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夏惠然4
夏惠然本是不想當皇后的,如果不是一國之母,那麼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事,譬如現在就不用為沈妃這事在這裡焦慮,既然自己坐上了這個位置,那麼六宮所有嬪妃的性命,都和自己有關,若是哪個妃子磕著碰著,皇上怪罪下來,肯定又是皇上的錯。
很多人以為,當了皇后是一個女人莫大的榮幸,因為對於女人來說,這是最高的地位,象徵著最高的榮寵,有的女人為了爬上后位,甚至不擇手段,濫用心機,前朝的張皇后就是其中一個;也有的人即便是坐上了皇后的位置,也並不安分,時時刻刻生怕自己的位置被人搶走了,於是使用各種手段來打壓那些可能搶走自己地位的人。
可是只有當真正坐上這個位置的時候才知道,這個位置有著最高的榮寵,也有著最大的責任,不僅是一國后位,任何一個風風光光的位置,背後都有看不見的眼淚,正所謂龐然大物之下必然也有巨大的陰影,世間萬物,有光必有暗。
比如現在朱厚照正在裡間抱著自己的沈妃痛哭,一眾妃子在外頭充當偵探破案,中間還可能混進了幾個犯罪嫌疑人,後宮出了這等大事,雖然是在她夏惠然完全看不見的地方發生的,但她還是要為此負責任。
她第二次見到朱厚照時,便曾說,自己的夢想是當遊俠,不妨想想,若是自己當了遊俠,然後遇到和今天一模一樣的事,大可出錢雇個偵探,然後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可想象終歸只是想象,案子還是要破的。
夏惠然在料事於先這方面好像有著奇特的能力,她感覺對的就是對的,感覺錯的就是錯的,比方說今天她感覺,錢自芳,吟陌,小宮女三人中,肯定有人說謊了,那麼或許就真的有人說謊了。
若說後宮是一個從來不缺偵探的地方,那麼江湖就是從來不缺夢想的地方。
朱厚照效仿先帝遊歷江南,為的不是考察什麼民生疾苦,而是為了像某些小說男主角一樣,在那風雨氤氳中的江南石橋上,與一美貌佳人擦肩而過,那美人的簪子剛好滑落在地,少年便順手撿起,這麼你來我去,就會慢慢發現,原來自己前世有善緣,救了這女子一命,這女子是來報恩的,於是兩人攜手,共同譜寫一段愛情傳奇,這才是朱厚照想要的。
可朱厚照沒遇到佳人,更沒遇到恰好掉了簪子的佳人,只遇到了江南難得的暴雨天氣,濕了鞋襪,霉了心晴,心中盼著雨過天晴,誰知老天誓要和自己對著干,風雨之勢,如排山倒海,令人防不勝防,在屋檐下躲雨的朱厚照轉頭一看,竟看到了前幾日與自己共分一幅畫的少年,這驚鴻一瞥,那少年便也看向了他。
同在屋檐下躲雨,那便同是天涯淪落人了,兩人相見,分外激動,可是就在前幾天,兩人還是爭鋒相對的對手,這下要是將幸會之情表現得太明顯,未免挫了自己最後的驕傲,只見朱厚照上前,行了一禮,道:「我道夏兄弟你隨風而來,隨風而去,不想也在這破舊草亭之下躲雨。」
人家都有意要踩上一腳了,夏惠然自然不能服輸:「哪裡哪裡?朱兄弟真是折煞我了,能與朱兄弟在同一屋檐下躲這傾盆大雨,倒是小弟我的榮幸了。」
這句話的意思,大概就是說雖然我淋得跟個落湯雞一樣,可現在我們兩人都淪落在了一處,所以你也沒比我好去哪,這話一說,兩人似乎明白了其中之意,都露出了尷尬卻不失禮的微笑。
這陣微笑過後,兩人又沉默良久,其實這個沉默並不是為了刻意營造氣氛,而是為了尋找話題,就在這短短的半刻只見,夏惠然的內心已經浮現出了千百種話題,其中哲學最為磨人,若是論起哲學,時間肯定過得飛快,可不知這朱壽信的是哪家的學說,若是他信入世的儒學,自己信出世的玄學,那麼難免聊不到一處,反而越發尷尬,一著不慎還可能觸犯了他的忌諱。
夏惠然心中如此作想,朱厚照也沒閑著,他想的是與對方聊聊治國之法,畢竟治國執法是父親最為擅長,可自己覺得最無聊之事,但是朱厚照看看對方,身材瘦小,一看就不像個為國為民敢為天下之先的英雄,更不像是個心中有丘壑的人才,畢竟那時候在朱厚照心中,若是一個心懷天下的人,一來都長得比較胖,二來不會像這個夏綏風一樣能說會道。
兩人最終聊到了生命這個哲學問題,總的來說就是我是誰,生從何來,死亡何處,這個話題不是一個好開頭,尤其對於男女關係來說不算是好開頭,但現在朱厚照還不知道面前這個白衣少年今後就是自己的皇后,甚至不知道她是個女的,不知是朱厚照眼力太差,還是夏惠然偽裝得太好。
那天兩人關於生命和宇宙的討論,夏惠然只記得零星的幾句話,自己說自己活著只想當一個遊俠,自由自在行走於人世間,若是遇到了不平之事,就打抱不平,若是遇到了富人欺辱窮人,那就劫富濟貧,若是自己當了遊俠,定會遵守行規,也就是做了好事絕不留名,但是做了壞事一定要留名,譬如盜聖在偷了東西之後,就總是會留一張紙條,表示東西是自己偷的,既留下了懸念,也給自己添加了一絲神秘色彩。
朱厚照問她,若是你當遊俠,是要當好的遊俠還是壞的遊俠?
