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玉滿堂 11
朱謂翕的葬禮辦了很久,寧王夫人痛失愛子,在眾人面前哭得昏死過去,在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中,沒有玉滿堂,只有時翊溫一人跟在最後,隨著隊伍走過江南的每一條街道,明明只是一個王爺的兒子,可這等場面,堪比國喪。
朱謂翕是寧王的獨子,玉滿堂曾經猜測過,寧王造反若是成功了,他自己上去做了皇帝,那麼下一任皇帝,會不會就是朱謂翕呢?
可時翊溫卻說,自古以來,慧極必傷,朱謂翕自小便很是聰明,長大了之後也時常幫著寧王出謀劃策,造反一事,定要步步為營,每一步路都不能走錯,用什麼人,如何排兵,都是慎之又慎的事情,可上天有意幫朱厚照穩固大明的江山,朱謂翕終究還是早逝了。
葬禮上,皇帝朱厚照穿著一身平民百姓的衣服,站在一旁觀看,若是以一個皇帝的身份來參加這場葬禮,未免太過於打草驚蛇了,朝廷的人馬上便會找過來,為了圖方便,朱厚照在外花天酒地,尋花問柳時也經常穿成這副模樣。
當日,他進了朱謂翕的房間,看見自己這好友最後一眼,他一直都知道,玉滿堂是朱謂翕身邊的刺客。
朱謂翕小的時候便和他認識,兩人也算一起做了許多趣事,斗蛐蛐,騎馬,打獵,可後來朱厚照便半步都出不得紫禁城了,而朱謂翕本是在京城讀書,後來也搬到了江西常住,兩人更是沒有見面的機會。
朱厚照看著面前的好友,容光煥發的他已是油盡燈枯,朱厚照閉眼嘆息:「如何?最終還是我贏了……」
就如當初對待他的父親弘治皇帝那樣,他將指甲縫裡最後一點毒藥喂在了朱謂翕嘴裡,早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顧皇后便提醒過他,要對寧王一家有所提防,如今看來,寧王造反之心已定,顧皇后所料竟是不差分毫,這幾年來的功夫果真沒有白費。
毒害父親,毒害朱謂翕,這世間上的一切,還是抵不過從虛空而生的慾望,對權力的慾望。
朱厚照深知,沒了朱謂翕,寧王定是痛失一臂,可這事畢竟不光彩,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即便是對楊譽之也是只語不言。
最後,他能做的,也就是站在一棵大樹下,看著朱謂翕的棺木下葬。
玉滿堂和時翊溫坐在一處,回到了江南,她忽然想去靈隱寺看看,看來蘅溪所說當真不錯,自己這一走,便是不會再回宮了,時翊溫看著她,只覺得她還是原來的她,雖是寡言少語,可卻目色清澈如水,時翊溫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還要回宮去嗎?」
玉滿堂不搖頭也不點頭,對於她的想法,時翊溫向來捉摸不透,正不知如何再問,卻瞧見了不遠處,一棵青青楊柳之下,沈淑敏穿著一身孝服站在那裡。
玉滿堂按住時翊溫的肩膀,低聲道:「你不要過來。」說罷她便走到了沈淑敏的身邊,時翊溫只得坐在遠處,看著兩人。
沈淑敏看著遠方的蒼翠群山,成親至今,她從未和朱謂翕同房過,兩人的夫妻有名無實,這一點玉滿堂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只是可嘆如今沈淑嫻不在這裡。
「你不是時翊溫的表妹,我見過你的。」沈淑敏開口了,曾經靈動俏皮的聲音,如今已是深沉穩重,頗有大戶人家夫人的感覺,從她的身上,玉滿堂看出了沈淑嫻的影子,姐妹兩個,竟似活成了一個人。
沈淑敏低頭,嘴角含著一絲苦澀的笑意:「我見過你的,次數不多。」
玉滿堂知道她定然有話要說,也不問她什麼時候見過自己,就聽著她說下去。
沈淑敏這些年在府中,與丈夫貌合神離,連日來精神鬱郁,姐姐進宮去了,下人也無人可說話,她知道玉滿堂在府中,是朱謂翕的刺客,或許只有她,會聽自己說說話。
「我早知道相公是喜歡姐姐的,從第一次見到他就知道,在學堂之上,他看姐姐的目光便不同常人。」
她彷彿還想說下去,可每每要開口,總是話到嘴邊便頓住了,只得問玉滿堂:「姐姐在宮中可安好?」
