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夏惠然2
走在大街上,或許你能偶爾遇到那麼一兩個江湖知名的俠客劍士,也能遇到那麼幾個隨興吟詩的才子,可是在大街上遇到皇帝的概率,尤其是遇到便衣皇帝的概率,幾乎是可望不可即的,再說就算真的見到了,認出這是皇帝的概率也要打很多折扣。
然而,這樣的事情,偏偏被夏惠然遇到了,果然童年時做的那個夢神准。
那時的朱厚照還不是皇帝,天下還是弘治皇帝的天下,弘治皇帝有雄才大略,既然有了這麼一個一手遮天的父親,朱厚照無疑是幸福的,可是這人一旦幸福了,就總是會去尋找更大的幸福,慾望會變得越來越膨脹。
京華春夢已經滿足不了朱厚照了,他效仿以前的皇帝南下,一探江南煙雲,皇帝出街雖不能穿朝服,可也不能委屈了,時年十三歲的朱厚照效仿那些有志青年,身著一身素雅的白衣長衫,手拿扇子,似乎這麼一打扮起來,自己就是個十足的讀書人了。
那時,在江南一帶,最有名的文人莫過於人稱「吳中第一才子」的唐寅,光是一副字畫,便有達官顯貴出重金購買,這人一旦有才,就會變得很是輕狂,唐寅的情況不僅是在吳中一帶,即便是到了京城也算頗為出名了,朱厚照運氣不錯,這次一來,便見有一富貴官人求取唐寅墨寶。
這官人身材高大,一身官袍很有氣范,當時朱厚照並不識,這人便是朱謂翕的父親,寧王朱宸濠,朱宸濠頗喜歡研究墨寶,府中招攬了大批文人墨客,可惜其中還是吃閑飯的庸才居多,當得知了唐寅這個大才子后,寧王是白天也想夜裡也想,拼了命都想將他招來府中,可唐寅也是個有骨氣的人,那時正是風流的年紀,不願去寧王府上,和府中的老學究鬥智斗勇。
眼見唐寅要在醉春樓一展墨寶,人們紛紛聞言來到,不一會便擠滿了人,朱厚照擠到了最前面去,他的對面,一個同樣身穿白衣的俊秀少年走了出來,同樣是手中一把摺扇,一張臉看上去便有富貴相,能被朱厚照一眼注意的人,定然不是尋常人了。
其實,這少年確實非尋常人,正是夏惠然,那時候夏惠然並不叫夏惠然,而叫夏綏風,後來她被朱厚照看上了,要入宮為後,家中父親曾經也算是書香世家,讀過幾年書,夏綏風這名字本意原是「綏風即隨風」,天地廣闊,萬里如風,可這俠氣干雲的名字若是做皇后則不妥。
做皇后是要千古留名的事,若是名不好,則會受後人恥笑,父親翻遍了《詩經》,最終找到了這麼一句「終風且霾,惠然肯來」,尋思著這話是說女子順從的模樣,便給她改了名,今後就叫夏惠然。
在唐寅的即興作畫現場偶遇皇帝,還終成連理,不管放到哪一段歷史里,都是考驗命運的事情,有些事情看起來很扯,但它的確就是發生了,人與人的相遇,本就是個奇迹。
不過,今天的主角是唐寅,朱厚照的視線,馬上就從那個白衣少年身上移開了。
寬大的檀木桌上,湖筆,徽墨,端硯,宣紙鋪陳開來,光是在氣勢上就符合這吳中第一才子的身份,只見他一手運筆,身形堪比武林中人,偌大的宣紙慢慢暈開了黑色的墨,一連幾筆,筆筆生花,這筆法身形,似電,似光,似風,似雲,在場諸位,無不喝彩,朱厚照幾乎看得眼花繚亂,口水都快流了出來。
長煙,落障,飛鳥,孤日,遠海,好一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可寫得一手好詩,也算是唐寅的招牌之一,若是用別人的詩詞,未免有礙自己水準,果真,畫面右下角,幾筆龍飛鳳舞,便已然題上一詩:
畫棟珠簾煙水中,落霞孤鶩渺無蹤,千年想見王南海,曾借龍王一陣風。
「好!」人群中掌聲似雷動,能看這千古大才子一展才學,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朱厚照先是看得呆了,反應過來之後,心中一塊大石頭沉地,打定了主意:「這畫不能被這達官顯貴搶走了,我一定要得到這幅水墨山水。」
寧王從左看到右,從右看到左,眼睛都快貼到畫上去了,就像看稀世珍寶一般,朱厚照心中一沉,完了,看寧王這喜歡的樣子,看來今天非把這畫買走不可,自己又不能說自己是太子,否則泄露了身份,被朝廷之人知道了,回去便要挨罵了。
可正當寧王問價時,唐寅眼睛一白,扭頭過去:「此畫不賣,只贈有緣人!」
自古以來,但凡是這些文化人,多少都喜歡玩點玄乎的,聽聞南朝畫家張僧繇不忍自己的畫落入俗人之手,乾脆給畫上的龍點了一雙眼珠子,龍立刻離開畫紙,飛升而去,看來唐寅也是一類人,覺得自己的畫是神來之筆,非金錢俗物可買。
這樣一來,對朱厚照來說也算是壞事,也算是好事,壞事是,估計這個唐寅不愛錢,那麼不管自己出多少錢他都不會買賬,好事是,寧王顯然不是這畫的有緣人,花落誰家還不一定。
這時,剛才那個穿著很是顯眼的少年走了出來,朱厚照馬上警惕了,難不成他要買畫?
