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玉滿堂7
按照侍寢的規定,妃子要把衣服全部脫光才能進入乾清宮給皇帝侍寢,玉滿堂那根細長的毒針自然也就沒法帶在身上,可對於她來說,刺殺皇上,未必便要將那利器帶在身上,皇上手無寸鐵之力,等他睡去,周圍勢必無旁人,自己只需短短几秒,便可終結了他的性命,到時候以自己的身手,想要逃脫也不是什麼難事。
儲秀宮中,宮女們個個歡喜,談論著皇上終於想起在這宮裡還有位不得寵的玉浣衣,玉滿堂沒有位份,自然待遇也就沒那麼好,她自己志不在此,自然也就不在意這些,在寧王府,什麼樣的苦沒吃過?可是她身邊的宮女卻一個個叫苦連天,聲稱是玉浣衣自己不爭氣,拖累了這些下人。
這下,宮女們個個歡天喜地給玉滿堂畫著妝,用清油抹順頭髮,玉滿堂原本便是天生麗質,現在看來,更是明艷動人,可她哪裡還有什麼心情端詳自己的樣貌,她只覺得手心微微出汗,今晚,那個皇帝便不在人世了,明天的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可紫禁城的主人,再不是當下的這個皇帝。
寧王會坐上這個位置,一統千秋。
她閉眼,往日的一幕幕彷彿又回到了眼前。
靈隱以為自己可以永遠在寧王府,永遠在朱謂翕的身邊,在寧王府的時間過得很快,漸漸地,她也快淡忘了自己最初的使命:去刺殺皇帝。
朱謂翕最後一日去學堂,回府的時候,臉上神情卻鬱郁不安,不久之後他便病了。
靈隱還從來不曾見過朱謂翕如此模樣,自從上回跟著時翊溫出去了一趟后,她的膽子也變得大了起來,光天化日便偷偷溜進了朱謂翕的後院去,透過窗戶縫看著裡面的人。
以前,沈姑娘每次都會來這間房陪著朱謂翕,兩人一起或品詩書,或品畫作,靈隱心中暗暗覺得,若是兩人成親便好了,只有沈姑娘這般端莊得體,氣度寬廣的女子有資格做朱謂翕的妻子。
可是,一連幾日,都再不見沈姑娘。
聽廚房的廚娘說道,沈姑娘入宮去了。
那時,靈隱心中恍若閃過一道驚雷,不僅如此,廚娘還說,下個月沈家的二女兒沈淑敏便要過門了。
靈隱非常想當面問問朱謂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她知道,這件事她本不該管,隨意問主人的隱私,這樣的事也絕非她會做的。
不等靈隱問,時翊溫便先氣沖沖地找上了門來,一把揪起了尚在病中的朱謂翕,呵道:「你這是做什麼?讓沈姑娘進宮是你的注意?我起先還以為是你爹,沒想到……你……」
問到這裡,時翊溫似乎也不知再如何問下去,朱謂翕一臉病容,明明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眼神卻如一波死水一般,再不復當日的明澈,他看著時翊溫,動了動泛白的嘴唇:「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你問我那又如何?你問過沈姑娘沒有?」
時翊溫一把將朱謂翕甩在床上,朱謂翕身子單薄,本就不似他身強體壯,這一甩,像是輕輕地擲一張紙一般,朱謂翕躺倒在床,咳了兩聲,這麼多年來,靈隱從未見他病得如此。
「怎麼?我娶沈家二小姐?你不高興?」生氣的本是時翊溫,可朱謂翕卻劃過一抹微笑,打趣似的反問於他,時翊溫一時竟說不上話來,咬了咬牙。
短短一陣子,時翊溫看著他臉上的神情,竟甚是來氣:「你的事情我管不著了,今後你也莫要將我再當兄弟。」
朱謂翕笑笑:「我還不知道你?過了今日,你我依然是兄弟。」
時翊溫哼了一聲,正在氣頭上,再加上朱謂翕還總是露出一副調侃的神情來,更是瞧得不爽,時翊溫登時便奪門而出,靈隱在暗處看著這一切,只見時翊溫走後,朱謂翕竟是一陣猛咳,青綠色的錦繡緞被之上,竟灑了點點血跡,靈隱心中驀然大驚,奪門而入,進來之後,才發覺自己卻是莽撞了。
朱謂翕卻是意味深長地笑了:「靈隱,你師父怎麼教的?刺客豈能是時時刻刻都能現身的?你的功夫還未學到家吶。」
明知朱謂翕是在渾說,靈隱心中卻是一陣心酸:「公子,對不住……」
「你和時翊溫怎麼都一個模樣?我不過是染了厲害些的風寒,個個還當我要死了?」朱謂翕說這話的時候顯然是提高了聲音,想讓聲音聽起來更洪亮些,可卻仍舊不免虛浮。
靈隱知道是自己衝動了,快十年了,唯獨這次她沒有忍住,轉過身去,鼻尖一陣發酸,她看見了朱謂翕的眼神,時翊溫走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神中蕩漾著平和的波紋,那時靈隱從未見過的悲傷,他好像在看著一個遙遠的地方,可靈隱不知那是什麼地方。
