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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林制軍慷慨視師琦中堂昏庸誤國
卻說英國發兵的警報,傳到中國,清廷知戰釁已開,命林則徐任兩廣總督,責成守御;調鄧廷楨督閩,防扼閩海。則徐留心洋務,每日購閱外洋新聞紙,陰探西事,聞英政府已決定主戰,急備戰船六十艘,火舟二十隻,小舟百餘只,募壯丁五千,演習海戰;自己又親赴獅子洋,校閱水師,軍容頗盛。能文能武,是個將相材。道光二十年五月,特書年月,志國恥之緣起。英軍艦十五艘,汽船四艘,運送船二十五艘,舳艫相接,旌旗蔽空,駛至澳門口外,則徐已派火舟堵塞海口,乘著風潮出洋,遇著英船,放起一把火來。英船急忙退避,已被毀去杉板船兩隻。
英將伯麥,賄募漢奸多名,令偵察廣東海口,何處空虛,可以襲入。無奈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對。最後有幾個漢奸,死裡逃生,回報伯麥,說海口布得密密層層,連漁船蜑戶,統為林制台效力,不但兵船不能進去,就使光身子一個人,要想入口,也要被他搜查明白,若有一些形跡可疑,休想活著。看來廣東有這林制台,是萬萬不能進兵呢。伯麥道:「我兵跋涉重洋,來到此地,難道罷手不成?」漢奸道:「中國海面,很是延長,林制台只能管一廣東,不能帶管別省,別省的督撫,哪裡個個象這位林公,此省有備,好攻那省,總有破綻可尋;而且中國的京師,是直隸,直隸也是沿海省分,若能攻入直隸海口,比別省好得多哩。」為虎作倀,煞是可恨!伯麥聞言大喜,遂率艦隊三十一艘,向北進駛。
則徐探悉英艦北去,飛咨閩、浙各省,嚴行防守。閩督鄧廷楨,早已布置妥帖。預募水勇,在洋巡邏,見英船駛近廈門,水勇便扮做商民模樣,乘夜襲擊,行近英艦,突用火罐噴筒,向英艦內放入,攻壞英艦舵帆,焚斃英兵數十。英兵茫無頭緒,還道是海盜偷襲,連忙抵敵,那水勇卻盪著划槳,飛報內港去了。伯麥修好舵帆,復進攻廈門。金廈兵備道劉曜春,早接水勇稟報,固守炮台,囊沙疊垣,敵炮不能洞穿,那炮台還擊的彈力,很是厲害,響了數聲,把敵艦轟壞好幾艘。伯麥料廈門也不易入,復趁著東北風,直犯浙海。
浙海第一重門戶,便是舟山,四面皆海,無險可扼。浙省官吏,又把舟山群島,看作不甚要緊的樣子。英艦已經駛至,還疑外國商舶,毫不防備。當沿海戒嚴時,就使是外國商舶,亦須稽查,況明明是兵艦乎?英人經粵、閩二次懲創,還不敢陡然登岸,只在海面游弋。過了兩三天,並沒有兵船出來襲擊,遂從群島中駛入,進薄定海。定海就是舟山故地,因置有縣治,別名定海,後來遂把定海舟山,分作兩地名目。定海設有總兵,姓張名朝發,平時到也懷著忠心,只謀略卻欠缺一點,褒貶無私。不去襲擊外洋,專知把守海口。英艦二十六艘,連檣而進,朝發方下令防禦。中軍游擊羅建功,還說外洋炮火,利水不利陸,請專守城池,不必注重海口。越是愚夫,越說獃話。朝發道:「守城非我責任,我專領水師,但知扼住海口,不令敵兵登岸,便算盡職。」隨督師出港口。
英將遣師投函,略說:「本國志在通商,並非有意激戰,只因廣東林、鄧二督,燒我鴉片煙萬餘箱,所以前來索償。若賠我煙價,許我通商,自應麾兵回國」等語。朝發叱回,令軍士開炮轟擊,英艦暫退。翌晨,英艦復齊至港口,把大炮架起桅檣上面,接連轟入,勢甚兇猛。港內守兵,抵擋不住,船多被毀。朝發尚冒死督戰,左股上忽中一彈,向後暈倒,親兵趕即救回,於是紛紛潰退。英兵乘勝登岸,直薄定海城下。定海城內無兵。知縣姚懷祥,遣典史金福,招募鄉勇數百,甫至即潰。懷祥獨坐南城上,見英兵緣梯上城,奔赴北門,解印交仆送府,自刎死。朝發回至鎮海,亦創重而亡。
敗報到京,道光帝即命兩江總督伊裡布,赴浙視師。伊裡布尚未抵浙,英將伯麥,復遺書浙撫,浙撫烏爾恭額,料知書中,沒甚好話,不願拆閱,竟將原書發還。伯麥方擬進攻,適領事義律至軍,請分兵直趨天津。伯麥依言,遂與義律率軍艦八艘,向天津進發。
道光帝因定海失守,未免憂慮,常召王大臣會議。軍機大臣穆彰阿以諂諛道寵,平時與林則徐等,本不相和協,至是遂奏林則徐辦理不善,輕開戰釁,宜一面懲辦林則徐,一面再定和戰事宜。又是一個和珅。道光帝尚在未決,忽由直隸總督琦善,遞上封奏一本,內稱:「英國兵船,駛至天津海口,意欲求撫。我朝以大字小,不如俯順外情,罷兵息事為是。此等言語,最足熒惑主聽。且粵督林則徐,辦理禁煙,亦太操切,伏乞皇上恩威並濟,執兩用中」等語。道光帝覽了奏牘,又去召穆彰阿商量。穆彰阿與琦善,本是臭味相投的朋友,穆彰阿要害林則徐,琦善自然竭力幫忙。況且這班奸臣,屈害忠良,是第一能手,欲要他去抵禦外人,他卻很是怕死,一些兒沒能耐。
相傳義律到津,直至總督衙門求見,琦善聞英領事來署,當即迎入,義律取出英議會致中國宰相書,交與琦善。琦善本由大學士出督直隸,展開細瞧,半字不識,隨令通事譯讀。首數句無非說東粵燒煙,起自林、鄧二人,春間索償,被他詬逐,所以越境入浙,由浙到津。琦善聽了,尚不在意。後來通事又譯出要約六條,隨譯隨報。看官!你道他要求的是什麼款子?小子一一開錄如下:
第一條賠償貨價。
第二條開放廣州、福建、廈門、定海、上海為商埠。
第三條兩國交際,用平等禮。
第四條索賠兵費。
第五條不得以英船夾帶鴉片累及居留英商。
第六條盡裁洋商(經手華商)浮費。
琦善聽畢,沉吟了好一會,方向義律道:「汝國既有意修和,那時總可商議。明日請貴兵官來署宴敘便了。」義律別去,次日,琦善令廚役備好筵宴,專待客到。約至巳牌時候,英國水師將弁二十餘人,統是直挺挺雄糾糾的走入署中。琦替接入,見他威武非凡,不由的心頭亂跳。見了二十多人,便已畏懼,若多至十倍百倍,定然向他下拜了。英兵官雖不能直接與他談論,然已瞧透他畏怯情狀,便箕踞上坐,命隨來的通事傳說,「本國已發大兵若干萬,炮船若干艘,即日可到中國。若中國不允要求,請毋後悔!」這番言語,嚇得琦善面色如土,忙央通事說情,願為轉奏。英將弁眉飛色舞,樂得大嚼一回,吃他個飽。席散后,琦善便據事奏陳,當由穆彰阿一力推薦,道光帝便命琦善赴粵查辦。琦善聞命,即與英領事義律,約定赴粵議款。義律等徐返舟出,琦善入京聽訓,造膝密陳,廷臣多未及聞知。迨琦善出京,部中接山東巡撫托渾布奏報,略稱:「義律等自津回南,路過山東,接見時很是恭順。大約為自己寫照。今因琦中堂赴粵招撫,彼亦返粵聽命」云云。嗣又接到伊裡布奏本,據說:「與英人訂休戰約,願還我定海」等語。部臣方識琦善、伊裡布,統是一班和事老。有幾個見識稍高,已料到後來危局,然內有穆彰阿,外有琦善、伊裡布,內外朋比,說亦無益,還是得過且過,做個仗馬寒蟬。這也難免誤國之罪。
這且慢表,且說林則徐方加意海防,嚴緝私販,每月獲到販煙人犯,總有數起,則徐一一奏聞。起初接到廷寄,多是獎勉的話頭,一日,傳到京抄,上載大學士琦善奉旨赴粵查辦,則徐不禁浩嘆,正扼腕間,又接批發奏摺的硃諭道:
外而斷絕通商,並未斷絕;內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凈盡。無非空言搪塞,不但終無實濟,反生出許多波瀾。思之曷勝憤懣,看汝又以何詞對朕也。特諭。
則徐覽畢無語。幕友在旁瞧著,不禁氣憤,隨道:「大帥這般儘力,反得這般批諭,令人不解。」則徐嘆道:「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古今來多出一轍。林某自恨不能去邪,所以遭此疑謗。現既奉諭申斥,不得不自去請罪。」隨即磨墨濡毫,草擬請罪摺子,並加附片,願戴罪赴浙,投營效力,當下交給幕友謄清,即日拜發。甫發奏摺,又來嚴旨一道:
前因鴉片煙流毒海內,特派林則徐馳往廣東海口,會同鄧廷楨查辦。原期肅清內地,斷絕來源,隨地隨時,妥為辦理。乃自查辦以來,內而奸民犯法,不能凈盡;外而私販來源,並未斷絕。本年福建、浙江、江蘇、山東、直隸、盛京等省,紛紛徵調,糜餉勞師。此旨林則徐辦理不善之所致。林則徐、鄧廷楨著交部分別嚴加議處。兩廣總督,著琦善署理,未到任以前,著怡良暫行護理。欽此。
越數日,大學士署理兩廣總督琦善到任,此時粵督印信,已由林則徐交與怡良;怡良復交與琦善。琦善接印在手,別樣事不暇施行,先查刺林則徐罪狀,怎奈遍閱文書,無瑕可摘;隨召水師提督關天培,總兵李廷鈺等入見,責他首先開釁,此後須要格外謹慎,方可免咎。關、李等氣憤填胸,只因總督系頂頭上司,不好出言辯駁,勉強答應而退。琦善擺著欽差架子,也不出送。
忽巡捕傳進英領事義律來文,琦善忙即展閱,閱罷,急下令將沿海兵防,盡行撤退;並舊募之水勇漁艇,一律解散。還是怡良聞著此信,趕到督署探問,琦善把義律來書,交與怡良瞧閱,口中卻說道:「兄弟並不是趨奉洋人,只聖上已經主撫,不得不從圓一點。照英領事的書中,要我退兵,我只得把兵撤退,推誠相與,方好成全撫議。」明明是畏敵如虎,反說得與己無涉。怡良道:「夷情叵測,不可不防,還求中堂明察!」琦善拈鬚笑道:「兄弟在直隸時,已與義律面約休戰,還怕什麼?」小騙碰著大騙。怡良無可再說,隨即告別。
琦善方欣欣得意,專等義律來署議款。等了數日,毫無消息,只有屬員來報,或說是獲住漢奸,或說是捕到私販,或說是英艦出入海口,偵探虛實。惹得琦善性起,大怒道:「好好一個中國,都被這等混賬東西,鬧成這種模樣。是自己說自己。此後若再來嘗試,定不姑貸!」屬員碰著這個頂子,大家都回到衙中,吃著睡著,樂得安逸,不管閑帳。
琦善又招了一個粵人鮑鵬,作為翻譯官,差他往來傳信。鮑鵬曾在西商處,充過買辦,為義律所奴視,琦中堂偏當他作奇材看待,言無不聽,計無不從,因此義律越知琦善無能,日夜增船櫓,造攻具,招納叛亡,準備角戰。琦善卻一些兒不防,一些兒不備,只叫鮑鵬催促義律複音。
這日,鮑鵬帶來複文一角,琦善即命鮑鵬譯出,內說:「前索六款,統求准議,還請割讓香港一島,畀英國兵商寄居,是否限三日答覆!」這封書,便是外人所說哀的美敦書,是挑戰的意思。琦善頓足道:「這都是林則徐闖出來的禍祟,他既要我准他六款,還要什麼香港一島,如何是好?」鮑鵬道:「香港是海口荒島,就使允給了他,也沒甚要緊。」分明是個漢奸。琦善道:「這個卻未便照準。」鮑鵬道:「書中限期,只有三日,三日不復,他便要率兵進港來了。」琦善道:「你卻去對英領事說,叫他靜心伺候,待我出奏,再行答覆。」鮑鵬應命而去。琦善卻令幕賓修了一個模糊影響的奏摺,拜發出去。
隔了兩宿,鮑鵬回報義律不肯遵命,說是:「且開了仗,再好議和。」琦善大驚,正在慌張,沙角炮台將陳連升,齎文請援,琦善不願發兵,仍遣鮑鵬赴英艦議和。鮑鵬陽雖應命,暗中卻往別處耽擱了好幾天,琦善還道他磋磨和議,不加著急,忽由飛騎來報:「陳副將連升,與英兵開戰,轟斃英兵四百多人,后因火藥傾盡,力竭身亡,連升子舉鵬與千總張清鶴,統已陣歿。沙角炮台,已失陷了。」琦善道:「有這麼事!」竟象作夢。接連又報:「大角炮台,亦被英人陷沒,千總黎志安,受傷出走。」琦善皺眉道:「我已著鮑鵬去止英兵,什麼鮑鵬不來,英兵只管進攻。」
語未畢,署外傳進手本,乃總兵李廷鈺求見。琦善道:「我沒有傳他回省,他來做什麼?」真心昏蛋。傳遞手本的巡捕,答稱李鎮台說有緊急事情,因此進省稟見。琦善方命傳入,相見畢,廷鈺稟道:「沙角、大角兩炮台,俱已陷落,英兵已進攻虎門,請大帥急速發兵,由卑鎮帶去把守!」琦善道:「我奉旨前來議撫,並不是與英開戰,怎好添兵尋釁?」夢人說夢話。廷鈺道:「英兵不願就撫,奈何?」琦善道:「我已著鮑鵬前去相商,諒無不成,明後日便可沒事,老兄不必過慮!」廷鈺道:「大帥不要過信鮑鵬,鮑鵬前曾私販煙土,犯過罪案,倘再被他通洋舞弊,恐怕禍患不淺。」琦善閉著目,只是搖頭。廷鈺下淚道:「虎門系粵東門戶,虎門一失,省城萬不能保。廷鈺等死不足惜,大帥恐亦未便。」說到這一句,琦善方張目道:「據你說來,是必要添兵的。現調兵二百名,給你帶去,可好么?」廷鈺道:「二百名不夠分佈。」琦善道:「再添三百,湊成五百,想總夠了。」好象買賣人論價,可笑之至。廷鈺方起身告辭,琦善又道:「老兄帶了五百兵出去,只可黑夜中潛渡,若被英人得知,責我添兵,那時萬不肯就撫了。」廷鈺又氣又笑,告別出外,急赴虎門守威遠炮台去了。
琦善正遣發廷鈺出署,見鮑鵬進來,好象得了寶貝,忙問撫議如何?鮑鵬答稱義律必欲照約,方許退兵。琦善道:「你如何今日才來?」鮑鵬道:「卑職前日奉命前去,義律只是不見,守候數日,方得見他,磋商許久,仍無成議。只是請大帥允准要約,非但把炮台歸還,連定海亦即交付。」琦善道:「你再去與他商議,前六款中,煙價償他若干,廣州可以開放,香港亦可婉商,餘事待后再談。」鮑鵬去了一會,又回報:「義律已經首肯,請大帥出訂和約。」琦善道:「話雖如此,但我尚未奏准,如何與他訂約?」鮑鵬道:「可去訂一草約,然後奏准未遲。」琦善從鮑鵬言,借查閱炮位為名,與義律會於蓮花城,願償煙價七百萬圓,並許開放廣州,割讓香港。義律亦許歸還定海,及沙角、大角兩炮台。雙方議定草約,琦善還署,即咨伊裡布接收定海,一面即據義律來文,說出不得不撫情形,奏達清廷。
道光帝未經大創,安肯遽允?即命御前大臣奕山為靖逆將軍,提督楊芳、尚書隆文為參贊大臣,赴粵剿辦,並降旨道:
覽奏,曷勝憤懣。不料琦善怯懦無能,一至於此!該夷兩次在浙江、粵東肆逆,攻佔縣城炮台,傷我鎮將大員,荼毒生民,驚擾郡邑,大逆不道,覆載難容。無論繳還定海,獻出炮台之語,不足深信。即使真能退地,亦只復我疆土,其被戕之官兵,罹害之民人,切齒同仇,神人共憤;若不痛加剿洗,何以伸天討而示國威?奕山、隆文兼程前進,迅即馳赴廣東,整我兵旅,殲茲醜類!務將首從各犯,通夷漢奸,檻送京師,盡法處治。至琦善身膺重寄,不能聲明大義,拒絕要求,竟甘受其欺侮,已出情理之外;且屢奉諭旨,不準收受夷書,膽敢附折呈遞,代為懇求,是何居心?且據稱同城之將軍、都統、巡撫、學政及司道府縣,均經會商,何以折內阿精阿、怡良等,並未會銜?所奏顯有不實,琦善著革去大學士,拔去花翎,仍交部嚴加議處!欽此。
琦善接旨,不由的身子發抖,又聞伊裡布亦奉飭回任,料知朝廷變了和議,將來如何答覆英人?惶急了數天,忽又接到京中家報,說是家產都要籍沒了,心中一急,昏暈倒地,不省人事。家不可忘,國恰可賣。正是:
內家而外國,義本同休戚;
誤國即誤家,身敗名亦裂。
未知琦善性命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焚煙之舉,雖未免過激,然使省省有林、鄧,則善戰善守,英何能為?且但患畏葸,不患孟浪,本出自宣宗之口,林、鄧二公,不過奉上而為之耳。何物穆彰阿,敢行煬蔽,妨賢病國,縱敵殃民,弛一日之大防,釀百年之遺毒。不知者謂鴉片之禍,起自林文忠,其知者則固謂在彼不在此也。琦善奸黨,右穆左林,隳車實,長寇讎,莫此為甚。讀此回,令人惋惜,又令人憤激;雖本事實之不平,亦由抑揚之得體。
第五十二回關提督粵中殉難奕將軍城下乞盟
卻說琦善聞家產籍沒,頓時昏絕,經家人竭力施救,方漸漸蘇醒,垂著淚道:「早知英人這樣厲害,朝局這樣反覆,穆中堂這樣坐視,我也不出來了。」悔已無及。於是再召鮑鵬密議。鮑鵬道:「大人不必著急!總叫得英人歡心,不與大人為難。後事歸後人處置,大人即可脫然無累了。」琦善思前想後,亦沒有救急法子,只得搜羅歌女,擺列盛筵,時常請英使享宴,遷延時日,這英領事義律,及英將伯麥等抱著始終不讓的宗旨,外面卻與琦善周旋,大飲大吃,酒酣耳熱,還抱著歌女取樂。廣東鹹水妹,想是從此而起。正在花天酒地時候,朝旨已下,琦善接讀朝旨,方悉家產籍沒的原因,實是怡良一奏而起。小子先錄登當時的上諭道:
香港地方緊要,前經琦善奏明,如或給與,必致屯兵聚糧,建台設炮,久之覬覦廣東,流弊不可勝言;旋又奏請准其在廣東通商,並給與香港泊舟寄住。前後自相矛盾,已出情理之外;況此時並未奉旨允行,何以該督即令其公然占踞。覽怡良所奏,曷勝憤憾!朕君臨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國家所有,琦善擅予香港,擅准通商,膽敢乞朕格外施恩,且伊被人恐嚇,奏報粵省情形,妄稱地理無要可扼,軍器無利可恃,兵力不堅,民心不固,摘舉數端,危言要挾,不知是何肺腑?如此辜恩誤國,實屬喪盡天良。琦善著即革職拿問,所有家產,即行查抄入官!欽此。
琦善讀畢,眼淚復如泉水涌下,隨道:「我與怡良,無仇無隙,如何把我參奏?且他的奏稿中,不知說的什麼說話,真是可恨!」責人不責己。當下著人到撫署中,抄出怡良奏稿,回報琦善,由琦善接瞧道:
自琦善到粵以後,如何辦理,未經知會到臣,忽外間傳說:「義律已在香港出有偽示,逼令彼處民人,歸順彼國」等語。方謂傳聞未確,蠱惑人心,隨據水師提督轉據副將稟抄偽示前來,臣不勝駭異。唯大西洋自前明寄居香山縣屬之澳門,相沿已久,均歸中國之同知縣丞管轄,而議者猶以為非計,今該夷竟敢脅天朝士民,占踞全島,該處去虎門甚近,片帆可到,沿海各州縣,勢必刻刻防閑,且此後內地犯法之徒,必以此為藏納之藪,是地方既因之不靖,而法律亦有所不行;更恐犬羊之性,反覆無常,一有要求不遂,必仍非禮相向,雖欲追悔從前,其何可及?伏思聖慮周詳,無遠不照,何待臣鰓鰓過計。但海疆要地,外夷公然主掌,並敢以天朝百姓,稱為英國之民,臣實不勝憤憾!第一切駕馭機宜,臣無從悉其顛末,唯於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欽奉諭旨,調集兵丁,預備進剿,並令琦善同林則徐、鄧廷楨妥為辦理,均經宣示。臣等晤見時,亦請添募兵勇,以壯聲威,固守虎門炮台,防堵入省要隘。今英夷窺伺多端,實有措手莫及之勢。現既見有夷文偽示,不敢緘默,謹照錄以聞。
琦善瞧完,又氣又懼,急得手足冰冷。忽有水師提督關天培,遞來急報,說:「英艦復來攻虎門,請派兵速援!」琦善此時,已如死人一般,還有什麼心思去顧虎門?隨把急報擱起,一概不管。
原來英領事義律,已聞清廷主戰消息,與伯麥定議續攻,趁奕山、楊芳、隆文等未曾到粵,即調齊兵艦,高扯紅旗,向虎門進發。水師提督關天培,正守靖遠炮台,一面飛速請援,一面督軍防禦;遙見英艦如飛而至,天培督令軍士開炮,炮聲數響,倒也擊著英艦數艘,可恨未中要害,只把鐵甲上面,打破了幾個窟窿。英艦冒險沖入,兩下里炮聲震天,轟個不住。天培手下,多中炮倒斃,只望援軍前來接應,誰知相持多時,毫無援音。英艦得步進步,所發炮彈,越加接近,宛如雨點雷聲,沒處躲避,驀然間一顆飛彈,從天培頭上落來,天培把頭一偏,那彈正中左臂,接連又是數顆彈丸,把天培身邊幾個親兵,大半擊倒。兵士便嘩亂起來,你逃我走,個個要管自己的性命。天培左臂受傷,已忍痛不住,又見兵士紛紛潰敗,大呼道:「英人可惡,琦善可恨!天培從此殉國了。」一恨千古。就將手中的劍,向頸上一抹,一道魂靈,直升天府。
英人乘勝登岸,佔據了靖遠炮台,轉攻威遠、橫檔兩炮台。兩炮台上的守兵,已自聞風奔潰,總兵李廷鈺,副將劉大忠,禁止不住,也只得退走。眼見得兩炮台盡陷,虎門失守,英人將虎門各隘,所列大炮三百餘門,及上年林則徐購得西洋炮二百餘門,統行奪去;並且長驅直入,進薄烏涌。烏涌距省城只六十里,鎮守員是總兵祥福,率同游擊沈占鰲,守備洪連科,竭力拒戰。殺了一兩日,寡不敵眾,彈藥又盡,祥總兵及麾下二將,臨敵捐軀,同時斃命,大帥怕死,裨將雖死無益。省城大震。幸虧參贊大臣楊芳,率湖南兵數千至城內,楊參贊素有威名,人心賴以少安。
是時畏懦無能的琦善,已由副都統英隆,奉旨押解進京,只怡良尚任巡撫,即與楊芳相見。當下談起琦中堂議撫事情,怡良道:「琦中堂在任時,單信任漢奸鮑鵬,墮了英領事義律詭計,一切措置,力反林制台所為。林制台處處籌防,琦中堂偏處處撤防,所以英人長驅直入。現在虎門險要,已經失去,烏涌地方,又復陷落,省城危急異常。幸逢參贊馳至,還好仗著英威,極力補救。」楊芳道:「琦中堂太覺糊塗,撫議未成,如何就自撤藩籬?現在門戶已撤,叫楊某如何剿辦?看來只好以堵為剿,再作計較。」怡良道:「英兵已入烏涌,海面不必講了,現只有堵塞省河的辦法。」楊芳道:「省河有幾處要隘?」怡良道:「陸路的要隘,叫作東勝寺;水路的要隘,叫作鳳凰岡。」楊芳道:「這兩處要隘,有無重兵防守?」怡良道:「向來設有重兵,被琦中堂層層撤掉,琦中堂被逮,兄弟方籌議防守。但陸兵尚敷調遣,水師各船,被英人毀奪殆盡,弄到無艦可調,無炮可運,兄弟正在焦急哩。」楊芳道:「艦隊已經喪失,且扼守河岸要緊。」遂派總兵段永福,率千兵扼東勝寺;總兵長春,率千兵扼鳳凰岡。兩將才率師前去,探馬已飛報英艦闖入省河。楊芳擬自去視師,遂起身與怡良告別,帶了親兵數百名,親到河岸督戰;行近鳳凰岡,遙聞炮聲不絕,知已與英兵開仗,忙拍馬前進到鳳凰岡前,見總兵長春,正在岸上耀武揚威,督兵痛擊,英艦已向南退去。楊芳一到,長春方前來迎接,由楊芳下馬慰勞一番,再偕長春沿河巡視,遠望南岸河身稍狹,頗覺險要,便向長春道:「那邊卻是天然要口,為什麼不見守兵?」長春答道:「河身稍狹的區處,便是臘德及二沙尾,聞林制軍督師時,曾處處駐兵,後來都由琦中堂撤去,一任英使出入,所以空空蕩蕩,不見一兵。」楊芳剛在嘆息,忽見南風大起,潮水陡漲,忙道:「不好!不好!」急傳令守兵,一齊整隊,排列岸上。楊果勇,不愧將材,可惜大勢已去。長春問是何意?楊芳向南一指,便道:「英艦又乘潮來也。」長春望將過去,果見一大隊輪船,隱隱駛入,比前次更多一二倍,連忙令軍士擺好炮位,灌足火藥,準備迎擊。
頃刻間,英艦已在眼前,即令開炮出去,撲通撲通的聲音,接連不斷,河中煙霧迷濛,彈丸跳擲。那英艦仗著堅厚,只管沖煙前進,還擊的飛炮火箭,亦很猛烈。楊芳、長春兩人,左右督戰,不許兵士少懈。兩邊轟擊許久,潮亦漸退,英艦方隨潮出去。楊芳道:「真好厲害!外人這般強悍,中國從此無安日了。」知幾之言。是夜,即在鳳凰岡營內暫宿。
次晨,美國領事,到營求見,由兵弁入報。楊芳道:「美領事有什麼事情,要來見我?」遲了半晌,方命兵弁請美領事入營。兩下相見,分賓主坐定,各由通事傳話。美領事先請進埔開艙。楊芳道:「我朝與貴國,本沒有失好意見,上諭原准貴國通商,只是英人猖獗異常,與我尋釁,所以連累貴國。這是英人不好,並非我國無情。」美領事道:「聞英人亦不欲多事,只因天朝不準通商,兩邊誤會,才有此戰。竊想通商一事,乃天朝二百年來恩例,何妨一例通融,仍循舊制。」楊芳道:「我朝原許各國通商,寧獨使英人向隅?奈英人私賣違禁的鴉片,不得不與他交涉。且英人很是刁狡,今朝乞撫,明朝挑戰,如何可以通融?」美領事道:「這倒不妨。英領事義律,已有筆據呈交呢。」隨取出義律筆據,交與楊芳。楊芳瞧著,乃是幾行漢文,有「不討別情,唯求照常貿易,如帶違禁貨物,願將船貨入官」等語,便道:「照這筆據,似還可以商量。但英商再有販運違禁貨物,那便怎麼處置?」美領事道:「英國商人,並未隨同茲事,若准他通商,貨船便即入口,就使英兵要戰,英商也是不肯,反可制服兵船,豈不是斂兵息爭的好事么?」楊芳道:「貴領事既與他說情,本大臣就替他奏請便是。只英艦不得無故闖入,須等上諭下來,或和或戰,再行答覆。」美領事應諾而去。
楊芳回省與怡良商議,彼此意見相同,遂聯銜會奏,大旨以敵入堂奧,守具皆乏,現由美領事為英緩頰,姑藉此羈縻,為退敵收險之計。此奏很是。這奏一上,總道廷旨允從,失之東隅,還可收之桑榆,誰知道光帝偏偏不依,真正氣數。竟下旨嚴斥道:
覽奏,憤懣之至!現在各路徵調兵丁一萬六千有餘,陸續抵粵,楊芳乃遷延觀望,有意阻撓,汲汲以通商為請,是復蹈琦善故轍,變其文而情則一,殊不可解。若如此了結,又何必命將出師,徵調官兵。且提鎮大員,及陣亡將弁,此等忠魂,何以克慰?楊芳、怡良等,只知遷就完事,不顧國家大體,殊失朕望,著先行交部嚴議。奕山、隆文經朕面諭一切,必能仰體朕意,現已到粵,兵多糧足,自當協力同心,為國宣勞,以膺懋賞,斷不準提及通商二字,坐失機宜,此次批折,著發給閱看。欽此。
是時靖逆將軍奕山,及參贊隆文,還有總督祁
原來林則徐雖已被譴,尚未離粵,聞祁
義律待了多日,未見楊芳複音,復來催索煙價。奕山叱回,即欲發兵出戰。楊芳諫道:「兵船未備,水勇未集,此時不宜浪戰,還請固守為是!」奕山道:「各省兵士,已調集一萬七千名,粵兵亦有數萬,若再頓兵不戰,上頭亦要詰責,只好與他拼一死戰便了。」若能與他拼一死戰,也不失為忠臣,只怕是空說大話。於是令提督張必祿,屯西炮台,出中路,楊芳由泥城出右路,隆文屯東炮台,出左路;並遣四川客兵,及祁
公文才發,又接到緊急軍報,據稱:「港內筏材油薪船,並水師船六十多艘,統被英兵及漢奸燒盡。現在英兵已進攻四方炮台了。」奕山此時,好像兜頭澆下冷水,一盆又一盆身子都冷了半截,免不得上城瞭望。目中遙見火光燭天,耳中隱聞炮聲震地,他在城上踱來踱去,急得愁腸百結,突見東南角上有旗號展出,後面隨著許多人馬,不覺大驚,險些兒跌下城來,仔細一瞧,乃是自己兵隊,方略定了一定神。等到兵馬已到城下,后隊乃是兩參贊押著,忙即下城,開門延入。楊芳道:「四方炮台,據省城後山,為全城保障,現聞英兵進攻,參贊等正思馳援,因奉調回來,不敢違命。好在城中尚無要事,待楊某出去救應。」奕山道:「不,不必。昨日閩中到有水勇,已由祁督遣調往援,此刻城中吃緊,全仗諸公保護,千萬不要離城。」
正議論間,探報四方炮台,又被英人奪去。楊芳著急道:「怎麼如此迅速!楊芳都著急起來,我知這位奕將軍,恐怕連話都說不出了。四方炮台一失,敵兵居高臨下,全城軍民,如坐穽中,奈何奈何?」奕山道:「這這這,全仗楊楊果勇侯,出出力保全。」楊芳不暇答應,急率軍士登城固守,布置才畢,城北的火箭炮彈,已陸續射來。楊芳親至城北督防,兀坐危樓,當著箭彈,終日不退。老天恰也憐他忠心,鎮日里大雨傾盆,把英人射來的火器,沾濕不燃。城中人心,稍稍鎮定。
看官!你道英人何故這麼強?粵兵何故這麼弱?小子細查中外掌故,方知英領事義律,雖是求撫,暗中卻屢向本國調兵。水軍統帥伯麥,早到中國,經過好幾次戰仗,上文統已敘明;陸軍統帥加至義律,亦到粵多日;這時候復來了陸軍司令官卧烏古,帶了好幾千雄兵,來粵助陣,所以英兵越來得厲害。這邊粵中將弁,因海口已失,心中早已惶懼;奕山又是個紙糊將軍,名目新鮮。並不敢出去督戰。大帥安坐省城,將弁還肯儘力么?因此英兵進一步,粵兵退一步;英兵越進得猛,粵兵越退得遠。炮台失了好幾個,兵船軍械,奪去無數,將弁恰是一個不傷。應為將弁賀喜。奕山住在圍城中,既不敢戰,又不敢逃,只好虛心下氣,向屬員問計。苦極!還是廣州知府余保純,獻了一個救急的妙法子,無非是「議和講款」四字。當由余保純出去議款,經了無數口舌,復由美利堅商人,居中調停,定了四條款子,開列如下:
第一條廣東允於煙價外,先償英國兵費六百萬圓,限五日內付清。
第二條將軍及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里。
第三條割讓香港問題,待后再商。
第四條英艦退出虎門。
余保純回報奕山,奕山唯唯聽命。遂搜括藩運兩庫,得了四百萬圓,還不夠二百萬圓,由粵海關湊足繳付英人。一面又下令出城,退屯六十裡外的小金山。楊芳敢怒而不敢言,只請留城彈壓,奕山也沒有工夫管他,徑自出去。隆文隨著出城,心中也憤恚萬分。到了小金山,隆文生起病來,竟爾逝世。小子敘到此處,也嘆息不置,隨筆成一七絕道:
主和主戰兩無謀,庸帥何能建遠猷?
