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玉滿堂9
自從上次楊譽之從劉瑾手中脫逃,玉滿堂便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次見他,他樣貌依舊,一身輕便的夜行裝,月色之下,臉色卻越發蒼白。
「原以為玉姑娘今晚會刺殺皇上,看來最後還是沒有下手。」他從牆上一躍而下,穩穩噹噹地落在了玉滿堂的面前。
「劉公公以為你死了,你大晚上出現在這裡,不怕又被發現?」玉滿堂低聲問。
楊譽之卻是笑著搖搖頭,顯然是全然不在乎:「我奉旨查探與鳳族相關的一切,自然要盡到我的本分,既然僥倖從你劍下逃過,那自當繼續查下去。」
「你都查到些什麼?」儘管玉滿堂知道,楊譽之絕對不會對自己坦言,可她仍舊還是這麼問了。
楊譽之沉思了一番:「玉姑娘,你和蘅溪姑娘走得很近。」
這句話雖平淡無奇,可在玉滿堂聽來卻是個問句,與其說是她想從楊譽之這裡問到一些事情,倒不如說是楊譽之想從她這裡知道些什麼。
「那又如何?」
「玉姑娘刺殺何阮之事,我都已經知道了。」楊譽之說著,翻開手掌,一塊青色粗布上,躺著的正是自己那根毒針,玉滿堂心頭一提,伸手便奪了過來,楊譽之也不曾阻攔,由著她將毒針奪了過去。
「不錯,何阮是我所殺。」想來楊譽之定是看見了這跟毒針,才將其和何阮的死聯繫在了一起,只是楊譽之的立場很是微妙,玉滿堂心中隱隱覺得,此人是敵非友。
他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玉姑娘,如今中心四方,皆在天子腳下,你幫著寧王造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趁早收手,還來得及。」
玉滿堂的眼中蒙了一層霜,表情也隨著這層霜變得模糊起來:「你拿走我的毒針,就是為了勸我此事?」
楊譽之抱著雙手,靠在了身後的牆上,看來他去寧王府走了一趟,的確知道了不少的事情。
「寧王造反,不過是小人的想法,殺了一個皇上,只會引起各地豪強紛紛作亂,天下大亂的局面,可是玉姑娘想看到的?」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所認定的,便一定要去做。」玉滿堂聲音低沉,說到最後那句「便一定要去做」時,聲響更是小了幾分,像是被什麼強行壓了下去。
她不知道,之所以她會如此堅定這樣的信念,只是她的心太小,只裝得下一個寧王府,見識了更大的天地后,世界也變得不一樣了。
楊譽之作為一個刺客,對玉滿堂這樣的變化統統看在了眼裡,任何人細微的表情,都難以逃過他的眼睛,即便是同為刺客的玉滿堂也是一樣。
楊譽之道:「姑娘雖是如此說,內心卻並非如此想,否則怎會說到一半,便沉了聲音去。」
他站來玉滿堂的跟前,一字一句地道:「你對你所做的事情,實則是不認同的。」
玉滿堂只知道為朱謂翕活著,可若是世上沒了朱謂翕,她這一生要如何去活,當她的世界里沒了這個支柱,她又將去向何方?
楊譽之說得不錯,可是事到如今,自己哪裡還有反悔的餘地?學習做一個殺手學了十年,在浣衣局呆了很長一段時間,到今天她才有了這樣的地位和機會,如此短短几句話,便要她將這一切全盤捨棄?
楊譽之接著道:「玉姑娘可知東漢末年董卓之禍?」
曹操假意獻七星刀,實則卻是以刀刺董,雖未功成,可曹操卻嘆,殺了一人,便有千千萬萬人揭竿而起,天下分裂,群雄並起,實是大亂之局,刺殺之舉乃是懦夫之道,更是下下之策。
玉滿堂知道楊譽之是這個意思,可如今皇帝無能,寧王造反未起,以寧王的強大,誰知不會是另一番局面?三國割裂,沒有能夠絕對壓制皇上的勢力,如今大明盛世,寧王獨據一方,如何與那東漢亂世相比?