夏惠然答道:「若是只做好事,不妨去當教書先生,若是只做壞事,不妨去當官,既然當了遊俠,那當然是好事壞事皆做,再說你怎麼知道,今天的好事不會是明天的壞事,今天的壞事不會是明天的好事呢?」
朱厚照一聽,便對夏惠然產生了些許改觀,看來他不僅會批判唐寅的詩,有時候還能說出點帶有哲學性的話來,是個有想法的人。
夏惠然又問朱厚照,那麼你活著是為什麼呢?
你活著是為什麼呢?
朱厚照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衣長衫,儼然是個文人裝扮,既然穿著文人的衣服,就要說出符合文人氣質的話來。
對於一個文人來說,這種問題的標準答案大概就只有一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句話是萬金油,只要你是個讀書人,說出這句話,任何人都能對你刮目相看,如果你是個屢屢不得志的讀書人,說出這句話,還會有人拍拍你的肩膀,口是心非地對你說:「小夥子將來必有大成。」
不知是不是朱厚照對讀書人的理解有些偏差,只見他看著遠方的陰雨連綿,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面色變得認真起來。
「為了更好地吃喝嫖賭。」
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便有這等遠大志向,後來他當了皇帝,這句話也一直是他的至理名言,奠定了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
當年說出這句話的少年,現在就在長春宮內間,抱著自己心愛的女人之一痛哭流涕,幸好孩子保住了,兇手是誰不要緊,保住孩子是第一位的。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兩人卻聊得忘了大雨,忘了時光流逝,等到反應過來時,打更的已經打過幾遍了。
今日與朱兄弟聊得甚是投機,若是明日朱兄有空,午時湖心亭上,你我再聊天地,共話青山。
夏惠然從小接受的就是正統的儒家教育,這種中庸的大道引發了她的叛逆心理,你要我入世我偏要出世,你要我端莊賢淑我偏要闖蕩江湖,有的人越讀儒家經典,越覺孔孟之道尤為精闢,可夏惠然越讀儒學,越覺得這就是為男人量身定製的禮儀,那些虛無的禮節雖然造就了秩序,卻也如重重的繩索將你束縛起來。
可是這時候,夏惠然還是沒有太縱容自己的性子,就算自己女扮男裝扮得再像,說到底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女子,上面的這句話,她在心裡想了無數遍,卻一個字沒有說出口。
不僅如此,她還做了一件是個人都會覺得傻的傻事,就是第二天自己換回了女裝,跑去湖心亭租了一艘船,蕩舟湖上,可是哪裡有朱厚照的影子。
朱厚照對自己或許是情真意切的,但是他對沈妃也是情真意切的,不僅是沈妃,對吳妃,對劉美人,對吟陌,對蘅溪,哪怕是對曾經的玉浣衣,他全部情真意切過,在現實中,這樣的男人最危險,但是如何能用普通人的標準,去衡量一個皇帝?
其實,夏惠然不知道的是,那天茅草屋離別之際,朱厚照也憋了一番話。
這位少年,你我相識,必是有緣,何不珍惜此情此景,明日我們便去湖心亭遊船,論天論地論他個痛快如何?
朱厚照剛要開口,忽地想起自己畢竟是個太子,今後可能就是要繼承王位的人,宮中沒有能夠繼承皇位的人,父親病重,後宮嬪妃勾心鬥角,個個想滅太子,讓自己的家族有人上位,即便是顧皇後有通天之能,也顧不得這四面八方冷處暗箭,自己只得裝瘋賣傻,做些看上去很白痴的事情,讓這些陰險的嬪妃們以為自己是個傻子,才不會處心積慮暗害自己。
他這智慧是從曹丕身上學來的,當年曹操諸子,以稱象的曹沖最為聰明,而曹沖早逝,曹操便在長子曹昂與曹丕、曹植三人中尋自己造反事業的繼任者,曹丕便表面上裝成老實人,最不受父親喜愛,而暗地裡卻拜司馬懿為師,把父親的姦猾狡詐學了個足,事實證明,這招確實有用,朱厚照也就是用了這招,才活到現在,明哲保身。
朱厚照是個極為聰明之人,既然自己是「微服私訪」,那麼自己的身份便不能讓任何人知曉,這句話,他也牢牢地憋回了肚子里,理智最終戰勝了情感。
而第二天,痴心的朱厚照卻做了一件是個人都會覺得傻的事情,他獨自跑去湖心亭附近租了一艘船,遊船不為賞景,只為等待自己想等的人,他稱其為「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可是,遊船還是沒能實現,自己一腳才踏進了船中,安插在民間的便衣小奴才便飛奔著跑過來,一臉大汗淋漓,面色驚異不已。
「皇上,皇上他快不行了。」
朱厚照最終還是縮回了那隻腳,或許世界上大多的錯過,都是源於這樣一個微小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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