城下乞盟太自餒,西江難濯粵中羞。
和議已定,英人曾否退兵?且待下回再詳。
去了一個琦善,又來了一個奕山。清宣宗專信滿人,以致專閫諸帥,多屬庸駑,雖以老成歷煉之楊芳,屢建奇績,洊膺侯爵,至此發言建議,猶不能邀宣宗之信用;彼關天培輩,寧尚值宸衷一顧?忠憤者徒自捐軀,狡黠者專圖倖免,邊事之壞,自在意中。觀琦善之被逮,為之一快;繼任者為一奕山,又為之一嘆。關天培等之殉難,為之一慟;楊芳、怡良會奏之被斥,尤為之一惜。至城下乞盟,願允四款,更不禁涕淚交垂矣。書中自成波瀾,閱者心目中,應亦轆轤不置。
第五十三回效尸諫宰相輕生失重鎮將帥殉節
卻說英國兵艦,自收到兵費后,總算拔椗出口,慢慢兒的退去,從佛山鎮取道泥城,經蕭關三元里。三元里里民,因英人沿途肆掠,憤憤不平,遂糾眾攔截,豎起平英團旗幟,把英兵圍住。英兵終日衝突,不能出圍,統帥伯麥亦受傷。義律亟遣漢奸混出圍場,遣書余保純求救。保純亟率兵往解,翼義律等出圍,始得脫去。奕山不敢實奏,捏稱:「焚擊英船,大挫凶鋒,義律窮蹙乞撫,只求照舊通商,永不售賣鴉片,唯追交商欠六百萬圓。當由臣等與他議約,令他退出虎門外面。」道光帝高居九重,只道奕山是親信老臣,不致捏飾,當下准奏,誰知他是一片鬼話。楊芳奏請撫議,並不要六百萬償銀,反加申斥;奕山飾詞上告,將賠償兵費之款,捏稱追交商欠,雖改重從輕,而償銀總是確實,乃反准奏不駁,謂非重滿輕漢而何?
朝中只惱了一個大學士王鼎,上了一道奏章,說:「撫議萬不可恃,將軍奕山,其償銀媚外罪,較琦善尤重。」這篇奏牘,好似朝陽鳴鳳,曲高和寡,哪裡能回動聖聽?況王鼎是山西蒲城人氏,並非皇帝老子戚族,憑你口吐蓮花,總是不肯相信。當時留中不發,後來細問內監,方知道光帝覽了奏牘,倒也有點動容,經權相穆彰阿袒護奕山,不說奕山有罪,反說奕山有功,因此把奏章擱起不提。王中堂得此消息,已自憤恨,適廷議追論林則徐罪狀,謫戍伊犁,協辦大學士湯金釗,因保薦林則徐材可重用,亦遭嚴譴,連降四級。王中堂料是穆彰阿暗中唆使,氣得滿腹膨脹,隨即囑咐家人,願效史魚尸諫,草了遺疏數千言,歷述穆彰阿欺君誤國,不亟治罪,大局無安日,海疆無寧歲。結尾有「臣請先死以謝穆彰阿」等語。遺疏寫畢,讀了一遍,便嘆道:「奸賊若除,我死亦瞑目了。」當下將遺疏恭陳案上,並用另紙一條,留囑家人,飭他明日拜發;隨望北謝恩,懸樑自盡。其跡似迂,其心無愧。
這一死傳到王大臣耳中,很是驚異。穆彰阿是個多心人,料得王中堂無病而逝,必有緣故,然而憑空懸想,總不能摸著頭腦,搔頭挖耳的想了一會,暗道:「有了,有了!」忙飭家僕去召一個謀士。謀士非別,乃是戶部主事軍機章京聶澐。聶澐一到,穆彰阿囑他探聽王中堂死事。聶澐與王中堂兒子王伉,向來熟識,此番受穆彰阿囑託,遂借弔喪為名,當夜前去偵察。行過吊禮,由王家僕役引入客廳。聶澐遂私問王中堂死狀,王仆遂一五一十,告訴聶澐,並說出遺疏大略。聶澐道:「我與你家大少爺,素來莫逆,你去取出遺疏,令我一瞧!」王仆道:「現在少爺忙得很,不便通報。」聶澐道:「你不必通報少爺,你私下去取了出來,我一瞧過,便好歸還。」王仆尚是為難,聶澐允給他千金。俗語說的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況不過盜取一張文牘,稍費手腳,坐得千金,那裡有做不到的道理?王仆去了片刻,即將遺蔬取來。聶澐一瞧,嚇得瞠目伸舌,便向王仆道:「這篇遺疏,虧得未上,若上了這疏,貴東人要惹大禍了。」王仆知識有限,也吃了一驚。聶澐道:「我既允你千金,快隨我去取!這遺疏由我取去,另換一張方好。」當下不及告辭,匆匆徑去。王仆隨到聶寓,由聶澐取出筆墨,另寫數行,假作王鼎遺疏,付與王仆,複檢出銀票千兩,作為贈資。王仆稱謝而去。
聶澐忙把遺疏,轉呈穆彰阿。穆彰阿瞧了一遍,說道:「險極,險極!這事幸虧有你,你是拔貢出身,還好應試,將來我總設法謝你一個狀元。」雙手瞞天,無事不可為,區區狀元,值得什麼。聶澐歡喜異常,把千金都不提起,直到後來為穆彰阿所聞,方照數給還。待至禮部試期,穆彰阿不忘前言,替他暗通關節。總算信實。偏同考官中有個山西人,本充御史,得了聶澐試卷,竟藏好篋中,上了鎖,絕不提起,到填榜時候,主司房考,不得聶卷,相顧錯愕。還是御史自說:「某夕閱卷,不戒於火,有一卷為火所燼,想來便是聶卷。榜發后,當自議請處了。」好好一個狀元,被這侍御送掉,應為聶澐扼腕。嗣後御史自請處分,解職回籍,這位權勢赫奕的穆中堂,到也沒法害他,只一手提拔聶澐,歷任至太常侍卿,這是后話慢表。
且說奕山與英人議和,單就廣東一省,議定休兵息戰,此外全不相關。清廷只道是和議已定,可以沒事,令江、浙各省裁兵節餉。不意英人仍不肯罷兵,一面率軍艦退出虎門,經營香港,規復廣東貿易,一面復思借戰勝餘威,率軍北進。適伯麥調印度戰艦至粵,遂與義律等決議北犯,途次遇著颶風,撞破坐船。奕山祁
英政府令大使璞鼎查,代義律職,海軍少將巴爾克,代伯麥職,義律、伯麥回國。璞鼎查、巴爾克,會同卧烏古,帶領軍艦九艘,汽船四艘,運送船二十三艘,於道光二十一年七月,游弋閩海,進犯廈門。此時鄧廷楨已得罪革職,與林則徐同戍伊犁,閩浙總督換了顏伯燾。這位顏制台,頗熱心拒外,到任後方督修戰備,奈朝旨反令他裁兵節餉,只好緩緩布置。忽聞英兵入犯,急馳至廈門防禦;甫到廈門,英艦已闖入鼓浪嶼口。顏制台急飭兵開炮,接連炮響,轟沉英國火輪船五艘。英艦反蜂擁齊進,彈丸如雨點般打來。他的炮彈,不是望空亂髮,只并力攻一炮台。一台破,再攻一台。廈門口岸,本有炮台三座,起初顏制台防他分攻,也派兵分守,誰知他卻一座一座的攻打,這座被毀,那座早已震動。兼且炮台統用磚石砌成,未疊沙垣,彈丸飛至,不是擊坍,便是擊破。自辰至酉,炮台多半毀壞。英兵用小船駁到岸邊,分路登岸,官軍不能抵禦,水陸皆潰。金門鎮總兵江繼芸,身中炮彈,落水溺死。副將凌志,署淮口都司王世俊,水師把總紀國慶,楊肇基,季啟明等,各力戰而亡。英兵據了炮台,反將炮台上面的大炮,移轉向北,對著廈門官署轟擊,房屋七洞八穿,興泉永道劉曜春,同知顧效忠,皆遁走。顏制台也只得退守同安。
英兵乘勢劫掠,廈民大憤,推陳姓為首,聚集五百人,抗英五千眾。英兵用大炮,廈民用抬槍,打了一仗,英兵死了百人,廈民只死三人,因此英兵不敢久駐,仍退泊鼓浪嶼。越數日,又進攻廈門,副將林大椿,游擊王定國,又被擊斃。還虧提督普陀保,總兵那丹珠,督兵力御,擊沉英艦一艘,方揚長而去。顏制台初奏廈門失守,旋即報稱收復,奉旨責他先事疏防,降三品頂戴留任。
閩海少安,英艦轉入浙海。適兩江總督裕謙,繼伊裡布後任,至浙視師。裕欽差任事剛銳,可惜未嫻武備。先是調林則徐到浙,亦系由他密薦,則徐方感他知遇,竭力籌防,怎奈遣戍命下,不能逗遛。兩下相別,彼此灑了幾點熱淚。裕謙雖非將才,然存心很是忠誠,著書入秉公褒貶,並不以滿人少之。會裁兵節餉的上諭,頒到浙江,裕欽差心中,大不謂然,時常遣人偵探英艦動靜。忽報英兵在粵,新增戰艦,聲言將移兵入浙,連忙寫好奏本,請清廷轉飭奕山,問明何故有英人入浙傳言?該英人是否誠心乞撫,抑仍是得步進步故智?誰料廷旨批回,反說:「英人赴浙,出自風聞,不足為據,著裕謙仍遵前皆,酌量撤兵,不必為浮言所惑,以至糜餉勞師。」這位裕欽差,看到此語,不禁嘆氣道:「敵常增兵,我反撤兵,兩不抖頭,可笑可恨!想來總是穆中堂主見。穆彰阿穆彰阿!你要誤盡國家了!」
隨赴鎮海閱防。途中接廈門失陷消息,飛檄定海鎮總兵葛雲飛,處州鎮總兵鄭國鴻,安徽壽春鎮總兵王錫朋,統兵五千,嚴守定海。這三位總兵,統是忠肝義膽,葛公雲飛,尤智勇雙全。雲飛系浙江山陰人氏,是武進士出身,超擢至定海鎮總兵;道光十九年,丁父憂回籍;二十年,海疆事棘,奪情起用。他因定海先嘗陷落,收復后,守備空虛。雲飛到任,請三面築城,環列巨炮,堵住竹山門深港,使不復通舟;且增築南路土城,與五奎山諸島相犄角。裕欽差到浙時,頗有心採用,奈朝廷叫他裁兵,囑他節餉,他若還要築城增壘,豈不是違拗聖旨?因此把築城事中止。這時三總兵同到定海,手下兵只有五千。三總兵閱視形勢,議扼要駐守。王錫朋願守曉峰嶺,鄭國鴻願守竹山門,道頭街一帶,歸葛雲飛扼守。唯曉峰嶺背面負海,有間道可入,三鎮兵只三千名,不敷分派,且炮火亦不夠用。由王、葛二公商議,請增派兵船及大炮,堵住間道。
當下飛詳鎮海,裕謙接到詳文,邀浙江提督餘步雲,共議添兵事宜。步雲道:「浙江要口,第一重是定海,第二重是鎮海,鎮海比定海,尤為要緊。現在鎮海防兵,亦只數千,自顧不暇,還有什麼兵馬炮火,可以調遣?」王、葛兩總兵,亦有詳文到步雲處,步雲已戒他死守,毋望援兵。三總兵死了。裕謙道:「這麼一個要緊海口,只有幾千兵馬!」餘步雲道:「上年恰不止此數,因朝旨屢促裁兵,所以減去三分之一,現在只四千名營兵了。」裕謙道:「這正沒法可想,只得聽天由命。天若不亡浙江,定海應保得住,鎮海也可無慮。本大臣以身許國,到危急時,拚死報君便了。」忠有餘而智不足,即此可知。
步雲退出,戰信已到,英兵已來攻定海,駛進竹山門,被我軍奮勇迎擊,轟斷英船大桅杆,英兵已退去了。裕謙稍稍放心。過了兩日,又報英兵繞出吉祥門,入攻東港浦,被我炮擊卻,現英人改由竹山嘴登岸。鄭鎮台正在截擊哩。接連又到緊急文書兩角:一角是王總兵錫朋詳文,一個是葛總兵雲飛詳文。裕謙展開一瞧,統是請大營濟師,便道:「怎麼處?怎麼處?定海兵尚有五千,此處兵恰只四千,難道三總兵未曾知悉么?若我親去督戰,恐怕鎮海沒人把守,我看這余軍門步雲,事事推諉,很是刁猾,恐怕也靠不住呢。現在沒處調兵,奈何,奈何?」就將詳文擱過一邊,只自一人愁眉兀坐。
適值天氣沉陰,連日霪雨,弄得越加愁悶,遂出了營,上東城眺望。突見城外招寶山,懸著白旗,不由的慌張起來,便下城去召總兵謝朝恩。朝恩未至,警信又到,乃是曉峰嶺失陷,王總兵錫朋,中槍陣亡,壽春營潰散。裕謙正在驚愕,朝恩已踉蹌進來,報稱竹山門失守,鄭總兵亦戰歿了。裕謙道:「莫非訛傳。把王總兵誤作鄭總兵。」鄭王二姓,百家姓上本是聯接,王已先死,鄭何能免?道言未絕,外面已遞進敗耗,確是鄭國鴻又死。裕謙道:「三總兵已死二人,單剩一個葛雲飛,想總支持不住。好!好!三總兵不要怨我不救,看來我也是難保了。」說畢,淚如雨下。朝恩見主帥傷心,也陪了兩三點淚珠,一面恰勉強勸慰。裕謙道:「我恰不是怕死,若怕死也不來督師了。只可惜三員大將,一朝俱盡,國家從此乏材。還有一樁可疑的事情,招寶山上,如何豎起白旗來?」朝恩道:「招寶山上,乃是余提督軍營,為什麼豎起白旗?卑鎮倒也不解。」裕謙道:「開戰掛紅旗,乞和掛白旗,這是外洋各國通例。現在本帥並不要乞和,英兵還未到鎮海,那余軍門偏先懸白旗,情跡可知。我朝養士二百年,反養出這般賣國的大員來,越叫人痛惜三總兵。」朝恩道:「待卑鎮去問明提台,再作區處。」朝恩趨出,外面又傳報葛總兵雲飛陣亡。統用虛寫,比實寫尤覺凄慘。裕謙此時又悲又惱,悲的是三總兵陣歿,惱的是餘步雲異心。躊躇一夜,想出一個盟神誓眾的法兒。兒戲何益?
待到天明,忽見巡捕進來,呈上手本,說是義勇徐保求見。裕謙問徐保隸何人部下?巡捕答稱是葛鎮台部下。裕謙遂傳令入見。徐保入帳,請過了安,便稟道:「葛鎮台陣歿,現由小兵舁屍內渡,已到此處。」裕謙問葛鎮台陣歿情狀,徐保答道:「英人從曉峰嶺間道攻入,先破曉峰嶺,次陷竹山門,王、鄭二鎮台,先後陣亡,葛鎮台扼住道頭街,孤軍激戰,鎮台手掇四千斤大炮,轟擊英兵,英兵冒死不退。鎮台持刀步斗,陣斬英酋安突得,無如英兵來得越多,我鎮台拚命督戰,刀都斫缺三柄,英兵少卻。鎮台擬搶救竹山門,方仰登時,突來兩三員敵將,夾攻鎮台,鎮台被他劈去半面,鮮血淋漓,尚且前進;不防後面又飛來一彈,洞穿胸前,遂致殞命。小兵到夜間尋屍,見我鎮台直立崖石下,兩手還握刀不放。左邊一目,
料理已畢,遂召集部將,設著神位,飭同宣誓,總兵以下,統共到來,獨餘步雲不到。裕謙正思啟問,謝朝恩已近前稟道:「余軍門已差武弁伺候。」裕謙冷笑道:「想是本帥不曾親邀,所以不到。」那邊提轅武弁,聞了此語,急忙上前請安,稟稱軍門現患足疾,特來請假。裕謙搖頭道:「敵兵到來,那足自然會好了。」既曉得步雲異心,如何不先為撤換?叱退武弁,隨至神位前祭告。此時牲醴早陳,香燭齊爇,當由裕欽差行跪叩禮,眾將官亦隨同跪叩。裕欽差親讀誓文,無非勸勉屬下文武,同仇敵愾,倘有異心,神人共殛等語。不求己而求神,簡直是搗鬼。方才讀罷,猛聽得隱隱炮聲,自遠至近,不由的驚訝起來,便即起身誓眾道:「本帥的誓文,想大家都已聽明,不日間英兵到來,須靠大家同心抵禦,有功立賞,有罪立刑。」總兵謝朝恩,先應了聲「得令」,眾將士也隨聲附和。裕謙方命軍士們撤了神位祭禮,正思向謝朝恩追問招寶山白旗緣故,探馬忽報英兵來了。謝朝恩即抽身告辭,裕謙執著朝恩手道:「這城屏障,便是招寶山及金雞嶺兩處。老兄駐守金雞嶺,本帥很是放心,只有招寶山放心不下。」朝恩道:「這要看朝廷洪福,卑鎮願以死報。」當下由裕謙親送出營,朝恩匆匆別去。
裕謙遂登陴守城,城下忽來了餘步雲,由兵士將弁,啟門放入。步雲徑上城來見裕謙,裕謙便道:「軍門足疾已愈么?」步雲道:「足疾尚未痊可,因敵兵入境,不得不前來請教。」裕謙道:「誓死對敵,此外沒有什麼法子。」步雲道:「敵兵很是厲害,萬一挫失,全城要糜爛了。」裕謙道:「這也沒法。依你怎麼處?」步雲道:「據步雲愚見,只可暫事羈縻。外委陳志剛人頗能幹,不如叫他前去議撫。」裕謙笑道:「我道軍門有什麼妙策,城下乞盟的事件,本帥卻不願聞。」步雲道:「大帥既不願議撫,此處恐守不住,只好退守寧波。」裕謙正色道:「敵到鎮海,便退寧波,敵到寧波,將退何處?我與軍門都受朝廷重任,難道叫我逃走么?」步雲碰了一個釘子,下城自去。
約過兩三個時辰,遙見招寶山上,已換了英國旗號,裕謙大驚道:「不好了!餘步雲賣去招寶山了。」果然探馬報來,招寶山被陷,余軍門不知下落。接著,又報:「英兵攻金雞嶺,謝朝恩擊死英兵數百,因招寶山失守,軍士驚潰,謝鎮台身中數創,也即殉難,金雞嶺又被英人奪去了。」裕謙道:「罷罷罷!」言未畢,英兵已到城下。城外守兵,逃避一空。裕謙下城,解下城防,交副將豐伸泰送與浙撫,自己投奔學宮前,跳入泮池。經家人撈救,已剩得奄奄一息。文武官員,聞裕謙投水,都棄城逃走。只有縣丞李向南,冠帶自縊。臨死對,還有兩首絕命詩。其詩道:
有山難撼海難防,匝地賓士盡犬羊;
整肅衣冠頻北拜,與城生死一睢陽。
孤城欲守已倉皇,無計留兵只自傷;
此去若能呼帝座,寸心端不聽城亡。
英兵遂乘勝入城,踞了鎮海。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本回以王相國鼎及裕欽差謙為主腦,兩人皆清室忠臣,惜乎其為愚忠。王鼎尸諫,無論其遺疏未上,為奸黨用賄取去,即使不然,穆彰阿方沐君寵,能一擊即倒乎?古人有為國除奸者矣,寧必尸諫?裕謙明知餘步雲之奸,不能立申軍法,如穰苴之斬庄賈,已成大錯;且定海孤懸海外,與其萬不可守,曷若內捍鎮海,自固堂奧,乃以三鎮敢死之將,置諸必不可守之城,以兩端懷異之人,授以險要必爭之地。用隋侯珠,彈千仞雀,卒至兩城迭陷,力竭軀捐,雖曰見危授命,於國事究何補焉?故忠固足憫,忠而愚,蓋不能無疵雲。
第五十四回奕統帥因間致敗陳軍門中炮歸仁
卻說英兵入鎮海城,懸賞購緝裕謙,因裕謙在日,嘗將英人剝皮處死,且掘焚英人屍首,所以英人非常忿恨。其時裕謙經家人救出,舁奔寧波,聞到這個信息,又由寧波奔餘姚,裕謙一息餘生,至此方才瞑目。進至蕭山縣的西興壩,浙撫劉韻珂差來探弁,接著裕欽差屍船,替他買棺入殮。當由劉韻珂據事入奏,奏中並敘及餘步雲心懷兩端等情。看官!你道這餘步雲究往何處去呢?步雲自入城見裕謙后,回到招寶山,見英兵正向山後攀登,他竟不許士卒開炮,即棄炮台西走,先到寧波,繼走上虞。生了三隻腳,還假稱有病。英兵攻入寧波,復犯慈溪,還恐內地有備,焚掠一回,出城而去。
清廷聞警,特旨授奕經為揚威將軍,侍郎文蔚,都統特依順為參贊,馳赴浙江防剿;粵撫怡良為欽差大臣,移駐福建,調河南巡撫牛鑒,總督兩江,分任南北沿海的守御。奕經奏調川、陝、河南新兵六千,募集山東、河南、江淮間義勇,及沿海亡命徒數萬。下手便錯。以道光二十二年元旦至杭州,大小官員,出城迎接,不消細說。奕經格外起勁,留參贊特依順駐守杭州,自己偕參贊文蔚,督兵渡江,進次紹興。沿途頗也留意招徠,故福建水師提督王得祿,願至軍前投效,奕經嫌他年老,勸他回籍。前泗州知州張應雲,入營獻計,奕經虛心下問。應雲道:「英人深入內地,都由漢奸替他導引,其實漢奸所為,不過貪圖賄賂,並沒有什麼恩義相結。現聞寧波紳民,統延頸盼望大軍,那班漢奸,又都是本地百姓,若大帥亦懸重賞招撫,漢奸可變作洋諜,大軍出剿,使他作為內應,定卜成功。這便是兵法上所說的『因間』二字,敢乞大帥明鑒!」張應雲因間之計,並非全然紕謬,但亦視乎善用不善用耳。奕經道:「這策恰是很妙,但叫誰人去招呢?」應雲道:「卑職不才,願當此任。」奕經大喜,遂議定進兵方略:令參贊文蔚率兵二千,出屯慈溪城北的長溪嶺;副將朱貴,參將劉天保,率兵二千,出屯慈溪城西的大寶山,專圖鎮海;總兵段永福率兵勇四千,偕張應雲出襲寧波;故總兵鄭國鴻子鼎臣,統率水勇東渡,規復定海;海州知州王用賓,出駐乍浦,雇漁舟渡岱山,策應鼎臣;奕經自率兵勇三千,駐紮紹興東關鎮,接運糧餉,調度兵馬。
計劃已定,各路同時出發,只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誰知鄭鼎臣航海東去,遇著大風顛簸,先盪得七零八落,沒奈何收兵回來,帆檣已損破不少,總算數千名水勇,還幸生全。王用賓出渡岱山,因鼎臣遇風回航,反致孤軍深入。到定海附近,被英人偵悉,放炮的放炮,縱火的縱火,連忙逃回,漁船已一半被毀了。一路完結。
段永福與張應雲居然招集許多義勇,又收買漢奸,令為內應,先由段永福伏兵城外,約期正月晦日攻城,偏這漢奸反覆無常,陽與張應雲聯絡,暗中卻把師期通報英將。兩面賺錢,不愧漢奸二字。英將巴爾克,忙與濮鼎查商議。濮鼎查是英國有名的謀士,便定了一個將計就計的法子,先期佯開城門,誘段永福入城。虧得永福刁猾,只令前隊五百人進去,一入城中,兩旁火彈雨下,英兵左右殺出,段軍轉身就逃。腳長的人,逃出了一半性命,還有一半,統做了寧波城中的炮灰。永福、應雲,不敢再戰,先後奔回東關。兩路完結。
還有出屯慈溪的兩將,素稱驍勇,劉天保欲立首功,先自發兵,甫至鎮海城外,就大聲呼噪。英兵聞警登城,接三連四的開放大炮,招寶山上的英兵,又發炮相應,憑你劉天保如何勇力,究竟血肉身子,敵不過兩邊炮彈,只得退回大寶山。朱貴接著埋怨他不先通知,以致敗退,劉天保尚倔強不服。不想英兵反水陸並進,來攻大寶山。劉天保紮營山左,朱貴率長子昭南,紮營山右。英兵自右攻入,朱貴麾兵迎擊,前隊用抬炮數十,更迭激射,擊斃英兵三四百名,英兵前仆後繼,只是不退。朱貴父子,亦拚命相搏,從辰時戰到申時,朱軍饑渴交加,單望天保軍相救,天保軍竟鎮日不到。忽來了一支人馬,沖陣而入,朱貴還道是天保軍至,誰知他一入陣中,倒戈相向,才識是洋人賣通的鄉勇,前來抗拒官軍。朱貴怒極,下令搜殺,奈隊伍已被沖亂,洋人乘間抄襲,後面導引水師登岸,巨炮火筒,射燒營帳,煙焰蔽天。這時候,天保軍亦受衝擊,反從山左竄到山右,弄得朱軍越亂。朱貴見勢不支,猶誓死格鬥,把手中所執大旗,插在地上,搶著一柄大刀,拍馬馳赴敵陣,見一個,殺一個,大約殺了幾十個英人,身上亦著了數創,馬亦受傷。朱貴被馬掀下,英兵統用著長矛,來戳朱貴,不防朱貴突然躍起,把敵矛奪住兩桿,左右沖盪,嚇得英兵紛紛倒退。英將見戰朱貴不下,暗中攜著手槍,乘朱貴殺入,陡發一彈,可憐蓋世英雄,倒斃沙場上面。長子昭南,見父已倒地,忙衝出父屍前,猛力抗拒,意中想保護父屍;怎奈英兵攢聚,雙拳不敵四手,雖格殺英兵數名,已是身無完膚,大叫一聲而亡。父忠子孝,朱氏有光。手下親兵二百五十人,沒一個不殉難。還有知縣顏履敬,在後面督糧,距大寶山二里,聞報朱軍鏖斗,登高觀戰,遙見朱軍危急,奮然道:「我與朱協台交好多年,理應出去幫助。」忙脫了外衣,拔出佩刀,下山馳赴,僕從上前諫阻,履敬道:「我此去明知一死,但能上報君恩,下全友誼,死亦甘心,何足懼哉?」僕從見主子不允,也只得隨著,馳入陣中,死斗一場,統中炮身死。死友義僕,足垂千古。
劉天保奔回長溪嶺,促文蔚往援朱貴,文蔚不允,部下亦代為力請,始許發兵二百。時已薄暮,傳報朱軍覆沒,慌得面如土色,急令截回二百兵,夤夜逃走。我不解道光帝何故專用這等人物,想總由平時會拍馬屁。到了東關,那位揚威將軍奕經,早已接得敗耗,遁到杭州去了。
先是兩江總督伊裡布,奉旨回任,因家人張喜往來英船,事涉通番,被逮入都,按律遣戍。浙撫劉韻珂,與伊裡布素有感情,上了一道奏章,說他因公得罪,心實無他。英人向來器重伊裡布,就是伊仆張喜,亦素得洋人傾服,倘令伊裡布來浙效力,該英人不復內犯,亦未可定,伏望俯賜採納等語。保薦伊裡布,無非叫他議和。道光帝竟言聽計從,赦伊裡布罪,賞他七品頂戴,令赴浙營效力。並授宗室尚書耆英署杭州將軍,連宗室都任命出來,道光帝之心如揭。與參贊齊慎,一同赴浙。又密諭奕經,叫他注意防堵,暫勿出戰,靜俟機會。英將見浙省不敢發兵,遂欲轉略長江,斷絕南北交通,威嚇中國,先勒索寧波紳士,犒軍銀一百二十萬元,才許退兵。紳士無奈,東湊西借,方得如數交去。英艦乃退,只留兵千餘名,輪船四艘,駐守定海。
奕經忙奏陳收復寧波,劉韻珂亦照樣馳奏。奏摺才發,乍浦的警報又到。乍浦系浙西海口,向屬嘉興府管轄,駐有漢兵六千三百人,滿兵千七百人,副都統長喜,及同知韋逢甲,率兵抵禦,遙見英艦列陣而來,好象山阜一般,滿漢兵先已氣索,弄得腳忙手亂。英艦尚未近岸,他卻亂放槍炮,一顆兒都沒有放著。等到英艦攏岸,彈藥已經用盡。那邊英兵,蓬蓬勃勃,炮彈如雨點般打來,岸上的官兵,赤手空拳,焉能抵擋?自然敗北而逃。長喜、韋逢甲禁喝不住,也只得退回城中。英兵登陸進攻,猛撲東門,城上炮石齊發,擊傷英兵多名,英兵繞攻南門,長喜亦由東至南,奮力督守。忽見城中火起,煙塵抖亂,長喜料知漢奸內應,欲下城搜捕,那時英兵已緣梯登城,長喜左攔右阻,致受重傷,遂下城投水。經親兵救出,隔宿乃亡。韋逢甲力戰多時,炮傷左脅,亦即斃命。佐領隆福額特赫,翼領英登布,驍騎校該杭阿等,統同殉難。佐領果仁布妻塔塔拉氏,懼城陷被辱,與二女投井死。生員劉楙被虜,由英人逼寫告示,不從被殺。傭工陸貴,遇著英兵,叫他抬炮,他反大罵,被英兵一槍戳死。木工徐元業,也被英人執住,令他引搜婦女,他卻自刎而盡。還有庠生劉東藩女,年二十二,尚未出嫁,英兵見她生有姿色,用刀脅劉,令女受污,女不從,也投入井中。劉進女鳳姑,年十九,出城避難,遇英兵尾追,不能急走,反回身痛詈,甘心受刃。餘外殉難的人,多不知名姓,無從紀載,相傳共七百多人。揚忠表節,是好稗官。自從英人犯浙,別處城邑百姓,多望風先避,獨乍浦猝遭失陷,趨避不及,罹禍最酷。上自官弁,下至工役婦女,寧為玉碎,毋為瓦全,也算是歷史上光榮呢。古道猶存,今亡矣夫。
適值伊裡布至浙,巡撫劉韻珂,亟令赴英艦議款,英將巴爾克未許。還是家人張喜下船一談,巴爾克只索還俘虜十數名,揚帆退去。張喜有這般能力,真也奇怪。當由劉韻珂一一奏明,伊裡布遂由七品銜,升至副都統了。承蒙家人抬舉。英艦自乍浦退出,轉入江蘇,駛至吳淞口,江南提督陳化成,夙具將略,本系福建同安縣人,清廷鑒他忠勇,特破迴避本鄉的故例,超擢廈門提督。嗣因江防緊急,調任江南。方才到任,即迭接定海、鎮海敗耗。江、浙是毗連省分,浙省遇警,江南應該戒嚴。吳淞又是長江南面的要口,向設東西兩炮台,互為犄角,化成督兵把守,三閱寒暑,與士卒同甘苦,就使風霜雨雪,他也同將弁們,在營住宿,軍中感他惠愛,呼他作為陳佛,及英兵進逼吳淞,總督牛鑒,也到寶山縣督防。牛鑒膽氣很小,忙召化成熟商。寶山距吳淞只六里,一召便到,牛鑒見了,別事不聞提起,單問保全生命的法兒。化成道:「大帥不要驚慌!吳淞口向設炮台,用炮扼險,可決勝仗。只叫大帥坐鎮寶山,不可輕出輕入!那時化成自能退敵。」牛鑒道:「可靠得住么?」化成道:「兵家勝負,雖是不能預料,但一夫拚命,萬夫莫當。總叫上下將弁,戮力同心,何愁不勝?」牛鑒道:「全仗!全仗!」化成告退,仍回吳淞。參將周世榮接著,問制軍有無對敵方略?化成微笑道:「老哥別問!只我與你的福氣,統是不薄。」世榮不覺驚訝,化成道:「明日與英人開戰,得了勝仗,我與你同受上賞;萬一戰敗,死且不朽,非福而何?」當夜,遣別將守東炮台,自與周世榮守西炮台。
次日,化成手執紅旗,登台揮戰。英艦先發炮射來,化成亦發炮出去。一邊仰攻,一邊俯擊,兩下里喊殺震天,煙霧蔽日。相持多時,化成走到最大的炮門後面,親自動手,望准英艦,放將出去,不偏不歪,正中英艦的煙囪,一聲炸裂,沉下海底去了。台上的官兵,齊聲歡呼。化成又開第二炮,這一炮,卻沒有前時的准,只擊斷了英艦的桅杆,放到第三炮,仍不過擊斷船桅;第五六回放炮,卻是射不著;接連打了數十回,雖擊死英兵數百名,終不能打沉英船。化成性急起來,把住錨頭,仔細窺著,適有一艦鼓輪駛入,化成連擊兩炮,一炮擊著敵艦的汽鍋,一炮擊著敵艦的輪葉,那艦向下一沉,又望上一躍。一躍一沉,鑽入水底,只剩了桅杆的頭梢,微露海面。筆筆曲折,真好筆仗。這邊台上鼓噪如雷,比第一炮越發歡躍。化成亦欣喜非常。
