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夏惠然9
沈妃在喝了那天錢自芳的那晚安胎藥之後,半夜裡肚子開始劇痛,翻來覆去睡不著,最終還是沒能熬過這大半夜,宮女進來,只見沈妃面色白得和死人一樣,令人見了簡直害怕,小宮女連跑帶滾去太醫院請錢自芳來,一邊跑,一邊在這悲戚的夜色中發出悲慘的呼號。
這時候,朱厚照正和夏惠然在一起行周公之禮,皇上與皇后同居一室,明白人都知道這是中規中矩的好事情,夏惠然是堂堂正正的皇后,又不是皇上從外面哪裡綁進來的民間女子,所以即便是長春宮的事情鬧上了天,下人們也堅持沒有通知皇上,而是第二日下朝後,才裝作事情是剛發生的模樣一般,急匆匆地報給朱厚照。
「沈妃娘娘已經快不行了……」
朱厚照最怕聽見這類話,這一聽,心臟又是一記暴擊:「不是說娘娘已經恢復了?不是說孩子已經保住了?」
那小太監起初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半天才憋了出來:「不是孩子不行了,是娘娘自己不行了。」
朱厚照一聽,在這青天白日下,竟頓時覺得五雷轟頂,踉蹌後退兩步,若非劉瑾在身後扶著,他便差點要倒地:「快,還不快起駕去長春宮!」
他還是去晚了一步,見到的,只有沈妃冰冷的身軀和一床的血。
半夜裡,沈妃忽然覺得身子不適,貼身宮女拉著她的手,這個宮女跟著她的時日久了,再說沈妃平日里待人也極好,是以長春宮的下人見沈妃如此,個個心中悲戚,那是真正為主子而難過,而不是為自己的前程。
只聽那宮女說,沈妃下身全是血,還不等錢自芳來,便已經幾次昏死過去,睡夢之中,一直喃喃叫著別人的名字。
朱厚照心中一驚:「叫著誰的名字?」
這時,蘅溪卻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凄楚的淚痕:「娘娘她,最後喚的是爹娘的名字……」
一看平日里如清風朗月的蘅溪,今日神色如此惹人憐愛,朱厚照的心又軟了下來,沈妃沒了,更是讓他凄楚而苦不堪言,伸手便讓蘅溪走到他的身邊去。
蘅溪一手捧著肚子,緩緩踱步,走到他的跟前,就在此時,門外太監來報:「皇後娘娘駕到!」
每一個到長春宮的人,反應都和朱厚照差不多,即便是吳妃,今日也沒有說什麼胡言亂語,靜靜地走去室內看了沈妃,便沉默著走了出來。
夏惠然嘆了口氣,死者已矣,只有準備後事了。
朱厚照卻是怒了:「叫錢自芳給我過來!」
錢自芳到了長春宮大殿,依舊是神色如常,聲稱自己沒有對安胎藥動過手腳,不過這次,說的時候眼睛微微地看了皇后一眼,兩人的目光中,什麼東西瞬間交匯了一下。
夏惠然點了點頭,錢自芳低下頭去,陳述著自己的話,反正就是怎麼聽都無辜,但即便是無辜,仍舊不能消朱厚照心中的火,最後以錢自芳被大了二十大板而結束了這件事情。
當晚是蘅溪服侍的朱厚照,蘅溪有身孕,不能和他同床共枕,時間晚了,兩人便分床而睡,半夜,蘅溪想起了皇后眼中的光芒,她不再像從前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皇后,那是才從浣衣局出來不久,沈妃還在,玉滿堂還在,自己的臉無法見人,淪為了眾人的笑談。
初見夏皇后,驚為天人,那是何等雍容華貴的女子,戴著鳳冠,象徵自己凌駕於他人之上的榮寵,穿著華美的鳳袍,面目圓潤,美人尖很是突出,這樣的女子,光看長相便知註定是要富貴一生的。
可是今日再見,卻不同了,皇后目光神色變得犀利起來,彷彿長了一根銳利的倒刺一般,不管看哪裡,都要將這裡的東西扎出血為止,只要在這深宮之中,但凡是人都要活下去,這一點即便是皇后也不例外。
蘅溪聽顧夫人說,前朝的張皇后在史書上言行得體,舉止合宜,是弘治的賢內助,可事實上,張皇后善妒,且生性陰毒,只恨自己沒有早些識破她的面孔,導致了很多不可挽回的事情,張氏已經死了,現在自己面前的是夏皇后,夏惠然。
真不知,這些女子一生只有一世可活,成日在這深宮中爭鬥不休,到死的時候,她們都會想起什麼?
