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1
露絲·謝弗尼克-戈爾——事實上該說是露絲·萊克——平生第一次按時下樓吃早餐。但她沒有想到的是,赫爾克里·波洛等在大廳,在她進餐廳前把她拉到了一邊。
「夫人,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什麼?」
「昨天晚上你在花園的時候,有沒有踩到傑維斯爵士書房窗戶外面的花床?」
露絲看著波洛。
「有啊,兩次。」
「啊!兩次。為什麼是兩次?」
「第一次是因為我去摘紫菀花。那時候是差不多七點鐘。」
「那個時候去摘花不會很奇怪嗎?」
「是的,確實少見。其實我昨天早上已經摘過花了,可是喝過下午茶后,范達說餐桌上的花不夠好看。因為那時花已經不夠新鮮了,我本來以為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但你媽媽堅持讓你去摘?對嗎?」
「是的。所以快七點鐘的時候我就出去摘花了。去那裡摘,是因為很少有人去那裡,就算摘掉一些也不會影響花園裡的風景。」
「是的、是的,第二次呢?你剛才說你踩了兩次?」
「就是晚餐前。我滴了一滴髮油在裙子上,正好在肩膀的位置。我懶得再去換一身衣服,而我的人造花飾品又跟那條黃裙子不怎麼配,我記起摘紫菀花時看到過一朵玫瑰,於是就趕緊跑出去,把花摘了別在了衣服的肩膀處。」
波洛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有印象你昨天晚上衣服上別著一朵玫瑰花。你摘玫瑰的時候是幾點,小姐?」
「我真的不知道。」
「這很關鍵,夫人。你好好想想——好好回想一下。」
露絲皺起眉頭。她看了波洛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具體什麼時候我真的記不清了。」最終她說道,「應該是——哦,當然,應該是八點零五分的時候。我往回走的路上聽到了鑼聲,接著是一聲奇怪的巨響。我當時特別著急,以為那是第二記鑼聲呢。」
「啊,你是這麼想的——你在花壇那會兒,怎麼沒想到從書房的落地窗抄近路回去呢?」
「實際上我確實這麼想過。如果窗戶開著的話,從那裡回去會快很多。但問題是窗戶鎖著。」
「有理有據。恭喜你,夫人。」
露絲盯著波洛。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對每一個細節都做出了解釋。比如你鞋子上的泥土、你留在花床上的腳印,還有落地窗外側玻璃上留下的你的指紋。而且很有說服力。」
沒等露絲回應,林加德小姐突然出現。她兩頰泛紅,看到波洛和露絲站在一邊她一下子愣住了。
「不好意思,」林加德小姐說,「是出什麼事情了嗎?」
「我看波洛先生是瘋了!」怒氣沖沖的露絲說完便轉身走進了餐廳。
林加德小姐一臉驚恐地看向波洛。
波洛搖了搖頭。
「等吃過早餐,我會解釋的。十點鐘,我希望大家都到傑維斯爵士的書房集合。」
他又在餐廳里重複了一遍這個邀請。
話音落下,蘇珊·卡德韋爾看了看波洛,接著盯著露絲。雨果剛開口說「呃?這是要幹嗎」,就被蘇珊·卡德韋爾推到了一邊,話也沒有說完。
用過早餐,波洛站起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掏出一塊老式手錶。
「現在是差五分鐘十點。五分鐘后,書房見。」
2
波洛環視四周,一張張好奇的面孔圍在他身邊。波洛點了點人數,發覺還有一個人沒到,就在這時,缺席的這位走了進來。謝弗尼克-戈爾夫人腳步發虛,一臉病容,十分憔悴。
波洛趕緊拉過一把大椅子讓她坐下。
夫人抬頭看著破碎的鏡子,身子顫抖了一下,稍微把椅子移開了一些。
「傑維斯還在這裡,」她的口氣像在陳述一件事實,「可憐的傑維斯……他馬上就可以解脫了。」
波洛清了清嗓子,宣佈道:「我把各位叫到這裡來,是想告訴大家傑維斯爵士自殺的真相。」
「這是命運,」謝弗尼克-戈爾夫人說,「傑維斯是個強者,卻也強不過他的命運。」
伯里少校走上前去。
「范達——我親愛的。」