這位牛大帥,聞知官兵得勝,也想到軍前揚威,跨上寶馬,馳出南門。不要他輕出,他偏輕出。徐州兵亦隨著前來,由總兵王志元押陣。牛大帥意氣揚揚,只道英艦已退出口外,他來虛張聲勢,託詞策應。縱著馬上了海塘,見兩邊正在酣戰,你一炮,我一槍的轟擊,他已驚得目瞪口呆;突然面前落下一顆流彈,險些兒把靈魂飛去,轉身就跑。這一跑,跑出大禍祟來了。不要他輕入,他偏輕入。原來台上兵弁,聞制台親來督戰,正格外奮勇,忽見牛制台奔回,徐州兵統同駭散,海塘上杳無人跡,還道後面伏著英兵,不禁慌亂;心中一慌,手中漸漸疏懈。這時英兵攻西炮台不下,方轉攻東炮台,東炮台守兵,聞西炮台炮聲漸稀,錯疑西炮台已經失守;又經牛大帥一逃,不由的魂銷魄喪,棄台而走。
英兵乘勢登岸,踞了東炮台,復來夾攻西炮台。化成前後受敵,危急萬分,周世榮請化成退兵,化成拔劍叱道:「庸奴,庸奴!我誤識汝。」世榮易服潛逃。這位陳提台化成,尚竭力支撐,手燃巨炮,猛擊英兵,怎奈顧前不能顧后,後面的炮彈,接連打來,化成受了數彈,噴下幾口狂血,捨生取義去了。守備韋印福,千總錢金玉、許林、許攀桂,外委徐大華、姚雁字等,見提台陣亡,感他平時的恩惠,情願隨死,乃與英兵鏖戰許久,究竟眾寡不敵,先後戰歿。武進士劉國標,趁這血戰的時候,奪出陳化成屍身,背負而出,藏在蘆葦裡面,嗣經嘉定縣令練廷璜,遣人舁至關帝廟殯殮。百姓多扶老攜幼,爭來哭奠,生榮死哀,陳提台也好瞑目。只牛制軍奔回寶山,未曾喘息,忽報東西兩炮台,統已失陷,提督以下,多半殉難,英兵已來攻寶山了。牛鑒不待聽畢,忙帶親兵若干,拚命出走。英兵勢如破竹,直入寶山,轉陷上海,又揚帆入長江口,去追這位牛大帥。江浙有幾句童謠道:
一戰甬江口,制台死,提台走;
再戰吳淞口,提台死,制台走;
死的死,走的走,沿海碼頭多失守。
究竟牛鑒能逃得性命否,容待下回再表。
奕經、牛鑒,平時本無功績可言,乃用以作折衝之選,其致敗也宜矣。朱貴父子,及陳提台化成,皆驍勇善戰,一誤於文蔚之不救,一誤於牛鑒之猝逃,奕經於無可諉之中,猶可強諉,牛鑒則膽小如鼷,聞炮驚走,坐亂軍心,徒委陳化成於敵手,為國家失一良將,其罪殆不可勝誅矣。本回於朱、陳戰狀,極力形容,即所以甚奕經、牛鑒之罪。旁及死事諸將弁,及殉節諸工役婦女,尤足愧煞庸奴。
第五十五回江寧城萬姓被兵靜海寺三帥定約
卻說牛鑒自寶山逃走,沿路不暇歇腳,一直奔回江寧。英兵即溯江直入,徑攻松江。松江守將姓尤名渤,乃是壽春鎮總兵,從壽春調守松江城。他聞英兵入境,帶著壽春兵二千,到江口待著。英兵見岸上官軍,一隊一隊的排列,嚴肅得很,他也不在心上,仗著屢勝的威勢,架起巨炮,向岸上注射。尤總兵見敵炮放來,令兵士一齊伏倒;待炮彈飛過,又飭兵士盡起,發炮還擊。這二千壽春兵,是經尤總兵親手練成,坐作進退,靈敏異常,俄而起,俄而伏,由尤總兵隨手指揮,無不如意。英兵放來的炮彈,多落空中,官兵放去的炮彈,卻有一大半擊著。相持兩日,英兵不得便宜,轉舵就走,分擾崇明、靖江、江陰境內,都被鄉民逐出。
當下英將巴爾克、卧烏古,及大使濮鼎查,密圖進兵的計策。卧烏古的意思,因長江一帶,水勢淺深,沙線曲折,統未知曉,不敢冒昧深入,還是濮鼎查想了一個妙計。看官!你道他的妙計是怎樣?他無非用了銀錢,買通沿江漁船,引導輪船駛入。中國人多是貪財,所以一敗塗地。沿途進去,測量的測量,繪圖的繪圖,查得明明白白,並探得左右無伏,遂決意內犯。
鎮江紳士,得此消息,忙稟知常鎮通海道周頊。周頊同紳士巡閱江防,紳士指陳形勢,詳告堵截守御事宜。周頊笑道:「諸君何必過慮!長江向稱天塹,不易飛渡,江流又甚狹隘,水底多伏暗礁,我料英兵必不敢深入。他若進來,必要擱淺。等他擱淺的時候,發兵夾擊,便可一舉成功,何必預先籌備,多費這數萬銀錢呢?」敵已在前,他還從容不迫,也是可哂。遂別了紳士,徑自回署。誰知英艦竟乘潮直入,追薄瓜洲,城中兵民,已經逃盡,無人抵敵。英兵轉窺鎮江,望見城外有數營駐紮,就開炮轟將過去。這鎮江城外的營兵,乃是參贊齊慎,及提督劉允孝統帶,聞得敵炮震耳,沒奈何出來對敵,戰了一場。敵炮很是厲害,覺得支持不住,還是退讓的好,一溜風跑到新豐鎮去。又是兩個不耐戰。
城內只有駐防兵千名,綠營兵六百,老弱的多,強壯的少,軍械又不甚齊備,副部統海齡,恰是個不怕死的硬漢,率兵登城,晝夜守御,英兵進薄城下,攻了兩日,不能取勝。又是卧烏古等想出聲東擊西的詭計,佯攻北門,潛師西南,用火箭射入城中,延燒房屋。海齡正在北門抵禦,回望西南一帶,火光衝天,英兵已經上城,料知獨力難支,忙下城回署,將妻妾兒女,一古腦兒,鎖入內室,放起火來,霎時間闔門一炬,盡作飛灰。海齡在大堂上,投繯殉節。英兵入城,把余火撲滅,搜捕官吏,已經一個不留。沿江上下的鹽船估舶,或被英兵炮毀,或被梟匪焚掠,一片煙焰,遮滿長江。揚州鹽商,個個驚恐,想不出避兵法兒,只得備了五十萬金的厚禮,恭送英兵,才蒙饒恕。英艦直指江寧,東南大震。
牛制台奔回江寧,總道是離敵已遠,可以無恐,城中張貼告示,略稱:「長江險隘,輪船汽船,不能直入,商民人等,盡可照常辦事,毋庸驚惶!」這班百姓見了文告,統說制台的言語,總可相信。那時電報火車,一些兒都沒有,但叫官場如何說,百姓亦如何做,到了鎮江失守,南京略有謠傳,牛制軍心裡雖慌,外面還裝出鎮定模樣,兵也不調,城也不守。簡直是個木偶。忽然江寧北門外,烽火連天,照徹城中,城內外的居民,紛紛逃避。牛制軍遣人探聽,回報英兵艦八十多艘,連檣而來,已至下關。牛制軍被這一嚇,比在寶山海塘上那一炮,尤覺厲害。
呆了好一歇,忽報伊裡布由浙到來,方把靈魂送回,才會開口,好一個救星。道了「快請」二字。伊裡布入見,牛鑒忙與他行禮,獻茶請坐,處處殷勤。便道:「閣下此來,定有見教。」伊裡布道:「伊某奉詔到此,特來議撫。」牛鑒道:「好極,好極!中英開釁,百姓擾得苦極了,得公議撫,福國利民,還有何說?」伊裡布道:「將軍耆英,亦不日可到,議撫一切,朝旨統歸他辦理。伊某不過先來商議,免得臨時著忙。」牛鑒聽罷,便道:「耆將軍尚未到來,英兵已抵城下,這且如何是好?」伊裡布道:「小价張喜,與英人多是相識,現不如寫一照會,差他前去投遞,便可令英人緩攻。」牛鑒道:「照會中如何寫法?」伊裡布道:「照會中的寫法,無非說欽差大臣耆英,已奉諭旨,允定和好,請他不必進兵。再令小价張喜,與他委婉說明,包管英人罷兵。」牛鑒喜極,隨令文牘員寫好照會,即挽伊裡布叫入張喜,親自囑託,即刻令投送英船。張喜唯唯而去。老家人又出風頭。去了半日,才來回報,牛鑒不待開口,忙問道:「撫議如何?」張喜道:「據英使濮鼎查說,和議總可商量,但耆將軍到此無期,曠日持久,兵不能待,須就食城中方可。」牛鑒聞他和議可商,已覺放心;及聽他就食城中的要約,又著急起來,便道:「據這句話,明明是要來攻城,這卻如何使得?」張喜道:「家人亦這樣說,同他辯駁多時,他說要我兵不入城,須先辦三百萬銀子送我,作了兵餉,方好靜候耆將軍。」大敲竹杠。牛鑒道:「這也是個難題目。銀子要三百萬,哪裡去辦?」
道言未絕,外面報副將陳平川稟見,牛鑒傳入。平川請過了安,向牛鑒道:「壽春鎮的援兵,已到城下,求大帥鈞示,何日開戰?」牛鑒道:「要開戰么?這事非同兒戲,倘一失敗,南京難保,長江上游,處處危急,豈不是可怕么?」平川道:「不能戰,只好固守,請下令閉城,督兵登陴方好。」牛鑒道:「你又來了。前日將軍德珠布,聞英兵已到,飭十三城門統行關鎖。你想朝廷現主撫議,如何可閉城固守,得罪英人?我與伊都統費盡口舌,才爭得『已啟申閉』四字。德將軍掌管全城鎖鑰,我沒奈何去懇求他,你如何也說出這等話來?」平川道:「耆將軍尚在未到,撫議尚無頭緒,倘英人登岸攻城,城中沒有防備,如何抵敵?」牛鑒不禁變色道:「英將並不來攻城,你卻祝他攻城,真正奇怪!本帥自有辦法,不勞你們費心!」當下怒氣勃勃,拂衣起座,返身入內。不愧姓牛。平川只得退出。
牛鑒到了內廳,親寫了一封急信,叫干役兩名,把信付他,令他加緊馳驛,去催耆欽使。一面又命張喜,再赴英艦,與他附耳談了數語。什麼秘計,諸君試一猜之!張喜領命又去。
看官!你道這個家人張喜,真能夠與英帥面談么。原來英艦中有個末弁,叫作馬利遜,能作漢語,張喜與馬利遜認識,數次往返,統由馬利遜介紹;此次仍由馬利遜引見濮鼎查,兩邊言語,也由馬利遜傳譯。濮鼎查就問三百萬兵餉,可曾備齊么?張喜道:「耆將軍即日可到,和事就可開議。牛大帥恐貴使性急,特遣張某前來相告。貴國初意,無非為了通商的事情,現我朝願允許通商,貴國當可罷兵了。」濮鼎查道:「要我罷兵,也是容易,但須依我幾件事情。第一件須賠償煙價,要一千二百萬元。」張喜道:「廣東已給過六百萬元,如何今日還要倍索?」濮鼎查道:「那是兵費,不是煙價。現在我兵由粵到此,餉項又用去數千萬,亦須照例賠償。」張喜不禁伸舌,便道:「還要賠兵費么?」濮鼎查道:「煙價、兵費外,香港是要割讓的。香港以外,還要把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港口,開埠通商。」張喜道:「款子有這麼多!」濮鼎查道:「還有,還有。講和以後,俘虜是要放還;將來兩國通使,應用平等款式。此外如我國的商民,損失頗多,也應酌量賠償。煩你去通報貴國公使,如肯照允,當即退兵。」濮鼎查真是潑辣。張喜不敢辯論,便辭別了濮鼎查,當由馬利遜送他登岸。張喜向馬利遜道:「議和的條件,這般厲害,恐怕是不易辦到。」馬利遜道:「我與你向來熟識,不妨對你直言。這是我國所索,並非中國所許。此次我國興兵,通商為主,不在銀錢,但得兩三港貿易,已能如願,餘事由中國裁酌便了。」張喜點頭告別。相傳馬利遜本是中國人,因在英領事處,服役多年,投入英籍。英領事嘉他勤慎,所以拔他作了英官。馬利遜這番言語,也算是暗地關會,格外有情。
張喜據實回報,牛鑒不好遽復,又延挨了兩三天,忽聞欽差大臣耆英到了,牛鑒忙出城迎接。耆英入城,談起和戰事宜,與牛鑒很是投機。也是牛類。剛擬去拜會英帥,英帥的照會已到,大略照前時所說的款子。耆英按照各款,稍稍駁詰,即行咨復。不料英使濮鼎查,定要件件依他,方許講和,否則明日開戰。這個照會答覆過來,急得耆英、牛鑒、伊裡布,沒法擺布。忽報英艦高懸紅旗,聲勢洶洶,準備開仗。耆英不得已,復遣張喜赴英船,與約翌朝會商。濮鼎查卻翻著臉道:「還要商議什麼?允與不允,一言可決。聞汝大帥還添調壽春兵,與我接仗,我卻不怕,明日同你交鋒便了。」張喜忙說:「沒有這事。」濮鼎查不信,還是馬利遜從旁緩頰,方說:「明日辰刻,如再不允,我兵一齊登岸,運炮至鐘山頂上,轟碎你的全城,休要後悔!」分明恫嚇。張喜還報。
翌晨,耆英遣侍衛咸齡,藩司黃恩彤,寧紹台道鹿澤長,往英艦會商。兩邊磋議了一回,由濮鼎查定出數款:第一款,是清、英兩國,將來當維持平和。這一條是面子上語,無關得失。第二款,是清國須給英兵費洋一千二百萬圓,商欠三百萬圓,賠償鴉片煙六百萬圓,共二千一百萬圓,限三年繳清。第三款是,開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港,為通商口岸,許英人往來居住。第四款是,割讓香港。第五款是,放還英俘。第六款是,交戰時為英兵服役的華人,一律免罪。第七款是,將來兩國往複文書,概用平行款式。第八款是,條約上須由清帝鈐印。咸齡等見了此款,明知厲害得很,但是耆將軍等一意主和,不好再行申駁,只說:「即日照奏,請俟政府批回,即可定約。」濮鼎查道:「須要趕緊,遲則不便。」咸齡等唯唯趨出,急報知耆英等,將條約草案呈上。耆英也不待瞧明,即與牛、伊二人會銜,飭文牘員寫好奏章,由八百里加緊驛使,馳奏北京。
道光帝覽奏,未免懊惱,立召軍機大臣會議。軍機大臣不敢多嘴,只大學士穆彰阿道:「兵興三載,糜餉勞師,一些兒沒有功效,現在只有靖難息民的辦法。等到元氣漸蘇,再圖規復不遲。唯鈐用御寶一條,關係國體,不便允准,應飭耆英等改用該大臣關防,便好了案。」見小失大,忽近圖遠,真好相才。道光帝遲疑一會,才道:「照你辦罷!」當由軍機處擬旨,飭耆、牛、伊三人遵行。
耆、牛、伊三人,奉到上諭,見各款都已照準,只有鈐用御寶,須改易三大臣關防,暗想這是最後一款,諒來英使總可轉圜,遂令張喜至英艦知會,約期相見。馬利遜先問張喜道:「議和各款,已批准么?」張喜道:「件件批准,只鈐用御寶事不允。」馬利遜道:「我國最重鈐印,這事不允,各議款都無效了。」張喜突然一驚,半晌道:「且待三帥等會過英使,再作計較。」馬利遜道:「我國禮節,與中國不同,欽使制府,必欲來會,請用我國的平行禮。」張喜道:「是否免冠鞠躬?」馬利遜道:「免冠鞠躬,仍是平時的禮節,軍禮只舉手加額便是。」張喜道:「簡便得很,我去稟明便了。」
兩人別後,轉瞬屆期,耆、牛、伊三帥,帶領侍衛司道,徑往英舟。濮鼎查出來相見,兩下用了平行禮,分賓主坐定,訂定盟約,倒也歡洽異常。耆、牛、伊回城后,又想了一樁拍馬屁的法子,備好牛酒,於次日親去犒師,到了英舟,濮鼎查忽辭不見。真會做作。三人馳回,急令張喜去問馬利遜,一時回報,據英使意見,日前議定各款,一字不能改易,如或一字不從,只好兵戎相見,毋煩犒勞!耆英道:「他如何知我消息?我昨日與英使相會,因初次見面,不好驟提易印二字,今日是借了犒師的名目,去議這件款子。偏偏他先知覺,不識有哪個預報詳情?」張喜在旁,垂頭不答。牛鑒道:「為了這事仍要用兵,殊不值得,想聖上英明得很,且再行申奏,仰乞天恩俯准,當無不可。」耆英道:「如何說法?」伊裡布道:「奏中大意,只叫說鈐用御寶,乃是彼此交換的信用。我國用御寶,彼國君主,亦應照辦,講到平行款式,尚屬可行。這麼說來,想皇上亦不至再行申斥。況內有穆中堂作主,我們備一密函,先去疏通,自然容易照準了。」耆英依言照辦,奏摺上去,果然降旨依議。耆英等再赴英艦,與濮鼎查申明允議,約定儀鳳門外的靜海寺中,兩下換約。屆期免不得有一番手續,小子不欲再詳,只好大書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即西曆一千八百四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清英結南京條約,和議告成,便算完案。第一次國恥。但英艦尚未退去,兵弁多上岸遊覽,江南華麗,遠勝他省,青年婦女,妝扮得百般妖艷,英兵不懂中國禁忌,就上前去握手相親,嚇得婦女們大叫救命,惱了許多男子漢,說他怎麼無禮,將英兵圍住,手打腳踢,著實的敲了一頓。這一場瞎鬧,幾乎又惹起大交涉來。英將要下令赴斗,耆、牛、伊三人,亟遣黃藩司前去道歉。那英將不肯干休,定欲按問,沒奈何將鬧事的百姓,拿了幾個,枷號示眾。不願作元緒公,恰要他吃獨桌。並出示曉諭軍民,只說:「外洋重女輕男,握手所以示敬,居民不要誤會,致啟嫌隙!」若比握手更親一層,便是相敬如賓了。眾百姓似信非信,因內外交相脅迫,只得忍氣吞聲罷了。
到八月終旬,英兵先得六百萬圓償金,方退出江寧,還屯舟山。長江一帶無英兵,唯舟山及鼓浪嶼,英兵尚不肯撤退,須俟償款交清,方行撤去。清廷無可奈何,只好一期一期的解他賠款。道光帝痛定思痛,想懲辦一二庸帥,遮蓋自己臉面。廷臣窺伺意旨,參本彈章,陸續投呈,於是道光帝連下諭旨。牛鑒革職逮問,命耆英代任江督,奕山、奕經、文蔚,亦仿牛鑒例逮治,餘步雲正法。獨伊裡布特沐重恩,升任欽差大臣,赴粵議互市章程,這是議和的功績,清廷原特別優待他的。
轉瞬間又是一年,春王正月,詔閩督怡良讞台灣獄。革台灣總兵達洪阿,兵備道姚瑩職,海內嘩然。這件案情,也是從英兵入境而起。英艦入犯的時候,曾遣偏師窺台灣,達洪阿、姚瑩督率參將邱鎮功,守御雞籠口,見英艦駛入,開炮抵敵,轟退英兵。當下捷報到京,道光帝下旨嘉獎。嗣後英兵又窺大安港,達洪阿、姚瑩,預設埋伏,誘敵進口,英艦鼓輪直入,巧巧觸著暗礁,霎時間伏兵齊起,奮勇上船,擒住白人二十四名,黑人一百六十五名,炮二十門,及英兵所得浙軍器械,約數百件。捷報再上,道光帝親書硃諭,賞達洪阿太子少保銜,加姚瑩二品頂戴。達、姚二人,將英俘監住,請旨正法,有旨批准。達洪阿等也算謹慎,把黑人一百六十四名斬首,留白人不殺。到了江寧議和,兩國當交還俘虜,台灣只交出白人。英使濮鼎查,尋了閑隙,遍訴江、浙、閩粵諸大吏,略說:「台中兩次俘獲,均系遭風難民。鎮台達洪阿、道台姚瑩,垂危邀功,請會奏懲處!」這位和事老耆英,連忙上奏,洋奴,洋奴!達洪阿聞這消息,也具奏聲明原委,最後的一篇奏牘,恰是自請開缺,候欽派大臣查辦。道光帝遂飭怡制台渡台訊究,一面將達、姚二人撤任。正是:
功罪不明先受譴,忠奸未辨已蒙冤。
畢竟怡制台訊究后,達、姚二人得罪與否,請看下回分解。
中英開釁,為禁煙而起,屢戰屢敗,直至江寧受困,情見勢絀,不得已而乞和。種種條款,令人難堪,耆、牛、伊三大臣,唯唯諾諾,不敢少違。英人始願,且不及此,何其怯歟?顧後人以此為五口通商之始,目為耆、牛、伊罪案,吾謂通商尚不足病,重洋洞辟,萬國交通,中國寧能長此閉關乎?但戰事為禁煙而起,至和議成后,于禁煙二字,絕不提及,是真可怪。英人未嘗不允禁煙,我既事事如約,則禁煙二字,應不難乘此提議,數十百年之積毒,不至長遺,尚足為萬一之補救。乃議和諸臣,見不及此,清宣宗亦屢敗而懼,含糊了事。虎頭蛇尾,能毋為外人窺破耶?本回寫牛鑒,寫伊裡布,寫耆英,暗中實寫宣宗。語重心長,隱含無數感慨。
第五十六回怡制軍巧結台灣獄徐總督力捍廣州城
卻說閩浙總督怡良,本是達、姚二人的頂頭上司,只回軍務倥傯,朝廷許他專摺奏事,達、姚遂把始末戰事,直接政府,閩督中不過照例申詳,多未與議,因此怡良亦心存芥蒂。此次奉旨查辦,大權在手,樂得發些虎威,聊泄前恨。外不能禦侮,內卻偏要擺威,令人可惱!到了台灣,騶從雜沓,儀仗森嚴,台中百姓,聞得怡制台為辦案而來,料與達鎮台、姚道台一方面,有些委屈,途中先攔輿鼓噪,爭說達、姚二官員的好處,制台大人,不必查究。達洪阿得了此信,連忙親往馳諭,百姓們才漸漸解散。
怡制台一入行轅,門外又有一片鬧聲,經巡捕來報,外面的百姓,每人各執香一炷,闖入行轅來了。怡良問為何事?巡捕答稱,百姓口中,無非為達鎮台、姚道台伸冤。此時達、姚二人,見過怡制台,已自回署,怡良忙著人傳見。不一時,達、姚俱到,百姓分開兩旁,讓兩人入轅。怡良此時,只得裝出謙恭模樣,起身相迎,與兩人行過了禮,隨說:「兩位統是好官,所以百姓這般愛戴。現仍勞兩位勸慰百姓,禁止喧鬧,兄弟自然與二位伸冤。」達、姚二人忙稟道:「大帥公事公辦,卑職等自知無狀,難道為了百姓,便失朝廷賞罰么?」正答議間,外面的喧聲,越加鬧熱。怡良忙道:「二位且出去勸解百姓,再好商量。」達、姚二人,只好奉命出來,婉言撫慰。眾百姓道:「制台大人,既已到此,何不出來坐堂,小百姓等好親上呈訴。」達姚二人,乃再請怡制台坐出堂去,曉諭百姓。怡良沒法,親自出堂,見外面有無數百姓,執著香,黑壓壓的跪了一地。前列的首頂呈詞,由巡捕攜去,呈與怡良。怡良大略一瞧,便道:「本憲此來,原是與達鎮、姚道伸冤,汝等百姓,好好靜候,千萬不要喧嘩。」眾百姓尚是不信,又經達姚二人,再三勸慰,百姓方才出去。
怡良又邀達、姚二人入內,便道:「二位的政聲,兄弟統已知悉,但上意恐有誤撫議,所以遣兄弟前來。」一面取出密旨,交與二人閱看,內有「此案如稍有隱飾,致朕賞罰不公,必誤撫局,將來朕別經察出,試問怡良當得何罪」等語。煬灶蔽聰,前後多自相矛盾。兩人閱過上諭,便道:「卑職等的隱情,已蒙大帥明察,甚是感德不忘,現只請大帥鈞示便了!」怡良道:「現在英人索交俘虜,台中擒住的英人,已多半殺卻,哪裡還交付得出?兄弟前時曾有公文寄達兩位,叫兩位不要殺戮洋人,兩位竟將他殺死一大半,所以今日有這種交涉。」達洪阿道:「這是奉旨照辦,並非卑鎮敢違鈞命。」怡良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專制時代的讕語。現在撫議已成,為了索交俘虜一事,弄得皇上為難,做臣子們也過意不去。為兩位計,只好自己請罪,供稱:『兩次洋船破損,一系遭風擊碎,一系被風擱沉,實無兵勇接仗等事。前次交出白人數十名,乃是台中救起的難民,此外已盡逐波臣,無處尋覓。』照此說來,政府可以藉詞答覆,免得交涉棘手了。」計策恰好,只難為了達、姚。達洪阿不禁氣忿道:「據大帥鈞意,飭卑鎮等無故認罪,事到其間,卑鎮等也不妨曲認。但一經認實,豈非將前次奏報戰仗,反成謊語?欺君罔上,罪很重大,這卻怎麼處?」怡良道:「這倒不妨,兄弟當為二位轉圜。」遂提筆寫道:「此事在未經就撫以前,各視其力所能為。該鎮、道志切同仇,理直氣壯,即辦理過當,尚屬激於義憤。」寫到此處,又停了筆,指示兩人道:「照這般說,兩位便不致犯成大罪,就使稍受委屈,將來再由兄弟替你洗刷,仍好復原。這是為皇上解圍,外面不得不把二位加罪,暗中卻自有轉圜餘地。兄弟准作保人,請兩位放心!」如此做作,可謂苦心孤詣。達、姚二人,沒奈何照辦。
怡良就將寫好數語,委文牘員添了首尾,並附入達、姚供狀,馳驛奏聞。道光帝一併瞧閱,見怡良奏中,末數語,乃是:「一意鋪張,致為借口指摘,咎有應得」三語。總不肯放過。遂密逮達、姚二人入都,交刑部會同軍機大臣審訊。隱瞞百姓,陽謝英人,苦極苦極!道光帝自己思想,無故將好人加罪,究竟過意不去,刑部等的定讞,也是不甚加重,遂由道光帝降旨道:
該革員等呈遞親供,朕詳加披閱,達洪阿等原奏,僅據各屬文武士民稟報,並未親自訪查,率行入奏,有應得之罪。姑念在台有年,於該處南北兩路匪徒,疊次滋擾,均迅速蕆事,不煩內地兵丁,尚有微勞足錄。達洪阿、姚瑩,著加恩免其治罪!業已革職,應毋庸議!欽此。
台灣的交涉,經這麼一辦,英人算無異言。這是怡制台的功勞。奈自洋人得勢后,氣焰日盛一日,法、美各國,先時嘗願作調人,江寧和約,不得與聞,免不得從旁譏議;況且中國的敗象,已見一斑,自然乘勢染指。是時欽差大臣伊裡布赴粵,與英使濮鼎查,開議通商章程,尚未告成,伊已病歿。清廷命兩江總督耆英,繼了後任,訂定通商章程十五條。自此英人知會各國,須就彼挂號,方可進出商船,輸納貨稅。法、美各商,以本國素未英屬,不肯仰英人鼻息,遂直接遣使至粵,請援例通商。耆英不能拒,奏請許法、美互市,朝旨批准,隨於道光二十四年,與美使柯身,協定中美商約三十四款,又與法使拉萼尼,協定中法商約三十五款,大旨仿照英例。唯約中有「利益均沾」四字,最關緊要。耆英莫名其妙,竟令他四字加入,添了後來無數糾葛,又上法、美的當。這且待后再詳。
只江寧條約,五口通商,廣州是排在第一個口岸,英人慾援約入城,粵民不肯,合詞請耆英申禁。耆英不肯,眾百姓遂創辦團練,按戶抽丁,除老弱殘廢,及單丁不計外,每戶三丁抽一,百人為一甲,八甲為一總,八總為一社,八社為一大總,懸燈設旗,自行抵制英人,不受官廳約束。會英使濮鼎查,自香港回國,英政府命達維斯接辦各事。達維斯到粵,請入見耆英。耆英曉得百姓厲害,即遣廣州知府劉潯,先赴英艦,要他略緩數日,等待曉諭居民,方可入城相見。
知照后打道回衙,適有一鄉民挑了油擔,在市中賣油,沖了劉本府馬頭,被衙役拿住,不由分說,撳倒地上,剝了下衣,露出黑臀,接連敲了數十百板。市民頓時嘩鬧,統說官府去迎洋鬼子入城,我們百姓的產業,將來要讓與洋人,應該打死。這句話,一傳兩,兩傳十,惱得眾人性起,趁勢嘯聚,跟了劉本府,噪入署中。劉本府下了輿,想去勸慰百姓,百姓都是惡狠狠一副面孔,張開臂膀,恨不得奉敬千拳。嚇得劉本府轉身就逃,躲入內宅。百姓追了進去,署中衙役,哪裡阻攔得住?此時闖入內宅的人,差不多有四五千。幸虧劉本府手長腳快,扒過後牆,逃出性命,剩得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等,慌做一團,殺雞似的亂抖。百姓也不去理他,只將他箱籠敲開,搬出朝衣朝冠等件,擺列堂上。內中有一個赳赳武夫,指手畫腳的說道:「強盜知府,已經投了洋人,還要這朝衣、朝冠何用?我們不如燒掉了他,叫他好做洋裝服色哩!」眾人齊聲贊成。當下七手八腳,將朝衣、朝冠等,移到堂下,簡直一把火,燒得都變黑灰。倒是爽快,但也未免野蠻。又四處搜尋劉本府,毫無蹤跡。只得罷手,一排一排的出署。
到了署外,督撫已遣衙役張貼告示,叫百姓亟速解散,如違重究。眾百姓道:「官府貼告示,難道我們不好貼告示么?」奇聞。當由念過書的人,寫了幾行似通非通的文字,貼在告示旁邊,略說:「某日要焚劫十三洋行,官府不得干預,如違重究!」趣極。這信傳到達維斯耳內,也不敢入城,退到香港去了。百姓越發高興,常在城外尋覓洋人,洋人登岸,不是著打,就是被逐。英使憤甚,迭貽書耆英,責他背約。耆英辯無可辯,不得已招請紳士,求他約束百姓,休抗外人。紳士多說眾怒難犯,有幾個且說:「百姓多願從戎,不願從撫,若將軍督撫下令殺敵,某雖不武,倒也願效前驅。」越說越遠!耆英聽了,越加懊恨,當即掇茶謝客。返入內宅,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展毫磨墨,拂箋寫信,下筆數行,折成方勝,用官封粘固,差了一個得力家人,付了這信,併發給路費,叫他星夜進京,到穆相府內投遞。家人去訖,過了月余,回報穆相已經應允,將來總有好音。耆英心中甚喜,只英使屢促遵約,耆英又想了一個救急的法兒,答覆英使,限期二年如約。於是耆英又安安穩穩的過了一年。
道光二十七年春月,特召耆英入京,另授徐廣縉為兩廣總督,葉名琛為廣東巡撫。這旨一下,耆英額手稱慶,暗中深感穆相的大德,前信中所託之事,讀此方知。日日盼望徐、葉二人到來。等了數月,徐、葉已到,耆英接見,忙把公事交卸,匆匆的回京去了。撒了一泡瀾屎。
光陰如箭,倏忽間又是一年。英政府改任文翰為香港總督,申請二年入城的契約,舊事重提,新官不答。廣東紳士,已聞知消息,忙入督署求見,由徐廣縉延入。紳士便開口道:「英人要求無厭,我粵萬不能事事允行。粵民憾英已久,大公祖投袂一舍,負杖入保的人,立刻趨集,何慮不勝?」廣縉道:「諸君既同心禦侮,正是粵省之福,兄弟自然要借重大力。」