「等等。」靈隱剛要走,朱謂翕忽然叫住了她。
「給我換一床乾淨些的被子來,莫要讓我娘知道了,要不然她定要喋喋不休地來說我了。」
靈隱點頭,沒有作聲,轉過頭去,卻有一滴晶瑩的淚珠劃過臉龐。
沒多久,沈淑敏便進門了,娶親那日,朱謂翕仍舊病著,迎親的儀仗隊走了整整一條街,小孩子們紛紛追逐打鬧,鞭炮聲更是不絕於耳,四處都是張揚的鑼鼓和笑聲,寧王和沈家老爺更是笑開了花。
那一晚,朱謂翕沒有挑開新娘子的蓋頭,而是在敬謝了賓客之後,便徑自去睡了。
靈隱對沈淑敏有些印象,沈淑敏跟著朱謂翕來過幾次寧王府,可次數遠遠不如她姐姐來得多,且來了之後,朱謂翕便在前廳與父親議事,沈淑敏倒也會尋樂子,獨自不知從哪裡尋來了一個大風箏,便像在自己家一樣,和丫鬟們舞著風箏玩耍。
她拿的那個風箏本是壞的,收藏在倉庫之中都積了灰,可她天性貪玩,拿回家命家中下人把風箏粘好了,再拿來寧王府放,一些丫鬟就喜歡這等新鮮玩意兒,跟在沈淑敏後頭放風箏,一天風大,還是吹斷了風箏的線,這風箏便飄沒了影。
靈隱本以為,沈淑敏是朱謂翕帶進來的,風箏不見了,照她的性子,自然是要哭著鬧著要朱謂翕幫她找,誰知到了朱謂翕面前,沈淑敏卻極為乖巧,對於風箏斷線的事情一概不提。
那夜,靈隱看著洞房花燭,新娘子獨自坐在床上,不知獨自一人坐了多久,門外的賓客來來回回走動,到了半夜,卻仍是不見新郎的影子,良久,有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侍女進門來,悄聲對沈淑敏說,公子身子不舒服,今日睡在他自己的房間了,還望沈淑敏不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
大婚之夜,新郎不入洞房,反倒是一個人跑去書房睡覺,換了是誰都要大鬧一番,再說這新郎竟然還命人告訴沈淑敏,不許鬧事,更是可惡至極,靈隱忽然覺得,這一刻有些看不懂朱謂翕了。
她知道沈淑敏是小姐脾氣,定要大鬧一番,可誰知那晚,沈淑敏只是悄然揭下了蓋頭,鞋子也沒有脫,和衣睡在了床上,花燭還未燃盡,便已然被她吹滅,這樣的鎮靜,似乎太不符合這個人,靈隱犯了疑惑,沈淑敏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就在這時,她猛地想起,正是沈淑敏曾擺脫時翊溫去探查朱謂翕和她姐姐的事情,對於兩人的事情,其實沈淑敏心中早就有譜的,可為什麼她同意嫁給朱謂翕,嫁給朱謂翕,她心中可甘心?
那一個晚上,新郎新娘不在一處,夜裡很是平靜,卻平靜得不正常,第二日日頭才上,拂曉剛至,沈淑敏便挽起了髮髻來,從小姐變成了夫人,和朱謂翕二人一道去向父母請安。
儘管家中的下人丫鬟們很喜歡沈淑敏,沈淑敏在寧王府的時候經常帶著她們一起四處玩耍,可靈隱始終覺得二人奇怪,二人自成親以來,從未同居一房,不過是有時寧王夫人來瞧瞧二人新婚生活時,兩人才會做個樣子在一起,平日里,兩人皆是各忙各的。
所謂的貌合神離,也不過如此了。
可漸漸地,沈淑敏也不帶著丫鬟們玩了,她開始像一個標準的大戶人家的夫人一樣,學著操持家務,至少寧王夫人對她很是滿意,自始至終,沈淑敏都不知靈隱的存在。
靈隱本以為自己能夠一直留在寧王府,誰知沈姑娘進宮后不久,便迎來了自己進宮的日子。
那時候正是隆冬時節,北方下了鵝毛大雪,雪花片片飄落在天上,看著就像是雲被撕成了碎片,灰濛濛的天,有刺骨之寒。
朱謂翕頭一次親手給靈隱披上了披風:「我打點好了宮裡的太監,你初到宮中,或許會覺得不適應,也不會有什麼很好的職位,或許去了就是做苦力,你心中可害怕?」
即便是過了許久,可朱謂翕的病卻沒有好轉的跡象,說話仍舊是聲音飄忽不定。
那時靈隱便知道了,造反絕非一件鬧著玩的事情,沒有一件造反之事,是順利進行的,朱謂翕整日幫著父親出謀劃策,籌謀布局,夜以繼日,身子自是有損傷,她咬了咬嘴唇,或許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讓朱謂翕不那麼擔心。
靈隱道:「我知道,進宮后,不會做出格之事,不會太快嶄露頭角,也會受得住宮中凄苦,靈隱……定不負主人所託。」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稱呼終究還是從「公子」變成了「主人」。
