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玉滿堂10
「你來啦?」
玉滿堂走到了朱謂翕的身邊,明明有很多的話要說,可是在他的身邊,她最多的還是沉默,此時也是一樣,整個房間,整個世界,彷彿都安靜下來了,屋外的鳥叫聲,風吹動花木的聲音,都存在於另外一處天地。
她明明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可朱謂翕卻搖搖頭:「不對,定是我做夢,你現在在宮裡……」
說罷,他便要沉沉閉眼,倒頭睡去,玉滿堂伸手,撫著他的臉頰,外頭濕冷,她細長的指尖也很是冰寒,看著面前的這個少年,曾經的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現在竟似個垂垂老矣之人,屋內漫著一股草藥的味道,這幾年他看來沒少受折騰。
她的指尖拂過他的皮膚,良久他才緩緩醒來,看清了眼前的人確是玉滿堂無疑,口雖未動,聲音卻緩緩從喉嚨中發出來:「靈隱,真是你?」
靈隱……玉滿堂心裡又是一陣酸,這個名字,若不是朱謂翕提起,她幾乎都快忘卻了。
「是,公子,靈隱回來了。」
朱謂翕閉眼,睫毛在照進來的陽光下顯得柔美纖細:「淑嫻跟你一起回來沒有?」
玉滿堂搖搖頭,她向來不會說謊話,朱謂翕救這麼看著自己,或許只有在這靜謐的天地間,玉滿堂心中才會有這樣強烈的想法:
原來自己漫長的時光中,只有他這一人一事。
「公子,造反一事,可是值得?」
她沒有聽見朱謂翕的答案,只見面前的少年又沉沉睡了過去,他清醒的時間很短,都短到來不及聽自己問完一句話。
這時,門開了,玉滿堂一驚,正要躲藏,卻發現來人是時翊溫。
短短兩年,時翊溫已然成熟穩重許多,也有了些許大人的樣子了,他踱步進來,見了玉滿堂也不驚訝,顯然剛才又在外面偷看了許久。
這次卻是玉滿堂先問話了:「你怎麼在此?」
時翊溫道:「我都沒問你,你倒是先問起我啦?」
他走到門口,招了招手,示意玉滿堂出來。
兩人出了寧王府,來到街上一家小飯館,時翊溫動作嫻熟地順手點了幾個小菜,隨後目光便轉向了玉滿堂,如今的他,已有了成熟穩重之感,再不像當年那個少年了,短短的時間內,他和朱謂翕都變了不少。
「這幾年,你可好?」他問。
玉滿堂點了點頭,她知道他要問什麼。
時翊溫低著頭:「謂翕那傢伙染的不是風寒,他是中了毒。」
中毒?玉滿堂只覺得全身驟然僵住了,誰會對他下毒?
「現在還不知下毒之人是誰,整個寧王府都在查,但謂翕的命,只怕是救不回來了,他那個樣子……」時翊溫嘆了一口氣,眼睛盯著桌上:「大夫說,只有兩種方法可以救他。」
玉滿堂握著茶杯的手更緊了一些,聚精會神地聽著時翊溫所說。
「可是兩種方法,都不可萬全,第一種,便是救活了命,可今後幾十年都是痴痴傻傻,智力還不比十歲孩童……」
時翊溫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很是低落,朱謂翕本就是個年少聰明之人,若是叫他後半輩子像個傻子一樣活下去,只怕是比殺了他還難受。
「另一種,便是可暫時讓他恢復一段時間,不會再像現今這般昏昏沉沉,時睡時醒,但是,如此也就只有十天左右的時間。」
玉滿堂心中猛地一震,她知道這樣的毒是什麼毒,她曾聽蘅溪說過,先帝弘治在世時,便中了這樣的毒,原是妃子歹毒,借朱厚照之手給弘治下毒,弘治皇帝畢竟與自己是陌路之人,可當自己最重要的人也中了這樣的毒,她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打擊。
「不對。」玉滿堂忽然道。
時翊溫抬頭盯著她:「怎麼?」
「這個毒是慢性毒,要長達幾年才會發作,公子如今成了這般模樣,那麼下毒之人,肯定在幾年之前便開始行動了。」玉滿堂心中彷彿被潑了一盆冷水:「說不定,在我入府的時候,不,可能更早,在公子小時候,便有人盯上他了。」
玉滿堂不禁渾身顫抖起來,寧王只有一個婁夫人,朱謂翕更是獨子,不存在女人間爭風吃醋的情況,朱謂翕每日的飲食也是寧王府的人精心準備的,誰最有可能下毒?