紳士辭去,忽由英使遞來照會,說要入城與總督議事。廣縉忙即照復,請他不必入城,若要會議,本督當親至虎門,上船相見。過了兩日,廣縉召集吏役,排好儀仗,出城至虎門口外,會晤英使文翰。相見之下,文翰無非要求入城通商,廣縉婉言謝卻。當即回入城中,與巡撫葉名琛,商議戰守事宜。名琛是個信仙好佛的人,一切事情,多不注意;況有總督在上,戰守的大計劃,應由總督作主。此時廣縉如何說,名琛即如何答。城中紳士,又都來探問,爭說:「義勇可立集十萬,若要開仗,都能效力,現正佇候鈞命!」廣縉道:「英人志期入城,我若執意不許,他必挾兵相迫,我當預先籌備。等他發作,然後應敵,那時便彼曲我直了。」紳士連聲稱妙。
不想隔了一宿,英船已闖入省河,連檣相接,輪煙蔽天,闔城人民,統要出去堵截。廣縉道:「且慢!待我先去勸導,叫他退去。他若不退,興兵未遲。」隨即出城,單舸往諭。文翰見廣縉只身前來,想劫住了他,以便要求入城。兩下方各執一詞,忽聞兩邊岸上,呼聲動地,遂往艙外一望,幾乎嚇倒。原來城內義勇,統已出來,站立兩岸,好象攢蟻一般,槍械森列,旗幟鮮明,眼睜睜的望著英船,口內不住的喝逐洋人。文翰一想,眾寡情形,迥不相同,萬一決裂,恐各船盡成齏粉,於是換了一副面龐,對著徐制台虛心下氣,情願罷兵修好,不復言入城事。中國百姓,能時時如此,何患洋人?廣縉亦溫言撫慰。勸他休犯眾怒,方好在廣州海口,開艙互市。文翰應允,就送廣縉回船,下令將英船一律退去。
廣縉遂與名琛合奏,道光帝覽奏大悅,即手諭道:
洋務之興,將十年矣。沿海擾累,糜餉勞師。近年雖累臻靜謐,而馭之之法,剛柔不得其平,流弊以漸而出。朕深恐沿海居民蹂躪,故一切隱忍待之,蓋小屈必有大伸,理固然也。昨因英使復申粵東入城之請,督臣徐廣縉等,迭次奏報,辦理悉合機宜。本日又由驛馳奏,該處商民,深明大義,捐資禦侮,紳士實力匡勷。入城之議已寢。該英人照舊通商,中外綏靖,不折一兵,不發一矢,該督撫安內撫外,處處皆抉摘根源,令外人馴服,無絲毫勉強,可以歷久相安。朕嘉悅之忱,難以盡述,允宜懋賞以獎殊勛。徐廣縉著加恩賞給子爵,准其世襲,並賞戴雙眼花翎。葉名琛著加恩賞給男爵,准其世襲,並賞戴花翎以昭優眷。發去花翎二枝,著即分別只領!穆特恩、烏蘭泰等,合力同心,各盡厥職,均著加恩照軍功例,交部從優議敘。候補道許祥光,候補郎中伍崇曜,著加恩以道員儘先選用;並賞給三品頂戴。至我粵東百姓,素稱驍勇,乃近年深明大義,有勇知方,固由化導之神,亦其天性之厚;難得十萬之眾,利不奪而勢不移。朕念其翊戴之功,能無惻然有動於中乎?著徐廣縉、葉名琛宣布朕言,俾家喻戶曉,益勵急公親上之心,共享樂業安居之福。其應如何獎勵,及給予扁額之處,著該督撫獎其勞勩,錫以光榮,毋稍屯恩膏以慰朕意。余均著照所議辦理!欽此。
這道上諭,已是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內的事情。道光帝以英人就範,從此可以無患,所以有小屈大伸的諭旨。誰知英人死不肯放,今年不能如願,待到明年;明年又不能如願,待到後年;總要達到目的,方肯罷手。外人的長處,便在於此。這且慢表。
且說道光帝即位以來,克勤克儉,頗思振刷精神,及身致治,無如國家多難,將相乏材,內滿外漢的意見,橫著胸中,因此中英開釁,林則徐、鄧廷楨、楊芳等,幾個能員,不加信任,或反貶黜。琦善、奕山、奕經、文蔚、耆英、伊裡布等,庸弱昏昧,反將更迭任用。琦善、奕山、奕經、文蔚四人,雖因措置乖方,革職逮問,嗣後又復起用。御史陳慶鏞,直言抗奏,竟說是刑賞失措,未足服民。道光帝也嘉他敢言,復奪琦善等職。怎奈貴人善忘,不到二年,又賞奕經二等侍衛,授為葉爾羌參贊大臣,奕山二等侍衛,授為和闐辦事大臣,琦善二等侍衛,授為駐藏大臣,后竟升琦善四川總督,並授協辦大學士,奕山也調擢伊犁將軍。林、鄧二人,未始不蒙恩起複,林督雲貴,鄧撫陝西,然後究賢愚雜出,邪正混淆,又有權相穆彰阿,彷彿乾隆年間的和珅,妒功忌能,貪贓聚斂,弄得外侮內訌,相逼而來。道光帝未免悒悒。俗語說得好:「憂勞足以致疾。」道光帝已年近古稀,到此安能不病?天下事往往禍不單行,皇太后竟一病長逝,道光帝素性純孝,悲傷過度。皇四子福晉薩克達氏,又復病歿。種種不如意事,叢集皇家,道光帝痛上加痛,憂上加憂,遂也病上加病了。總括一段,抑揚得體。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究竟道光帝的病體,能否痊癒,待至下回續敘。
道光晚年,為民氣勃發之時。台灣讞案,達洪阿、姚瑩,幾含不白之冤,閩督怡良,又思借端報復,微台民之合詞訴枉,達、姚必遭冤戮。雖復奏案情,仍有「一意鋪張,致遭指摘」等語,然上文恰諭其志切同仇,激於義憤,於譴責之中,曲寓保全之意,皆台民一爭之效也。至若廣州通商,為江寧條約所特許,英人入城,粵民拒之,以約文言,似為彼直我曲之舉,然通商以海口為限,並非兼及城中,立約諸臣,當時不為指出界限,含糊其詞曰廣州,固有應得之咎,而於粵民無與。耆英誘約而去,徐廣縉銜命而來,微粵民之同心禦侮,廣縉且被劫盟,以此知吾國民氣,非真不可用也。但無教育以繼其後,則民氣只可暫用,而不可常用。本回於台、粵民氣,寫得十分充足,實為後文反擊張本。滿必招損,驕且致敗,作者已寓有微詞矣。
第五十七回清文宗嗣統除奸洪秀全糾眾發難
卻說道光帝身體違和,起初尚勉強支持,日間臨朝辦事,夜間居圓明園慎德堂苫次。孝思維則。延至三十年正月,病勢加重,自知不起,乃召宗人府宗令載銓,御前大臣載垣、端華、僧格林沁,軍機大臣穆彰阿,賽尚阿,何汝霖,陳孚恩,季芝昌,內務府大臣文慶,入圓明園苫次,諭令諸大員到正大光明殿額后,取下秘匣,宣示御書,乃是「皇四子奕
這皇四子奕
道光帝崩,皇四子為皇太子,即皇帝位,以明年為咸豐元年,是謂文宗。即位后,尊謚道光帝為宣宗成皇帝。又因生母孝全皇后,早已崩逝,咸豐帝素受靜皇貴妃撫養,至此尊為康慈皇貴太妃,奉居壽康宮;后尊為太后,奉居綺春園,就是宣宗頤養太后的住所。以七阿哥奕
任賢去邪,誠人君之首務。去邪不斷,則任賢不專。方今天下因循廢墜,可謂極矣。吏治日壞,人心日澆,是朕之過。然獻替可否,匡朕不逮,則二三大臣之職也。穆彰阿身任大學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難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貪榮,妨賢病國;小忠小信,陰柔以濟奸回,偽學偽才,揣摩以逢主意。從前戎務之興,穆彰阿傾排異己,深堪痛恨。如達洪阿、姚瑩之盡忠宣力,有礙於己,必欲陷之。耆英之無恥喪良,同惡相濟,儘力全之。似此之固寵竊權者,不可枚舉。我皇考大公至正,唯知以誠心待人,穆彰阿得以肆行無忌,若使聖明早燭其奸,則必立寘重典,斷不姑容。穆彰阿恃恩益縱,始終不悛,自本年正月,朕親政之初,遇事模稜,緘口不言。迨數月後,則漸施其伎倆,如英船至天津,伊猶欲引耆英為腹心,以遂其謀,欲使天下群黎,復遭塗炭。其心陰險,實不可問。潘世恩等保林則徐,伊屢言林則徐柔弱病軀,不堪錄用;及朕派林則徐馳往粵西,剿辦土匪,穆彰阿又屢言林則徐未知能去否。偽言熒惑,使朕不知外事,其罪即在於此。至若耆英之自外生成,畏葸無能,殊堪詫異。伊前在廣東時,唯抑民以媚外,罔顧國家。如進城之說,非明驗乎?上乖天道,下逆人情,幾至變生不測。賴我皇考洞悉其偽,速令來京,然不即予罷斥,亦必有待也。今年耆英於召對時,數言及如何可畏,如何必應事周旋,欺朕不知其奸,欲常保祿位,是其喪盡天良,愈辯愈彰,直同狂吠,尤不足惜。穆彰阿暗而難知,耆英顯而易著,然貽害國家,厥罪維鈞。若不立申國法,何以肅綱紀而正人心?又何以使朕不負皇考付託之重歟?第念穆彰阿系三朝舊臣,若一旦竟寘之重法,朕心實有不忍,著從寬革職,永不敘用。耆英雖無能已極,然究屬迫於時勢,亦著從寬降為五品頂戴,以六部員外郎候補。至伊二人行私罔上,乃天下所共見者,朕不為已甚,姑不深問。辦理此事,朕熟思審度,計之久矣,實不得已之苦衷,爾諸臣其共諒之!嗣後京外大小文武各官,務當激發天良,公忠體國,俾平素因循取巧之積習,一旦悚然改悔,毋畏難,毋苟安,凡有益於國計民生諸大端者,直陳勿隱,毋得仍顧師生之誼,援引之恩,守正不阿,靖共爾位,朕實有厚望焉。布告中外,咸使知朕意,欽此。
原來咸豐帝即位時,天津口外,突來英船兩艘,只說是赴京弔喪。直隸總督據事奏聞,咸豐帝召問穆彰阿及耆英兩人,統答稱英人請助執紼,無非為修好誠意,不如命他入京。獨咸豐帝心中不以為然,隨命直隸總督婉言謝卻。英船亦起椗退去。於是咸豐帝因英人恭順,回憶前次海疆肇釁,實由議撫諸臣,未戰先怯,釀成種種失敗的結果,遂追論前罪,將穆、耆二人,分別譴責。穆、耆二人,罪無可逭,但為英人弔喪起見,亦未免近於周內,兩國通好,吊賀固宜,乃以卻之使去,即目為恭順,因追論疆事失敗之罪,揆情度理,殊嫌失當。穆、耆二人,雖因新主當陽,未免有些寒心。然一年還沒有過得,就使上頭變臉,也不致這般迅速。誰料迅雷不及掩耳,革職奪級的上諭,陡然下來,穆彰阿欲想挽回,已經沒法,只得除下了紅寶石頂子,脫下了一品仙鶴補服,沒情沒緒的領了一班妻妾子婦,回入自己的旗籍去了。還算運氣。耆英做過大學士,一落千丈,降到五品頂戴,自想也沒有臉面在朝打諢,也謝職而去。這且不必細表。
但咸豐帝諭旨中,有派林則徐馳赴粵西,剿辦土匪等語,小子敘到這事,竟要大大的費一番筆墨了。先是道光二十八年,兩廣歲飢,盜賊蜂起,廣西的東南一帶,做了強盜窠,變成一個強梁世界。慶遠府有張家福、鍾亞春,柳州府有陳亞葵、陳東興,潯州府有謝江殿,象州有區振祖,武宣縣有劉官生、梁亞九,統是著名的盜魁,四處劫掠,橫行鄉里。巡撫鄭祖琛年老多病,很是怕事,偏偏這強盜東馳西突,沒有一日安靜,百姓苦的了不得,到各處地方官稟報。地方官差了幾個衙役,下鄉查緝,捕風捉影,簡直是一個沒有拿到。還有一班猾吏,與強盜多是同黨,外面似奉命緝盜,暗裡實坐地分贓,百姓越加焦急,又推了就地紳士,向撫院呈訴。這位吃飯不管事的老撫台,見了數起呈文,都是詳報盜案,免不得叫出幾位老夫子,令他寫好了幾角公文,飭府州縣嚴行捕盜。公文發出,鄭老撫台又退入內室,吃著睡著,享那自在的閑福。筆筆成趣。這班府州縣各官,早知鄭撫台沒甚嚴峻,也學那鄭撫台模樣,糊糊塗塗的過去,憑他什麼申飭,仍舊毫不在意。百姓沒法,不得已自辦團練,守望相助。從此百姓自百姓,官吏自官吏,官吏不去過問百姓,百姓也不去倚靠官吏。自鄭老撫台以下各官,樂得在署中安享榮華,擁著嬌妻美妾,吸盡民膏民脂。不意桂平縣金田村中,起了一個天空霹靂,直把那四萬萬方里的中國,震得盪搖不定,鬧到十五六年,方才平靖,這也是清朝的大關煞,中國的大劫數。敘入洪楊亂事,應具這副如椽大筆。
金田村內,有個大首領,姓洪名秀全,本系廣東花縣人氏,生於嘉慶十七年。早喪父母,年七歲,到鄉塾中讀書,念了幾本四書五經,學了幾句八股試帖,想去取些科名,做個舉人進士,便也滿願,怎奈應試數場,被斥數場。文字無靈,主司白眼。他家中本沒有什麼遺產,為了讀書趕考,更弄得兩手空空,沒奈何想出救急的法子,賣卜為生,往來兩粵把洪氏歷史,敘得格外明白,就可定實洪氏一生行誼。忽聞有位朱九濤先生,創設上帝教,勸人行道,自言平日嘗鑄鐵香爐,鑄成后就可駕爐航海。秀全疑信參半,就邀了同邑人馮雲山,去訪九濤。見面勝於聞名,便拜九濤為師,誠心皈依。九濤旋死,鐵香爐曾鑄成否?秀全繼承師說,仍舊布教。適值五口通商,西人陸續來華,盛傳基督教義,基督教推耶穌為教主,也尊崇上帝,有什麼《馬太福音》,及《耶穌救世記》等書。秀全購了一二部,暇時瞧閱,與自己所傳的教旨,有些相象,他就把西教中要義,采了數條,羼入己意,匯成一本不倫不類的經文。謬稱上帝好生,在一千八百年前,見世人所為不善,因降生了耶穌,傳教救世。現在人心又復澆薄,往往作惡多端,上帝又降生了我,入世救人。上帝名叫耶和華,就是天父,耶穌乃上帝長子,就是天兄。異想天開。這派說話,已是戛戛獨造了。
後來與雲山赴廣西,居桂平、武宣二縣間的鵬化山中,借教惑民,結會設社,會名叫作三點會,取洪字偏旁三點水的意義。桂平人楊秀清,韋昌輝,貴縣人石達開、秦日綱,武宣人蕭朝貴,爭相依附。秀全與蕭朝貴,最稱莫逆,就把妹子許嫁了他。洪妹名叫宣嬌,倒有三分色藝,朝貴很是畏服;為此一段姻緣,越發鞠躬盡瘁,幫助秀全。秀全得親這幾個黨羽,遂差他分投各邑,輾轉招集,運動了桂平富翁曾玉珩,入會輸資,信教受業。秀全趁這機會,開起教堂,更立會章,不論男女,皆可入會傳教,更不論尊卑老幼,凡是男人,統稱兄弟,凡是婦女,統稱姊妹。越是混帳。每人須納香鐙銀五兩,作為會費。這樁是第一要緊。起初被誘的人,尚是寥寥,秀全與馮雲山、蕭朝貴等,密議了一個計策,裝成假死。外面不知是假,聽說洪先生已死,都來弔唁。蕭朝貴因是妹婿,做了喪主,受吊開喪。秀全便直挺挺的仰卧在靈床上,但見靈幃以外,有幾個上來拜奠,有幾個焚化紙錢,有幾個會中婦女,還對著靈幃,嬌滴滴的發作哀聲,你也哭聲洪哥哥,我也哭聲洪哥哥,這位洪哥哥,聽到此處,暗中笑個不了,勉強忍住了數日。倒也虧他。日間裝作死屍模樣,夜間與幾個知己,仍是飲酒談心。過了七天,突把靈幃撤去,靈床抬出外面焚掉。當下驚動無數鄉民,都來探問。蕭朝貴答稱洪先生復生,因此人人傳為異事。
洪先生復遍發傳單,說要講述死時情狀,叫鄉民都來觀聽。看官!你道這等愚夫愚婦,能夠不墮他術中么?當下就在堂中設起講壇,擺列桌椅,專等鄉民聽講。到開講這一日,遠近趨集,齊入教堂,比看戲還要鬧熱。只見上面坐著一位道冠道服,氣宇軒昂,口中叨叨說法,這個不是別人,就是已死復生的洪秀全。但聽秀全說道:「我死了七日,走遍三十三天,閱了好幾部天書,遇了無數天神天將,並朝見天父,拜會天兄,真是忙的了不得。世間一年,天上只有一日,列位試想這七日內,天上能有多少時候?我見天上的仙闕瓊宮,正是羨煞,巴不得在天父殿下,充個小差使,做個逍遙自在的仙人。怎奈天父說我塵限未滿,仍要回到凡間,勸化全國人民,救出全國災厄,方准超凡歸仙。餘外還有無數訓辭,都是未來的世事。天機不可泄漏,我所以不便詳告。最要緊的數句,不能不與列位說明:「清朝氣數將盡,人畜都要滅絕,只有敬拜天父,尊信天兄,方可免災度厄。我前時設會傳教,還是憑著理想,今到天上見過天父天兄,才信得真有此事。列位如願入會懺悔,定能趨吉避凶,我可與列位做個保人,不要錯過機會。」說到此處,即由馮雲山、蕭朝貴等,取出一本名簿,走到壇下,朗聲呼道:「列位如願入會,趕緊前來報名。」於是聽講的人,統願報名入會,只愁會費沒有帶來,與馮、蕭諸人商量暫欠。馮雲山道:「暫欠數日不妨,但已經報過了名,會費總當繳納,限期七日一律繳清,如或延宕,要把姓名除沒,將來災難萬不能逃呢。」那班愚民齊聲答應,一一報名,登錄會簿,隨退出堂外。有錢的即刻去繳,沒有錢的就典衣鬻物,湊足五兩數目,趕至堂內繳訖。愚民可憐。
秀全開講數日,入會的人,累千盈萬。黨徒也多了,銀子也夠了,留住廣西,秀全遂蓄著異謀,想乘機發難,遂令馮雲山募集同志,自己返到廣東,招徠幾個故鄉朋友,共圖起事。秀全已去,雲山且招兵買馬,日夕籌備,漸被地方官吏察覺,出其不意,將雲山拿去。雲山入獄,富翁曾玉珩等,費了無數銀錢,上下納賄,減輕罪名,遞解回籍。此時秀全已招了好幾個朋友,方想再赴廣西,巧遇雲山回來,仍好同行。轉入廣西省平南縣,遇著土豪胡以晃,意氣相投,又聯作臂助,各人在以晃家一住數日。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秦日綱諸人,聚居金田村,日俟秀全到來,望眼將穿。旋探得秀全寄居在以晃家內,忙率眾迎至金田。秀全見金田寨內,多了幾個新來的豪客,互通姓名,一個系貴縣人林鳳祥,一個系揭陽縣人羅大綱,一個系衡山縣人洪大全,談吐風流,性情豪爽,喜得洪秀全心花怒開,傾肝披膽的講了一會,當下殺牛宰豕,歃血結盟,誓做異姓弟兄,大有桃園結義,梁山泊拜盟的氣象。當下第一把椅子,就推了洪秀全,第二把椅子,推了楊秀清。洪、楊慨然不辭,竟自承諾,隨令眾人蓄髮易服,託詞興漢滅胡,竟就金田村內,豎起大元帥洪的旗幟來了。小子記得石達開有一詩云:
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屑。
黃金似糞土,肝膽硬如鐵。
策馬度懸崖,彎弓射胡月。
人頭作酒杯,飲盡仇讎血。
這一首詩中,已寫盡這班人物粗莽豪雄的狀態。但推那洪秀全作為首領,也未免擇錯主子,小子不欲細評,且至下回敘述洪楊起事的戰史。
高宗用一和珅,釀成川、楚、陝之亂凡九年。清宣宗用一穆彰阿,釀成洪楊之亂凡十五年。養奸之禍,若是其甚歟!曰:一奸人進,群奸亦連類而升,內而公卿庶尹百執事,外而督撫道府州縣,皆奸黨也。無在非奸黨,即無在非亂源,掊克聚斂,激成民怨,伏處草澤者,乘間而起,天下無寧日矣。迨至奸謀敗露,菑害已至,雖誅奪元兇,亦覺其晚。齊王氏一婦人耳,猶能擾攘四五省,洪秀全傳會西教,詐死惑民,一發而不可收拾。非跳梁者之果有異能,殆權奸當道,小民鋌走之所由致也。本回可與五十一回參看,而用筆則詳略褒貶,具見苦心。
第五十八回欽使迭亡太平建國悍徒狡脫都統喪軀
卻說洪秀全楊秀清等,蟠踞了金田村,氣焰日盛,桂平知縣差了幾十皂班快班,前往緝捕,不是被殺,就是被逐;而且風聲日緊,有戕官據城的謠傳。桂平縣官,連忙申詳府道,府道又申詳巡撫。鄭撫台祖琛,杜門不出,方喜盜案漸稀,清閑度日,忽接桂平警報,內說洪楊蓄謀不軌,與尋常盜賊不同,他不禁憂慮起來,搔頭挖耳的思想。想了半日,尚無妙策,就邀了幾位幕賓,同議剿匪事宜。三個縫皮匠,比個諸葛亮,竟想出一個奏報北京迅派大員的計策。當由幕友修好奏摺,即日拜發。咸豐帝覽奏之下,便召杜協揆受田入議,受田力保故云貴總督林則徐,及故提督向榮。於是朝旨特下,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向榮為廣西提督,迅赴粵西剿辦;一面令鄭祖琛出省督師。鄭撫台接到此旨,一喜一懼:喜的是有人接替,可以少卸肩子;懼的是欽使未到,仍要出省剿匪。左思右想,無可奈何,只得帶了綠營兵數千,出了省城,慢慢的南下,行至平樂府,竟就此屯駐了。原來平樂府西南,就是潯州府,桂平是潯州首縣,鄭老撫台明哲保身,暗想平樂府尚是安靖,若再南行,便要近著盜窠,倘或被圍,恐怕老命都要送脫;因此半途中止,裹足不前。這個妙策,想也是幕友教他。
會提督向榮馳到桂林,聞巡撫已出省督師,料想金田一面,由撫台親自督剿,當不致蔓延四齣,自己不如向柳州、慶遠一帶,先剿土匪,翦滅洪楊羽翼,然後夾攻金田,較易蕩平。主見一定,遂飭弁飛陳鄭撫台。鄭撫台不知可否,令他便宜行事。於是向榮遂出柳州、慶遠,轉入思恩、南寧,沿途殺逐無數盜賊,頗有摧枯拉朽的威勢。
怎奈鄭撫台安駐平樂,洪楊等也暫不出發,只是蓄糧備械,從容布置,方思克日大舉,忽探得欽差大臣林則徐,奉旨前來,秀全大驚道:「罷了罷了!林公一到,我輩休了。」石達開在旁道:「大哥何膽怯至此?難道不聞水來土掩,將到兵迎么?」秀全道:「並非愚兄膽怯。這林公智勇雙全,英人尚敵他不過,何況我輩?」石達開道:「弟亦曉得林公厲害,但我軍餉械充足,總可支撐數月。倘果不能支撐,兄弟們尚可航海逃命,且待林公到來,再圖進止!」秀全聽說,略略放心,只差人窺探林欽差行程。
過了一二天,探報林欽差已到潮州普寧縣,廣西巡撫鄭祖琛,革職遣戍,由林欽差兼任巡撫事。秀全愈加惶急,正躊躇間,見洪大全趨入,笑容滿面道:「大哥恭喜!林欽差死了。」秀全不覺躍起,便問道:「可真么?」大全道:「自然真的。現聞滿清政府,已命前兩江總督李星沅,繼任欽差大臣,廣西藩司勞崇光,署理巡撫了。」秀全道:「這全仗上帝保佑,上帝偏偏保佑他們,想是中國百姓,該遭大劫。但不識李星沅是何等人物?」大全道:「想總不及林欽差能耐。鄙意不若乘他未到,趕速發兵。」秀全道:「很好很好。」忙召楊秀清等定議出發。石達開道:「若要出兵,預先做張檄文,聲明貪官污吏的罪孽,才算得師出有名呢。」秀全道:「這須勞老弟大筆!」石達開道:「論起文字一道,還要讓大全兄。」秀全隨令大全草檄,不到一時,草成檄文道:
奉承天道弔民伐罪大元帥洪謹以大義布告天下:竊以朝有奸臣,甚於盜賊;署中酷吏,無異豺狼,利己殃民,剝閭閻以充囊橐,賣官鬻爵,進諂佞而抑賢才;以致上下交征,生民塗炭。富貴者稔惡不究,貧窮者含憤莫伸,言者痛心,聞者裂眥.即以錢漕一事而論,近加數倍,三十年之稅,免而復征,重財失信,挖肉敲脂,民財竭矣。劇盜四起,嗷鴻走鹿,置若罔聞,外敵交攻,割地賠錢,視為常事,民命窮矣。朝廷恆舞酣歌,諱亂世而作太平之宴,官吏殘良害善,掩毒焰而陳人壽之書,萑苻布滿江湖,荊棘遍叢道路,民也何罪?遭此鞠凶!我等志士仁人,傷心惻目,用是勸人為善。設教牖蒙,乃當道斥為莠民,誣為匪類,欲逞殘民之焰,遽操同室之戈。我等環顧同胞,義難袖手,因之鼓勵同志,出討巨奸。凡我百姓兄弟,不必驚惶!商賈農工,各安生業!富者助餉,貧者效力,智者協謀,勇者仗義,共襄盛舉,再造昇平,則虎狼戢而天日清,蠹賊除而苗禾殖矣。倘有愚民助桀為虐,怙惡不悛,天兵所到,必予誅夷,凜之慎之!檄到如律令。
檄文一發,便制定旗幟,取炎漢以火德旺的意義,全用紅色,更令人人用紅布包頭,扎束妥當,各執軍械,排齊隊伍,從金田村出發,進屯大黃江,遂分攻桂平、武宣、貴縣、平南等縣,前鋒直到象州。清廷再授周天爵署廣西巡撫,加總督銜,迅赴廣西辦理軍務。既遣李星沅,復遣周天爵,初次著手,已嫌駢枝。復命兩廣總督徐廣縉,派兵夾剿。廣縉遣副都統烏蘭泰,赴廣西佐理軍事,與向提督榮,分統二軍,進剿洪楊。又是歧出。
向榮兵至馬鹿嶺。馬鹿嶺在大黃江對面,由秀全遣兵堵守。向榮一鼓而上,驅散洪軍,追至武宣,又與洪軍酣戰。洪軍敗走,入紫荊山。此時烏蘭泰軍亦到,分頭攻截,又因李星沅已馳抵柳州,周天爵亦馳抵桂林,俱派兵協剿。無如李、周二人,意見未合,李星沅素重向榮名,所遣各軍,統令歸向榮節制。周天爵兼任督務,以權出向榮上,派遣將弁,暗中授意,令直接撫轅管轄,不受提轅干涉。烏蘭泰又為廣東總督所派遣,更與向榮各豎一幟,各分門戶。向榮迭遭牽掣,自然要向李欽使處嘵嘵申訴。李欽使飛咨周署撫,又遭周署撫辯駁,李欽使也未免憤激,疏請簡派統帥,一面進次武宣,憂心內焚,遂致病作。星沅系湖南湘陰人氏,秉性忠孝,疊任封疆大員,累建政績。道光帝晏駕,他自江南入京,哭臨盡禮。咸豐帝即位,召對大廷,語多稱旨,並因母老乞歸。咸豐帝鑒他誠摯,允他暫歸省親。適林則徐病歿普寧,乃復下旨令為欽差大臣。星沅入告母陳太夫人,即馳赴粵西,至是病日增劇,竟致不起。遺疏言:「賊不能平,不忠;養不能終,不孝;殮用常服,以彰臣咎。」咸豐帝見他遺疏,也不禁垂淚,推重李星沅,便陰貶周天爵。一面優旨嘉愍,賜予祭葬;一面令大學士賽尚阿,率都統巴清德,副都統達洪阿,督京師精兵四千人,赴粵視師。周天爵聞星沅病故,遂劾奏向榮不遵節制。咸豐帝因星沅疏中有隱怨天爵等語,遂罷天爵督師,褫總督銜,改用鄒鳴鶴為廣西巡撫。
賽尚阿至軍,即飭各路進攻紫荊山。紫荊山前面,叫作新墟,後面叫作雙髻山,豬仔峽,統是異常險隘。當下達洪阿攻西南,烏蘭泰攻西北,總兵李能臣經文岱攻東南,巴清德會集向榮軍,自紫荊山後路攻入,直登豬仔峽,據住要口。洪楊等拚命抵敵,究因要口已失,不能支持,遂率眾倒退。向榮等步步緊逼,進奪雙髻山要隘。洪軍乃棄了紫荊山,分水陸兩路,竄入永安州。賽尚阿即馳疏奏捷,得旨嘉獎。當時總道巢穴已破,可以指日肅清。不想永安失守的警信,又報入清營。原來永安本乏守備,洪楊等窺他空虛,竟率眾攻入守城,官吏早逃得不知去向。秀全既得了永安城,遂與會黨擬定國號,叫作太平天國。國名亦不倫不類。自稱天王,封楊秀清為東王,蕭朝貴為西王,馮雲山為南王,韋昌輝為北王,石達開為翼王,洪大全為天德王,秦日綱、胡以晃等四十餘,各稱丞相軍師,居然要與大清國抗衡了。純是皇帝思想,安知援救同胞?清軍因他蓄髮易服,稱為發逆;亦叫他作長毛賊。他卻呼清軍為妖。
賽尚阿聞洪楊已入永安,急移屯陽朔縣,督諸軍追剿。諸軍統領,總要算向榮、烏蘭泰最勇,追至永安城下,立營數十。向榮統北路,烏蘭泰統南路,旗幟鮮明,刀槍密布,險些兒要踏破城池。怎奈兩將素不相容,你要速,我要緩;你要合,我要分;一連數月不下。失機在此。烏蘭泰麾下,有故秀水知縣江忠源,素為知兵,至是往返調停,總未能解嫌釋怨。會都統巴清德病歿,兵士亦多觸暑瘴,銳氣漸衰。江忠源夜出巡邏,見永安城北角獨闕圍兵,忙入營稟烏蘭泰道:「現在長毛都聚集城內,全靠今日合圍,悉敵殲除,方免後患。卑職巡繞四周,見城北獨留出不圍,倘被他竄逸,將來四齣為殃,大為可慮。」烏蘭泰道:「城北歸向軍門督攻,我卻不便干涉。」忠源道:「這事關係甚大,還請大人與向軍門熟商。」烏蘭泰默然不答。忠源道:「大人若不便與商,待卑職自去見向軍門,只請大人命下便是。」熱誠可敬。烏蘭泰道:「這卻不妨聽便。」忠源奉命,徑至向營求見,由向軍門召入,行過了禮,便獻上合圍的計議。向榮道:「古人說得好:『困獸猶鬥。』若將這城四面圍住,賊眾無路可走,定然誓死固守。現已攻了兩三個月,未能破入,兄弟所以撤去一隅,誘他出來,以便截擊。一則得城較易,二則亦不怕他遁去,豈非兩全之策么?」忠源道:「大人明見,未始不能破賊,但我現有三萬多人,賊眾不過萬餘,我眾彼寡,盡可合圍。若恐血肉相搏,所失亦多,何不斷他樵採,絕他水道,使他自亂?不出十日,包可攻入了。」向榮仍是不依,忠源退出,自嘆道:「此計不用,我輩難逃大劫了。」遂回報烏蘭泰,歇了數天,託病自去。可惜!
