「別著急,朋友,進來吧。我穿衣服的時候,你重新給我講一遍。」
過了一會兒,他打開門,領我走進他的房間。他搬來一把椅子,我毫無保留地講了整件事情,沒有漏掉任何場景,哪怕是瑣碎的細節。這期間他一直仔細從容地穿戴著。
我告訴他自己被叫醒,英格爾索普太太臨終的話,她丈夫的不在場,前一天的爭吵,我無意中聽到的瑪麗和她婆婆之間的談話片斷,更早以前的英格爾索普太太和伊芙琳·霍華德的爭吵以及後者的暗示。諸如此類。
我恐怕沒能講得非常清晰,有幾次還重複了,偶爾還得倒回去補充漏掉的細節。波洛親切地沖我笑笑。
「腦子糊塗了嗎?不是這樣的?別著急,我的朋友,你講得太急了。你心神不定,太激動了,這樣就不自然了。等你平靜一點時,我們把事實清楚地梳理一遍,讓它更條理化。我們去偽存真,把重要的放在一邊,不重要的——噗!」他鼓起那張小天使般的圓臉,滑稽地噴了一口,「吹走!」
「那自然很好,」我反駁道,「可你怎麼區分哪些是重要的,哪些不是?對我而言,這始終很困難。」
波洛用力搖了搖頭,萬分仔細地打理著他的小鬍子。
「不是這樣的。得啦!事實環環相扣,我們才得以繼續下去。下一個事實和這相符嗎?很好!我們可以繼續了。再下一個並非事實,不行!這就奇怪了。肯定是漏了什麼——鏈條上少了一個環節。我們檢查,我們研究。這件小事很難理解,可能是我們忽視了某個微不足道的細節,那我們就放在這裡!」他比畫了一個很誇張的手勢,「這很重要!非常驚人!」
「好……吧。」
「啊!」波洛朝我猛晃食指,我在他面前畏縮起來。「注意!一個偵探如果這麼說就危險了:『小事一樁,無所謂,行不通,忽略不計了。』這樣就全亂了。每件事都重要。」
「我知道。你一直這麼跟我說。因此不管跟我有沒有關係,我仍然掌握了這件事的全部細節。」
「我為你高興。你的記憶力很好。你已經如實地向我講述了所有事實。根據你描述的順序,我無話可說——這確實令人遺憾!但是我能體諒——你很煩亂。原因在於你漏掉了一個最重要的事實。」
「什麼事實?」我問。
「你沒有告訴我昨晚英格爾索普太太吃得如何。」
我瞪著他。一定是戰爭影響了這個小個子的腦袋。他把外套精心地刷了好幾遍之後才穿上,好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這件事上了。
「我記不起來了,」我說,「而且,無論如何我都不明白——」
「你不明白?這可是最重要的。」
「我搞不懂為什麼,」我大為光火地說,「我只記得她沒怎麼吃。顯然她很心煩,因此影響了食慾。那是自然的。」
「對,」波洛深思地說,「那是自然的。」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小小的文件箱,然後轉向我。
「我準備好了。我們去莊園吧,現場研究情況。別見怪,我的朋友,你衣服穿得太倉促了,領帶都歪了。讓我幫你整理一下。」他靈活地重新幫我打好了領帶。
「行了!出發吧。」
我們匆匆來到村子里,進了莊園的大門。波洛停了一會兒,面帶悲傷地凝視著莊園美麗而廣袤的景色,晨露依然閃爍著光芒。
「如此美麗,如此美麗,然而這可憐的一家人卻跌入了痛苦的深淵,沉浸在悲傷之中。」
說這話時,他敏銳地看著我。在他長時間的注視之下,我覺得自己臉紅了。
這家人家被悲傷打垮了嗎?英格爾索普太太的死亡所帶來的痛苦是如此巨大嗎?我沒有從周圍的空氣中感受到這些。死去的女人沒有得到人們的愛戴。她的死亡是一種震驚和不幸,但人們不會為此而感到深切的惋惜。
波洛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嚴肅地點點頭。
「沒錯,你說得對,」他說,「他們好像沒有血緣關係。她對卡文迪什一家很善良、很慷慨,可她不是他們的親生母親。血緣能說明問題,切記,血緣能說明問題。」
「波洛,」我說,「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想知道英格爾索普太太昨晚胃口如何?我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個問題,可還是不明白這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我們繼續走,最後,他說話了:
「不瞞你說——雖然,你也知道,我不習慣在事情了結之前就加以解釋。現在的情況是,英格爾索普太太很有可能死於她咖啡里的士的寧。」
「真的嗎?「
「那麼,咖啡是什麼時間送來的?」
「八點左右。」
「那麼,她是在八點到八點半這段時間裡喝的——一定不會太晚。唔,士的寧是一種快速起效的毒藥,很快就會毒發,可能一個小時。不過,像英格爾索普太太這種情況,癥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點才顯現出來:九個小時!不過如果吃得很多,並在同一時間吃了毒藥,可能會延緩毒性發作,可很難拖到那個時候。當然仍要考慮到這種可能性。但是,照你所說,她晚飯吃得很少,而且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發作!這真是令人費解,我的朋友。屍體解剖可能會發現一些情況。到那時你要記住這一點。」
快到房子的時候,約翰走出來迎接我們,臉色疲倦而憔悴。
「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波洛先生。」他說,「黑斯廷斯跟你說過了嗎?我們不願張揚此事。」
「我完全理解。」
「你知道,目前僅僅是懷疑,我們沒有任何證據。」
「確實。這只是以防萬一。」
約翰轉向我,掏出煙盒,點了一支煙。
「你知道英格爾索普那傢伙回來了嗎?」
「知道。我見到他了。」
約翰把火柴棍扔到旁邊的花壇上,這讓波洛難以忍受。他撿了起來,認真地埋了。
「真頭疼,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他。」
「這種情形不會持續太久的。」波洛平靜地說。
約翰一副迷惑的樣子,完全不明白波洛那隱秘的預言。他把包斯坦醫生給他的兩枚鑰匙遞給我。
「波洛先生想看什麼都要為他提供方便。」
「房間是鎖著的?」波洛問。
「包斯坦醫生認為這樣妥當一些。」
波洛深思著點點頭。
「這麼說他很肯定。那麼,事情對我們而言就簡單多了。」
我們一起朝發生悲劇的那個房間走去。為了方便起見,附上一張房間和裡面主要傢具擺設的平面圖(見圖二)。
波洛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仔細地搜查著,像只蚱蜢一樣敏捷地從一件物品跳向另外一件。我守在門口,生怕漏掉什麼線索。然而波洛對我的這種自製毫無感激之情。
「你怎麼啦,朋友?」他大喊,「你站在那兒像個——什麼來著?啊,對了,木頭樁子!」
我解釋說自己擔心會毀壞腳印什麼的。
「腳印?虧你想得出來!足足有一個軍隊那麼多的人來過這個房間!我們還能找到什麼腳印?得了,過來和我一起搜尋吧。我得先把我的小箱子放下,一會兒才能使用。」
說著,他把小箱子往窗邊的圓桌上一放,可用力過猛,桌面鬆動了,傾斜過來,把文件箱掀到了地板上。
「看看這桌子!」波洛嚷嚷著,「啊,我的朋友,一個人也許住著大房子,可其實並不怎麼舒服。」
他說教了一通,繼續檢查。
有段時間,書桌上的一隻紫色小文件箱引起了他的注意,箱子的鎖孔里還插著一把鑰匙。他拔出鑰匙,讓我檢查一下,可我沒看出有什麼特別的。這是一把普通彈簧鎖的鑰匙,鑰匙柄上纏了一段絞合線。
隨後他檢查了我們撞破的門框,相信插銷確實壞了。接著,他走到對面通向辛西亞房間的門那兒。就像我說的那樣,這扇門也閂上了。
圖二
他拔出插銷,打開門又關上,反覆幾次,同時儘可能地避免發出任何聲音。忽然,插銷上有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仔細地檢查著,然後靈活地從自己的小箱子里拿出一隻小鑷子,從裡面抽出一點極小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小密封袋裡。