一股寒意流竄全身,玉滿堂只覺手腳冰涼,驀然間,時翊溫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上,她頓時感到一陣溫熱。
時翊溫看著她:「我們自己去問問他。」
玉滿堂和時翊溫並肩走在江南小道上,玉滿堂想起當年飛雪之中,時翊溫不知何時偷偷跟著他們到了京城,紫禁城外,他對自己說,我會等你回來。
可是如今,兩人都對此時絕口不提。
兩人再回寧王府,剛要進朱謂翕的房門,遇上沈淑敏從裡頭出來。
沈淑敏依舊是當年的模樣,若要說變化,大概和時翊溫一樣,便是成熟穩重了許多,這些年,所有人都變了,沈淑嫻不再是那個在寧王府和朱謂翕談論詩畫的女子,沈淑敏也再不是那個在後院里追著風箏跑的小姑娘,就連玉滿堂,也不再是之前的靈隱。
沈淑敏見了玉滿堂,卻頗感意外,時翊溫道:「這是我遠房的表妹。」
玉滿堂這才意識到,儘管自己偷偷看過沈淑敏幾次,但沈淑敏卻從未見過自己,沈淑敏向時翊溫還禮道:「謂翕喝了葯,已經睡了。」
時翊溫是個倔脾氣,便道:「我們進去等他醒過來,反正他也不可能一天都在睡,總是能醒的不是?反正我們就在一邊,不打擾他。」
沈淑敏點了點頭,玉滿堂注意到她手中握著幾塊沾血的手絹,只怕是朱謂翕又咳血了。
時翊溫便這樣領著玉滿堂進了門去,才說不打擾朱謂翕,誰知才一進房門,時翊溫便晃著床上沉沉睡去的朱謂翕,非要給他晃醒了不可。
「喂!在你小媳婦面前裝睡也就罷了,在我們面前還裝什麼?」
時翊溫雖如此說,可過了許久,朱謂翕的眼皮才緩緩睜開,看了看兩人,方才他並非裝睡,而是真的睡去了,看著他如今虛弱至此,玉滿堂很是擔心,可擔心又有何用?只怕真如時翊溫所說,救他的方法,只有那兩個,且兩個方法都不得兩全。
誰知時翊溫卻是單刀直入:「喂,你聽好了,我和靈隱要找大夫來治好你,你是要明明白白地過10天,還是一輩子做個傻子,每天只得片刻清醒?」
他不住晃著朱謂翕,生怕他又給睡去了,可玉滿堂所見,卻是他眼下隱藏的悲傷,朱謂翕如今是個什麼狀況,大家都心知肚明,甚至有那麼一刻,玉滿堂覺得,自己此刻是不該在這裡的,站在這裡的應該是沈淑嫻。
朱謂翕看著時翊溫,露出了原本老謀深算的笑容來,可現在就連這笑都顯得很是有氣無力:「阿溫,我剛才看見靈隱回來了,你可看見淑嫻了?」
他難得清醒片刻,問的卻是沈淑嫻。
時翊溫的眼眶像是灌了水,咬咬牙,往朱謂翕腦袋上就是一巴掌:「我說,你是要一輩子做個傻子還是,還是……」說到此處,已是聲音哽咽,這是玉滿堂第一次見他如此。
朱謂翕伸手揉揉眼睛,他的眼睛就和他的人一樣,已然失去昔日的光彩:「你們說什麼,我都聽著呢。」
他這一聲,卻很是清晰,時翊溫面露喜色:「你清醒啦!」
朱謂翕漸漸回過神來:「我一個都不選。」
整間屋子頓時沉默了,玉滿堂和時翊溫都不發一詞。
「你再說一遍?」
朱謂翕似乎是怕再睡過去,醒來又是暈暈乎乎,便盡量加快了些語速:「癲狂半輩子不可能,要我只活十日,你們都知道我十日後就要死了,個個強忍悲痛,有什麼意思?」
時翊溫擰著一張臉,眼淚卻不住滑下來:「誰會為你強忍悲痛?你怎麼就這麼把自己當回事?」
朱謂翕將頭緩緩轉過,看向了玉滿堂。
「靈隱,看來你是真的回來了。」聲音之中,是玉滿堂意料的失落。
可此時,她仍舊是沉聲道:「公子,我刺殺皇上沒有成功。」
朱謂翕的目光卻是溫柔下來,玉滿堂看見,這絕非單純的溫柔,溫柔之中更多的卻是失落。
「罷了,這本就不易……皇上雖無德,可孝宗打下的天下,尚且穩固,朱厚照……此生或可守成吧。」
他此話一說,玉滿堂心中卻是空落落的,像是一直堅持的什麼東西,忽然什麼都不是了,就因為這麼一句簡簡單單的話。
朱謂翕看著從窗戶縫進來的光,卻像是看著相隔萬里的紫禁城一般:「若是亂世,那當是群雄逐鹿問鼎,爭霸一方,可弘治有雄才大略,終究是打下了這萬里江山,在多數人眼裡,或許來日可期吧。」
他的目光轉向了時翊溫,這個觀點,向來是時翊溫堅持的,玉滿堂看見他的模樣,心中忽然便怕了,每個人交代遺言的時候,都是這副模樣。
「只是,父親堅信,皇上無德,終有合適的人可以取而代之,就算事不成,父親這等雄心,卻是我可望不可即的。」