洪秀全見城北無兵,便有意潰圍,自己帶領楊秀清、馮雲山、石達開出北門,令洪大全、秦日綱等出東門,蕭朝貴、韋昌輝等出南門,林鳳祥、羅大綱出西門,乘著黑夜,一聲吶喊,便向四門殺出。清軍雖也日夜防備,怎奈全城悍黨,猛撲出來,好象餓虎飢鷹一般,這邊圍住,那邊被他衝出,那邊圍住,這邊被他衝出。烏蘭泰適在東門,望見洪大全等出來,忙率兵抵敵,大全亦轉尋烏蘭泰角斗,兩下酣戰,畢竟烏蘭泰勇力過人,奮戰數合,將洪大全活捉過去。天德王要歸天了。秦日綱忙來搶救,已是不及,復惡狠狠的與烏蘭泰相撲。烏蘭泰麾軍四逼,把秦日綱困在垓心。日綱正在危急,巧逢蕭朝貴、韋昌輝兩路殺入,救出日綱,清總兵長瑞、長壽二人,忙去攔阻,怎禁得蕭韋一軍,大刀闊斧,逢人便砍,二總兵措手不及,都喪掉了性命。蕭朝貴、韋昌輝、秦日綱等,合眾東走,烏蘭泰尚不肯舍,只飭人押解洪大全入京,自率兵尾追而去。
是時北門無兵,由洪楊等拍馬驅出,行了一二里,突遇清兵攔住,為首大將,正是向榮。當下火光如炬,槍聲如雷,兩軍混戰多時,殺得地慘天愁,塵昏月暗。秀全部下,統是異常精銳,憑你向軍門如何能耐,不過殺了一個平手。不防林鳳祥、羅大綱等,又從西邊殺到,秀全得了這軍,格外抖擻精神,與向軍死戰。向榮尚拚命攔截,誰知老天又偏偏下起雨來,弄得官兵拖水帶泥,有力難使。總兵董先甲、邵鶴齡,又先後戰歿,眼見得這位洪天王,要被他竄去了。向榮收兵入城,檢點隊伍,已傷亡不少,慨然道:「悔不聽江忠源計策,相持數月,只得了一座空城,目下賊眾北竄,定去窺伺省會,省會一失,廣西全省統難保了。」前策已失,此策亦只得了一半。隨即整頓兵隊,出了永安城,從間道馳赴桂林去訖。
這邊烏蘭泰尾敵東追,遙望蕭韋各軍,繞山北走,料知敵眾將犯省垣,遂命軍士竭力趕上,將到六塘墟,敵眾已不知去向,當下扎住了營,令偵騎四探,回報賊兵已踞住墟中。烏蘭泰升帳,傳集將弁,便道:「本都統受國厚恩,願與賊同生死,現聞賊眾已踞六塘墟,想必是休養數日,出犯省城,不乘此奮力邀擊,省城定要遭殃。」說到此處,令部下取過一盂,突拔佩刀,向臂上刺入,頓時血灑盂中,復令攪入清水,陳於案上,向將弁道:「諸君如熱忱報國,請飲此血!」將弁等不敢違慢,便個個向前,各呷一口。飲畢,拔營北進,直指六塘墟,急如電掣,疾若星馳。勇有餘而智不足。行入墟口,夕陽已是西下,但見樹木叢雜,路徑紛歧。副將金玉貴上前稟請,擬就此暫駐,待明晨進兵。烏蘭泰道:「行軍全靠銳氣,若待至明日,氣便衰了。本都統定要今日殲賊,雖死不辭。」讖語。金玉貴不敢多言,即隨烏蘭泰前進。愈入愈險,愈險愈暗,一聲鼓響,長毛從暗中殺出。左有秦日綱,右有韋昌輝,烏蘭泰全然不懼,列炬開戰。你一刀,我一槍,爭個你死我活。相搏多時,韋、秦二人率眾退去,烏蘭泰仍驅軍窮追。直到將軍橋,日綱、昌輝逾橋過去,烏蘭泰亦怒馬當先,跑過了橋,官兵逐隊隨上,甫過一半,豁喇一聲,橋樑中斷,墜水的人,不計其數。惱得烏蘭泰怒氣衝天,索性向前,不顧後面,忽見前面來了一大隊長毛,打著東王、南王旗號,讓過韋秦,截住烏蘭泰。烏蘭泰不管死活,上前衝突。此時天尚未明,猛聽得一陣炮響,彈子如飛蝗般射來,烏蘭泰身先士卒,毫無遮護,身中竟著了三彈,跌下馬來。部將田學韜,疾忙趨救,巧巧一彈飛到面前,躲閃不及,正中腦袋,腦漿迸出,死於非命。烏蘭泰亦狂噴鮮血,大叫一聲而亡。可為勇者鑒。霎時間烏軍前隊,統被長毛殺斃,只后隊還在橋南,由金玉貴帶著,正思渡水接應,見長毛兵已回殺前來,料知主將陷沒,忙令部兵整陣而退。自己獨怒目橫矛,立於橋側,大呼道:「長發賊敢過來斗三百合否?」長毛見他單騎直立,不覺驚異,便去稟報楊秀清。秀清拍馬趨出,在橋北遙望,見玉貴身穿白袍,威風凜凜,不由的暗暗驚嘆,隨道:「這位白袍將,好象唐朝薛仁貴,我等不要惹他,讓他去罷!」長毛思想,不過爾爾。當下麾兵退去。玉貴亦舒徐不迫,回呼部兵,改道趨桂林。
原來洪秀全出永安時,相約北趨,至此會合韋秦各軍,得了勝仗,遂直犯桂林,進逼城下。抬頭一望,守城兵統已嚴列,防備的非常周到。秀全對眾人道:「這個鄒妖,到很有點來歷。你看他防兵密布,好嚴肅得很哩。」話尚未畢,城上的槍炮,已一齊射來,秀全轉身就走,退五里下寨。次日,復遣石達開、韋昌輝等,率眾進攻,又被守兵擊退。回報妖將向榮,亦在城中,秀全道:「怪不得!怪不得!我道鄒妖那有這般厲害!」又接連攻了數日,一些兒不得便宜,俄報東岸鸕
揭竿才托中興號,聞耗先驚死黨亡。
洪秀全倒地后,若果身死,倒也風平浪靜了;但秀全是個亂世魔王,人叫他死,天偏叫他不死,這正沒法,容小子下回接敘。
洪楊發難金田,尚是么魔小丑,林公不亡,洪楊徒航海出走,與波臣為伍已耳。林公即亡,繼起者果同心協力,合圖撲滅,則聚而殲之,尚為易事。乃李、周相嫉,烏、向不睦,坐使入網之魚,終致漏網;陷阱之獸,又復脫阱。雖曰天數,寧非人事?本回敘洪楊四齣之原因,以見將帥不和之大弊。語曰:「和氣致祥,乖氣致戾。」觀此益信。
第五十九回駱中丞固守長沙城錢東平獻取江南策
卻說洪秀全暈厥過去,經眾人七手八腳,扶起灌救,半晌才漸漸醒來,不禁長嘆道:「出師未捷,先傷兩將,使我如失左右手,真是可痛可恨!」眾人極力解勸。秀全又問道:「哪個妖將,傷我兄弟雲山?」探弁答稱是「江忠源。」看官!你道這江忠源何故又來?他自託病告歸后,料得長毛必逸出永安,北犯桂林,桂林有失,必入湖南。湖南系忠源原籍,為保全桑梓起見,不得不募勇赴援。適有同里劉長佑,與忠源意氣相投,忠源遂邀為臂助,招集鄉勇千人,出援桂林,甫到鸕
只見江軍扎在蓑衣渡對岸,部下甚是寥寥。秀全命部眾劫奪民船,渡將過去;才到中流,這船竟停住不動。對岸開了一炮,四面八方,小船齊集,統用火槍火箭,向長毛船上擲去。秀全仗著多人,冒火死斗。不想南風陡起,火勢愈猛,一船被焚,那船又燃;要想回船逃生,恁你划槳搖櫓,總是窒礙難行。秀全不信,令死黨泅水窺探,回報:「船底統是大樹,七枒八
江忠源聞長毛東走,飛稟欽差大臣賽尚阿,出師攔截。這賽大臣的行蹤,小子久不提起,只好從此處補敘。原來賽大臣無他謀略,專工趨避,自長毛逸出永安后,他已從陽朔潛返桂林。嗣聞桂林又要被兵,復從桂州退至永州。永州系湖南門戶,此番長毛東走,正望永州進發,所以江忠源飛請出師。忠源著急萬分,那賽大臣卻雍容坐鎮,視作沒事模樣,因此洪秀全掠地攻城,勢如破竹。提督余萬清,駐守道州,聞長毛將至,棄城遁去,秀全等從容入城。占踞月余,復分兵破江華、永明、嘉禾、藍山等縣,轉入桂陽州郴州。
警報直達長沙。長沙是湖南省城,巡撫駱秉章,與秀全本是同鄉,幼時又與秀全同學,嘗在暑夜同浴魚池。秀全出了一課,要秉章屬對。秀全的出句,是「夜浴魚池,搖動滿天星斗,」秉章的對句,是「早登麟閣,挽回三代乾坤」。兩人志趣,少小時已見一班。兩人各自驚嘆。此次成為仇敵,秀全未免畏懼三分,遂在郴州逗留不進。蕭朝貴上帳請道:「大哥何不去奪長沙?留在此地做什麼?」秀全道:「長沙有駱秉章守住,非可輕敵,只好慢慢進兵。」朝貴道:「一日過一日,等到妖兵四集,我們要坐困了,還是趕緊進兵為是。」秀全尚在遲疑,被朝貴催逼不過,只得移攻永興。永興城內的縣官,聞敵先潰,秀全復長驅直入。朝貴仍請進攻長沙,秀全道:「妹夫!你不要性急,駱秉章非同小可,不應冒昧進攻。」朝貴道:「大哥休張他人銳氣,滅自己威風!我兵從廣西到湖南,只蓑衣渡吃了場虧,此外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簡直是不曾費力。駱妖系湖南巡撫,湖南一省,統歸他管轄,為什麼不派重兵分守?據我看來,毫不中用。大哥怕他,朝貴卻不怕他呢。」言未畢,探馬來報,駱秉章已罷官了,現在繼任的巡撫,叫作張亮基。朝貴便起身道:「大哥所怕的駱妖,已經罷職,這是天意叫我去取長沙,小弟願去走一遭。」秀全道:「你既要去,須多帶人馬。」朝貴道:「不必,不必,小弟部下有銳卒千人,已經敷用,包管可得長沙。」秀全應允。朝貴入內,別了洪宣嬌,宣嬌囑他小心,朝貴道:「區區長沙城,有何難取?若不取得,誓不回軍。」你道還想生還么?隨與宣嬌作別,竟帶了千名死士,出永興城,向東北進發。
這蕭朝貴果然厲害,一經出兵,好似風馳雨驟的過去,破安仁縣,轉陷攸縣,及醴陵縣,進薄長沙城下。湖南新任巡撫張亮基,尚未到省,舊撫駱秉章,因總督程矞釆出駐衡州,無從交卸,所以還在城中,突聞長毛已來攻城,忙率提督鮑起豹,登陴守御,並飛檄各鎮入援。城內兵民,不道長毛來得這般迅速,統驚慌的了不得,幸虧駱秉章晝夜巡查,隨時撫慰,鮑起豹留心防堵,甚至向城隍廟中,舁出神像,置諸城樓,與他對坐,藉安民心。想入非非。朝貴攻了數日,沒有效果,氣得暴跳如雷,喝令部兵猛撲。城上守兵,險些兒抵擋不住,忽見清總兵和春、常祿、李瑞、德亮等,率軍馳至,朝貴才停住勿攻,固壘自守。和春等見朝貴壁壘森嚴,軍械環列,到也不敢惹他,只在城外扎住了營,相持又數日。
會清廷因長毛圍急,賽尚阿、程矞釆二人坐駐衡永,畏縮不前,嚴旨把他革職,調徐廣縉馳督兩湖,並促廣西提督向榮,速援湖南。向榮嘗輕視賽尚阿,不願受他節制,所以桂林圍解,他便託病安居,不肯前敵,至賽已革職,方才啟行。向榮未抵長沙,江忠源已倍道馳至,兩人相較,優劣自見。遙望朝貴兵分據城外天心閣,立柵甚堅。忠源道:「閣上地勢甚高,賊眾據此,長沙危了。」急領兵爭奪天心閣,一場惡戰,方把朝貴兵殺退。朝貴憤極,仍督眾攻南門,手執令旗,當先躍登;不防城上飛下一彈,對準朝貴頭上,撲的一聲,把頭顱轟破,墜地而死。西王應歸西天。
死信傳至永興,秀全大吃一驚,與秀清道:「我說駱秉章有些才智,不可輕敵,偏這蕭妹夫硬要前去,被他擊斃,寧不痛心!」秀清未答,洪宣嬌已號哭入帳,問阿哥來討丈夫,弄得秀全無言可答。還是秀清從旁勸解,並許率眾復仇,宣嬌方肯止哭,於是率眾北行,飛撲長沙。宣嬌亦領了一班大腳婦女,自成一隊,跟隨軍后。不愧強盜婆。其時張亮基及向榮,統到長沙城內,援軍大集,數近五萬。秀全屢攻無效,復廣募礦夫,屢鑿地道。地雷兩發,俱被向榮麾下鄧紹良、瞿騰龍等,搶險堵塞,反傷斃長毛數百名。秀全沒法,潛令解圍。宣嬌尚不肯從,秀全許他另置男妾,方隨同西去。
江忠源率兵馳逐,途遇秀全斷後軍,鏖戰被刺,傷腓墜馬,逃免回營。入城見新撫亮基,力陳河西一帶,兵備空虛,請調兵扼堵,亮基也依計調遣。奈河西諸將,都畏長毛聲勢,作壁上觀。秀全遂從容走寧鄉,破益陽,出湘陰,渡洞庭,直達岳州。岳州文武各官,自提督博勒恭武以下,統已逃去。秀全整隊而入,得了武庫一所,啟門細瞧,甲仗炮械,不計其數,乃是吳三桂遺物。秀全喜出望外,傳令進攻漢陽,先向江口劫奪商船五千餘艘,駕載部眾,舳艫蔽江,旌旗耀日,順流而下,直抵漢陽。知府董振鐸,死守三日,救兵不至,城被陷,振鐸率家丁巷戰而死。知縣劉宏庚自縊。秀全轉向漢口焚掠五晝夜,百貨為空。
時值隆冬,江水已涸,中漲巨洲,秀全令部眾連舟為梁,環貫鐵索,從漢陽接到武昌,環城設壘。巡撫常大淳,督兵數百拒守。向榮自湖南馳救,至洪山下寨。洪山在武昌城東,向榮因漢口已失,不欲並守孤城,所以在洪山立營,與城中遙為犄角。駐紮才定,楊秀清率眾夾攻,見向營堅壁勿動,幾回衝突,統被擊退。是夕月色無光,秀清總道向軍初到,不敢襲擊,便安心睡著。誰料到了夜半,寨外人馬喧天,鼓聲震地,秀清從夢中驚覺,忙起來抵敵,見向軍如潮湧入,一將躍馬入營,舞著大刀,左右亂砍,秀清不見猶可,見了這人,大喝道:「好個背義負盟的張嘉祥,來!來!來!我與你拼三百合罷。」隨拍馬向前,持刀力戰,約十數合,耳邊但聽得一片呼聲,都道:「快捉楊賊!」秀清心怯,轉身便逃。怎奈向軍緊追不捨,部眾已被他殺得七顛八倒,正在危急,幸石達開、林鳳祥前來救應,與向軍惡鬥一場,還殺不過向軍,又來了陳坤書、郜雲官等一枝新兵,方才戰退向軍。這番敗仗,長毛兵死了不少,被毀營壘十幾座,失去槍炮二千有餘。秀清咬牙切齒,恨煞張嘉祥,連石達開等,亦憤憤不已。這是張國梁第一次立功。
看官!你道張嘉祥是何等樣人?他本是廣東高要縣的大盜,洪楊倡亂,召張入黨。初次與向榮對壘,秀清令嘉祥率二百人,至向營詐降,向榮探知來意,留住二百人,另易二百壯士,從嘉祥出戰,大敗賊眾。秀清遂將嘉祥妻子,一併殺訖。嘉祥不能轉去,遂投順向榮,改名國梁,向榮亦格外優待。只秀清還不曉得他改名,所以曾叫他為嘉祥。
向榮得此大勝,正思進兵援城,忽天雨如注,朔風凜冽,兵士不能前進,只好緩待數天。經這一雨,武昌城被地雷轟破,常大淳以下藩臬各官,統同殉難。清廷聞警,因徐廣縉逗留湘潭,延不到任,以致寇勢日熾,遂革職逮問。授向榮為欽差大臣;起故大學士琦善,選兵駐河南。此老又現。調張亮基署湖廣總督;潘鐸署湖南巡撫;截住駱秉章回京,令署撫湖北。原來駱秉章前次罷官,實被賽尚阿劾奏。賽尚阿奉命督師,道出湖南,供張獨薄,遂劾他吏治廢弛,因此奪職。補足上文,且貶賽尚阿。嗣因賽尚阿得罪,朝旨乃仍令撫楚。這時候,已是咸豐二年十二月了。
秀全便在武昌度歲,居然御朝受賀,大開盛宴。適外面來報,有一書生求見,遞上名刺,秀全一瞧,乃是浙江歸安人錢江,便道:「白面書生,何知大事。」已露驕態。言下有拒絕意。還是石達開上前說:「現時正要延攬人才,不宜謝客。」因命召入。錢江進內,長揖不拜。秀全見他氣度雍容,到也有些器重,便令錢江旁坐,問他來歷。錢江答道:「錢某前時曾充林則徐幕賓,林公罷職,英兵入境,錢某集眾明倫堂,鼓勵紳民,方思聯合上下,出去抵敵,乃混帳官府,主張和議,反說錢某無端滋事,飭知縣梁星源,捕某下獄,后被押解回籍,鬱郁久居。今聞大王起義,是以不遠千里,前來求見。」明珠暗投,也是可惜。秀全道:「你既來此,有何見教?」錢江道:「大王欲手定中原,此處非久居之所,還應亟圖進取,方可得志。」秀全道:「我亦作這般想。但聞滿廷怕我北伐,已遣什麼琦善,率大兵阻截河南。看來河南非急切可攻,只好暫住武昌,相機行事。」錢江道:「武昌居四戰之地,萬難長守。況向榮現逼城下,設或清兵再集,那時四面受困,如何是好?」秀全道:「進兵四川可好么?」錢江道:「也是不好。為大王計,第一著是取江南,第二著是取河南,第三著是取山東。從前明太祖破滅胡元,也是從這三路進發,大王現欲破滅滿清,何不仿行此策?」計劃未嘗不是,馬屁也算會拍了。秀全聞到此言,不禁眉飛色舞,便道:「先生真是異才!今日正在開宴,請先生暢飲三杯,再當領教。」錢江也不推辭,只與幾位頭目,行過相見禮,便在洪天王側侍宴。天王便問他表字,叫作東平。飲至半酣,議論風生,樂得秀全手舞足蹈,彷彿如劉備遇孔明,苻堅遇王猛一般。興盡席散,錢江乘夜做了一篇好文字,於次日入呈秀全,秀全展閱道:
草莽臣錢江上言:伏維天王起義之初,笄發易服,欲變中國二百年胡虜之制,籌謀遠大,創業非常,知不以武昌為止足也明矣。今日之舉,有進無退,區區武昌,守亦亡,不守亦亡;與其坐以待亡,孰若進而冀其不亡?不乘此時長驅北上,徒苟安目前,懈怠軍心,甚無謂也。或謂武昌襟帶長江,控汴梁而引湘鄂,據險自固,然後間道出奇。以一軍出秦川,定長安,或以一軍趨夔州,取成都。不知秦隴四塞,地錯邊鄙,人悍物嗇,糧食艱難。且重關疊險,縱我攻必克,必大費兵力,勞而無成,固貽後悔。得不償失,亦棄前功,況削其支爪,究不若動其腹心之為愈也。至於四川一局,今昔異形。其在蜀漢之時,先以諸葛之賢,繼以姜維之志,六齣九伐,不得中原寸土,賴吳據長江之險以為唇齒,尚難得志,況今日哉?方今天下財庫,大半聚於東南,當此逐鹿於寧謐之時,欲以四川一隅敵天下,江知無能為也。以江愚昧,不如舍西而東,金陵建業,皆帝王建都之所。淮灑汴梁,實真人龍起之方。宜先取金陵,以為基本,次取開封以為犄角,終出濟南以圖進取。握齊魯之運河,可以坐困通倉之食,截南北之郵傳,可以牽制勤王之師。如此而有不成功者,江未信也。故為今日計,莫若急趨江南。南京底定,招集流亡,秣厲兵馬,扼要南堵,揮軍北上。左出則趨江北以進戰,急則可調淮揚之軍以繼之;右出則據黃河以拒敵,急則可調開歸之軍以應之。再發銳卒以圖西略,徇行河內州縣,直抵燕翼無返旆;更遣偏師以收南服,戡定浙東郡邑,閑窺閩粵無輕舉。兵不止於一路,計必出於萬全。外和諸戎,內撫百姓,秦蜀一帶,自可傳檄而定,此千載一時之機會也。自漢迄明,天下之變故多矣。分合代興,原無定局。晉亂於胡,宋亡於元,類皆恃彼強橫,賺盟中夏,然皆不數十年而奔還舊部,從未有毀滅禮義之冠裳,削棄父母之毛血,如今之甚且久者。帝王自有真,天意果誰屬?復我文物,掃彼腥膻,陣堂旗正,不必秘詐,軍行令肅,所至如歸。彼縱有滿洲蒙古殫精竭慮之臣,吉林索倫精騎善射之將,雖欲不望風投順,我百姓其許之乎?更有期者,草茅崛起,締造艱難,必先有包括之心,寓乎宇宙,而後有旋乾轉坤之力。知民之為貴,得民則興;知賢之為寶,求賢則治。如漢高祖之恢廓大度,如明太祖之夙夜精勤。一旦天人應合,不期自至。否則分兵而西,武昌固不能久守,且我之勢力一渙,即彼之勢力復充。久而久之,大勢一去,不能復振,噬臍之悔,誠非江所忍言者矣。筦見所及,不敢自隱,伏乞採擇施行!
秀全閱畢,便道:「奇才,奇才!」錢江開口稱臣,已中秀全之意,故極口獎賞。遂封錢江為軍師,即於咸豐三年正月元旦,連舟萬餘,載資糧軍火財帛,及所掠男婦五十萬,棄武昌東下。沿江守卒,望風披靡,只壽春總兵恩長,奉江督陸建瀛命,在中流截擊,麾下只松江兵二千名,不值長毛一掃,恩長戰死,舟師盡潰。陸建瀛方率兵數千,移舟上駛,才到九江,接到恩長死耗,從兵恟懼,霎時潰散。建瀛手下,只有十七人,駕著二舟,踉蹌走江寧。真不濟事。秀全遂於正月初九日破九江,十七日陷安慶,安徽巡撫蔣文慶自盡。秀全留安慶三日,得藩庫銀三十餘萬兩,漕米四十餘萬石,又掠得子女玉帛無數。驅運入舟,乘勝東指,連破太平蕪湖等縣,擊斃福山總兵陳勝元,至正月二十九日,已到江寧城下。連營二十四座,列舟自大勝關達七里洲,水陸兵號稱百萬,晝夜兼攻,憑南京城如何堅固,也要被他踏平了。小子有詩記事道:
天昏地黯鬼神愁,百萬強徒出石頭;
想是東南應遇劫,欃槍一現碎金甌。
究竟江寧被陷否,下回再行分解。
本回前半截是傳駱秉章,後半截是傳錢東平。駱秉章系清室名臣,長沙一役,駱已罷職,猶督兵固守,始終保全。洪秀全解圍西去,雖渡洞庭,陷武漢,而後路卒為所握。湖南不下,湘北寧能長有乎?且其後洪氏之滅,多出湘勇力,假使當時無駱秉章,則長沙已去,即有曾、羅諸人,何所恃而募勇?何所據而練軍?以此知長沙之倖存,實為保障大江之鎖鑰。清有駱公,清之幸也。錢東平掉三寸舌,獻取江南之計,不得謂其非策。明太祖嘗建都金陵矣,安得謂江南之不必取耶?唯棄武昌而不守,殊為失算。武昌據長江下游,可南可北,可東可西,洪氏有兵百萬,何不分兵東下,一守武昌,一取江南,聯絡長江上下以固根本,而顧勸其舍西取東也,奚為乎?助洪氏者,東平也,誤洪氏者,亦東平。東平固不足道哉!
第六十回陷江南洪氏定製攻河北林酋挫威
卻說江寧被困,總督陸建瀛率綠營兵守外城。將軍祥厚,副都統霍隆武,率駐防兵守內城。城外商民,亦自募義勇隊出擊,守陴官兵發炮助戰。義勇兵系臨時召募,究竟不諳戰陣,被長毛殺敗,轉身逃回,城上的炮聲,還是不絕,一陣彈子,把義勇打死無數,餘眾駭潰。長毛兵乘勢撲城,陸制台本是個文吏出身,不善督兵,勉強守了七八日,外援不至,彈丸又盡,長毛在儀鳳門外,暗穴地道,埋藏地雷,一聲爆發,城崩數丈。守門兵連忙搶築,連駐守別門的將弁,也聞聲趕集,專堵一隅。不防長毛別隊,偏從三山門越城而入,外城遂陷。陸制台自殺,秀全等進了外城,復攻內城,祥厚、霍隆武,又拚命防禦,閱兩晝夜,力竭身亡,內城亦破。長毛不問好歹,不管親仇,見財便奪,逢人便砍,遇有姿色的婦女,拖的拖,拉的拉,姦淫強暴,無所不至。豈是興漢人物?城中官紳及兵民死難,多至四萬餘人,時咸豐三年四月十日也。從洪氏東下以來,連書月日,一以見各城之易失,一以志洪氏之極盛。
秀全出所獲貲財,大犒將士,部眾都稱他萬歲,他亦居然稱朕,稱部下頭目為卿。皇帝想到手了。隨召集東王楊秀清,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等,及軍師錢江會議。錢江復上興王策,大旨在注重北伐;此外如設官開科,抽厘助餉,通商睦鄰,墾荒開礦諸條,一一申明。秀全道:「先生的奏議,統是因時制宜的良策,朕自當次第施行。但金陵系王氣所鍾,朕即欲建都定鼎,可好么?」錢江尚未回答,東王楊秀清道:「弟意本欲進攻河朔,昨聞老舟子言,河南水少無糧,地平無險,倘戰被困,四面受敵。此處以長江為天塹,城高池深,民富食足,正是建都的地方,何必異議!」錢江因東王勢大,不好多言,只說:「東王計劃,很是有理,只鎮江、揚州一帶,亟宜攻取,方可隔斷南北清軍,鞏固金陵根本。」秀清道:「這著原是要緊。」遂不待秀全下令,竟向大眾道:「何人敢去取鎮江、揚州?」丞相林鳳祥應聲願往。秀清道:「林丞相膽略過人,此去必定獲勝。但一人卻是不足,還須數人同去方好。」當下羅大綱、李開芳、曾立昌等,都願隨鳳祥前行。秀清道:「甚好,甚好!」遂請秀全發令,命眾人率眾去訖。
秀全復道:「朕既在此地建都,難道仍稱為南京么?」秀清道:「我朝既名天國,何不就稱為天京?」長毛口吻。秀全大喜,就把總督衙門,改為王宮,揀擇故家大宅,作為諸王府,募集工匠,大興土木,修築得非常華麗。於是定官制,立朝儀,訂法律官制,以王位為最大,統轄一切政務,次為丞相,有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等名目,兼理文武。行軍則專屬武職,叫作天將,有三十六檢點,及七十二指揮。又設立女官,分充宮府中女簿書,算是男女平等。朝儀設君臣座位,免去一切拜跪儀文。會議時依次坐定,言者起立,方許發言。法律如蓄妾有禁,賣娼有禁,纏足有禁,鬻奴有禁,吸鴉片有禁,略似西國的摩西十誡,號為天條,犯者立誅。以三百六十六日為一年,有閏日,無閏月。每七日一禮拜,讚美上帝。另建說教台,高數丈,演說宗教,常作天父附身的模樣。總之是不古不今不中不西的一般制度。確評!宮殿既成,正殿叫作龍鳳殿,匾額是「龍鳳朝陽」四字,旁有兩聯,一聯是:「虎賁三千,直掃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堯舜之天。」一聯是:「撥妖霧而見青天,重整大明新氣象;掃蠻氛以光祖國,挽回漢室舊江山。」這兩聯,大約是錢軍師手筆。秀全把掠取女子,選擇好幾十名,充作妃嬪,遂諏吉行升御禮,戴紫金冕,前後垂三十六旒,穿黃龍袍,渾身統用綉金盤成,當下升了御座,受文武百官朝賀。總算如願。禮畢,就在殿中大饗群臣。
忽報清欽差大臣向榮,統率大兵數萬,已到城東孝陵衛紮營了。秀全大驚道:「這個向妖,怎麼慣與我作對?總要設法除滅了他,方可安心。」道言未絕,又報清欽差大臣琦善,統率直隸、陝西、黑龍江馬步各軍,與直隸提督陳金綬,內閣學士勝保,已自河南出發,來攻天京了。秀全道:「怎麼好?怎麼好?」錢江起座道:「陛下不必著急!揚州一帶,已由老將林鳳祥等出去攻略,當能截住北軍;況琦善那廝,前在粵時,很是沒用,這路兵不足為慮。只向榮很是耐戰,又有張國梁為助,聲勢浩大,須要派遣重兵,屯駐城外,才可無虞。」正議論間,鎮江揚州的捷音,絡繹前來,並接林鳳祥奏議,略說:「二月二十一日,拔鎮江,二十三日,陷揚州,一路進行,毫無阻礙。現得金銀若干,子女若干,齎送天京,伏祈賞收。唯滿廷遣琦善到此,統率各妖,約有數萬,臣觀他營伍不整,攻城不力,毫不足懼,但留臣指揮曾立昌,防守揚州,已足堵御,臣願率兵北伐」等語。秀全向錢江道:「果不出軍師所料。」錢江道:「林丞相雖是雄才,唯孤軍深入,未免疏虞,應請添派大兵,作為後應方好。」秀清道:「就派吉丞相文元前去。」錢江道:「吉丞相么?」言下有不足意。秀清道:「吉文元系北王親戚,當不致有異心。」錢江道:「並非防他有異心,但為北伐計,非計出萬全不可。」秀清道:「方今滿清精銳,已聚南方,北省地面,料必空虛,有林、吉二人前去,何慮不勝?」錢江不便再爭,遂由秀清派吉文元去訖。原來吉文元妹子,嫁與北王韋昌輝,韋為北王,楊為東王,兩人勢力相當,楊欲獨攬大權,恐韋從旁牽掣,因此先把吉文元調開,削他羽翼,以便將來篡立。錢江窺破此意,只因洪楊為患難交,疏不間親,只得嘿然。韋楊內鬨張本。
秀全便道:「江北妖營,已不足慮,江南妖營,如何抵禦?」錢江道:「第一著是添派重兵,分堵要口,只叫堅守得住,不必與他開仗;待他曠日持久,兵心懈弛,自有破敵之策。第二著是分擾安徽、江西,截他後路,斷他餉道,憑他如何驍勇,不能耐久,將來總是難逃吾手。」秀全亟稱妙計。秀清道:「安徽、江西,系江南上流,關係甚大。看來安徽一帶,須勞翼王,江西一帶,須勞北王,我願與天王共守此城。現在我軍部下,如李秀成、陳玉成等,統是後起英雄,叫他分堵江南,何怕向、張二妖。」仍是私意。秀全道:「好!好!」遂命北王韋昌輝出兵江西,翼王石達開出兵安徽。諸王統已調開,秀清可橫行無忌了。兩王各帶天將數十人,長毛數萬眾,分路而去。
秀清又遣派部下各將,分堵雨花台、天保城、秣陵關各要口,密布得銅牆鐵壁相似,遂一味驕淫奢佚,恢拓府第至周圍四五里,服食起居,概與秀全相等。搜取城內美女三十六人,充作妾媵,號為王娘,統是破瓜年紀,綽約丰神;又與天妹洪宣嬌私相來往,亦未免有苟合勾當。每一出門,前後擁護數千人,金鼓旌旄等類數十件,又有洋縐五色巨龍一大條,長約百丈,高亦丈余,行不見人,隨著音樂,大吹大打的過去;然後繼以大轎,轎夫五十六人,轎內左右,立著一對男女,右系孌童,左系嬌妾,一捧茗甌,一執蠅拂,彷彿神仙相似。每晨高坐府中,官屬先以次進見,隨後去朝洪天王。這位天王,亦耽情酒色,鎮日里在後宮取樂,十日中只有一二日視朝,軍事文報,刑賞黜陟,一任秀清所為。秀清又是個色中餓鬼,漸漸弄得形神尩弱,還要慫恿天王,速開男女各科,由秀清主試,錢江為副。男狀元取了池州人程文相,女狀元取了金陵人傅善祥。男狀元乃是陪賓,秀清注意在女狀元。男科題為《蓄髮》檄,程文相文中有云:「髮膚受父母之遺,無翦無伐;鬚眉乃丈夫之氣,全受全歸。忍看辮髮胡奴,衣冠長玷,從此簪纓華胄,髦弁重新。」由錢江拔為男狀元。女科題為《北爭》檄,傅善祥文中有云:「問漢官儀何在?燕雲十六州之父老,已嗚咽百年;執左單于來庭,遼衛八百載之建胡,當放歸九甸。今也天心悔禍,漢道方隆,直掃北庭,痛飲黃龍之酒;雪仇南渡,並摧北伐之巢。」由錢江拔為女狀元。秀清本不甚通文,統歸錢江取錄,只看中這女狀元,才貌俱全,便叫她充東王府女簿書,日司文牘,夜共枕席。女狀元感恩圖效,格外婉媚恭順,太無廉恥。秀清非常合意。不料積寵生嬌,批判牋牘,信口詆罵,屢言首事諸酋,狗矢滿中,甚至秀清亦被她批得一文不值。秀清憤怒起來,竟說她嗜吸黃煙,枷號女館。狀元二字掃地了。紅顏女子,受了這般凌辱,免不得懨懨成病。病中上書秀清。內稱:「素蒙厚恩,無以報稱,代閱文書,自盡心力,緣欲夜遣睡魔,致干禁令,偶吸煙草,又荷不加死罪,原冀恩釋有期,再圖後效,詎意染病三旬,瘦骨柴立,似此奄奄待斃,想不能復睹慈顏,謹將某日承賜之金條脫一,金指圈二,隨表納還,藉申微意。」秀清閱畢,又動了憐惜之意,忙令釋放,並令閑散養痾,許她遊行無禁。原來長毛定製,除諸王丞相及大小官吏外,男歸男館,女歸女館,不得夾雜;就使本是夫婦,也不得同宿,違犯天條,雙雙斬首。傅善祥得任意遊行,乃是秀清特令,後來善祥竟不知去向,大索不得,頗稱狡獪,可惜失身於賊。這是后話。
且說林鳳祥帶領二十一軍出滁州,據臨淮關,進破鳳陽,兵鋒銳甚。吉文元又由浦口攻亳州,與鳳祥合軍,北趨河南。江北清營,亟令勝保分兵追躡,那林吉兩人,率著悍黨,兼程前進,好似狂風驟雨,片刻不停。勝保未入河南,林、吉已陷歸德,河南巡撫陸應谷,督兵出城,向歸德防剿,誰料警報到來,長毛已由間道趨開封。開封系河南省會,陸撫台安能不急?飛檄藩司沈兆雲等,登陴固守。沈兆雲才接撫劄,整備守城,林鳳祥前隊,已撲到城下。城中守兵,倉猝聚集,正在驚惶,虧得新任江寧將軍托明阿,方督三鎮兵過河南,乘便入援,與城兵內外夾擊,足足戰了兩晝夜,才把長毛兵殺退。林、吉小挫。
林鳳祥因開封難下,直趨河北,分兵圍鄭州滎陽縣,牽制南岸的清兵,自己卻與吉文元潛收煤艇,夤夜渡河,進搗懷慶府城。清廷已授直隸總督訥爾經額為欽差大臣,與尚書恩華,率精兵數千,馳赴河南。到了懷慶,正與林、吉相遇,林鳳祥方穴隧攻城,見援軍已至,只得分兵抵截。城中聞有援兵,知府以下,個個膽壯,格外奮力,堅守不懈。憑他如何設法,總被城中堵住。隔了數日,鄭州滎陽的長毛,亦敗竄過河,托明阿尾追而到。李開芳諫林鳳祥道:「頓兵城下,兵家所忌,我軍不如轉旆東趨,從大名進逼天津,攻心扼吭,方為上策。」鳳祥道:「懷慶扼黃河要害,懷慶不下,轉向東行,倘若腹背受敵,如何是好?」遂不聽李開芳言,一面飭人至江寧乞援,一面豎柵為城,一面深溝高壘,為自固計。兩下相持復十日,勝保又到,開芳仍請變計,鳳祥只是不從。失計在此。先後與清兵血戰,計十數次,鳳祥總不能稍佔便宜。駒光如駛,竟逾月余,清廷下旨嚴責各軍,訥爾經額與恩華、托明阿、勝保三人,不免焦灼,遂督勵將士,誓破長毛。當下分兵三路,奪攻敵柵,那邊開炮,這邊縱火,霎時間煙焰蔽空,積成紅光一片。林鳳祥等固守不住,只得棄柵出來,抵死相撲。那官軍亦拚命攔截,飛炮流彈,簡直在各兵頭下亂滾。吉文元躲避不及,中彈倒斃。長毛見傷了一個主將,只殺得一條血路,擁著林鳳祥北走。林、吉大挫。
這一戰,鳳祥麾下的精銳,幾已死盡。訥爾經額凱旋直隸,托明阿南赴江寧,單由勝保追擊鳳祥。鳳祥后無退路,竟竄入山西。
山西巡撫哈芳,一些兒都沒有預備,邊境空虛得很。鳳祥又乘虛突入,從垣曲縣出曲沃縣,連拔平陽府城,進至洪洞縣,適江寧援兵二萬人,由曾立昌、許宗揚等統帶,自東而來,與鳳祥相會。鳳祥大喜,再合軍東趨,尋出潞城、黎城兩縣間的小路,卷旗掩鼓,疾驅至臨洺關。臨洺關在直隸邯鄲縣北,系直隸省要隘。訥爾經額率軍凱旋,方在關內駐紮,忽有探馬來報,說西南角上有一大隊人馬,懸著大清旗號,向關上趕來。訥欽差茫無頭緒,便道:「這枝兵從何而至?難道是勝保的兵么?」飭令再探!探馬才出,那支兵已蜂擁而至,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沖入關中,訥軍摸不著頭腦,有幾個上前攔阻,不料來軍一齊動手,把攔阻的官軍殺得一個不剩。訥爾經額尚在營內,聞外面一片喊殺聲,出來探望,才叫得一聲苦。原來沖入關內的人馬,前隊服著清裝,後面統是紅布包頭的長毛,當時失聲叫道:「長毛到了!長毛到了!」兵士聞著「長毛」兩字,不由的膽戰心搖,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統抱頭竄去。訥爾經額也是逃命要緊,跨馬疾走。這一大隊長毛,正是林鳳祥用了詭計,掩襲訥軍,鳳祥也算聰明,無如天不容他。當下乘勢追殺,把清兵擊死多人,一徑馳到深州。深州各官,早已遁去,無阻無礙,聽長毛入城。
深州距京師只六百里,警報遞入清廷,與雪片相似。咸豐帝亟命惠親王綿愉為大將軍,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為參贊大臣,督京旗及察哈爾精兵,星夜馳剿。時勝保已收復山西平陽府,自山西趨入直隸,亦奉旨代訥爾經額後任,與惠親王、僧郡王等,夾攻長毛。這位僧郡王有萬夫不當之勇,是蒙旗第一個人物,手下的親兵,也似生龍活虎一般,這番奉命視師,仗著一股銳氣,連破敵營十數座,擊斃長毛七八百人,殺得林鳳祥不能住足,棄了深州,東走天津,又被勝保夾擊一陣,鳳祥不敢攻天津城,退據靜海,漸漸窮蹙了。三次大挫,不死何待?