五斗櫥上有一個放著一盞酒精燈的托盤,還有一個小平底鍋,裡面殘留著些許發黑的液體。旁邊是一個空杯子和一個茶杯托。
我不明白自己怎麼這麼粗心大意,居然都沒看到這些。這真是一個有價值的線索。波洛優雅地用一個手指頭蘸了蘸那液體,小心謹慎地嘗了嘗,做出一副苦相。
「可可——還有——我想是——朗姆酒。」
床邊倒著一張桌子,他朝散落在地板上的那些東西走過去。一個閱讀燈,幾本書,幾根火柴,一串鑰匙,還有一地的咖啡杯碎片。
「啊,真奇怪。」波洛說。
「我得承認我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你不奇怪嗎?觀察這盞燈——燈罩碎成兩部分,就是打碎后的這個樣子。但是看看這兒,咖啡杯摔了個粉碎。」
「呃,」我不耐煩地說,「肯定有人踩過。」
「沒錯,」波洛說,語氣很怪,「有人踩過。」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壁爐台前,站在那兒心不在焉地摸著上面的裝飾品,一一整理著——這是他內心焦慮不安時喜歡做的小動作。
「我的朋友,」他轉身對我說,「有人踩過那杯子,都踩成了碎末,這麼做既不是因為杯子里有士的寧,也不是——那樣更麻煩——因為根本就沒有士的寧!」
我沒有回答他。我被他搞糊塗了,可我知道最好別問為什麼。沒過多久,他打起精神,繼續研究。他撿起地板上的那串鑰匙,在手上轉了幾圈,最後選定了一枚閃閃發光的,試著去開紫色文件箱的鎖。正合適。他打開箱子,可猶豫片刻之後,他合上箱子,重新鎖上,並且把這串鑰匙連同剛才插進鎖里的那把,一起放進了口袋。
「我沒有權利搜查這些文件,但是必須馬上行動!」
然後,他十分仔細地檢查了臉盆架上的抽屜。穿過房間走向右手邊的窗戶時,他似乎對深棕色地毯上那攤圓形的、不易覺察的污漬特別感興趣。他蹲下身,細緻地檢查著——甚至還湊過去聞了聞。
最後,他往試管里倒了幾滴可可,仔細地封好。做完這些后,他掏出一個小筆記本。
「在這個房間里我們發現,」他邊說邊匆匆地記著,「六點有意思的事項。需要我列舉一下嗎?還是你來說說?」
「哦,你說。」我急忙回答。
「那好。一、地上碎成粉末的咖啡杯;二、一個鎖孔里插著鑰匙的文件箱;三、地板上的污漬。」
「可能是以前弄髒的。」我打斷了他。
「不會的,因為它看著還很潮濕,而且有股咖啡味。四、一些深綠色編織物的碎屑——只有一兩根細線,但仍然能辨認出來。」
「啊!」我大叫,「你放進密封袋裡的東西!」
「是的,也可能是英格爾索普太太某件衣服上扯下來的,那樣就沒什麼用了。我們會弄明白的。五、這個!」他極富戲劇性地指著書桌旁邊地板上的一大塊蠟燭油,「肯定是昨天滴到地上的,不然,一個稱職的女傭會立刻用吸墨紙和熨斗把它擦掉。我最好的一頂帽子就曾經——不過這不是重點。」
「很有可能是昨天晚上。大家都很慌亂不安。也有可能是英格爾索普太太自己滴到地上的。」
「你們只拿了一支蠟燭到這個房間吧?」
「是的。勞倫斯·卡文迪什拿著。但他心煩意亂的,好像在那兒看到了什麼——」我指了指壁爐台,「都嚇呆了。」
「有意思,」波洛迅速說道,「是的,這倒給人以聯想——」他的目光掠過整面牆,「不過這麼大一片蠟燭油可不是他的那支蠟燭滴的,你也看到了,這是白色油脂,而勞倫斯先生的那支還在梳妝台上放著——是粉紅色的。另外,英格爾索普太太的房間里沒有燭台,只有一盞檯燈。」
「那麼,」我問,「你的推論是——」
對此,我的朋友只給了一個讓人氣惱的回答,還鼓勵我要發揮自己聰明才智。
「第六點呢?」我問,「我猜是可可的樣品。」
「不,」波洛若有所思地說,「我本來打算把它歸於第六點,可我現在不那麼認為了。不,第六點現在要保密。」
他快速地掃了一眼房間。「我想,這兒沒什麼要做的了,除非——」他盯著壁爐里的灰燼認真地看了好一陣子,「這火還燃燒著——可它滅了。不過說不定——也許——我們看看!」
他趴在地上,靈巧而又萬分小心地把爐灰從壁爐扒到擋泥板上。突然,他輕輕地喊了一聲。
「鑷子,黑斯廷斯!」
我趕緊把鑷子遞給他,他熟練地夾起了一小片半焦的紙。