時翊溫感覺嘴裡一股血腥味,才發覺嘴唇早已被自己咬破,不知什麼時候,雙手也開始顫抖起來,他就這麼扶著朱謂翕的肩頭,忽而間,一溫暖物事落在了自己手上,抬頭一看,卻是玉滿堂伸手過來,她看著自己,目光沉靜,就如西湖的水,波瀾不驚。
「朱厚照並非一個聖明的帝王,我父親也並非一方賢王,造反之事,也絕非朝夕可成,可我倒是很期待瞧瞧,最後結果如何……」說到此處,他又是一陣猛咳,星星點點的血跡落在了被褥之上,時翊溫睜大了眼。
「或許勉力而為,造反仍不能成,可勝負豈在當下?」朱謂翕長長嘆了一口氣,玉滿堂道:「這句話,我聽一個人說過。」
她所說的,自是蘅溪,如今皇權穩固,鳳族一族若是要登上帝位,掌控這天下,談何容易?莫說奪取天下,就算是夾縫中求生也頗為不易,鳳族這樣的一族,本就是天理不容,被稱作禍國妖鳳,可對於此,蘅溪也說了一樣的話。
「我族只要帶著信念持續活下去,或許當下時局不變,或許十年也不變,可百年,千年,總會有我族一方天地,勝負一說,豈在當下?」
朱謂翕笑了笑,本是年輕的臉龐上,卻堆起了些許皺紋來,顴骨突出得很是嚇人,只是聲音依舊溫軟:「不錯,你那個朋友,定是個明理之人,我若身死,這樣的朋友,你大可多結交……咳咳……你一直在寧王府,我死後,便也不要再回來了,替我好好走走,看看這天下如何變化吧。」
玉滿堂本以為朱謂翕會說天下,說造反,說寧王,說沈淑嫻,可萬萬沒想到,他還是說起了自己,這一句話,她終是忍不住了,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去。
這一生我都活在你的影子里,你死後,作為一個影子,我還能走去哪裡?
「我這一生對不起許多人……」他的嘴一直在動,可聲音卻慢慢變小,變得冰冷起來,小到就連他身邊的時翊溫都聽不見,隨著聲音漸漸隱了下去,他的雙目也慢慢閉上。
時翊溫晃著他的身子,可這次他無論如何都沒有醒轉過來,寂靜的屋子中,忽然間響起時翊溫帶著怒氣的吼叫聲:「你小子給我等著!我這就找那大夫來,把你變成傻子,變成傻子你也得給我活下去!」
時翊溫將他猛地往床上一擲,朱謂翕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可仍不見醒,時翊溫撒腿便匆忙地往外跑,一路如風一般地狂奔,可還未出寧王府的大門,他的腳步便漸漸緩了下來,來到一棵大槐樹下,雙膝不住跪地,將頭悶在樹梢上,情緒忍不住炸裂開來,眼淚紛紛而下,手握成拳,猛地砸著樹榦,直到砸得傷痕纍纍,仍是不住。
寧王府有很多的槐樹,一到夏日便是蔭涼一片,時翊溫曾問朱謂翕為何種這麼多槐樹,那時朱謂翕搖著扇子,談笑風生道:「三槐只許三公面,作記名堂有幾家,若是不生在寧王府,我倒是願意周遊五湖四海,玩個盡興,然後做一個你師父那般的詩酒妙人。」
自古以來,能在朝堂留名的有幾人?朱謂翕是個口是心非的混蛋,嘴上說著不喜功名利祿,不想涉足朝堂之事,可到頭來,走過了少年時期,對靈隱,對沈淑嫻,他一生都在對別人殘忍,最終也不得好死。
玉滿堂仍舊在屋子裡,時翊溫走後,整間屋子忽然靜了下來,周圍一陣寒冷,她試著輕聲喚朱謂翕的名字,可他再也沒有回應了,玉滿堂越是呼喊,越是心慌,聲音也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只盼望他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桌上擺放的是一本薄薄的白居易詩集,玉滿堂隨意翻開看著,有幾首流傳甚廣的自己也會背一些,朱謂翕很是認真,詩集之中不少地方做了批註。
正本詩集,唯有一頁紙張很皺,像是被水浸泡過,紙張充滿了歲月的痕迹,不像是一本新書,更像是才出土的陳年古董,那一頁只有一首詩。
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紙張之上有淚痕,反覆撫摸過的痕迹,就連字都有些模糊了。
良久,門口出現一人,竟是皇上。
玉滿堂瞪大了眼,呼吸彷彿都在那一刻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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