北方稍靜,南方偏騷擾異常。安徽省城安慶府,被石達開再陷,江西省城南昌府,又被韋昌輝圍攻。楊秀清又遣豫王胡以晃,丞相賴漢英石祥貞等,分頭接應。皖贛兩省,糜爛不堪,幾無一人與長毛對手。只有升任按察使江忠源,奉命赴江南大營幫辦,行次九江,聞南昌圍急,倍道往援,才算得了一回勝仗,入南昌城助守。不意吉安又起了土匪,聯絡長毛,圍困府城,江忠源飛書至湖南告急,為這一書,激出一位清室中興的大功臣來。看官!你道大功臣是誰?就是湖南湘鄉人曾國藩。
國藩字伯涵,號滌生。他降生的時候,家人夢見巨蟒入室,鱗甲燦然,嘗相傳為異事。道光十八年中進士,至道光末年,已升至禮部右侍郎。咸豐元年,詔求直言,國藩應詔,有詳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一折,語語切直,幾干罪譴。還虧大學士祁雋藻,及國藩會試時房師季芝昌,極力解救,方得免罪。二年丁母憂回籍,適洪楊四擾,烽火彌天,有旨令他幫助巡撫張亮基,督辦團練,搜查土匪。他本是理學名家,擬請守制終喪,不欲與聞軍事,適友人郭嵩燾,勸他墨絰從戎,不違古禮,於是投袂而起,募農夫為義勇,用書生為營官,仿明朝戚繼光束伍成法,逐日操練,遂創成團練數營。湘軍發軔。已而張亮基移督湖北,駱秉章回撫湖南,國藩與秉章很是投契,練勇亦愈集愈多,是時得忠源乞援書,遂入見駱撫道:「江岷樵系戡亂才,不可不救。」原來江忠源表字岷樵,國藩在京時,江適會試,謁見國藩,談了一會方去。國藩曾說他后必立名抗節,至此與駱撫議妥,遂遣湘勇千二百,楚勇二千,營兵六百,屬編修郭嵩燾,及道員夏廷樾,知縣朱孫詒,帶領赴援。忠源弟忠濟,暨諸生羅澤南,亦各率子弟鄉人,隨同前去。湘軍出境剿敵,好算破題兒第一遭了。看官記著。正是:
建州一脈延王氣,衡岳三湘出輔臣。
湘軍出境以後,勝敗如何,當於下回交代。
洪氏之不終也宜哉!定都江寧,尚無關得失,乃安居縱樂,荒淫無度,軍國大事,盡歸楊秀清掌握,秀清專權自恣,淫佚與洪氏同,而驕縱且倍之。君相若是,寧能成功乎?林鳳祥等率眾北犯,本系洪氏勝算,越淮入汴,所向無前,可謂銳矣。然不乘清軍未集之時,馳入齊魯,進窺燕都,而乃西趨懷慶,迂道力爭,復從山西間道,繞入直隸,師勞力竭,安能不敗?寧待深州大挫,始知其無成耶?然觀洪楊之皮相西法,屠毒同胞,即使北犯而勝,亦無救於亡。故本回為洪楊惜,亦為洪楊病。林鳳祥、吉文元輩,猶為本回之賓。項莊舞劍,意在漢王,閱者當於言外求之。
第六十一回創水師衡陽發軔發援卒岳州鏖兵
卻說湘軍出援江西,到了南昌,長毛即上前抵敵,兩下酣戰起來。究竟湘軍是初次出山,敵不過百戰餘生的悍卒。羅澤南等又統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憑他如何奮勇,受著這厲害的槍彈,不是倒斃,就是受傷,虧得江忠源引兵殺出,才接應湘軍入城。檢點兵士,湘楚軍及營兵,已喪失一二百名,羅澤南的朋友,亦死了七人。當下與江忠源商議,忠源道:「鋼非煉不成,劍非磨不銳,湘楚各勇,仗義而來,很是可敬,但未經磨鍊,不能與悍黨爭鋒。目下不如出擊土匪,先求經驗;若能把土匪剿平,也可翦長毛羽翼。那時長毛少了援應,解圍而去,亦未可知。」老成遠見。眾人齊聲贊成。於是夏廷樾出攻樟樹鎮,羅澤南出攻安福縣,江忠濟及劉長佑,出攻泰和縣,留郭嵩燾、朱孫詒兩人,偕江忠源守城。不到半月,各路土匪統已平靖,各軍亦陸續歸來。忠源遂會集將士,督率出城,與長毛惡鬥一場,竟將長毛殺退,追至十數裡外乃回。湘楚軍始有喜色。
郭嵩燾道:「這城雖已解圍,無如賊勢飈忽,來往無定。且東南各省,多半阻水,江中統是賊舟,一日遇風,可行數百里,解了這邊的圍,就向那邊圍住,我若馳救那邊,他又到這邊來了。他由水路,我由陸路;他用舟楫,我用營壘;他逸我勞,何能平賊?現在須亟辦長江水師,沿江剿堵,方能取勝。」忠源鼓掌稱善,遂令嵩燾回湖南,請國藩代為奏請。國藩具疏詳陳,主張造船購炮,募兵習操,洋洋洒洒數千言,無非是肅清江面的大計劃。朝旨准奏,即命國藩照奏施行。國藩奉命,自長沙移至衡州,趕造戰船,創辦水師,經過無數手續,問過無數熟手,才造成戰船三種:一種叫作快蟹,船式最大,用槳工二十八人,櫓八人;一種叫作長龍,比快蟹略小,用槳工十六人,櫓四人;一種叫作三板,船最小,用槳工十人。每船各置艙長一名,炮手三名,頭工二名,柁工一名,副柁二名。快蟹系營官坐船,長龍作為正哨,三板作為副哨,募集水師五千人,日夕操練,共成十營。六營兵自衡州募來,即令成名標、諸殿元、楊載福、彭玉麟、鄒漢章、龍獻琛六人,作為營官。四營兵由湘潭募來,即令褚汝航、夏鑾、胡嘉垣、胡作霖四人,作為營官。褚汝航曾任粵省同知,頗諳水師情形,遂兼任水師總統。又增募陸師五千人,分為十三營,派周鳳山、儲玫躬、林源恩、鄒世琦、鄒壽璋、楊名聲及國藩季弟國葆等,分營統帶。並特保舉游擊塔齊布為副將,充作先鋒。極力敘寫,為殄滅長毛張本。水陸共得萬餘人,由國藩總轄,一俟船炮辦齊,糧械完備,即擬沿湘而下,與長毛決一雌雄。
忽報長毛攻陷九江,分股竄湖北。署湖廣總督張亮基,兵潰田家鎮,江忠源赴援,亦被殺敗,長毛已進趨武昌了。國藩道:「前閱京報,湖廣總督,已由吳老先生補授,張署督已調撫山東,為什麼出兵打仗,還是張署督主持呢?」過了數日,接到湖廣總督緊急公函,拆開一瞧,乃是新督吳文熔乞援手書。原來吳文熔系國藩座師,聞武漢危急,乃馳抵武昌,張亮基才得交卸。此時長毛兵已連破黃州漢陽,武昌吃緊萬分,因向國藩處求救。國藩苦炮械未齊,一時不能出發,奈朝旨亦來催促,上奉君命,下顧師恩,不得不酌遣數營,赴鄂救急。正在派遣,又遞進吳督文書,總道是二次促援,及展閱后,方知長毛已經擊退,並說衡湘水師,關係全局,宜加意訓練,毋輕赴敵。國藩才放下了心,停軍不發。
誰知安徽的警信,又日緊一日。自石達開攻破安慶,安徽文武大吏,皆避至廬州,權作省治。奈長毛酋秦日綱又至,連陷舒、桐二城,在籍侍郎呂賢基殉難,日綱直趨廬州。朝旨授江忠源巡撫安徽,且飭國藩出兵,與忠源同援廬州。國藩擬部署大定,始行出發,而忠源已由鄂赴皖,冒雨前進,到六安州,將士多病,忠源亦疲憊不堪。六安吏民,遮道乞留。忠源不可,留總兵音德布統千人入守,自率數百人,力疾至廬州。廬州城內的官吏,已多半逃去,糧械一無所有,只有千餘名營兵,及千餘名團勇,連忠源帶去親卒數百,統得三千人,忙督率登陴,誓死守城。才隔一宵,秦日綱已薄城下,忠源仗著一片熱誠,激厲將士,日夜扞禦,日綱倒也無法可施,方思撤圍東去,忽胡以晃自安慶馳至,步騎約十餘萬,來助日綱,密結城中知府胡元煒,作為內應,從水西門掘了地道,埋葯爇火,轟陷城牆十多丈。忠源猶拚死堵塞,且戰且築,不想胡元煒已潛開南門,放長毛入城,霎時間火勢燎原,闔城鼎沸。忠源知不可為,掣佩刀自刎。手下一仆,從後面抽去佩刀,背忠源出走。忠源嚙仆耳,血流及肩,仆不堪痛苦,將忠源委地。長毛亦已追及,忠源復徒手搏戰,格殺長毛數人,身中七槍,投水自盡。果不出國藩所料。敗報傳至衡州,國藩嘆息不已,正悲悼間,黃州又來警耗,報稱湖北總督吳文熔陣亡,國藩大驚。原來吳文熔初到武昌,巡撫崇綸,擬移營城外,陰謀脫逃,文熔即至撫署,約與死守,崇綸不以為然。文熔憤甚,拔出佩刀,擲諸案上,厲聲道:「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司道以下敢言出城者,污吾刀!」於是崇綸不敢異議。至武昌圍解,崇綸慮不相容,私念不如先發制人,遂奏劾文熔閉城坐守。朝廷信崇綸言,信漢人,總不如信滿人。促文熔出省剿賊,文熔方調貴州道員胡林翼,率黔勇六百人會剿。林翼未至,朝命已到,不得已帶了七千人,出赴黃州,適值殘臘雨雪,滿途軍士,相率僵斃,崇綸又遇事掣肘,軍械輜糧,不肯接應。文熔嘆道:「吾年過六十,何惜一死?可惜死得不明不白。」隨進薄黃州,休息數日,已是咸豐四年正月中。文熔探得長毛張燈高會,遂發兵襲擊,不料反墮敵計,中途遇伏,官軍嘩潰。文熔率都司劉富成,往來衝突,手刃長毛數十名,究因軍心懈散,寡不敵眾,竟下馬叩辭北闕,投河而亡。國藩聞座師凶信,復探悉崇綸傾陷狀,便切齒道:「可恨崇綸,我若得志,必誅此人。」
忽又有朝旨到營,令速率炮船兵勇,出援武昌。國藩乃傳集水陸兵馬,從衡州起程,到長沙取齊。水師沿湘而下,陸師分道而前,這一隊擊楫中流,那一隊揚鞭大道,正有如火如荼的聲勢。表揚處具有深意。途次聞長毛兵已陷岳州,破湘陰,入寧鄉,不禁失聲道:「了不得!了不得!」遂命水師趨湘陰,陸師趨寧鄉,褚汝航率數船先進,湘陰城內的長毛,望風退去。國藩聞前隊得利,督戰船繼進,才到洞庭湖口,十八姨忽然作怪,狂飈陡作,白浪滔天。這班戰船內艙長柁工,連忙下帆拋錨,尚且支撐不住。一陣亂盪,兩船相撞,慌亂了許多時辰,方有些風平浪靜。檢點船隻,已損失好幾十號,勇丁亦溺斃了數百名。國藩令收入內港,暫緩出師。
忽接陸軍詳報寧鄉得勝,長毛遁去,國藩道:「這是還好。」言未畢,又有兵目來報,儲統領玫躬逐北陣亡,國藩連叫可惜。接連又有人報稱:「鄒統領壽璋,楊統領名聲等,殺敗長毛,追至岳州,不料王統領鑫,自羊樓司潰回,衝動我軍,長毛又乘勢殺來,我軍亦被殺敗了。」國藩道:「王璞山專喜大言,我前時曾勸他斂抑,他竟不信,反與我別張一幟,今朝失敗,咎由自取,可惜我軍亦被牽動,應亟去接應方好。」遂令褚汝航率領水師三營,赴岳州援應陸師,汝航甫去,警信又來,長毛復殺入湘江,踞住靖港,別遣一隊繞襲湘潭,佔住長沙上游,頓時觸動了國藩的忠憤,口口聲聲埋怨王璞山。小子前次敘述水陸各將,未曾說起王璞山,不得不補敘明白。璞山即王鑫表字,與國藩同里,國藩治團練時,嘗相助為理。嗣因王鑫負才恃氣,與國藩意見不合,遂自募鄉勇二千多人,別為一軍,至此聞長毛竄入湖南,獨率鄉勇阻截,才抵羊樓司,遇著長毛大隊撲來,鄉勇膽怯,不戰自潰。國藩既與他微有嫌隙,又因鄒楊各軍,被他牽擾,長毛乘勝長驅,掩入上游,心中遂越加懊恨,於是檄塔齊布回援湘潭,自督舟師迎擊靖港。
方才出發,貴州道胡林翼到來。林翼字貺生,號潤芝,湖南益陽縣人氏,也是個進士出身,素有韜略。吳文熔初督雲貴,正值林翼需次貴州,相見之下,大加賞識。及文熔移督湖廣,因調林翼為助。曾、胡齊名,敘述所以獨詳。林翼到湖南,聞吳督已經戰歿,途中又被長毛阻隔,只得來見曾國藩。國藩延入,抵掌高談,吐棄一切,說得國藩非常傾心,當下令林翼率了黔勇,偕塔齊布同往湘潭。塔齊布系旗籍中翹楚,胡林翼系漢員中巨擘,一個膂力過人,一個智謀出眾。兩將直至湘潭,打一仗,勝一仗,長毛頭目,沒有一個是他敵手。
只曾國藩出師靖港,遇著西南風,水勢湍急,被長毛乘風殺來,戰船停留不住,紛紛奔潰。國藩憤極,猝投水中,虧得左右趕緊撈救,總算不死。兩次出湖,第一次遭風漂沒,第二次遇敵潰散,可見治事甚不容易。隨退駐省城南門外妙高峰寺,定了一回神,便召眾將弁商議道:「靖港一敗,北面受困,倘或湘潭失守,南面又要吃緊,豈不要前後受敵么?」楊載福起身道:「今日的時勢,只有添兵去救湘潭,湘潭得勝,後路無虞,方可并力驅逐敵船。載福不才,願帶水師一營,去助塔副將。」國藩尚在躊躇,彭玉麟道:「楊君之計甚是,此處且堅守勿動,待湘潭收復,水陸夾攻,不怕長毛不敗。彭某也願同去一走!」國藩見彭、楊二人,主見相同,便即依從。彭、楊遂整集船舶,扯起風帆,命柁工水手向南速駛。
到了湘潭附近,遙聽岸上一片戰鼓聲,震得波搖浪動,料知此時定在開戰,令更加檣急進,直薄湘潭城下,見長毛水陸兩路,夾攻湘軍,塔齊布、胡林翼兩人,分頭抵敵,正是血肉相薄的時候,楊載福出立船頭,當先沖入,彭玉麟繼進。長毛不意水師猝至,相顧愕眙,剛思回船相撲,不防火彈火藥,飛入船中,煙焰冒空直上,船內的長毛,腳忙手亂,這邊未曾救滅,那邊又被燒著。長毛見不是路,多半棄船登岸,剩得小船數艘,划槳飛奔,也被彭、楊手下追及,開炮轟沉。逃上岸的長毛,碰著塔、胡兩軍,正在截殺,楊載福、彭玉麟已燒盡敵船,也擺船近岸,躍登岸上,用刀一招,水師陸續隨上,殺得長毛遍地是血,死了四五千人。長毛知湘潭難保,一溜風逃得精光。塔、胡、彭、楊四營官,收復湘潭城,差專弁至長沙報捷。
國藩日盼消息,接到捷書,乃奏陳靖港、湘潭勝負各情,並自請交部議罪。奉旨:「靖港敗衄,不為無咎,姑念湘潭全勝,加恩免罪,趕緊殺賊自贖。湖南提督鮑起豹,未聞帶兵出省,僅知株守,有負委任,著即革職,所有提督印信事務,暫由塔齊布署理」等語。國藩接旨,即檄塔齊布回省。塔齊布入見,國藩就告知恩眷,並慰勞一番。塔齊布亦深為感謝。國藩復將水陸各軍,汰弱留強,重整規模,指日進剿。
適值廣西知府李孟群,率水勇千名,廣東副將陳輝龍,率戰艦數艘,同到長沙,都向曾營內投遞手本,由國藩同時接見。國藩本是虛心下氣,延攬人材的主帥,無論何人進謁,總叫他不要拘束,隨便自陳。這是曾公第一好處。兩人縱談了一回,統是意氣自豪,不可一世,輝龍尤睥睨一切。國藩暗暗嗟嘆,只囑咐他小心兩字。暗伏二人結果。
辭出后,軍弁來報,華容、常德、龍陽各縣城,統被賊陷。國藩道:「賊勢至此,我軍不能再緩了。」言未已,澧州、安鄉等城,又報失守,接連來了一枝湖北敗兵,保著湖北巡撫青麟,逃至長沙。國藩道:「巡撫有守城的責任,為什麼逃至此地?莫非武昌已失守么?」看官記著湖北巡撫,本是崇綸,崇綸丁艱去職,由學政青麟攝篆,總督乃是台涌,接吳文熔職任。台湧出省剿賊,長毛偏泝江而上,連破安陸府、荊門州,直逼荊襄。幸虧荊州將軍官文,遣游擊王國才,率兵勇千七百人,擊退長毛,長毛重複下竄,轉攻武昌。青麟未諳軍旅,又因城中餉匱,不能固守,只得棄了城奔到長沙。武昌再陷。青麟投刺曾營,國藩拒不見面,入城去見駱巡撫,駱秉章亦不甚款待,遂繞道奔赴荊州,途次奉旨正法,台涌亦革職,並命曾國藩迅速進剿。於是國藩分水師為三路,褚汝航、夏鑾等為第一路,陳輝龍、何鎮邦、諸殿元等為第二路,國藩自率楊載福、彭玉麟等為第三路。陸師亦分三路,中路屬塔齊布,西路屬胡林翼,東路屬江忠淑、林源恩。六路大兵,一齊出發。
早有細作通報長毛,長毛倒也驚慌,退出常澧,專守岳州。褚汝航、夏鑾,鼓棹直前,駛至南津,長毛出港迎戰,正殺得難解難分,陳輝龍、何鎮邦、諸殿元復到,兩路夾攻,長毛漸卻。楊載福、彭玉麟,又督戰船駛入,把長毛的戰船,沖作四五截,眼見得長毛大敗,棄掉戰船十數艘,拚命的逃去了。水師乘勝驅至岳州,守城的長毛,還想抵禦,誰知塔齊布亦自陸馳到,與水師夾擊岳州城,一陣鼓噪,把長毛趕得無影無蹤。隨即迎曾帥入城。安民已畢,當令前哨偵探敵蹤,回報長毛水軍在城陵磯,陸軍在擂鼓台。國藩道:「這兩處離城不遠,仍舊在岳州門口,還當了得。」急命水師攻城陵磯,陸師攻擂鼓台,各將都奉命出發。只國藩在城留守,眼望旌旗,耳聽消息。第一次軍報,城陵磯水師大勝,獲戰船七十六艘,斃長毛千餘,生擒一百三十名;第二次軍報,陸師已薄擂鼓台,戰敗賊酋曾天養。國藩自語道:「這次可直達湖北了。」過了一日,接到第三次軍報,水師追長毛至螺磯,途遇南風,為敵所乘,褚汝航、夏鑾、陳輝龍、何鎮邦、諸殿元等,先後戰歿,國藩大驚失色,正是:
勝敗靡常,佹得佹失;
軍情變幻,不可預測。
欲知後來勝負情形,試看下回分解。
曾國藩始練湘勇,繼辦水師,沿湖出江,為剿平洪楊之基礎,後人目為漢賊,以其輔滿滅漢故。平心而論,洪楊之亂,毒痡海內,不特於漢族無益,反大有害於漢族,是洪楊假名光復,陰張凶焰,實為漢族之一大罪人。曾氏不出,洪楊其能治國乎?多見其殘民自逞而已。故洪楊可原也而實可恨,曾氏可恨也而實可原。著書人秉公褒貶,無私無枉,筆致曲折淋漓,猶其餘事。
第六十二回湘軍屢捷水陸揚威畿輔復安林李授首
卻說褚汝航等進兵螺磯,遇著逆風,被長毛順風縱火,燒掉了三十多艘戰船,褚汝航等不肯退走,硬要與長毛拚命。陳輝龍越加氣憤,從火中跳進躍出,指揮部下,究竟水火無情,一眾英雄,陸續畢命。這信傳達岳州,試想這再接再厲的曾大帥,能不驚心動魄么?虧得楊、彭二將,又差軍弁飛速進見,報稱退守陵磯,扼住要口,長毛已經退去,國藩稍稍放心,只想褚汝航等患難至交,到此盡行戰歿,未免痛心;隨令同知俞晟代汝航,令他收拾餘燼,再圖大舉。愈失敗,愈激厲,遺大投艱,端恃此舉。
正布置間,軍報又到,塔軍門大破擂鼓台,陣斬賊目曾天養。國藩一想,陸師得此大勝,正好抄至城陵磯,會合水師,進攻長毛,只恐塔齊布勢孤,不敷調遣;方在躊躇,忽報周鳳山、羅澤南自長沙到來,國藩大喜,立即延入。周、羅二人行禮畢,便道:「駱中丞聞水師新挫,特遣某等前來聽差。」原來二人本留守長沙,奉駱撫命來助國藩,國藩遂令周鳳山赴擂鼓台,羅澤南赴城陵磯。二人甫去,李孟群又到。孟群父卿谷,曾官湖北按察使,武昌再陷,卿谷殉難,孟群得此凶信,日夜泣血,稟請駱撫,願前敵報仇;當下入見曾帥,號淘大哭。國藩也陪了數點眼淚,隨即溫言勸慰,令他駛至城陵磯,幫助水師。
自是水陸兩軍,齊集城陵磯。城陵磯附近有高橋,長毛紮下營寨,作為城陵磯犄角。塔軍門奉國藩檄,匹馬單刀,直趨高橋,長毛率眾來撲,塔軍門把刀一招,後面的羅、李各軍,統趕上來殺長毛。長毛鬥不過,敗奔城陵磯。湘軍乘勢追上,城陵磯的長毛,約有二萬餘名,傾巢出來,惡狠狠的來敵湘軍。塔軍門一馬當先,沖入長毛隊里,打長毛時,滿人中之最得力者,只一塔齊布,可謂碩果僅存。湘軍隨後殺入。適天雨如注,東南風大作,湘軍乘風猛撲,人人拚命,個個爭先,拔去竹籤數丈,躍過濠溝兩重,殺聲與風雨聲相應,震動天地,嚇得長毛步步倒退。湘軍越發奮勇,連毀敵壘十餘坐,水師亦擊沉敵船數十艘,從城陵磯殺到螺山,從螺山殺到金口,簡直是沒有歇手,任他長毛兇悍,總是敵不住湘軍。戰了兩三日,把東岸的旋湖港,芭蕉湖,道林磯,鴨欄磯,又西岸的觀音洲,白螺磯,陽林磯,各處地方的敵壘,一掃而空。從此由岳入湘的門戶,方穩固無虞了。保全湖南,虧此一戰。
國藩接著捷報,就從岳州出發,進駐螺山,拜疏奏捷。有旨賞給三品頂戴。國藩上疏力辭,並附陳李孟群忠勇奮發,思報父仇,現在服尚未闋,請從權統領水師,借專責成。朝旨擢孟群為道員,不準國藩辭賞。國藩復出駐金口,飭水陸兩軍,乘勝窮迫,聲勢撼天,所向無敵。適荊州將軍官文,亦遣將魁玉、楊昌泗等,率五千人來會,軍容愈盛,遂復蒲圻、嘉魚等縣,直入武漢境內。是時湖北總督,換了楊霈,亦收復蘄水、羅田,及黃州府屬各城,北路亦漸次肅清。
國藩遂召集諸將,商取武昌。羅澤南袖出一圖,指示諸將道:「欲攻武昌,須出洪山、花園兩路,花園瀕江環城,聞悍賊悉眾死守,洪山賊勢少減,然亦屯有重兵。羅某願攻洪山。」塔齊布微笑道:「羅山先生,避難就易,未免不公。」原來羅澤南字羅山,素講理學,湘鄉人多執贄為弟子。羅山從軍,弟子亦多半相隨,軍中多稱為羅山先生。只羅山向來持重,不輕出戰,塔齊布屢次挑激,此次因花園一路,要塔往攻,所以出言誚讓。國藩忙道:「羅山亦並非膽怯,只慮部下不足,現加派兵二千,令羅山弟子李迪庵,統帶接應,羅山便好往攻花園了。」代為解圍,真好主帥。澤南應允,隨率兵去訖。
塔齊布去攻洪山,澤南自為前鋒,令弟子李續賓為後應。續賓即迪庵名,與澤南同隸湘鄉縣籍,身長七尺,膂力過人,至此始獨率一軍,隨澤南進行。澤南將到花園,長毛已出來迎截,兩造正鏖戰不下,忽北岸火光燭天,大炮聲陸續不絕。長毛恐江面失敗,無心戀戰,慌忙退入壘中。原來花園北瀕大江,內枕青林湖,長毛南北列營,置炮累累,向北者阻清水師,向南者阻清陸軍。國藩既遣去澤南,復令楊載福、俞晟、彭玉麟、李孟群、周鳳山等,率水師前後進擊,縱火焚敵船,火炮火球,飛擲如雨,敵船被毀幾盡。長毛的屍首,浮滿江濱。澤南趁勢攻敵壘,壘有九,四面立柵,上列巨炮,澤南令軍士攜著手槍,俯伏而進。長毛開槍轟擊,軍士毫不畏懼,執槍滾入,近壘始起。前列奮登,后隊繼上,自辰至酉,連克八壘,還有一壘,是長毛大營,悉眾來爭。澤南手下,已覺疲乏,幾乎不能支持,巧值李續賓到來,一支生力軍,橫厲無前,將長毛一陣擊退。長毛尚據營自固,適俞晟、楊載福等,已自江登陸,夾攻長毛大營。長毛至此,已勢窮力竭,只得棄營逃走。極寫花園之不易攻入。澤南進薄武昌,塔齊布亦攻克洪山,隨後踵至,城內長毛宵遁,遂復武昌。隔岸的漢陽城,由荊州軍統領楊昌泗,奉曾公命,渡江收復,相距只一小時。還有黃州府城,亦由知府許賡藻,率團勇攻克,僥倖生存的長毛,四散竄去。
國藩馳至武昌,奏報武昌、武漢的情形,由咸豐帝下諭道:
覽奏,感慰實深。獲此大勝,殊非意料所及。朕唯兢業自持,叩天速救民劫也。欽此。
隔了一日,又有諭旨一道,寄至武昌。其辭云:
此次克複兩城,三日之內,焚舟千餘,蹋平賊壘凈盡,運籌決策,甚合機宜。尤宜立沛恩施,以彰勞功。曾國藩著賞給二品頂戴,署理湖北巡撫,並加恩賞戴花翎,塔齊布著賞穿黃馬褂。欽此。
國藩奉詔后,疏稱母喪未除,不應就官,堅辭巡撫職任。奉旨照允,仍賞給兵部侍郎銜,另授陶恩培為湖北巡撫,飭曾國藩順流進剿。國藩遂統領水陸各軍,沿江東行,下大冶,拔興國,破蘄州,直達田家鎮。田家鎮系著名險隘,東面有半壁山,孤峰峻峙,俯瞰大江,一夫為守,萬夫莫開。長毛復從半壁山起,置橫江鐵鎖四道,欄以木簰,遍列槍炮,另置戰船數千艘,環為大城,好象一座巨島,岸上又有敵壘二十餘座。湘軍自蘄黃東下,陸師先至,塔、羅二將為統領,與田家鎮長毛,開了一仗,雖擒斬了數千名,尚不能越雷池一步。