「看,我的朋友,」他大聲說,「你覺得這是什麼?」
我仔細地查看這塊碎片。以下是原樣複製下來的(見圖三):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它不是一般的厚,完全不同於普通的信紙。忽然間,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圖三
「波洛!」我大叫,「這是遺囑的碎片!」
「完全正確。」
我嚴厲地看著他。
「你不奇怪嗎?」
「不,」他正色說道,「我早就料到了。」
我把碎紙片遞給他,看著他放進自己的文件箱里,正如他對待所有事物一樣有條不紊。我腦子裡一片混亂。遺囑有什麼糾紛呢?是誰燒毀的?是那個把蠟燭油滴在地上的人嗎?顯然是。可是誰也進不來啊。所有的門都在裡面鎖上了啊。
「現在,我的朋友,」波洛輕快地說,「我們走吧。我得去問那個客廳女傭幾個問題——她叫多卡絲,對嗎?」
我們走進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的房間,波洛在這裡滯留了一會兒,做了一個簡短但是相當全面的檢查。我們從這扇門走出來,連同英格爾索普大太房間的門,像之前那樣一塊兒鎖上了。
我把他帶到樓下的內室里,因為波洛說過想看一看。然後,我自己去找多卡絲。
可我把她帶過來時,內室里卻沒有人了。
「波洛!」我喊道,「你在哪兒?」
「這兒,我的朋友。」
他正站在落地窗的外面,明顯是被形態各異的花壇深深吸引住了。
「太美妙了!」他低聲說道,「太美妙了!多麼對稱啊!看那月牙形,還有菱形——多麼整齊有序啊,真是賞心悅目。植物的間距也恰到好處。這都是最近種植的,對嗎?」
「是的,相信是昨天下午種的。可是,進來吧——多卡絲來了。」
「行了,行了!別妒忌我享受美景。」
「呃,可是這件事更重要。」
「你怎麼知道這些美麗的秋海棠不重要?」
我聳了聳肩。如果他決定一意孤行,那就無須和他爭論了。
「你不同意?可就是這樣的。好吧,我們進去見一見勇敢的多卡絲。」
多卡絲站在內室里,兩手交叉垂在身前,灰色的頭髮在白帽子下像波浪似的鼓鼓地支棱著。她是忠實的老式女傭的典範和代表。
她對波洛持一種懷疑的態度,但他很快就衝破了她的防線。他向前遞過一把椅子。
「請坐,小姐。」
「謝謝,先生。」
「你跟隨你的女主人很多年了,是嗎?」
「十年,先生。」
「真是很長的一段時間,而且是兢兢業業。你很關心她,是嗎?」
「對我來說她是個很好的女主人,先生。」
「那你會同意回答我幾個問題的。我已經徵得卡文迪什先生的許可,問你這幾個問題。」
「哦,當然可以,先生。」
「那我就從昨天下午發生的事問起吧。你的女主人和誰吵架了嗎?」
「是的,先生。可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多卡絲猶豫了。波洛敏銳地盯著她。
「我的好多卡絲,我需要儘可能充分地了解那次吵架的每個細節。不要認為這是在泄露女主人的秘密。你的女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我們必須查清楚一切——如果想替她報仇的話。人死不能復生,但如果這是一起犯罪,我們真心希望能將兇手繩之以法。」
「但願如此。」多卡絲憤憤地說,「那我就不指名道姓了,這房子里有這麼一個人,沒人能受得了他。自從他跨入這個門檻,這個家就暗無天日了。」
等她平息怒氣之後,波洛繼續用有條不紊的腔調問道:
「那麼,關於這次爭吵,你最開始聽到的是什麼?」
「哦,先生,昨天我碰巧經過門廳外面——」
「什麼時候?」