朱謂翕點了點頭,他披著厚重的天灰色披風,臉色在披風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蒼白,眼中早已沒了少年的靈動,取而代之的,是了無邊際的野心,靈隱知道,自從沈姑娘走了之後,他也變了許多,大雪中,這個眉目英挺的少年,似乎要把所有的感情全部埋在雪地之中。
朱謂翕說道:「進了宮,任何事情定要一步步來,我信得過你。」
我信得過你,這句話如同一陣暖流,淌過靈隱的心間。
「入了宮之後,便要換個名字,我已經命人給你偽造了一個身份,今後你的名字便叫玉滿堂。」
從靈隱到玉滿堂,彷彿從天上的煙雲縹緲墮入了凡世中的紅塵俗境,可靈隱願意,「靈隱」
是屬於朱謂翕的,只有「玉滿堂」是屬於紫禁城的。
「玉滿堂謹記公子之言。」
她等著朱謂翕對她說,若是殺不了皇帝,便也不可強求,你人沒事就好,可這終究還是她的一片痴心妄想,在朱謂翕的眼裡,她不過是一個可利用之物,玉滿堂也好,靈隱也好,不過是這一輩子為他生,為他死。
朱謂翕點了點頭,這是她見他的最後一面。
她上了馬車,風雪之中,少年翩翩而立,看著馬車遠去的方向,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身影終於隱沒在了茫茫飛雪之中,往後的路,再也沒有人會指點自己了,所有的路都要自己一人走下去,原以為,今日一別,故人便再也沒有再見的機會,誰知到了宮門口,玉滿堂卻看見時翊溫立在一側,看著自己。
時翊溫穿著一身顯眼的錦衣華服,這隆冬臘月,身上所穿不免有些單薄,他踏著雪走上前來,伸手便給了兩錢銀子給引路的車夫,那車夫便識趣地避開了,時翊溫來到馬車跟前,玉滿堂知道,他有話對自己說。
他抬著頭,看著馬車裡的玉滿堂,他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從來只有人家抬頭看他,如今他仰著頭看著馬車裡的玉滿堂,眼神中與其說是不舍,更不如說是寂寥。
「靈隱,你當真要聽朱謂翕那小子的話,就這麼進宮去?」
因朱謂翕再三強調過,不要下馬車來,玉滿堂便也只好在馬車裡與他說話:「我不是靈隱了,今後我叫玉滿堂。」
「玉滿堂……這個名字雖看著俗氣,可只有艷壓群芳之人,才配得上這個名字。」他微微含笑,不同於朱謂翕蒼白的臉色,時翊溫的臉被凍得微微泛紅。
可他既然專程在這裡見自己,只怕不是為了簡簡單單說這幾句話。
果真,時翊溫和自己想象中一樣大膽。
只見他伸出手來:「你是靈隱也好,玉滿堂也好,你可願意隨我走,隨我離開,不去這紫禁城中。」
玉滿堂驚詫,可隨即而來的卻是心底一陣凄涼,事已至此,自己有什麼資格去做選擇,她是個性情堅毅的女子,打定了注意便不會再變了,對著時翊溫,她搖搖頭。
本以為時翊溫會一求再求,畢竟他也算是個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人,可時翊溫不過問了這麼短短一句,便不再問了,就這麼看著馬車裡的玉滿堂,這樣的眼神,她從未在朱謂翕的眼中看到過。
有那麼一刻,玉滿堂似乎明白沈淑敏是如何作想的了,只有很了解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沉靜,只是,這世間所有的感情,都要這般歸於沉默嗎?
那個時候,玉滿堂的心思便動搖了,若是那個時候,跳馬下來,攜著時翊溫的手一起遠離京城,今後不再踏進京城一步,也不回南昌去,兩人自在逍遙,去看邊關大漠,去一切想去的地方,豈不是好?
造反又如何,天下動蕩又如何?玉滿堂只覺得,若是那般,天下還是天下,可自己眼中的世界會變得很大,那一刻,她忽然很想去這世間上的很多地方,看不同的人與事,她還想回靈隱寺去,看看老和尚還在不在,看看當初那個偷肉吃的小和尚有沒有偷偷回來過。
看著時翊溫伸出的手,她在腦海里已經過完了這一輩子。
「你我不是同路之人,便在此作別吧。」
這世上的情感千奇百怪,可不知為何,只有在離別之際,玉滿堂才知道,自己心中或許是喜歡時翊溫的。
「等你再回來的時候,我也還在等著你。」
時翊溫的聲音起初還在身後,就如初春的暖陽一般溫熱,可漸漸地,這等暖陽也融入了風雪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