至楊載福、彭玉麟等踵至,定議分水師為四隊:第一隊用洪爐大斧,熔鑿鐵鎖;第二隊挾炮進攻,專護頭隊;第三隊俟鐵鎖開后,駛至下游,乘風縱火;第四隊守營各勇,依令並舉。四隊排齊,楊載福率副將孫昌凱,作為第一隊先導,熔斬鐵鎖,駛舟驟下,餘三隊陸續繼進。開炮的開炮,放火的放火,逼得長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那時岸上的塔、羅二軍,望見水師已經得手,亦各宣軍令,急攻敵壘,先進者賞,退後者斬。各軍士拚命向前,刀削槍截,尚不濟事,也順風縱起火來。於是江中縱火,岸上亦縱火,燒了一日一夜,就使銅牆鐵壁,也變成了一片焦炭。不亞當年赤壁情景。可憐紅巾長發,死於水,死於火,死於刀兵槍彈,都向鬼門關上報到。還有一小半長毛,不該死在此地,統紛紛逃命。這次乃是湘軍同長毛第一次惡戰,岸上的長毛營二十三座,江中的長毛船五六千艘,被祝融氏收得精光,遂拔田家鎮。自是湘軍威名震天下。
長毛首領陳玉成,竄至廣濟,聯合秦日綱、羅大綱等,分守各要隘,怎禁得塔、羅二軍,乘勝前來,步步逼人,節節進剿,連趨避都來不及,還有何心抵當?廣濟不能守,轉走黃梅。黃梅乃湖北、江西、安徽三省總匯的地方,陳、秦、羅三個頭目,并力死拒,挑選悍卒數萬名,駐紮城西的大河埔,分遣萬餘名守小池口,萬餘名扼城北,數千名游戈水陸,互為援應。塔軍才至雙城驛,距大河埔十里,尚未立營,玉成已率眾殺來,虧得塔軍素有紀律,奮登山岡,立住腳跟,養足銳氣,衝殺而下。正酣斗間,楊、彭等已攻進小池口,不由玉成不走。湘軍水陸齊進,立毀大河埔敵營,城北的長毛,已望風遁去。塔齊布猛撲城頭,首受石傷,裹創再攻,長毛不能支,縋城竄去,遂復黃梅。
國藩進駐田家鎮,連日奏捷,又附陳吳文熔被陷狀,應前回。奉旨令崇綸自盡,並優獎國藩。國藩因湖北略平,遂督軍順流東下,直攻九江。湖北下竄的長毛,糾合安慶新到的長毛,固守九江城,急切不能攻下。那時河北的長毛,恰有肅清的消息,小子只好將九江戰事,暫擱一擱,別敘那河北情形。筆似分水犀。
長毛丞相林鳳祥,自深州敗走,返據靜海,分兵屯獨流及楊柳青二鎮,作為犄角。清將勝保,進攻不能下,且被長毛殺敗一陣。咸豐四年正月,清郡王僧格林沁,亦率軍趨至,會合勝軍,先攻獨流鎮。獨流鎮的長毛,最是獷悍,固壘抗拒,清軍連沖數次,都被擊退,惱了有進無退的僧郡王,嚴申軍法,留勝保軍堵住楊柳青,自率精騎踹入敵營。長毛更番堵御,奈見了僧王虎威,都已心驚膽栗,且戰且走。這邊僧軍更抖擻精神,上前奮殺,不一時已將敵營踏破。僧軍轉旆攻楊柳青,見勝軍已經殺入,接踵而進,立刻蕩平。二鎮已破,靜海的長毛,自然立腳不住,由鳳祥挈領南竄,入踞阜城。
阜城縣外,有堆村、連村、林家場三處,俱占要害,鳳祥就分兵屯駐,連寨以待。僧王一到,相度地勢,立派副都統郭什訥、達洪阿、副將史榮椿、侍衛達崇阿等,分頭縱火。東延西燃,把三村房屋,燒得一間不留,逃得慢的長毛,都做了火燒鬼,逃得快的,還算走入城中。僧王正圍攻阜城,滿擬指日克複,忽報安徽長毛,由金陵遣至山東,偷渡黃河,攻陷金鄉縣,於是急遣將軍善祿等,分兵馳援。
過了一日,廷寄復下,令勝保速赴山東,堵剿匪目曾立昌、許宗揚。原來曾立昌、許宗揚二人,由鳳祥派遣,暗使往會山東長毛,攻擾臨清州,冀解阜城的圍困,鳳祥確是多智,奈勢已窮蹙何?所以清廷有此諭旨。勝保到了山東,臨清州聞已失陷,山東巡撫張亮基,奉旨革職遣戍,連勝保、善祿等,亦遭褫革,戴罪自效。勝保氣的了不得,偕善祿馳攻臨清,日夜轟擊。城內的長毛,頗有能耐,一味堅守,勝保大憤,督軍士三面猛攻,單剩南面一隅,放走長毛。長毛因有隙可逃,漸漸鬆懈,被清兵一擁登城,城立拔,長毛紛紛南奔。
勝保不及安民,即出城追趕,到了冠縣,一蓬火,燒死長毛頭目陳世保。曾立昌、許宗揚等,落荒而逃,遁至曹縣,四面築起木城,為固守計。勝保追至曹縣,與善祿密議道:「曾、許兩賊,已是窮蹙,定不能固守此城;但彼竄我追,何時方能住手?必須想一斬草除根的計策,方便收軍。」善祿躊躇一會,也無良法,只請勝保周視地形。勝保留善祿攻城,自率輕騎數十名,往各處巡閱一天。是晚回營,即與善祿附耳數語,令善祿分兵去訖。
到了夜半,勝保傳軍士各執火具,往焚木柵,霎時間煙焰蔽天,嚇得長毛四散奔逃,勝保恰趁這黑霧迷漫的時候,麾眾上城,曾、許二人,知不可守,即棄城出竄。勝軍恰緊緊追趕。時已黎明,曾、許兩人,逃至漫口,見前面水色微茫,料無去路,正思沿河竄逸,忽河側有一支兵殺到,視之,乃系清將軍善祿所領的馬兵。善祿於此處出現,上文附耳數語,即此可見。曾、許急忙回頭,勝保又率步兵追到,馬步夾攻,就使曾、許兩人有三頭六臂,也是抵擋不住,「啯咚啯咚」數聲響,曾立昌、許宗揚,都投入水中,眼見得兩道靈魂,隨河伯當差去了。差使不斷,尚是幸事,恐怕河伯要帶去問罪,奈何?其餘的長毛,不是赴水,定是身死刀下,悉數殄除,無一漏網。
東境業已肅清,勝保整軍而回,途次聞林鳳祥,已竄入連州。看官!你道林鳳祥何故入連州呢?他聞曾、許已攻入臨清,擬乘此還軍,聯絡曾、許,遂棄了阜城,南竄連州,占踞連鎮。僧王率眾南追,勝保也移師會剿,總道林鳳祥已成瓮鱉,不日可平。誰知鳳祥真來得厲害,自知無生還望,索性拼著老命,堅持到底。僧王攻一日,鳳祥守一日,僧王攻一月,鳳祥守一月,僧王方焦躁的了不得,忽有長毛自南門殺出,勢甚兇悍,僧王急麾兵攔阻,已是不及,被他突圍而去。這突圍的長毛統領,乃是李開芳。原來鳳祥尚未知山東敗耗,特遣開芳南走,接應曾、許,合軍來援。開芳到了山東,曾、許已溺斃多日,無處求救,瘋狗噬人,不管好歹,窺見高唐州守備空虛,竟一鼓陷入,殺死知州魏文翰,他尚思分踞村莊,陡聞城外鼓角喧天,清將勝保,已率軍追至城下,沒奈何登陴死守。自是勝保圍高唐,僧格林沁圍連鎮,此攻彼守,足足相持了半年。
僧王本是個驍悍人物,到此也無可奈何,看看冬季將盡,兩湖的捷報,連日傳來,僧王恨不得立破敵壘,晝攻夜撲,一息不停,方將連鎮踏平了一半。連鎮系東西二砦,聯絡而成,所以叫作連鎮,僧王費了無數氣力,才將西鎮攻破。鳳祥收拾餘燼,堅守東鎮,直至咸豐五年正月,糧儘力窮,方被僧軍猛力攻入。鳳祥尚是死戰,可奈前後左右,統是僧軍,此牽彼扯,活活的被他擒住,檻送京師。僧王再移軍攻高唐,高唐自勝保圍攻,也是半年有奇,李開芳的堅忍,不亞鳳祥,僧王仗著初到的銳氣,攻撲一番,仍然無效。他卻想了一計,令全軍一律退去。是時城內聞僧軍到來,到也驚惶,及見城外的清兵,盡行退去,不得不乘機出竄。詎料行未數里,清兵竟漫山蔽野的掩殺過來,開芳知不能敵,回頭狂奔,直到荏平縣屬的馮官屯,入村踞守。那時開芳手下的長毛,只有五百多人,尚與僧、勝兩軍,堅持了兩個月。僧王決河灌敵,開芳始無路可走,終被僧軍擒去,解往京師,與鳳祥並受凌遲罪。河北肅清,洪天王的兵力,從此只限於南方,不能展足了。林、李一死,已定洪氏興亡之局。小子又有俚句一首,詠林鳳祥、李開芳道:
北上鏖兵固善謀,孤軍轉戰死方休。
如何所事偏非主,空把明珠作暗投。
僧王凱旋,清廷行凱撤典體,免不得有一番熱鬧。那時咸豐帝喜慰非常,遂釀出一場大公案來,小子且至下回敘明。
本回為洪氏興亡之關鍵,自曾國藩戰勝江湖,而湘軍遂橫厲無前;自僧格林沁肅清燕魯,而京畿乃完全無缺。南有曾帥,北有僧王,是實太平軍之勁敵,而清祚之所賴以保存者也。林鳳祥、李開芳二人,為太平軍之佼佼者,轉戰河北,至死方休。令洪氏子一入金陵,用以攻北,即親率全軍為後應,則河北之籌備未足,江南之牽掣無多,一鼓直上,天下事殆未可料。不此之圖,徒令林、李兩頭目,孤軍圖河,至京畿被困,已挽救無方,林、李死而洪氏已亡其半矣。讀此回已見洪氏子之必亡。
第六十三回那拉氏初次承恩圓明園四春爭寵
且說咸豐帝迭聞捷報,心中欣慰。少年天子,蘊藉風流,只因長毛蔓延,烽煙未靖,不免宵旰勤勞,連那六宮妃嬪,都無心召幸。這番河北肅清,江南復連報勝仗,自然把憂國憂民的思想,稍稍消釋。大凡一個人,遇著安逸時候,容易生出淫樂的念頭,況咸豐帝身居九五,年方弱冠,哪裡能拋除肉慾?若抑若揚,絕妙好辭。即位二年,曾冊立貴妃鈕祜祿氏為皇后。皇后幽嫻靜淑,舉止行動,端方得很,咸豐帝只是敬她,不甚愛她。此外妃嬪,雖也不少,都不能悉如上意。只有一位那拉貴人,芙蓉為面,楊柳為眉,模樣兒原是齊整,性情兒更是乖巧;兼且通滿漢文,識經史義,能書能畫,能文能詩,滿清二百多年宮闈裡面,第一個能幹人物,要算這位那拉氏。就使順治皇帝的母親,相傳是色藝無雙,恐怕還不能比擬呢。回應孝庄后。
這位那拉氏籍貫,說將起來,恰要令人一嚇,她就是被清太祖滅掉的葉赫國後裔。回應第二回。太祖因掘出古碑,上有「滅建州者葉赫」六字,所以除滅葉赫。只因太祖皇后,本是葉赫國女兒,為了一線姻親,特令苟延宗祀,但不過陰戒子孫,以後休與結婚。順治后頗謹遵祖訓,傳到咸豐時候,已是年深月久,把祖訓漸漸忘懷;且因那拉氏的祖宗,並非勛戚出身,入宮時只充一個侍女,後來漸遭寵幸,封為貴人。清制:皇后以下,一妃二嬪,貴人列在第三級,與皇后尚差四等,本來是不甚注意,誰知後來竟作了無上貴婦。命耶數耶!
那拉氏幼名蘭兒,父親叫作惠征,是安徽候補道員,窮苦得不可言狀,遺下一妻二女,回京乏資,虧了個清江知縣吳棠,送他賻儀三百兩,方得發喪還京。看官!你道這吳知縣何故送他厚賻?吳宰清江時,曾有副將奔喪回籍,與吳有同僚舊誼,因副將舟過清江,乃遣使送給厚儀,不意去使誤送鄰船。這鄰船就是那拉氏姊妹北歸,正慮川資不繼,忽來了這項白鏹,喜從天降。那是吳縣官得知誤送,幾欲索還,旋聞系惠征喪船,從前也有一面緣,就將錯便錯的過去,不過把去使訓斥了一頓。誰知後來的高官厚祿,都是這三百兩銀子的報酬。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是吳縣官運氣。蘭兒曾語妹道:「他日吾姊妹兩人,有一得志,休要忘吳大令厚德。」志頗不小。
回京后,過了一二年,正值咸豐改元,挑選秀女,入宮備使。蘭兒奉旨應選,秀骨姍姍,別具一種丰韻,咸豐帝年少愛花,自然中意,當即選入宮中,服侍巾櫛。蘭兒素好修飾,到此越裝得秀媚。娥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用討武瞾檄中語,已寓深意。只因咸豐帝政躬無暇,蘭兒的佳運,尚未輪著,所以暫屈轅下。到了咸豐四年,這蘭兒命入紅鸞,緣來福輳,竟居然得邀天寵了。一日,咸豐帝退朝入宮,面上頗有喜色,適值皇后奉太后召,赴慈寧宮。宮嬪競上前請安,蘭兒也在後面隨著跪下,被咸豐帝瞧見,不由的惹起情腸,當下令宮嬪各回原室,獨留蘭兒問話。蘭兒一寸芳心,七上八下,也不知是禍是福,遂向咸豐帝重行叩見。咸豐帝溫顏悅色道:「你且起來,立在一旁!」蘭兒復叩首道:「謝萬歲爺天恩。」這六個字從蘭兒口中吐出,彷彿似雛燕聲,黃鶯語,清脆得了不得。待蘭兒遵諭起侍,由咸豐帝仔細端詳,身材體格恰到好處,真箇是增之太長,減之太短,亭亭玉立,無一不韻。那滿頭的萬縷青絲,尤比別人格外潤澤,玄妻鬒髮,不過爾爾;還有一雙慧眼,俏麗動人,格外可愛。情人眼裡出西施,況蘭兒確是可人。頓時把這位少年天子,目不轉瞬的注著蘭兒。蘭兒不覺俯首,粉臉上暈起桃紅,含著三分春意,愈覺秀色可餐。咸豐帝瞧了一回飽,方問她年歲姓名。蘭兒一一婉答,咸豐帝猛然記憶道:「不錯不錯,你入宮已一兩年了。朕被這長毛鬧得心慌,將你失記,屈居宮婢,倒難為你了。」這數語傳入蘭兒耳膜,感激得五體投地,又叩謝溫語優獎的天恩。咸豐帝見她秀外慧中,越加憐愛,恨不得立命承御,適值皇后回宮,不得不遣發出去。看官記著!這一夕,咸豐帝就在別宮,召進蘭兒,特沛恩膏。蘭兒初承雨露,弱不勝嬌,輸萬轉之柔腸,了三生之夙孽。綺麗中帶譏諷語。一宵恩愛,曲盡綢繆,把咸豐帝引入彀中,翌日,即封她為貴人。她從此仗著色藝,竭力趨承,不到一兩年工夫,竟由聖天子龍馬精神,鑄造出一個小皇帝來。
這且慢表,單說清宮挑選秀女,不限年例。咸豐帝因寵幸那拉貴人,免不得續添宮娥,準備服役,遂又下旨重選秀女。滿蒙各族女孩兒,年在十四歲以上,二十歲以下,一概報名聽選。只有財有勢的旗員,不忍拋兒別女,方賄賂宮中總監,替他瞞住,餘外不能隱蔽。一日,正是皇上親視秀女期限,一班旗下的女子,都與父母哭別,隨了太監,往坤寧宮門外,排班候駕。自辰至未,車駕不至,諸女來自民間,驟睹宮衛森嚴,已是心中忐忑;兼且站立多時,飢腸轆轆,未免怨恨起來。嗟嘆聲,嗚咽聲,雜沓並作。總監怒喝道:「聖駕將至,汝等倘再哭泣,觸動天威,恐加鞭責,那時追悔無及。」諸女被他一喝,越發慌張,戰慄無人色。
忽有一女排眾直前,朗聲道:「我等離父母,絕骨肉,入宮聽選,統是聖旨難違,家貧莫贖,沒奈何到此。就使蒙恩當選,也是幽閉終身,與罪犯囚奴相似。人孰無情,試想父母鞠育深恩,無以為報,生離甚於死別,寧不可慘?況現在東南一帶,長毛遍地,今日稱王,明日稱帝,天下事已去大半,我皇上不知下詔求賢,慎選將帥,保住大清江山,還要戀情女色,強攫良家女,幽閉宮禁中,令她們終身不見天日,一任皇上行樂,歷朝以來的英主,果如是么?我死且不怕,鞭撲何懼?」滿清一代的奏議,多是媕阿取容惶悚感激的套話,鋪寫滿紙,不意有此女丈夫,真正難得。這一番話,說得宮監們個個伸舌。事有湊巧,咸豐帝御駕適到,太監料已聽見,忙將這女子縛住,牽至咸豐帝前請罪,叫她下跪。她偏不跪,仍抗言道:「奴一女子,粗知大義,不比你們齷齪小人,專知逢君之惡。今日特來請死,何跪之有?」咸豐帝龍目一瞧,見她庄容正色,英氣逼人,不禁心折,便令太監替她釋縛,溫言諭道:「你前番的說話,朕在途中,只聽得一半,你再與朕道來!」那女子照前複述,毫無囁嚅情狀。咸豐帝道:「你真不怕死么?」那女子道:「聖上賜奴死,奴死了,千秋萬古,頗識奴名,但不知聖上將自居何等?」說到此句,便欲把頭觸柱。王鼎尸諫,不及此女。咸豐帝忙令太監攔住,便極口贊道:「奇女,奇女!朕命宮監送你回家便了。」並召諸秀女上前,問願入選否?諸女皆不敢答。咸豐帝道:「汝等都沒有答應,想是不願入選,宮監可一一送還,不準無禮!」咸豐帝之不亡,賴有此耳。於是直言的女子,領了眾女俯伏謝恩,隨眾太監出去。
咸豐帝回宮,尚記念這奇女子,等到太監復旨,便問此女何人?太監奏稱:「此女出身寒微,他父是個驍騎校官職,是小得很哩。」咸豐帝道:「你不要輕視此女,此女若不識文字,斷不能為此言。」太監道:「萬歲爺真是聖明。聞女家甚貧,全靠這女課童度日,得資養親哩。」咸豐帝道:「忠孝兩全,確是奇女,不意我旗人中,恰有這般閨秀,朕倒要設法玉成,保全她一世方好。」自是咸豐帝時常留意,嗣因某親王喪偶,遂代為指婚。小子並非杜撰,可惜這女子姓氏,一時無從搜考,只好待他時查出,再行補敘。
且說咸豐帝聞了旗女直言,頗思勵精圖治,日夕聽政,連那拉貴人都無心召幸。一日朝罷,接閱兵部侍郎曾國藩奏報:「水陸各軍,合攻九江城,賊堅守不能下,臣督水師三板船駛入鄱陽湖,毀去賊船數千艘,追賊至大姑塘,被賊抄襲後路,將內湖外江隔斷,賊復夜襲臣船,倉猝抵禦,竟致敗衄,臣座船陷沒,案卷蕩然。臣自知失算,愧對聖上,願馳敵死難,經臣羅澤南勸臣自贖,臣是以待死候旨,伏乞交部嚴加議處!臣雖死,且感恩不朽」云云。咸豐帝瞧了又瞧,不禁長嘆,便召軍機大臣入內,將奏報遞閱。內中有個滿軍機文慶,閱奏畢,便道:「曾國藩確是忠臣,即如此次敗仗,毫不隱諱,據實自劾,已見他存心不欺。現在東南一帶,如國藩的忠誠,實無幾人,皇上果加恩寬宥,他必愈加感激,時思報稱。奴才愚見,欲滅發逆,總在這國藩身上呢。」文慶頗獨具真鑒。咸豐帝沉吟半晌,方道:「你說亦是,你去擬旨罷!」文慶便草擬上諭,略說:「曾國藩自出岳州后,與塔齊布等協力同心,掃除群醜,此時偶有小挫,尚於大局無損。曾國藩自請嚴議之處,著加恩寬免」等語。擬畢,由咸豐帝瞧過,隨即頒發。
只咸豐帝心中,未免怏怏,有幾個先意承志的宮監,便導咸豐帝去逛圓明園。這圓明園是全國著名的靈園,園中一切布置,沒有一件不玲瓏精巧,豁目賞心。所有樓台殿閣,不計其數;昔人所謂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也差不多的景象。作者慣將亡國殷鑒作為比擬,可為善諷。此外如青松翠柏,瑤草琪花,碧澗清溪,假山幻嶂,更覺得密密層層,迷離心目。咸豐帝朝罷餘閒,嘗去遊玩。這日到了園中,正值隆冬天氣,花木多半蕭疏,不免鬧中帶寂,咸豐帝轉灣抹角,向各處逛了一周,終覺得無情無緒。行一步,嘆一聲。宮監知龍心未悅,只得曲意奉承,多方湊趣。有一慧且黠的某總管,竟啟口稟奏道:「這園內的花草,得邀宸盼,也算是修來幸福。可惜經冬凋謝,不能四時皆春,現應續選名花入園,令它顏色常新,方不負聖躬寵眷。」咸豐帝聞言微笑道:「世上沒有不凋的花草,任它萬紫千紅,一遇風霜,便成憔悴,除非是有美人兒,或者還可代得。」某總管道:「本年挑選秀女,萬歲爺聖德如天,叫她們個個回家。倘若不然,令群女入值園內,豈不是眾美畢具了?」咸豐帝道:「一班都是旗女,也不見什麼好處。」總管道:「萬歲爺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只叫一道聖旨,令各省選女入侍,就使西子太真,亦可立致。」歷代主子,統由此輩教壞。咸豐帝道:「祖制不準採選漢女,哪裡可由朕作俑?」總管又道:「宮裡應遵祖制,園內想亦無妨。」硬要逢君之惡,殊屬可恨!咸豐帝想了一回,便道:「這也須秘密辦理,不宜聲張。」某總管說聲遵旨,俟咸豐帝游畢,即隨駕回宮。
不到半年,南中已獻入漢女數十名,供值圓明園,分居亭館,個個是纖穠合度,修短得中。更有那裙下雙彎,不盈三寸,為此金蓮瘦削,越覺體態輕盈。咸豐帝得了許多美人,每日在園中游賞,巧遇艷陽天氣,春色爭妍,悅目的是鬢光釵影,撲鼻的是粉馥脂芳。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香國蜂王,任情恣采,今夕是這個當御,明夕是那個侍寢,內中最得寵幸的,計有四人,咸豐帝賜她們芳名,叫作牡丹春,杏花春,武林春,海棠春。
牡丹春住在圓明園東偏,宮院名牡丹台,嗣改名鏤月開雲;杏花春住在圓明園西室,宮院名杏花村館;武林春住在圓明園南池,池上建起一座寢宮,天然佳妙,池名武林春色,宮院亦就池出名;海棠春住在圓明園北面,宮院恰不是海棠名號,偏叫作綺吟堂。在咸豐帝的意思,乃是將四春佳麗,分居四隅,綰住那一年春色,自己作為護花使者。樂將極矣。無如雨露雖是宏施,膏澤總難遍及,重門寂寂,夜漏遲遲,聽隔院之笙歌,惱人情緒,看陌頭之楊柳,倍觸愁腸。由悲生怨,由怨生妒,酸風醋霧,迷漫全園。誰意四春奪寵之時,正值太后彌留之日,咸豐帝入侍慈躬,好幾日不到圓內,羊車望幸,愈覺無期。接連又是太后崩逝,哭臨奉安的手續,忙了兩三個月。咸豐帝頗盡孝思,百日以內,未嘗入園。至易夏為秋,時日已多,哀思漸殺,方再入園中游幸。當時四春娘娘,都已料聖駕將臨,眼巴巴的在園探望。偏這杏花春慧心獨運,捷足先登,數日前已遍賂值園宮監,叫他留意迎駕。那宮監得了好處,自然格外獻功,咸豐帝未入園門,狡太監已先探報。杏花春即帶領宮眷等,至要路迎迓,遙見御駕徐徐過來,早已輕折柳腰,俯伏在地。是時因太后喪期,妃嬪等都遵制服孝,杏花春淺妝淡抹,越顯得雲鬟鬒黑,玉骨清芬。咸豐帝瞧將過去,好似鶴立雞群,分外奪目,多日不見,益令人醉。忙龍行虎步的走將攏來,令她起立。杏花春珠喉婉轉,先稟稱臣妾迎駕,繼稟稱臣妾謝恩,然後站起嬌軀,讓咸豐帝先行,自率宮眷等后隨。到了寢宮,又復叩首請安。咸豐帝叫她不必多禮,並賜旁坐。這時候的杏花春自然提足精神,殷勤獻媚,把這咸豐帝籠住不放。留連至晚,即留宿在杏花村館。翌日,復由咸豐帝特旨,開群芳宴,傳諭各宮妃子貴人,都到杏花村館領宴。那時六院三宮,接奉聖諭,就使心中未愜,也只好聯翩前來。園內的牡丹春、武林春、海棠春,滿肚子含著醋意,終究不敢不到。只有鈕祜祿后,領袖宮闈,天子不能妄召,所以未嘗與宴。還有一位那拉貴人,奉了命,竟叫宮監回奏,稱病不赴。咸豐帝聖度汪洋,總道她身懷六甲,無暇責備,誰知入宮見嫉,她已別有心腸。那拉氏之心術,已露一班。是日,杏花村館,大集群芳,「花為帳幄酒為友,雲作屏風玉作堆,」說不盡的綺膩風光,描不完的溫柔情態。咸豐帝至此,樂得不可言喻。恐怕此時的歡樂,只有咸豐帝一人,杏花春或尚得其半,此外則陽作歡娛,陰懷妒忌,未必盡如帝意也。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圓則易缺,滿則易傾,咸豐帝一生,也只有這場韻事,算作極樂的境遇了。後人曾有詩詠道:
纖步金蓮上玉墀,四春顏色斗芳時;
圓明劫後宮人在,頭白誰吟湘綺詞?
咸豐帝罷宴后,次日早朝,忽接到六百里加緊奏章,忙拆開一閱,乃是荊州將軍官文,奏稱武昌復失,巡撫陶恩培以下,大半殉難,不禁大驚。看官!要知武昌失守情形,待小子下回說明!