謝弗尼克-戈爾夫人微笑地抬頭看著他,伸出手。他握住了那隻手。夫人柔聲說道:「你真會安慰人,內德。」
露絲冷冷地說道:「波洛先生,你是說你能告訴我們我父親自殺的原因?」
波洛搖了搖頭。
「不,我不能,夫人。」
「那你說這些沒用的幹什麼?」
波洛平靜地說:「我不知道傑維斯爵士自殺的原因,因為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爵士他不是自殺的,而是被謀殺的……」
「謀殺?」好幾個聲音同時重複這個詞,眾人震驚的面孔齊齊轉向波洛。
謝弗尼克-戈爾夫人抬起頭,說道:「謀殺?哦,不!」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剛才說謀殺?」雨果說,「不可能。我們當時衝進來的時候房間里沒有其他人。窗戶是鎖著的,門也從裡面反鎖,而且鑰匙就在我舅舅的口袋裡。他怎麼被謀殺?」
「即便如此,他也是被謀殺的。」
「那我猜兇手一定是從門上的鎖眼裡逃走的吧?」伯里少校質疑道,「要麼是爬煙囪出去的?」
「兇手,」波洛說道,「是從這扇落地窗出去的。我來演示一下。」
他重複了一遍早上那番神技。
「看到了?」波洛繼續說道,「就是這樣的!我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傑維斯爵士會自殺。他那麼妄自尊大,是不會想到自殺的。
「此外還有其他發現!很顯然,看上去傑維斯爵士之前是坐在寫字檯正前方的,在一張便箋紙上潦草地寫下『對不起』幾個字后開槍自殺了。但在開槍之前,出於某種原因,他轉動了一下椅子,讓自己側對著寫字檯。為什麼?其中肯定有什麼原因。發現這一點后我就開始觀察周圍的情況,結果,在一尊笨重的青銅雕塑底部發現了一小塊鏡子碎片……
「我就問自己,這一小塊鏡子碎片怎麼會出現在那裡?答案很明顯。鏡子不是被子彈打碎的,而是被這尊分量十足的青銅雕塑打碎的。而且是故意的。
「可是為什麼?於是我回到寫字檯旁,從椅子出發找線索。是的,我發現了。沒有人會在自殺前故意轉動椅子,斜坐在邊緣再給自己一槍。一切都是有預謀的。自殺的表象是偽裝出來的!
「接下來,我要開始說最重要的事情了,那就是卡德韋爾小姐的證詞。卡德韋爾小姐說她昨天晚上把第一聲鑼當成第二聲了,於是匆匆忙忙趕下樓。這也就是說,她在那之前還聽到過一次鑼聲。
「現在,大家想一下,如果傑維斯爵士是以正常的狀態,坐在寫字檯前被射殺的,那麼子彈會去哪裡?子彈走的是直線,如果門開著,子彈就會穿過房門,直擊銅鑼!
「現在你們知道卡德韋爾小姐的證詞有多麼重要了吧?除了她,沒人聽到這聲鑼響,因為她的房間就在這間屋子樓上,處於最佳位置。而鑼聲乾脆利落,沒有迴響。
「傑維斯爵士肯定不是自殺,因為一個死人不可能站起來把門關上、鎖好,再給自己找個方便的姿勢!做這些的肯定另有其人,那麼這就不是自殺,而是謀殺。一個傑維斯爵士熟識的人,可以輕鬆閑聊的人。當時傑維斯爵士可能正伏在桌子上奮筆疾書,兇手乘其不備舉起槍,對著他右邊的太陽穴開了一槍。得手了!接著兇手馬上開始偽裝工作!兇手戴上手套,把門鎖上,鑰匙放進傑維斯爵士的口袋。但兇手又想到萬一剛才子彈打中銅鑼的聲響被誰聽到了呢?因為開槍時門是開著的。於是兇手又調整了轉椅和屍體的位置,把手槍塞到死者手裡,再故意把鏡子敲碎。接著兇手從落地窗走到屋外,從外側把窗戶閂上,注意不踩在草地上,而是踩在花床上,因為這樣之後可以把腳印抹平。最後繞到客廳那邊。」
波洛頓了頓,接著繼續道:「槍響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在花園裡。花床上的腳印和窗外的指紋也都是那個人的。」
波洛邊說邊走到露絲身旁。
「而且這個人還有殺人動機,對嗎?你父親知道你秘密結婚的事了,他正打算取消你的繼承權。」
「一派胡言!」露絲聲色俱厲,「你說的這些沒有一句是真的。徹頭徹尾的瞎編亂造!」
「證據確鑿,且全都指向你,夫人。陪審團可能會相信你,也可能不會!」
「她用不著去見陪審團。」
在場眾人全都呆愣地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林加德小姐站了起來,全身都在顫抖。