玉滿堂點點頭,沒有說出沈妃懷孕的事情來。
沈淑敏神色木然,好像不管姐姐好不好都再與她無關了,她雖根本沒說多少話,卻還是對玉滿堂道了一句:「謝謝你,靈隱。」
靈隱……這裡的人,都還是這般的稱呼自己。
沈淑敏轉身走了,玉滿堂心中有預感,這或許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她了,玉滿堂曾經終日而思,自己不忠於寧王府,卻忠於朱謂翕,如今朱謂翕死了,那些在內心過了千百次的承諾與誓言,好像也隨風殆盡了。
一雙白凈的手伸來自己的面前,是時翊溫:「我說過我會等你回來,現在,你可願意隨我走了?」
她自從回到這裡來,大部分的時間都和時翊溫在一起,可直到現在,時翊溫才說出了這句話,看著他伸過的雙手,玉滿堂笑了,她難得這麼笑,即便是面對皇上的時候,她的笑也全是虛假之物,唯獨這一次,她笑得很是輕快,如三月春風,可漸漸地,笑容在她的臉上慢慢隱去。
曾經是大雪紛飛的天,現在是三春楊柳的河堤,時翊溫都曾向她伸出過手來,可是兩次都一樣,她沒有去觸碰這雙手,一陣風吹來,柳葉紛紛飄動,伴著繽紛的花影,一派湖光山色,可在玉滿堂的眼裡,這不過是滿目哀涼,聽了朱謂翕臨終前說的那一番話,她便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幾日後,靈隱寺外
玉滿堂和時翊溫一起站在佛堂的台階下。
「明明是一個刺客,手上還曾染過人命,可此時卻來拜佛,你說可笑不可笑?」玉滿堂問時翊溫道。
「雖然沒什麼可笑的,但你若不來,我還真不知你信佛。」時翊溫道。
「非我信佛,只是我生在靈隱寺,也真是因為如此,我娘親才叫我『靈隱』。」
兩人信步走上台階,摸著曾經撫摸過無數遍的石牆磚瓦,彷彿回到了最初的時候,那時,有個小子時常偷肉給自己吃,後來那小子為了江湖夢遠離了寺廟,不知如今流落何方,正如那些熱血少年個個有著笑傲江湖的衝動,可最後也統統歸於平凡,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熱血,統統被現實澆滅了。
曾經給過靈隱錢的老和尚幾年前便圓寂了,廟裡的和尚走了一波又一波,可是寺廟還是一直香火不斷。
玉滿堂深吸一口氣道:「我見到皇上了。」
時翊溫側頭看著她。
「皇上說,我不必再做他的妃子,今後可以去走我想要走的路,成為我想成為的人。」
時翊溫看著玉滿堂,就如看著曾經的靈隱,她抬頭,眼淚流了出來,劃過小巧的下巴:「可是,我的自由,我的一切,是公子的死換來的,可我一生都不曾為他做過什麼,如果這麼活下去,我總會心懷愧疚。」
時翊溫緊緊拉住了她的手:「不會,就算是謂翕那小子,也會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時翊溫真怕她下了山就投湖自盡,當下便緊緊地將她擁抱在懷中,而出乎意料的是,玉滿堂竟然不曾反抗,林間靜謐,只聽得什麼東西輕輕落地的聲音,是玉滿堂手中的毒針。
「我不再殺人了。」她的聲音變得虛弱且顫抖起來,時翊溫一驚,只見她細長的手微微在風中顫抖著,嘴唇發白,脖頸之處有一個細小的傷口,流出血來,她方才竟是將這利器刺入了自己的脖子之中。
她眼中的色彩似乎全部都變為了黑白:「楊譽之說得不錯,我們,皆是這世道洪流中的無名無姓之人,生的時候無姓,死的時候,也不配留名。」
時翊溫驀地大叫,可是喉嚨里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來,便只是這般喊叫,寺廟裡的和尚紛紛聞聲跑出來,只見時翊溫顫抖著全身,啞著嗓子大叫,遠處的湖與山,天邊飛過的鳥兒,即將燃盡的日落,一切都在這聲喊叫中,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整個天地,變得靜謐而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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