「我說不準,先生,不過絕對不是喝茶的時候。可能是四點——或者晚那麼一點。呃,先生,我說過了,我是碰巧經過,聽到裡面傳來很大、很生氣的吵架聲。我真的不是故意偷聽的,但是——呃,我停在那兒。門關著,可女主人的說話聲很尖厲、很清楚,所以我能很真切地聽到她說什麼。『你對我撒謊,你騙了我。』她說。我沒聽到英格爾索普先生是怎麼回答的。他的聲音很低。但是她接著說,『你怎麼敢這樣?我養著你,給你吃給你穿!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這就是你對我的回報嗎!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我還是沒聽清他說什麼。不過她繼續說道,『你說什麼都沒用了。我看清了自己的義務。我主意已定,你別以為我怕傳揚出去,或者夫妻醜聞這一套能阻止我。』然後,我感覺他們要出來了,就趕緊走了。」
「你肯定你聽到的是英格爾索普先生的聲音嗎?」
「哦,是的,先生。還能有誰的聲音?」
「好吧,後來呢?」
「後來,我又回到門廳,不過什麼動靜都沒了。五點鐘,英格爾索普太太按鈴要我給她送杯茶——不是吃的——到內室。她的臉色很可怕,看上去那麼蒼白,而且心煩意亂。『多卡絲,』她說,『我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我很難過,太太,』我說,『喝杯熱茶吧,您會感覺好點,太太。」她手裡拿著什麼東西。我不清楚是封信還是一張紙。不過上面有字,她一直盯著它,好像是無法相信上面寫的東西。她自言自語著,似乎是忘了我還在那兒:『這幾句話——一切都變了。』她又對我說,『不要相信男人,多卡絲,他們不配!』我急忙離開了,之後為她送去一杯新沏的濃茶,她向我道了謝,還說喝過之後感覺好些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夫妻醜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多卡絲。要是可能的話,我寧願保持緘默。』就在那時,卡文迪什太太走進來,所以她沒再說什麼了。」
「那封信——不管到底是什麼了——她一直拿在手裡嗎?」
「是的,先生。」
「之後她有可能怎麼處理那個東西?」
「這個,我不知道,先生。我猜她把它鎖進她的紫色箱子里了。」
「那是她經常存放重要文件的箱子嗎?」
「是的,先生。每天早上她都帶著它下樓,晚上再帶上樓。」
「她的箱子鑰匙是什麼時候丟的?」
「昨天午飯時間丟的,先生,她讓我仔細找過。為了這件事,她心煩意亂。」
「她有備用鑰匙嗎?」
「哦,是的,先生。」
多卡絲很好奇地看著波洛,說實話,我也是。怎麼老問丟失的鑰匙呢?波洛笑了笑。
「沒什麼,多卡絲,我的工作就是了解這些事。這是那把丟失的鑰匙嗎?」他從口袋裡掏出在樓上文件箱的鎖上發現的那枚鑰匙。
多卡絲的眼珠好像快要瞪出來了。
「就是這把,先生,沒錯。可您在哪兒找到它的?我到處都找遍了。」
「啊,昨天你找的時候那個地方沒有鑰匙,今天就有了。現在,我們說點別的話題吧。女主人的衣櫥里有沒有一件深綠色的衣服?」
多卡絲被這個意外的問題給問蒙了。
「沒有,先生。」
「你確定嗎?」
「哦,是的,先生。」
「這房子里有沒有人穿綠色的衣服?」
多卡絲想了想。
「辛西亞小姐有一件綠色的晚禮服。」
「深色還是淺色?」
「淺綠色的,先生;她們說是雪紡綢。」
「嗯,那不是我想問的。還有別人有綠色的衣服嗎?」
「沒有了,先生——我知道的沒有了。」
波洛的臉上完全沒有流露出失望或者其他什麼表情,他只是說:
「好,我們不說這個了,說點別的。你的女主人昨天晚上有沒有可能吃過安眠藥?」
「昨天晚上沒有,先生。我知道她沒吃。」
「你怎麼這麼肯定?」
「因為藥盒是空的。兩天前她吃完了最後一包藥粉,之後她沒有去開藥。」
「你確定嗎?」
「我確定,先生。」
「那就清楚了。順便問一下,昨天你的女主人讓你在什麼紙上籤過名嗎?」
「在紙上簽名?沒有,先生,」
「昨天傍晚黑斯廷斯先生和勞倫斯先生進來的時候,發現你的女主人正忙著寫信,我猜你不知道這些信是寫給誰的吧?」
「我不知道,先生。傍晚我出門了。也許安妮能告訴您,雖然她是個粗心的女孩,昨天晚上都沒有收拾咖啡杯,我一不在這兒就出事。」
波洛抬起一隻手。
「既然它們還在那兒,多卡絲,請你先不要收拾,我想檢查一下。」
「好的,先生。」
「昨天傍晚你是幾點出門的?」
「大約六點,先生。」