「是我乾的。我承認!我這麼做的理由。我……我一直在等待時機。波洛先生說得沒錯。我跟隨傑維斯爵士來到這裡,手裡拿著事先從抽屜里拿出來的手槍,借著站在他旁邊討論書稿的機會給了他一槍。那時是八點剛過,子彈正好擊中了銅鑼。我萬萬沒想到子彈會射穿他的腦袋。沒時間出去檢查了,情急之下,我趕緊鎖上門,把鑰匙放進他的口袋,然後調整好轉椅,砸碎了鏡子。在便條上潦草寫下『對不起』后,我從落地窗離開屋子,並像波洛先生描述的那樣從外面上了鎖。我踩到了花壇,不過用事先放在那裡的耙子把腳印抹平了,之後就從外面繞進了客廳。客廳的窗戶我事先打開了,我不知道露絲從那裡出去過。我想我們兩個應該是分兩個方向圍著這幢房子走了半圈。但我還得把耙子藏到小棚子里,於是我一直等在客廳,直到聽見有人從樓上下來,斯內爾去敲鑼,然後——」
林加德小姐看向波洛。
「你知道我後來做了什麼嗎?」
「哦,當然,我知道。我看到廢紙簍里的袋子了。你很聰明,能想到那個辦法。你用了個小孩子的把戲,把紙袋吹鼓,然後使勁一拍,這樣就可以製造出一種類似爆炸的聲音。你把用過的紙袋扔進廢紙簍,之後匆匆趕去了大廳。如此成功篡改了自殺發生的時間——也同時為自己製造了不在場證明。不過還有一件事讓你掛心,你沒有時間去把掉在銅鑼附近的子彈撿回來了,並且把它放到書房裡的鏡子附近。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想到要利用伯里少校的那支鉛筆的——」
「就是那會兒,」林加德小姐說道,「我們全都到大廳的時候。當時看到露絲我很驚訝,並意識到她肯定是從花園過來的。接著我發現伯里少校的鉛筆落在了橋牌桌上。我趕緊把鉛筆塞進提包,為的是一會兒從地上撿子彈時萬一被人看到,我就假裝撿到的是鉛筆。事實上我覺得沒人會看到。你在檢查屍體的時候我把子彈丟在了鏡子附近。後來你問到這件事時,我真的很慶幸有那支鉛筆。」
「確實,很高明。完全騙到了我。」
「我很擔心有人會聽到那聲真的槍響,不過那個時候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間里更衣,應該都關著門。用人們在房子的另一個區域。卡德韋爾小姐是唯一可能聽到的人,不過她可能會以為是汽車回火的聲音。後來我得知她以為那是通知晚餐的鑼聲。我感覺……我感覺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福布斯先生以一貫的嚴謹語調開口道:「聽起來太離奇了。但你好像沒有殺人動機……」
林加德小姐一字一句地說道:「當然有動機。」她又語氣激動地補充道,「快點去打電話叫警察呀!你們還在等什麼?」
波洛輕聲說:「各位可以先迴避一下嗎?福布斯先生,麻煩您給里德爾上校打個電話。我待在這裡等他來。」
大家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走,困惑、驚恐、疑惑、不安的面孔依次從挺得筆直、一頭斜分的灰發梳得一絲不苟、穿戴整齊的中年女子身邊閃過。
露絲走在最後面。走到門口時她猶豫著停下了腳步。
「我不明白,」露絲憤憤地對波洛說,語氣裡帶著挑釁,「你剛才明明覺得是我乾的。」
「不、不,」波洛搖了搖頭,「不,我從沒那麼想過。」
露絲離開了。
房間里就只剩下波洛和那個剛剛坦白犯下一起精心策劃的冷血謀殺案的中年女子。
一臉嚴肅的林加德小姐說:「是的,你從沒懷疑過她。你指控她的目的是為了讓我開口。沒錯吧?」
波洛低頭不語。
「等著也是等著,」林加德小姐的語氣緩和了許多,「你能否告訴我是什麼讓你懷疑到我的。」
「幾件事情。首先是你對傑維斯爵士的描述。像傑維斯爵士那種自大的可憐人,是不會對一個外人說貶損自己外甥的話的,尤其是對你。你那麼說是為了增加自殺的可能性。你還暗示傑維斯爵士的自殺可能和雨果·特倫特的名譽問題有關。這同樣是傑維斯爵士不會在外人面前承認的事情。接下來是你在大廳里撿起來的那樣東西,特別是你竟然沒提到露絲是從花園進入客廳的。然後是我在廢紙簍里發現的那個紙袋——漢姆郡大宅的客廳里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東西!而『槍響』的時候,只有你在客廳里。至於吹紙袋的那個小把戲,暴露了兇手是位女性——這種心靈手巧的家庭自製把戲只有女性想得出來。這麼一來,一切就都合理了。你一方面使勁往雨果身上潑髒水;另一方面又儘可能洗清露絲的嫌疑,這既是犯罪手段,也是犯罪的動機。」