今日的場景,清晰地在蘅溪心中浮現起來,自己是最後見到沈妃的人,走進內室,只見丫鬟已經點亮了燭火,接著燭火微微的光芒,蘅溪只見沈妃的床上全是污血,沈妃表情木然,獃獃地看著前方,也不管自己全身的污血,整個房間漫著一股血腥味,蘅溪幾乎要吐出來。
「娘娘……」蘅溪來到了她的面前,說道:「娘娘,采荷已經去請太醫了。」
沈妃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來:「我自己是個什麼情況,我自己知道,請太醫還有什麼用?只是可惜,我自己的一腔私心,最後還是把自己也給拖進去了。」
蘅溪不知她說什麼,只是拉起她的手來,卻發現沈妃的手異常冰冷,蘅溪也算是見慣了這些生離死別,畢竟自己活的時間,比這裡任何一個人都要長很多。
「娘娘,你有什麼遺言?」
沈妃一臉疲憊,她真的是累了,她的遺願當然很多,比如想再見妹妹一次,比如想和心愛之人合葬在一起,這些她都像,但是都不能實現了,最後在眾多可以選的心愿中,她選了最功利性的一個。
「為我報仇。」
蘅溪一怔,只覺得身後來了人,正是錢自芳和采荷,采荷見沈妃又昏倒了,急得都快哭了。
錢自芳上來,要替沈妃診脈,卻看見了蘅溪的眼色,當即便退下了,蘅溪仍舊拉著沈妃的手,沈妃人雖然昏過去了,可是她的手一直都很有力,彷彿在和什麼做著抗爭,才過了一陣子,蘅溪的手竟被捏出了一道道紅色痕迹來。
內室中,宮女們全部都退下了,只留下了蘅溪和沈妃兩人,沈妃微微睜開了眼,好像有什麼話,一定要說,她雙手顫抖地道:「蘅溪,這個宮裡,那件事情,只有你我知道。」
那件事情,自然是朱謂翕的事情,蘅溪看到沈妃到死都還會想到朱謂翕,也真為這個男人感到值了。
蘅溪悲情地一笑:「你怕我說出去?當事人都死了,我說了做什麼?」
沈妃卻搖搖頭,她現在臉色微微出現了一些紅潤,可這並不是好轉之態,而是迴光返照,不消一炷香的時間,便會一命歸西。
「這個孩子,是我自己不要的……」她聲音有些哽咽:「錢太醫知道,吟陌知道……但是真正知道事情原委的,就只有你我。」
蘅溪心頭微微一顫,自己本想讓吟陌去弄掉沈妃肚子里的孩子。
因為朱厚照,不可能會有任何一個子嗣。
可是還未下手,竟然就出了這樣的事情,最後的結果雖相同,性質卻是陰差陽錯,蘅溪只當這個世界笑話太多,沈妃即便是進了宮,可她所想的還是朱謂翕,朱謂翕死了,她也如此懲罰自己。
蘅溪看著沈妃,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整個房間一片死寂,有的只是沈妃的喘息,她年少的時候有過一段驚艷,最後卻在一片這樣的靜謐中結束了自己的一生,蘅溪等她說話,誰知沈妃斷斷續續,只是問蘅溪道:「我小妹如何了?」
「沈淑敏在朱謂翕去世后,便回娘家居住了。」
沈妃閉著眼,一滴淚流了出來,劃過蒼白的臉頰,隨著她一起寂滅在這宮裡,當下門外忽然一陣風,只覺背後一顫,沈妃倒在了床頭,再也不說話了。
蘅溪撫摸著沈妃的頭髮,其實人的一生,能活多久,都不重要,因為不管活多久,一生之中都會遇到自己應當遇到的機緣,若是沈妃沒有遇見朱謂翕,一生老死在宮裡,那定然會有諸多的遺憾。
沈妃的葬禮辦得風風光光,和朱謂翕一樣,這兩個人,活著的時候不能在一起,死的時候,沈妃終於能去地府好好同他談詩論畫了。
蘅溪摸著腹中的孩子,再過不久,這個孩子也該出生了,這時,沈妃的宮女采荷來到了自己面前,手捧一封書信說道:「姑娘,這是沈妃娘娘要奴婢給你的。」
雙手接過書信,展開一看,信中內容不長,可蘅溪看了,雙手卻止不住的顫抖,采荷第一次看見蘅溪這麼緊張,只見她匆匆讀完了信,臉色發白。
直到采荷離開了很久,蘅溪還是站在原地發獃。
那天晚上,朱厚照和夏惠然終於達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圓房」,可第二天一早,日頭初上,便有人來報:「皇上不好了,沈妃娘娘歿了!」