「謝謝你,多卡絲,我就問你這麼多吧。」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我一直都很喜歡這些花壇,順便問問,這裡雇了幾個花匠呢?」
「現在就三個了,先生。戰爭以前我們有五個,那時候這兒打理得就像貴族的花園。您那時候能看到就好了,真是美麗的風景。可現在只有老曼寧、小夥子威廉,還有一個穿著馬褲之類的新潮女花匠。唉,真是個可怕的年代!」
「好日子還會有的,多卡絲,不管怎樣,希望如此。現在,你能叫安妮來一下嗎??」
「好的,先生。謝謝您,先生。」
「你怎麼知道英格爾索普太太服用安眠藥?」多卡絲離開房間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問道,「還有那枚丟失的鑰匙和備用鑰匙?」
「一件一件來。說到安眠藥,我是通過這個知道的。」他突然拿出一隻小紙板盒,是藥劑師通常用來裝藥粉的盒子。
「你在哪兒找到的?」
「在英格爾索普太太房間的臉盆架抽屜里。這就是我的第六點。」
「可是我想,既然兩天前已經吃完了,那這個就不重要了吧?」
「也許不重要,可你沒注意到這盒子有何特別嗎?」
我對盒子做了一番嚴密的檢查。
「沒有,我說不出來。」
「看看這標籤。」
我仔細地念著標籤上的字。「『如需要,睡前服一包。英格爾索普太太。』沒有,我沒看出有何不妥。」
「沒有藥劑師的名字,不是嗎?」
「啊!」我大喊,「沒錯,這很古怪!」
「你什麼時候見過一個藥劑師不印上自己的名字,就給病人這麼一盒葯?」
「不,我從沒見過。」
我激動起來,可波洛給我潑了一盆冷水。
「箇中原因其實很簡單,別得意了,我的朋友。」
只聽外面一陣嘎嘎聲,安妮就要過來了,因此我沒來得及說話。
安妮是個高大的漂亮女孩,明顯很激動,也許還帶有一種對悲劇的殘忍的享受。
波洛立刻換成一種公事公辦的輕鬆口氣,開門見山地說:
「我找你來,安妮,因為我覺得你能告訴我一些英格爾索普太太昨晚寫信的事。一共有幾封信?你能告訴我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嗎?」
安妮想了想。
「一共有四封信,先生。一封給霍華德小姐,一封給韋爾斯律師,其他兩封,我不記得了,先生——哦,對了,一封是給塔明斯特的晚會籌備人羅斯,還有一封,我忘記了。」
「再想一想。」波洛鼓勵道。
安妮絞盡腦汁,仍然無濟於事。
「真抱歉,先生,我忘得一乾二淨。我覺得我沒注意這件事。」
「沒關係,」波洛說,臉上沒有任何失望的表情,「現在,我想問你點別的。英格爾索普太太的房裡有隻剩下一點可可的平底鍋,她每天晚上都吃這個嗎?」
「是的,先生。每天傍晚都會送到她房間里,晚上她會熱一熱——她一直喜歡喝那個。」
「那是什麼?純可可嗎?」
「是的,先生,摻了一點牛奶,一茶匙糖,還有兩茶匙朗姆酒。」
「是誰送去她房間的?」
「是我,先生。」
「一直都是你送嗎?」
「是的,先生。「
「什麼時間送?」
「一般都是在我拉上窗帘的時候。」
「你直接從廚房拿過去嗎?」
「不,先生,煤氣灶總不夠用,所以廚師都是在炒晚飯的蔬菜之前做好,然後我就拿著放在彈簧門旁邊的桌子上,稍後再送到她房間里去。」
「彈簧門是在左側嗎?」
「是的,先生。」
「那張桌子,在門的這邊還是在那邊——靠用人的那邊?」
「在這邊,先生。」
「昨天晚上你幾點拿過去的?」
「差不多是七點一刻,先生。」
「送到英格爾索普太太房間里是幾點?」
「我拉上窗帘的時候,大概是八點鐘,我還沒把窗帘都拉上,英格爾索普太太就上來睡了。」
「那麼,七點一刻到八點這段時間,可可一直放在左側那張桌子上嗎?」
「是的,先生。」安妮的臉越來越紅了,忽然出人意料地脫口而出,「如果裡面放了鹽,先生,不是我放的。我從來不把鹽放在旁邊。」
「是什麼讓你想到裡面有鹽?」波洛問。
「我看到托盤上有鹽,先生。」
「你在托盤上看到鹽了?」
「是的,好像是粗鹽。我拿托盤的時候完全沒有注意到,但當我端著去女主人房間時,一眼就看見了。我本來應該拿回去讓廚師重新做,可當時我很著急,多卡絲又不在,我想也許鹽沒放進可可里,只是掉在托盤上了,所以我用圍裙把鹽擦掉,就端進去了。」