「你知道犯罪動機?」身材嬌小的灰發女人盯著波洛。
「我想我知道。是為了露絲的幸福——這就是犯罪動機!我猜你一定看到露絲和約翰·萊克在一起了,你知道他們兩個是什麼關係。而你的工作讓你很容易接近傑維斯爵士的文件,於是你偶然發現了他新立下的遺囑草稿——除非露絲嫁給雨果·特倫特,否則她就會失去繼承權。於是,你決定藉由傑維斯爵士寫給我的那封信,將公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大概看到了那封信的複印件,傑維斯爵士究竟是出於怎樣的恐懼和懷疑才寫下了那封信,我們已不得而知。我想他一定是懷疑伯羅斯或萊克正在有計劃地盜用他的錢,但他搞不清楚露絲的心意,只能尋求私下調查。你利用了這些,故意製造出自殺的假象,還做證說你覺得他正因為雨果·特倫特的事煩惱,為自殺提供動機。那封電報是你發給我的,傑維斯爵士說我到得『太晚了』也是你說的。」
林加德小姐語氣激動地說:「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就是個以強凌弱、勢利又八卦的小人!我是不會讓他毀掉露絲的幸福的。」
波洛柔聲說道:「露絲是你的女兒吧?」
「對……她是我的女兒……我一直……記掛著她。當我聽說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想找人幫他編寫家族史的時候,就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我非常想見我的……我的女兒。我確信謝弗尼克-戈爾夫人不會認出我來,她見我已經是很多年前了,我已容顏不再,那件事之後又改了名換了姓。而且謝弗尼克-戈爾夫人不是個刨根問底的人,我對她很有好感,但這也無法澆滅我對謝弗尼克-戈爾家族的憎恨。當年他們簡直視我如草芥,現在傑維斯又要為了勢利和虛榮而毀掉露絲的一生。我一定要讓她幸福。她會幸福的——只要她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這是個懇求——不容拒絕。
波洛低下頭,說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謝謝你。」林加德小姐輕聲說。
3
警察來了又走了,波洛在花園裡找到了露絲·萊克和她的丈夫。
露絲用一種挑釁的口氣問道:「你真的認為是我乾的嗎,波洛先生?」
「夫人,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你乾的——看那些紫菀花就知道了。」
「紫菀花?我不明白。」
「夫人,我在花壇邊一共發現了四個腳印,只有四個。你摘花時留下的腳印肯定不止四個。這意味著在你先後兩次去摘花的間隙,有人把腳印抹平了。只有罪犯才會去幹這種事。而鑒於你的腳印還留在那裡,自然就是清白的了。」
露絲的臉色一下子明朗起來。
「哦,我明白了。事實上……雖然謀殺很嚇人,但我其實很為那個可憐的女人感到悲哀。畢竟,有了她的供認,我才不至於被抓起來——也許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這麼做可以說非常——高尚。我真不想看到她因謀殺罪被帶上法庭受審。」
波洛輕聲說:「別太擔心了。她不會上法庭的。醫生告訴我她有嚴重的心臟病,活不過幾個星期了。」
「那最好不過了。」露絲摘下一朵秋水仙,隨意地在臉上蹭了蹭,「可憐的女人。我真搞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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