楊譽之笑了:「你我都不是什麼稱職的殺手刺客,,倒像是共同困在這亂世朝局中的無名無姓之人。」
玉滿堂沉默不語,楊譽之說得不錯,從來沒聽說過哪個殺手殺人的時候,還討論什麼仁義道德的,她只嘆自己學得還不夠好,若是真的成了一個厲害的殺手,七情六慾都會和金銀錢財一般,化作身外之物。
她抬頭,看著天邊一輪秋月:「我要去寧王府。」
她以為她這一生活著只是為了殺人,直到現在才明白,她活著未必就是為了殺人,她的一生有許多不同的岔路,若是當初跟著時翊溫離開,會不會現在面臨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片天地?選擇太多,只是她從未伸出手去,觸碰自己不知道的世界。
她將自己活成了朱謂翕的影子,現在她想要的是一個答案,她要親自去見見朱謂翕,親口問一問他,造反一事,可是值得。
心裡彷彿立了一把萬世不易的鐵劍,若答案是值得,那麼她便會拔起這把劍,插入皇上的胸口。
玉滿堂走了,楊譽之還在原地,他的身後,一個人正緩步走來,竟是皇上。
「如何?」皇上只淡淡地問道。
楊譽之道:「寧王謀反,已是定局,她一人之力,改變不了什麼。」
皇上皺了皺眉,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什麼,低沉著聲音說道:「那麼,鳳族呢?寧王之反,可與鳳族有關?」
楊譽之道:「寧王之子朱謂翕與鳳族有關,早些年曾見他與劉公公的人接觸過。」
「劉公公,很好。」皇上意味深長地一笑,眼裡有著許多捉摸不透的東西,這幾年劉瑾四下斂財,已然驚動了皇上,只是楊譽之不知道,為何皇上容忍他這麼多年,卻絲毫不揭發,不僅是楊譽之不知道,就連底下的一班大臣估計也不知,在世人的眼中,這個皇帝一來不勤政,二來貪玩好色,皇帝當成了這副模樣,首先這個劉公公就要負很大的責任。
他看著玉滿堂離去的方向:「我那老朋友近幾年來可是沒少忙活,不僅是玉浣衣要去見他,我也想見一見。」
楊譽之面露詫異之色:「陛下要出宮去?」
「我又不算個好皇帝,與我那勤政的父皇相比,差得倒是遠得很,只是當皇帝也實非我所願,若不是當初沒有合適的人選,顧皇后怎會推舉我上位來?」
楊譽之也知道,這個皇帝有時雖顯得膽略過人,可有時又喜歡四處去尋花問柳,絲毫不理會朝政之事,所以許多的大臣根本不把他當回事,再說有了劉瑾和八虎作為幌子,他倒當真自由得很。
皇上和朱謂翕早就是老相識,只是許多年未見,即便曾經是親厚的故人,如今怕也難免生疏了。
連夜來的披星戴月,策馬賓士,不出幾日,玉滿堂便來到了江南一帶,這裡仍舊沒變,花紅柳綠,雖不比京城繁華,卻也算是天下形勝之地,有山川風流之趣,畫棟雕欄之精,可玉滿堂的記憶中,只有從小在這山水之間苟且生存時的模樣,在這之後,便只有寧王府了。
這個地方,改變了她一生,從最初的時候,她便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為了寧王府而死,就像是那些進了宮的妃子,身為皇上的女人,最後都逃脫不了給皇上陪葬的命運,可是她陪葬的對象,不會是皇上,一定是寧王府。
連夜來她馬不停蹄,卻不知,這已是她今生見朱謂翕的最後一面。
自從沈妃進了宮,朱謂翕便忽然之間一病不起,直到玉滿堂快要進宮去的時候,朱謂翕隨著許多下人一起來到京城,在漫天的鵝毛大雪之中,看著玉滿堂乘坐的馬車遠去,那時候他的病也未完全好。
玉滿堂本以為,他的病乃是尋常的風寒之症,就連大夫也是如此說的,不出幾日就能好了,可誰知這病竟然纏綿幾年,不見好轉,反倒是一日更比一日重。
玉滿堂找地方栓了馬,她無意在府上久留,朱謂翕也不知她回來的消息,這一路,她盡量避開旁人,尤其是避開寧王府的人。
進了寧王府,她也無意驚擾下人,自己離開不過只有快兩年左右的時光,府上的下人還是那些,這時候正是清晨,日頭初上,街上漸漸充斥了叫賣的聲音,挑著擔子的小販來來回回,熱鬧的景象悄然而生,可與之相比,寧王府便沒有這麼熱鬧,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
看見了這樣的一種寧靜,雖然和往日相差無幾,可玉滿堂心中卻始終不舒坦,總覺得像是要有什麼大事發生,她不顧別的地方如何,先是徑自來到了朱謂翕的後院,當雙足踏在這片土地上時,才想起,當年自己便是和時翊溫在此偷看朱謂翕和沈姑娘的。
房中一片靜謐,燭火已經燃盡,可見昨天一整晚都不曾吹滅過燈火,朱謂翕獨自一人斜躺在床上,手中捧著一卷書,他似是正好看到了有趣之處,眼角微微帶著笑意。
玉滿堂沒想到的是,此番這麼容易就見到了朱謂翕,本以為一切都會物是人非,可是自己所見,卻和離開時別無二致,想到此處,她心上便是一陣溫暖,這一切都和自己認識的一樣,直到屋內連續不斷的一陣咳嗽聲,才打斷了她的思緒。
朱謂翕捂著嘴,乾咳了幾聲,又繼續看著書,他本是從小就身強體壯,卻不知從何時變成了這副模樣,沈妃進宮后,他連日來鬱鬱寡歡,莫不是那時候留下的病根?
玉滿堂心下一陣凄然,就要推開門進去,誰知自己還沒踏足進去,裡面朱謂翕便道:「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她心中一驚:「難道他知道我在此?」
帶著這番猶疑,她還是推門而入。
朱謂翕收起了書,對於玉滿堂的到來,他彷彿並不感到驚訝,反倒是早就料到一般,他的臉瘦弱而乾枯,就像是植物失去了光澤,轉而變得枯黃起來。
看見他這副模樣,玉滿堂心中又是一陣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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