皇上差點沒一下子暈過去,可夏惠然卻不同了,雖然這種「不同」並不能表現出來,在宮裡的這段時間,她已經把自己訓練成了老油條,在朱厚照面前,她仍是裝作一副急匆匆的模樣,想著快些趕到長春宮去,看看沈妃究竟如何了,但女人打扮化妝總是要很長一段時間,身為皇后,也不能蓬頭垢面就沖著去長春宮,是以那天朱厚照先行一步,而夏惠然跟在後面。
聽聞自己的愛妃死了,還是一個懷著身孕的愛妃死了,皇上一路上的心情五味雜陳,像是什麼東西從天而降,把自己牢牢地壓在了下面,他一路都在催促著:「快些,快些!」
抬轎的小太監哪裡敢怠慢,但是又怕跑太快,腳一滑,乾脆把皇上也給摔了,長春宮那頭才是一道慘案,現在這裡千萬別又來一個,小太監心裡頭也只得連連叫苦。
相比之下,夏惠然就鎮定自若得多,甚至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比平常更慢,昨夜她在嘗了一口錢太醫送來的安胎藥后,便已經能夠料到今天的事情,窗前的日光透進來,夏惠然本想緩緩出去,一轉身,在床榻底下見到了幾疊紙張,上面好像寫著什麼東西。
皇上的奏章一般都在外面的桌上,一本本放好,這裡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一疊紙,難不成朱厚照批奏章還批到床上來了?夏惠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嘆了一口氣,將紙拿出來。
可是,見到一摞藏在這種地方的紙,夏惠然還是不免好奇,展開來看了看。
「在我鳳族,賴上古榮光,古有復生輪迴之法,千人血祭,星月無光……」
夏惠然看了下去,這些紙上寫的東西很是奇怪,實際上,這上面的內容,正是朱厚照和楊譽之在吟陌村子的聖女石像中抄下來的,當日朱厚照在楊譽之的幫助下,帶著吟陌離開,然而他故意接吟陌進宮,反倒是為了限制她的活動,趁著這段時間,楊譽之疾疾策馬,再次趕到山谷,順著皇上留下的標記,找到了石像,趁著深夜潛入進去,記下了這些東西。
夏惠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此時看來也自然是一頭霧水,不知所說為何,只當皇上著實異想天開,研究這些東西簡直都入了迷,這不知又是宮裡哪個方士在蠱惑人心。
「依娘娘看,上面的事情是真是假?」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夏惠然驀然回頭,只見一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張口就要喊宮女。
「這宮內我來去自如,侍衛拿我也沒什麼辦法,再說我畢竟也是幫皇上辦事的,還望娘娘三思……」
夏惠然忍住沒說話,早就聽聞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有養影衛的習慣,有的影衛幫皇上探查各種大臣私底下的關係脈絡,有的則幫皇帝探查後宮又有哪個妃子把自己給綠了,總之影衛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存在,但凡是在朝廷上不好辦的事,都可以派影衛去解決。
她細細端詳,只見面前這人長身玉立,頗有風姿,唯獨眼神暗沉,裡頭沒有任何一絲會體恤容人的光芒。
「你是誰?」
「在下乃是當朝楊廷和大人的義子,楊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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