可出乎意料的是,這少年站出來,不僅不買畫,更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畫批評了一番。
「明明是山河盛景,畫河山壯麗,原以為你要抒奇志,寫江山,誰知竟滿目虛空之物,有避世之嫌,只有心中無物,才會妄論神明。」
瞧著少年風姿不凡,朱厚照就料到他必有一番高論,誰知果真語出驚人,唐寅看畫被批,瞪圓了眼:「此畫自有風骨,可見少年你不是有緣人。」
那少年嘴角微翹:「就算我是有緣人,我也不喜歡這話,言之無物,過於虛浮。」
聽他這麼說,朱厚照覺得還是有失偏頗,便也站了出來:「兄台這麼說就不對了。」
那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誰知初見竟是針鋒相對。
「哦?小弟倒是願意聽聽這位兄台的高論。」
「高論不敢當,不過是這畫本就是胸襟開闊的不俗之物,怎麼在兄台這裡,倒成了虛浮、虛空了。」
「依兄台看,怎麼個胸襟開闊法?小弟願聞其詳。」
朱厚照道:「山川廣闊,天地幽茫,飛天尋龍王,難道不是凡人渴望一窺遠方,乘奔御風,山河萬里盡收眼底,這等胸襟氣度,難道不是有經天緯地之想?」
少年卻搖著扇子:「這畫畫的是大明江山,本該是抒鴻鵠之志,可通篇除了詠物,便全是遁世歸塵之感,如道家的出世之學一般,不入世,不腳踏實地,談什麼經天緯地?」
朱厚照一咂舌,自己平日素來能說會道,今天竟還碰上了對手,正待重整言辭,與這少年一較高下,誰知身後忽然有人拍掌,朱厚照和這少年二人一道回頭看去,來者是一藍衣小公子,俊眼修眉,身材筆挺,有一世風流之姿,光是長相上便不落俗,看來這個小公子不是什麼普通人。
只聽得身邊寧王忽道:「翕兒!」
這翩翩風流的小公子,竟是寧王的兒子!朱厚照心中只覺太假,寧王一身俗世官員的味道,怎麼他兒子竟如此出塵絕世,若說是吳中第一美少年,怕也不為過,心下竟不自覺地浮想聯翩起來,想必那寧王夫人定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大美人。
少年雙手一拱道:「小弟朱謂翕,無意中聽了兩人爭執,頗覺有趣。」
那白衣少年也道:「我叫夏綏風,不知朱兄又有何指教?」
那時候,夏惠然還叫夏綏風,這個頗有俠氣的名字在江湖上很是吃香,只見對面的兩個少年紛紛點頭稱讚,不愧是人如其名,即便是在多年後,夏惠然當了皇后,也總是想起曾經的自己,若是沒有朱厚照,自己沒有進宮,說不定已在行走江湖這件事情上小有所成。
朱厚照總不能直接說朱厚照,發揮才智,現場編了一個名字:「在下朱壽!」
就這樣,朱厚照用「朱壽」這個名字,行騙好多年,專騙女子芳心,騙完了夏惠然,再騙劉吟陌。可是,這招似乎還是沒能瞞過朱謂翕,畢竟普天之下,姓朱的又有幾人?
朱謂翕看著這位「朱壽」仁兄,目光中別有深意,微微一笑。朱壽看了這眼神,覺得甚是勾魂,可惜自己終究不是個女人。
這便是三人的相遇,想到這裡,夏惠然微微一笑,正所謂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前陣子她才得知朱謂翕去世的消息,人已經不是當年人,可朱厚照卻還是當年的朱厚照,花天酒地,沒個正經。
嬪妃們請過安,一個個都離開了,夏惠然才回到裡屋,從柜子中拿出了那幅畫,只見畫上一片潑墨山水,遠山層雲,正是當年唐寅大才子的那幅畫,只是這畫不完整,其中有詩詞的那一半被裁了,在別人看來,這畫畫得再好,終究也是殘次品了,可是多年來,這幅畫她仍舊視若珍寶。
當年那件事,最後還是朱謂翕提出了解決的辦法,夏惠然喜歡畫,朱厚照喜歡詩,那麼這就好辦了,將畫一撕為二,一人一半,皆大歡喜,誰知朱謂翕一說出這方法來,就連唐寅也點頭稱讚。
只要是自己喜歡,也就無所謂什麼有緣人不有緣人了,唐寅看對眼,一口氣便道:「我看你兩人便是這畫的有緣人」,隨即便當著所有人的面,一把撕了這幅名作,旁邊的寧王見了,臉色瞬間扭曲,頭頂上滲出汗來。
「使不得,使不得啊!」寧王連連失聲慘叫,可哪裡還來得及,唐寅手快,一下子就把這畫撕成了兩半,一半給了朱厚照,一半給了夏惠然。
這次「以畫會友」便是兩人初次相見,朱厚照並未看出夏惠然女扮男裝,只當她是自己的好兄弟,便與之相約:今後若是要去尋樂子,定然會叫上你,誰知這便成了兩人交往的一個開端,不僅是兩人關係的開端,影響的更是今後的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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