我簡直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安妮還不知道自己給我們提供了重要的證據,如果她知道她所說的「粗鹽」就是眾所周知的致命毒藥士的寧,不嚇個半死才怪。我驚嘆于波洛的鎮定。他的自控能力太驚人了。我焦急地期待著他的下一個問題,然而它讓我很失望。
「你走進英格爾索普太太的房間時,通向辛西亞小姐房間的門是閂著的嗎?」
「哦,是的,先生,一直都閂著,從來沒打開過。」
「那通向英格爾索普先生房間的門呢?你有沒有注意到也是閂著的嗎?」
安妮遲疑了。
「我說不準,先生,門是關著的,可我不知道是不是閂著。」
「你最後離開房間時,英格爾索普太太在你身後閂上門了嗎?」
「不,先生,當時沒有,不過我想她後來閂上了。她晚上都會鎖門的。就是通向走廊那扇門。」
「昨天你收拾房間時,有沒有發現地板上有蠟燭油?」
「蠟燭油?哦,沒有,先生。英格爾索普太太沒有蠟燭,只有一盞檯燈。」
「那麼,如果地板上有一大片蠟燭油,你覺得你肯定能看到嗎?」
「是的,先生,而且我會用吸墨紙和熨斗清理乾淨的。」
接著,波洛重複了他問多卡絲的那個問題。
「你的女主人有件綠色的衣服嗎?」
「沒有,先生。」
「斗篷,披肩,還有那件——你管它叫什麼來著——上衣外套,都沒有嗎?」
「沒有綠色的,先生。」
「這屋子裡的其他人呢?」
安妮想了想。
「沒有,先生。」
「你肯定嗎?」
「非常肯定。」
「好!我想了解的就是這些。非常感謝。」
安妮神色緊張地傻笑了兩聲,走出了房間,留下大門嘎吱作響。我一直控制的激動情緒爆發了。
「波洛,」我大喊,「祝賀你!這是個重大的發現。」
「什麼重大的發現?」
「哎呀,有毒的是可可而不是咖啡,一切都說得通了。可可是半夜喝的,所以凌晨才起作用。」
「因此你認為這可可——好好聽我說,黑斯廷斯,這可可——裡面有士的寧嗎?」
「當然!那托盤上的鹽,還能是什麼?」
「可能就是鹽。」波洛平靜地回答道。
我聳聳肩。要是他打算這麼辦事的話,就沒什麼可爭論的了。我腦海中不止一次地閃過這種念頭:可憐的老波洛年紀越來越大了。幸虧他有個善於接受新事物的腦袋。
波洛用他那閃爍的眼睛冷靜地打量著我。
「你對我不滿意了吧,我的朋友?」
「親愛的波洛,」我冷冷地說,「我不會告訴你要怎麼做。你有權堅持己見,我也是這樣。」
「一個令人欽佩的觀點,」波洛輕快地站起身,說,「現在,這間屋子裡的事我已經做完了。對了,角落裡那張小點的書桌是誰的?」
「英格爾索普先生的。」
「啊!」他想打開書桌上面摺疊的蓋子,「鎖上了。不過也許英格爾索普太太那串鑰匙里的其中一枚能打開。」他一隻手熟練地轉動著鑰匙,試了幾枚之後,終於滿意地喊道:「好啦!這不是開這桌子的鑰匙,不過關鍵時刻能打開。」他把摺疊桌面往後一推,快速地掃了一眼擺得整整齊齊的檔案文件。讓我吃驚的是,他並沒有檢查這些文件,只是重新鎖好書桌,讚許地說道:「顯然,這位英格爾索普先生是個有條有理的人!」
一個「有條有理的人」,在波洛的評價中,這是他能給予的最高讚賞了。
我感覺,我的朋友在天馬行空地聊天時,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的書桌里沒有郵票,可也許那兒有。呃,我的朋友?那兒也許有?對——」他環顧四周,「這間內室沒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給的不多,就這些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扔給我。這是一份很奇怪的文件。一個簡單的、骯髒的舊信封,上面有幾個潦草的字,很明顯是隨便寫上去的。下面是複印件(見圖四):
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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