酒色財氣四字,為人生最大之魔障,而色之一關,尤為難破,其釀禍亦最甚。士大夫之家無論已,試觀歷朝以來,亡國之朕,大半由於女色。若僅僅酗酒,僅僅嗜財,僅僅使氣,雖不能無弊,國尚不至於亡。咸豐帝頗號英明,當時稱為小堯舜,觀其聞選女之讜言,不加以罪,反褒獎之,其器識已可見一班,然卒未能屏除肉慾,幸那拉,嬖四春,為主德累,四春尚未足亡清,而那拉實為亡清之張本,夫豈真遺碑成讖,非人力可以挽回者?主德可以格天,主不德,天數始不能逃也。本回專載清宮事,於咸豐帝之明昧,或抑或揚,隱寓勸懲之義,而於前后各回曆述戰事外,列此一回,尤足令人醒目。
第六十四回羅先生臨陣傷軀沈夫人佐夫抗敵
卻說湖北巡撫陶恩培,蒞任兩月,因省城初復,元氣中枵,兵民寥落,守備空虛,陶撫方趕緊籌防,不料長毛大至,連破漢口、漢陽,直達武昌。小子於六十二回中,曾敘武昌克複事,由曾國藩苦心孤詣,塔齊布以下將弁,效死前驅,方得殺敗長毛,奪回武漢,為什麼長毛又得達武昌呢?看官不必動疑,小子即要詳敘。自曾國藩戰敗鄱陽,內湖外江,水師隔絕,長毛復分軍趨長江上游。湖北總督楊霈,本有兵勇二萬名,駐紮廣濟,適值咸豐四年除夕,營中置酒高會,總道長毛麕集九江,一時不致復來,且安安穩穩的過了殘臘,再作計較。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正在歡飲酣呼的時候,營外忽然火起,急忙出營瞭望,那火勢已經燎原,火光中躍出無數紅巾,個個是執著大刀,橫著長槍,向營內撲來。營兵醉眼模糊,錯疑是祝融肆虐,帶來的火兵火卒,涉語成趣其實是長毛掩襲,縱火攻營,等得營兵回報,還有何人敢去抵敵?楊霈倉皇失措,嚇得魂不附體,連逃走都來不及,幸虧將官李士林,效死抗敵,截住營前,楊霈方得向營後走脫。士林本是個長毛出身,經楊霈招降,恩禮相待,所以得他保護,逃了性命。虧此一著。奔到漢口,暗料長毛必進薄武漢,不如擇個僻靜處,將就安身,遂借防敵北竄的名目,一溜風趨至德安府,才住了腳。
這時長毛泝江而上,如風馳電掣一般,陷漢口,破漢陽,竟到武昌省城。巡撫陶恩培麾下,只有兵勇二千,連守城尚且不足,那裡能出城堵截?等到長毛已逼城下,勉率司道等登陴固守,一面遣人至江西求援。曾國藩正被長毛截入鄱陽,不能展足,至此聞武昌危急,只得飛檄外江水師統領俞晟,帶了幾艘戰船,去援武昌;又保薦胡林翼為湖北臬司,付他陸軍六千名,從間道赴武昌。水陸兩軍,星夜前進,至小河口、鸚鵡洲、白沙洲等處,被長毛阻住。開了數仗,小小獲勝,誰知長毛另股,復由興國上竄,徑撲省城。陶撫台已困守多日,怎禁得長毛麕集,一時迫不及防,竟被長毛攻入。陶撫以下,如知府多山,游擊陶德燾等,皆力戰陣亡。武昌三陷。胡林翼等馳救無及,只得扼守金口,收集潰卒,再圖恢復。
廷旨擢林翼為湖北巡撫,更飭曾國藩分軍赴援。國藩想棄了江西,轉援湖北,一時不能解決,乃召幕賓會議。湘鄉生員劉蓉,向與國藩友善,國藩許他為卧龍,至是適襄戎幕,遂起座道:「江西形勢,上下受敵,我軍孤懸此地,如在瓮中,決非萬全計策。但今欲往援湖北,坐棄江西,亦屬非計。我軍一去,九江賊眾,必內破南昌,上走鄂岳,乃是越不得了。看來眼前只可整繕水師,接應陸師,務期攻克九江,才得西援東剿。」國藩點頭稱善;遂檄塔軍門,仍圍九江,不可輕動,自己馳抵南昌,添置船炮。
忽報饒州、廣信兩府城,接連失陷,國藩頗為驚惶,羅澤南時正在營,投袂而起,願往一剿。國藩遂撥他高弟李續賓軍,一同去訖。可見為主帥者,不可無良將為輔。去了數日,得廣信捷音,報稱:「羅李兩軍,連克大水橋、陳家山,乘勝追剿,擊斃長毛首領,立復廣信府城」等語,國藩稍稍心安。
楊載福、彭玉麟,因船炮尚未備齊,暫時乞假回湖南,國藩應允。楊、彭二人甫去,九江陸師,又來了一封燒角文書,報稱塔軍門病歿了。又是一驚。這位塔軍門齊布,由侍衛揀發外任,從都司薦擢提督,所向有功。鄱陽湖一戰,水師陷入湖中,四面皆敵,幾乎全軍覆沒,虧得他帶領陸軍,截住岸上長毛,血戰獲勝,遙為聲援。那時鄱陽湖內的長毛,多自去救應陸兵,於是楊、彭諸將,方得收拾殘師,退扼上游。前回敘鄱陽戰事,只錄曾國藩奏報中數語,未曾詳明,故此處復補入事迹。這回圍攻九江,計已多日,憤激的了不得,致患心病,半日即劇,死於軍中。國藩聞信,不暇哀悼,忙出城下船,率領水師出發九江。途中遇敵船來撲,由國藩一聲號令,紛紛殺出。長毛見他來勢兇猛,也即退讓。國藩無心追趕,竟至九江陸師營內,哭奠一番。並聞塔軍門部曲童添雲,先日陣亡,免不得也去祭奠。隨令幾員將士,擁護喪車回籍;並命周鳳山暫代塔任,用好言撫慰部眾,叫他繼述塔公遺志。塔軍門待下有恩,與士卒同甘苦,因此塔雖病歿,軍心不變。滿人中得此良將,也算奇特。
國藩復遣水師攻湖口,初次得勝,繼復失利,退扎青山,又由國藩馳撫。部署已定,回駐南康。途次聞義寧縣失陷消息,又擬調兵往救;嗣復接到羅澤南來書,知已由廣信馳還,收復義寧,書中復陳述厲害,稱:「東南大勢在武昌,得武昌乃可控制江皖,江西亦得屏蔽。若株守江西,徒與賊搏戰,無益大局,請自率所部,徑出湖北,規復武昌,再引軍東下,取登高建瓴局勢,會合水陸各軍,合力攻湖口,截住敵船上下,方可肅清江西。」國藩服他議論,但因江西三面皆敵,塔軍門已死,楊、彭尚未到來,一旦有急,無人可使,所以遲遲未答。
澤南等待數日,未見複音,遂單騎至南康,面陳機宜,國藩允准派五千精卒為助。劉蓉進見道:「大帥麾下,唯恃塔、羅兩君,塔公已亡,羅公又令他遠行,將來緩急誰恃?」國藩道:「我也曉得這個苦況,但為東南大局計,不得不然。倘羅軍能迅復武昌,自可回救江西。我是雖困猶榮了。」劉蓉道:「照此說來,原是不能不去,劉某不才,願隨羅公一行,或可少資臂助。」援湖北即是救江西,劉霞軒畢竟不弱。說著,羅澤南已來辭行,國藩即遣劉蓉同去。澤南道:「得劉君為助,還有何說!但九江一帶的陸師,只宜堅守,不宜屢攻,願明公轉飭諸將。」國藩道:「敬聽忠告。」於是澤南啟程,經國藩送出城外,握手依依,猶有留連不舍之狀,曾、羅二人,自此永訣。國藩道:「羅山此去,為國立功,不負大丈夫壯志。後會有期,謹從此別!」澤南道:「不復武昌,誓不見公。」壯士一去不復還,大有易水悲歌氣象。國藩聞言,神經為之悵觸,但號令已出,不好收回,便嘆息而別。郭嵩燾又送了一程,至柴桑村,澤南請嵩燾回去,嵩燾道:「曾帥坐困江西,君去必不能支,如何是好?」澤南道:「曾公所治水師,幸能自立,但教曾公常在,便無他患。俗語說得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苟不亡清朝,此老斷不至死。」確論。隨與嵩燾揖別,至義寧領了部卒,向西進發。
沿途疊接探報,楊載福,彭玉麟二將,已由湘撫駱秉章遣募水師,赴鄂助剿,鄂署撫胡林翼,已自金口進薄武昌。澤南頗為喜慰,遂分軍為三,自領中營,李續賓領左營,劉蓉領右營,風馳雨驟的趕入湖北,一戰克通城,再戰克崇陽,進拔蒲圻,並復咸寧。適胡林翼軍,自漢陽敗退,渡江而南,與澤南相會。林翼道:「長毛真厲害得很,我屢攻武昌不下,轉攻漢陽,幾陷賊中,幸鮑都司春霆,划船相救,方得免禍,看來長毛還不易除滅哩。」澤南道:「鮑都司非即鮑超么?他系四川奉節縣人氏,曾隸塔軍門部下,後由曾帥拔充哨官,隨戰洞庭,異常驍勇,確是一員猛將,將來必立奇功。」鮑超歷史,從澤南口中敘出,筆法善變。林翼道:「羅山兄所見,與弟相同。」澤南道:「現在德安一路,消息如何?」林翼道:「從前楊制軍回屯德安,欲遣我駐紮漢川,截賊北走。羅山兄!試想武漢為長江咽喉,武漢不復,賊將四齣,哪裡還能堵截?我便具疏力爭,虧得聖明在上,俯從愚見,所以在此相持。不意楊制軍棄了德安,直走棗陽,真是畏縮得很。現在改任荊州將軍官文為湖廣總督,西凌阿為欽差大臣,進攻德安,比從前稍有起色了。」藉此數語,了結楊霈。正談論間,忽報偽翼王石達開,率眾數萬,將到蒲圻城下了。澤南起身道:「蒲圻新復,又來悍寇,真箇了不得。羅某且去殺他一陣再說。」林翼道:「君為前驅,我為後應,能夠殺退此賊,還好合攻武漢。」於是澤南在前,林翼在後,兩軍趨至蒲圻,正遇石達開前鋒。澤南鼓勇而前,英風銳氣,辟易千人。長毛前隊散去,后隊繼上。胡軍隊亦到,接應羅軍。兩下酣斗,直殺到天昏地暗,鬼哭神愁,石達開才麾眾退去。羅、胡收軍入城,次日出探,石達開已馳入江西去了。澤南道:「賊去江西,曾帥越加危急,看來我軍只可急攻武昌,必待武昌克復,方得返援江西。」林翼亦以為然,遂合軍直趨武昌,分屯城東洪山,及城南五里墩。
是時欽差大臣西凌阿,攻德安不克,有旨革職,令官文代任督師。官文連破德安、漢川,進薄漢陽。長毛堅守武漢,屢攻不下,江西警報,日甚一日,澤南憤極,誓死攻城。長毛亦不甘退讓,每夜遣悍卒出城襲營。澤南設伏數處,誘敵進來,伏兵陡起,將長毛圍住。長毛拚命殺出,已有四百個頭顱,向地上滾去。妙語。自咸豐六年正月至二月,大小百數十戰,羅軍雖勝多敗少,總不能撲入城中。
三月朔,忽有大星隕落西北。晨起,大霧漫天,長毛蜂擁出城,與羅軍決一死戰。這番對仗,不比往日,那長毛都是舍了命,前來猛撲,險些兒把羅軍殺退。羅軍多是鄉裡子弟,夙負氣誼,不肯相棄,總算還抵擋得住。澤南執旗指揮,憑他槍林彈雨,總是不退一步。怎奈槍彈無情,射中左額,血下沾衣,澤南忍痛收軍,長毛亦退入城去。
胡林翼聞澤南受傷,忙來視病,起初見澤南還可支持,到三月八日,病不能起,汗出如瀋,林翼入視,不禁流涕。澤南張目,見林翼在側,握住林翼手,便道:「武漢未克,江西復危,不能兩顧,正是可恨。我死不足惜,弟子迪庵,可承我志,願公提挈,期滅此賊。」林翼點頭,澤南遂瞑目而逝。澤南已受布政使職銜,至此出缺,由林翼疏奏,優旨照巡撫陣亡例撫恤,並賜祭葬,予謚忠節。羅山是興清功臣,且以書生赴大敵,其志可嘉,故敘述獨詳。
林翼遂令李續賓代統羅軍,仍扎洪山,林翼亦仍駐五里墩。會江西乞師文書,星夜投遞,林翼不得已,派兵四千往援。援師未至,江西省已大半糜爛。先是太平國翼王石達開,攻入安徽省城,頗知聯結民心,張榜安民,斟定賦稅,百姓頗有些畏服。既而秦日綱又至,攻破廬州,擊斃江忠源,安徽全省,幾盡入長毛手。達開遂率眾旁出,馳至湖北,被胡、羅二軍擊退,轉入江西,連破義寧,新昌,瑞州,臨江各城。廣東土寇,復逃出湖南,侵入江西邊境,陷安福、分宜、萬載等縣,聯絡長毛,合趨袁州,南昌戒嚴。
國藩飛檄周鳳山軍,解九江圍,回駐樟樹鎮,屏蔽省會。此時江西陸師,只有周鳳山一支人馬,水師統將,如楊、彭等,又皆在湖北助剿。國藩危急萬分,唯馳檄兩湖,乞濟援師,奈遠水難救近火,一時總盼望不到。忽有一人敝衣草履,跨著大步,走入曾營。營弁欲去通報,他迫不及待,徑入內見曾國藩。國藩一瞧,乃是彭玉麟,不覺大喜,便道:「雪琴來得真好。」雪琴系玉麟表字,呼字不呼名,系朋友通例。玉麟答稱:「因江西緊急,徒步來此,七百里路,走得兩日半,今日才到。」國藩道:「你真是我的好友!」遂派領水師,赴臨江縣扼剿。
正在調遣,周鳳山敗報已到,乃是兵潰樟樹鎮。國藩忙自南康趨南昌,助巡撫文俊守城,奈吉安府、撫州府等,又陸續失守,江西七府一州五十餘縣,統被陷沒。只南昌、廣信、饒州、贛州、南安五郡,尚為清屬。廣信府在撫州東,長毛酋楊輔清,由撫州進攻,虧得一員女將軍,佐夫守城,激厲兵民,才將府城保住。這位女將軍是誰?乃是林文忠公則徐女,署廣信知府沈葆楨妻。大書特書。
沈葆楨自御史出任知府,原任是九江,未到任,九江已陷,乃改署廣信。此時正在河口辦糧,城中吏民,聞長毛將至,逃避一空。及葆楨聞信,馳歸署中,只剩了一個夫人。外而幕僚,內而仆婢,統已星散。葆楨問道:「你何故獨留?」林氏道:「妾為婦人,義當隨夫。君為臣子,義當守城。君舍城安往?妾舍夫安適?」大義凜然,不愧林公令愛。葆楨道:「區區孤城,如何能守?」林氏道:「內署尚有金帛,妾已檢出,準備犒軍。大堂上已設巨鍋一隻,可以炊爨,準備餉軍。現在且令軍民暫時守城,再作計較。」葆楨道:「幕友已去,仆婢已散,何人辦理文書?何人充當廚役?」林氏道:「這個不難,妾都可以代勞。」
於是葆楨召兵民入署,取出內署金帛及簪珥等屬,指示兵民道:「長毛將到,這城恐不可守,汝等可取此出走,作為途中盤費。我食君祿,只能與城存亡,從此與汝等長別。」遣將不如激將,葆楨也有智謀。兵民齊聲答道:「我等願隨大老爺同守此城,長毛若來,殺他幾個,亦是好的。就使殺他不過,也願與城同盡。」葆楨道:「汝等有此忠誠,應受本府一拜。」隨即起座,恭恭敬敬的向兵民一揖。兵民連忙跪下,都道:「小的哪裡敢當!總憑大老爺使喚便是。」葆楨令兵民起立,遂將金帛等分給,兵民不肯受賜。葆楨執意不允,兵民遂各受少許,一一拜謝。
當下林夫人出堂,荊布釵裙,左手攜米,右手汲水,到大鍋前司炊。兵民望見,便道:「太太如何執爨?」林夫人道:「汝等為我守城,我應為汝造飯。」兵民道:「城是國家的城,並非老爺太太應該守城,小人們不必守城;老爺太太這般恩待,小人們如何過意得去?」林夫人道:「但得諸位儘力,我與老爺已感激多了。少許勞苦,何足掛齒?」隨即造好了飯,令兵民飽食一餐。兵民各執了軍械,踴躍登城,葆楨自去巡視一周,返入署內,與夫人林氏道:「兵民等雖已感我恩義,情願死守,但寡不敵眾,奈何?」林氏道:「此去至玉山,約九十里,有浙江總兵饒廷選駐守,他系先父舊部,當可乞援。」葆楨道:「如此甚好,待我修起書來。」林氏道:「君是巡城要緊,文牘一切,由妾代理。」隨即入內修書,修好后,出交葆楨。葆楨取來一瞧,字字作淡紅色,既不是墨,又不是硃,忙看下款,乃是林氏血書四字,即張著目呆看林氏。林氏道:「君毋過慮!這是指血書成,不甚要緊。」葆楨聞言,也為墮淚。
此書一發,那總兵饒廷選,自然兼程馳到。饒廷選入城,長毛才薄城下,遙見城上旌旗嚴整,已自驚心,不想城中復殺出一員饒鎮台手下將士,統似生龍活虎一般,一當十,十當百,殺得長毛大敗虧輸,退五里下寨。次日,饒鎮台又來攻營,後面是沈本府押隊,帶來兵勇越多,呼聲震動天地,長毛先已膽怯,戰了幾個回合,便即逃去。這番勝仗,傳入曾國藩耳中,自然將夫婦共守事,奏達清廷,廷旨擢葆楨為兵備道,后且升任江西巡撫。文肅公自此成名,夫人城永垂不朽。士民感頌慈蔭,至今不絕。
這且慢表,且說江西警報,遍達兩湖,經湖北巡撫胡林翼,遣兵四千,馳至湖南,巡撫駱秉章,亦派劉長佑、蕭啟江,分道赴援。國藩弟國華,又募兵數千,轉戰而東,連克新昌、上高各城,直抵瑞州。國藩乃再遣李元度、劉於潯、黃虎臣等,分頭接應。自是江西與兩湖,漸漸通道,軍務方有起色。誰知江南大營,竟於咸豐六年五月間敗潰,向榮憂死,洪天王氣焰驟漲一倍,正是:
貔虎合群方逞勇,鯨鯢得勢又揚鬐。
欲知大營潰敗情形,且至下回再表。
塔、羅二人,為曾氏麾下之最著名者。但塔本武夫,從軍是其天職,羅為文士,獨能組成一旅,親當大敵,亦古今來之罕見者也。且以理學名家,具兵學知識,尤為難能可貴。或者猶以反抗洪氏少之,抑知洪氏盜也,生平行事,無一足取。試問明火執仗,殺人越貨諸徒,為民間害,設處聖明之世,其有不立殺無赦乎?周公誅管蔡,猶不失為聖人,蓋亂賊必誅,無論親疏,不得恕罪。執是以論,於羅山何病?若沈夫人以一婦女身,具偉丈夫膽略,是殆所謂巾幗而鬚眉者非耶?林公家法,可於其女見之。是回為名士傑女合傳,可以作士氣,可以當女箴。
第六十五回瓜鎮喪師向營失陷韋楊斃命洪酋中衰
卻說江南大營,系是欽差大臣向榮統轄,張國梁為輔,自咸豐三年起,駐紮南京城外孝陵衛,與江北大營相犄角。江北大營統帥琦善,本是個沒用人物,圍攻揚州幾一年,兵餉用得不少。左副都御史雷以
當下士飽馬騰,正期一鼓殲敵,朝旨又責成琦善,叫他克日破城,殲除務盡,毋使旁突滋擾。會洪秀全遣丞相賴漢英援揚,為副都統薩炳阿等所敗,琦善因勝而驕,自謂無恐,哪知賴漢英竟赴瓜洲,殺退參將馮景尼,師長鑣及鹽大使張翊國。揚州長毛,得知瓜洲道通,遂率全股衝出揚城,會合賴漢英,佔據瓜洲,琦善徒得了一個空城,有旨責琦善不力,革職留效,馮景尼正法,師長鑣等遣戍。琦善惶急異常,令總兵瞿騰龍進剿瓜洲,騰龍陣亡。警報傳至揚州,急得琦善成病,不數月而逝。江寧將軍托明阿,奉旨代琦善任。托明阿的才識,與琦善也差不多,只浦口一戰,稍獲勝仗,然亦虧向榮派員夾攻,方得此勝。嗣後擁兵自固,毫無進取,因此江北大營,遠不及江南大營的威望。但向榮、張國梁,雖是有些智勇,誓復金陵,究竟金陵城大而堅,洪楊又作為根據地,悉銳固守,被圍兩三年,仍舊負嵎抗拒;兼且遣眾四擾,牽動官兵,向榮又不能坐視不救,只得分兵援應。以故轉戰頻年,迄無成效。褒貶處煞有分寸。
會上海一帶,土匪蜂起,佔住縣城,與長毛勾通。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督總兵虎嵩林,參將富安,守備向奎等,水陸進攻,足足攻了好幾個月,始由江寧府知府劉存厚,挖地成穴,埋入地雷,轟蹋城垣二十多丈,方得克複上海縣。上海既復,進攻鎮江,鎮江已由提督余萬青,奉向大臣檄,率兵萬餘,攻打數月。吉撫領兵八九千人,到鎮江城下,與余提督分營對立,仍用了老法兒,開隧種火,轟去了一小段城牆角。正擬督兵入城,不料城中長毛,已探悉轟城的計策,遣悍卒潛出,繞至吉營背後,鼓噪而入,幸虧吉營尚有紀律,一時不致潰亂,當下返身拒敵,鏖斗一場,方將長毛殺退。回望城頭,轟陷的城隙,已由長毛用土塞住。料知進攻無益,只得退休,白費了掘地埋葯的工夫,蹉跎蹉跎,又是一年。鎮江的長毛,與瓜洲的長毛,不但蟠踞如故,並且雙方聯絡,氣焰越盛。
金、焦兩山,雖有總兵周士法、陳國泰兩部,率艦分泊,怎奈逍遙坐視,一任長毛往來。長毛藐視已久,一面把兩處勾結,暗襲揚州,一面遣人知會南京,請發兵接應。揚州知府世琨,安坐城中,總道瓜洲、鎮江,都已圍住,長毛雖插翅不能飛來,忽聞城外喊殺連天,忙上城探望,已是滿地紅巾,倉猝調兵,應者寥寥;只有參將祥林,領了數百個羸兵弱卒,前來聽令。世琨令他登陴守御,不到一日,已被長毛攻陷。祥林巷戰許久,力竭身亡。世太守也算殉城畢命。善善從長,不拚其美。這位託大臣得知此信,遣了幾員將官,來救揚州。揚州城已於前日失守,援軍初到城下,尚未住腳,長毛忽自城內衝出,洶洶的殺將過來。一陣亂掃,把援軍掃得四散。
隔了幾天,詔書特下,革托明阿及陳金綬、雷以
看官!這糧道是全軍的性命,長毛聞存厚前往,哪有不出兵力爭之理?存厚既到高資,就煙墩山倚岡為寨,扎了品字式三個營盤。過了一天,已來了鎮江長毛數千名,前來撲營,被存厚一陣擊退。又過了兩日,復來了無數長毛,乃是金陵遣來的精銳,如蠅逐臭,如蟻附膻,爭向煙墩山撲來。劉存厚到了此時,明知眾寡懸殊,不是對手,只因奉命到此,早把生死置諸度外。長毛拚命攻撲,存厚拚命抵禦,炮聲震地,煙霧迷天,戰了兩三個時辰,忽報松壽、張國翊,均已陣亡,三營中失去二營,不由不令存厚心驚,只得收兵入寨,守住孤營,專待援應。極寫劉存厚。
這消息傳到吉撫軍中,吉撫立率兵前往,將到高資,遙見黃旗紅巾,滿坑滿山,連劉營都望不清楚,諸將都已失色。吉撫即欲殺入,有一偏將攔馬稟道:「賊為護糧而來,生死所關,安肯輕去?我軍不過萬人,主客情形,相去懸絕,看來不如退守為是。」吉撫憮然道:「我以一部郎,不數年任開府,仗節麾,受恩深重,何敢貪生?今若一戰而勝,賊糧可斷,逆穴可平,上紓天子的憂思,下解生民的疾苦。萬一失敗,願捐軀報知遇恩。況我與劉知府曾面約往援,豈可失信?」懷忠履信,吉撫可謂完人。言畢,即當先沖入,眾將亦不得不隨往,前馳后驟,竟將長毛衝倒數百名,劈開一條血路,直入劉存厚營。長毛見吉撫入內,霎時四合,百炮齊鳴,千彈併發,吉撫聞這聲耗,登高四望,正覷那長毛的隙處,意欲舍堅攻瑕,俄聞蚩的一聲,忙睜睛瞧著,忽有滾圓的一粒炮子飛將前來,撞著腦袋,如石擊卵,頓時鮮血直流,痛極而仆。眾軍見主帥暈斃,統是驚駭異常,長毛即一擁前進,殺的殺,劈的劈,軍士見不可敵,大家是逃命要緊。有幾百名隨著劉存厚左右衝突,欲翼吉撫屍身出圍,可奈長毛圍繞得緊,殺一重,又一重,存厚力竭氣喘,大吼一聲而亡。這是一場血戰,故敘述較詳。吉、劉兩人,都已殉難,圍攻鎮江的余萬青,也立腳不定,自然撤圍,長毛遂四齣紛擾。
欽差大臣向榮亟命張國梁馳剿。國梁系江南大營的棟柱,自圍攻金陵后,轉戰無虛日,金陵悍酋屢次出犯,都由國梁殺退;各處聞警,得國梁馳救,亦無不克複。此時正收復江浦,渡江回營,接向大臣命令,不及休息,率兵即行,至丁卯橋遇著長毛,一鼓蕩平;進至五峰口,又殺掉了數百名長毛;再進至九華山,見長毛駐紮較多,他卻偃旗息鼓,佯為退走;至夜間揮兵前往,把敵營踏平好幾座。這一股英風銳氣,正足辟易千人。
長毛戰不過國梁,都竄回金陵。國梁正尾追西歸,遙見大營火起,營內的兵勇,狼狽奔來,料知營中遇變,加鞭疾行。到了孝陵衛不見大營,只見遍地是火,長毛正殺得高興,仗火肆威,當下不知向公下落,只揀著長毛多處,揮刀直入,左沖右盪,尚尋不著向大帥。忽見東南角上,火光熒熒,尚現出向字旗幟,忙奮勇殺將過去。那長毛如蜂如蟻,裹將攏來,他恰不管利害,仗著一柄大刀,東劈西削,無不披靡。殺了好一歇,方逼近向字旗邊,見向帥正危急萬分,急呼道:「國梁在此,保大帥出圍!」向榮聞國梁兵到,氣為一振,即眾將士亦變怯為勇,拼著命隨了國梁,突出重圍。長毛亦不敢追趕,由國梁保著向公,自淳化鎮退保丹陽。為張國梁寫生,故江南大營失陷,仍寫得燁燁有光。這次大營失陷,是由向大臣分兵四齣,麾下兵寡將單,鎮江長毛,與金陵長毛,窺破向營情形,互約夾攻,前後縱火,向軍腹背受敵,以致大潰。這是頓兵堅城的壞處。
向榮至丹陽后,嬰城固守,長毛分途逼圍,重營疊壘,勢甚鴟張。向榮憂憤成疾,由國梁收集散卒,激厲將士,開城再戰,連破長毛營寨,斬首數千級,丹陽方轉危為安。無如向榮病終不起,臨危時,以軍事付國梁,並囑咐道:「汝才足辦賊,我死何憾!」國梁垂淚受命,忽向榮自床上躍起道:「終負朝廷恩。」言畢而仆,遂殞。江南提督和春,奉旨代向榮督師,國梁以提督銜幫辦軍務,人心稍固。
獨這位洪天王秀全,聞江南大營,都被擊退,向榮又死,遂自以為強盛無匹,越加驕淫。楊秀清手握大權,至此益妄作妄行,每日掠奪佳麗,輪班入侍,可憐三吳好女子,被這楊賊糟蹋無數。有崇拜洪楊者,心中所慕,亦是為此,不然,何以有楊梅都督,花界大王。奈秀清最寵的是傅善祥,善祥逸去,秀清大索不得,悵望異常,恰巧揚州獻一個美人兒,姓朱名九妹,年十九,能詩文,才貌與善祥相似。秀清是歡喜極了,即令入值東王府,代善祥職,夜間即要她侍寢。九妹不從,娉婷弱質,不敵混世魔王,卒被他強暴脅迫,恣意淫污。九妹恨甚,陽作歡笑容,暗中誓不與俱生,趁著秀清飲酒,偷放砒毒。不料被秀清察破,迫她自飲,毒發而斃。又有江寧李氏女,選入東王宮,亦遭淫辱,她在髻內藏小刀寸許,伺秀清醉酒酣睡,直刺其喉。秀清適轉身,誤中左肩,秀清大怒,立呼左右用點天燈刑。什麼叫作點天燈?系用布帛將人束住,漬油使透,倒綁桿上,燒將起來。看官!你道慘不慘呢?又有一個趙碧娘,丰姿秀美,年僅十五六,初被擄充綉館女工,碧娘本是一手好針綉,制了二冠,呈諸東王。秀清見她精緻絕倫,稱賞不置。不意被同館所妒,說她內襯穢布,裂視果然。即令館監先加杖責,訊是何人指使?碧娘矢口自承,遂令於明晨點天燈示眾。時碧娘已經昏暈,棄桂樹下,夜半始醒,醒即自縊,才免慘焚。秀清怒無所泄,竟殺守者,及知情不舉的數十人。看官!你道慘不慘呢。再加一語,益令人髮指,崇拜洪楊者其聽之!
秀清一想,民女多是靠不住,只有天妹洪宣嬌,素與交好,不如娶她過來,巧值秀清妻死,便娶天妹作了繼室,天妹倒也願意成親。這日是個伏天,秀清飭制大涼床,窮工極巧,四面玻璃,就中注水,養大金魚百數,荇藻交橫,微風習習,秀清、宣嬌裸體交歡,一對淫夫淫婦,只嫌夜短,不慮晝長。但秀清本有許多姬妾,自從宣嬌娶入,都成了有夫的寡婦,長夜綿綿,令人難耐。適有東府承宣陳宗揚,生得一表人材,面如冠玉,惹得這班王娘,統願屈體俯就,要宗揚來替秀清。宗揚沒有分身法兒,久之久之,自然鬧出事來。淫惡之報。
秀清下令,斬了宗揚。宗揚是韋昌輝妻弟,昌輝時在江西,得了此信,暗暗懷恨。正值秀清惡貫已滿,由秀全降下密旨,召昌輝回南京。昌輝率眾回來,秀清不許入城,由昌輝再三懇請,願留部下在城外,只帶隨從數十名進來,乃為秀清所許,入見秀全。秀全佯怒道:「現在天國軍權,歸東王執掌,你豈不知?東王不要你回來,你何得擅回?快去東王府請罪!東王若肯赦你,你宜速赴泛地。」言畢,恰暗暗垂淚。昌輝覷見,料知天王見迫,不便明告,隨往東王府請謁求赦。秀清立即延入,昌輝央懇向天王前緩頰。秀清道:「弟事自當代請,但我將以八月生日,進稱萬歲,弟知之否?」昌輝道:「四兄勛高望重,巍巍無比,早宜明正位號。不過弟在外征妖,未敢明請哩。」當即跪下,叩稱萬歲,並令隨從各員,亦跪稱萬歲,秀清大喜,命即賜宴,昌輝以下,一律犒飲。昌輝入席,起初還是極力趨承,嗣見秀清微醉,便起立道:「天王有命,秀清謀逆不軌,著即加誅!」秀清聞言欲避,昌輝從員,已一擁而上,將他砍死。想做皇帝,誰料遭此結果。擁入內室,把他子女侍媵,一一斬首,只剩了天妹洪宣嬌,由昌輝摟抱而去。返入北王府內,先與宣嬌合歡,然後報知天王。
不意東王餘黨,集眾攻北王府。昌輝復開城召入部眾,與東王黨互斗,你殺我,我殺你,兩下相殺,城河為赤。忽翼王石達開,自江西馳回,燕王秦日綱,亦自安徽趨至,兩人俱奉天王密旨,入靖內亂。既入城,聞秀清已被昌輝殺死,兩黨鏖戰不休,遂相與調停。昌輝不服,定要殺盡東王餘黨,當下惱了石達開,便大聲道:「你既殺了東王,也好罷手,為什麼滅他家族?你滅他家族,還嫌不足,定要除他餘黨,我天國不為東王而亡,恐要為你而亡了。」昌輝不答,達開憤憤而出。是夜翼王、燕王兩府,統被昌輝手下圍住,秦日綱出問被殺,翼王府內,竟是全家被害。獨達開不知如何察覺,竟縋城出走,將糾合部眾入犯。昌輝去報秀全,秀全不覺失聲道:「汝不聽達開言,倒也罷了,今將他全家殺死,莫怪他不肯甘休。昌輝嘿然,竟自趨出,反戈圍天王府。天王兄弟仁發、仁達,暗與東王黨講和,同攻昌輝。昌輝敗走,東王黨趁勢入北王府,見一個,殺一個,不特昌輝妻妾,統做了刀頭之鬼,就是宣嬌玉骨,也被大眾剁成肉泥。想被天父召去了。昌輝出城,手下只剩數十人,渡江至清江浦,適遇前使在外的東王黨,將他擒住,押送江寧。秀全命即磔死,將首級送與達開,溫詞召達開回來。
達開怨憤少泄,返入江寧,大家推他輔政,如秀清故事。怎奈秀全心懷疑忌,只恐達開如韋、楊一般,仁發、仁達,又與達開意見不合,達開就辭別天王,出城徑去。這次秀全謀除秀清,密召韋、石諸人,還是錢軍師代他決策,后見韋、楊內鬨,他竟不知去向。從此秀全失了一個參謀,內外政事,都由仁發、仁達主持,越加棼亂。了結諸王,並了結錢江。
是時曾國藩在江西,得兩湖援軍,攻克南康,曾國華等亦收復瑞州,李元度、劉於淳諸將,復取宜黃、崇仁、新淦等縣,江西軍務,漸有起色。會官文拔漢陽城,擊斃長毛軍的鐘丞相,劉指揮。胡林翼拔武昌城,生擒長毛檢點古文新等十四人,武漢三失三複。湘軍遂乘勝收黃州、興國、蘄州、蘄水、廣濟等處,僅十日間,肅清湖北。於是楊載福率領水師四百餘艘,李續賓率領陸師八千餘人,沿江東下,連戰皆克,直達九江。國藩在南昌聞報,親赴九江勞師,途次聞蕭啟江、劉長佑二軍,已奪得袁州;其弟國荃,亦組成一部吉字軍,由萍鄉入會周鳳山,攻取安福。喜信迭來,精神益爽。到了九江,但見水陸兩軍,聲勢甚盛,楊、李兩統領,都來迎謁。那時這位奔走倉皇的曾大帥,不禁喜逐顏開,攜了楊、李兩將手,慰勞一番,並傳見水陸將弁,一一慰諭;又出餉銀分犒兵士。三湘豪傑,七澤健兒,個個歡騰,人人效命,立思踏平九江城。怎奈攻了月余,仍未見效。轉瞬已是咸豐七年,國藩在營中度歲,過了正月,擬移節瑞州,忽由湘鄉發來訃聞,乃是國藩父竹亭封翁壽終。國藩大慟一回,立即奔喪。瑞州的曾國華,吉安的曾國荃,亦先後馳歸,到家中守制去了。正是:
出則盡忠,入則盡孝。
吁嗟曾公,無忝名教。
國藩既歸,朝議令他墨絰從戎,由國藩固請終制,此是正理。乃詔令總兵楊載福,道員彭玉麟,就近統領兵勇,並命兩湖巡撫,酌派陸軍赴江西助剿。這回已可作結束,待小子休息一刻,再敘下回。
琦善之不逮向榮,人盡知之。顧向榮頓兵三年,師老日久,亦犯兵家之忌。行軍之要素有二:一仗氣勢,二仗紀律。三年無功,氣勢餒矣,紀律亦安望常嚴?即非分兵四齣,亦安保其不傾覆者?或謂蘇撫吉爾杭阿,不攻高資,則鎮江不致撤圍,城內之太平軍,無自糾合金陵,夾攻向營,向營即可以不覆,是說似是而實非。高資既為敵軍運糧之處,則向榮早宜設法要截,寧必待吉撫乎?吉撫之不成,眾寡不敵致之也。就令吉撫不死,向營寧能長保乎?唯金陵韋、楊二酋,一勝即驕,自相殘殺,此可以見盜賊之必亡。不然,金陵之圍已解,向榮歿,曾國藩被困南昌,洪氏正可乘勢而逞,天下事,未可知也。本回前半截敘向營之被陷,有以見專閫之非才,後半截敘韋、楊之自殘,有以見劇盜之必滅。
第六十六回智統領出奇制勝愚制軍輕敵遭擒
卻說湖北巡撫胡林翼,奉旨派兵援贛,即遣李續賓赴瑞州,文翼赴吉安。湖南巡撫駱秉章,亦遣江忠義、王鑫赴臨江。是時吉安、臨江兩處,尚在長毛手中。臨江方面,由劉長佑、蕭啟江進攻,相持不下;吉安方面,自曾國荃去后,諸將各存意見,積不相容。適江西巡撫文俊罷職,代以耆齡,耆齡恐臨江失守,遂一面調王鑫至吉安,一面奏起曾國荃,仍統吉安軍。王鑫既到吉安,長毛酋石達開前鋒正到,兩下交戰一場,互有勝負。這位王鑫頗有才名,他亦以安邦定國自命,至此與長毛另股,相搏數日,一些兒沒有便宜,反傷失軍士數百名,未免心中怏怏;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自是憂憤成病,終日在床上呻吟。忽報石達開自至,軍中大愕,急稟知王鑫,急得王鑫冷汗交流,霎時間口吐白沫,竟到閻羅殿去報到。暗寓譏刺。虧得國荃馳至,軍心方定。
國荃即率軍擊石達開,達開是長毛中一個黑煞星,至是因韋、楊內鬨,孤軍出走,悲憤得了不得,還有何心戀戰?既到吉安,見國荃軍容甚整,他竟不戰而去。先到的長毛,因后隊無故退回,自然一哄隨行,走得稍慢的長毛,反被國荃追至,殺斃了好幾百名。嗣因長毛去遠,仍回軍圍攻吉安。
這時楊、彭二將圍九江,已將一年,守城悍酋林啟榮,屢出兵相撲,都被楊、彭擊敗;他卻一意固守,始終不懈,楊、彭二將,倒也無法可施。且因外江內湖的水師,被阻三年,仍然不能溝通。楊、彭商議多日,由玉麟建議,力攻石鐘山。這石鐘山是江湖的要口,長毛布得密密層層,作九江城的保障,所以湘軍內外隔絕。楊、彭二人,懸軍九江城下,左首要防著九江,右首要防著石鐘山,兩面兼顧,為礙甚多,於是決意攻石鐘山,密遣人暗約內湖水師,裡應外合,又與陸軍統領李續賓,商定秘謀,令他照行。此處用暗寫,以免平衍。
發兵這一日,內湖水師,先冒死衝出湖口,依山列陣,長毛無日不防他出來,自然率眾堵御。但長毛內也有能人,一則恐楊、彭夾攻,二則恐李續賓也舍陸登舟,前來接應,故寫長毛防備,以顯楊、彭妙策。旋探知李續賓已先日拔營,往宿太等地方去了,長毛遂專力御兩面水師。楊、彭二將,聞內湖水師已出湖口,遂將戰船分作兩翼,鼓棹疾進。那時山上山下的長毛,已分頭抵敵,這裡方擊楫渡江,那邊已投鞭斷水,兩軍接仗,都是把性命丟在雲外,惡狠狠的搏戰,自午至暮,足足鬥了四、五個時辰,喊殺之聲,尚然未絕;兩下列炬如星,再接再厲,你不讓,我不走,直殺到天愁地慘,鬼哭神號。猛然見山上火起,照徹江中,映著水波,好象火龍一條,夭矯出沒,頃刻間煙焰迷騰,滿江皆赤。長毛都驚愕不知所措,回望山頂,恍如一座火焰山,矗起江面,憑他渾身是膽,到此也不寒而慄。一夫駭走,萬夫卻行,湘軍趁這機會,把長毛殺得四分五裂,如摧枯,如拉朽,未及天明,已奪得戰艦八十九艘,炮千二百尊,殺斃長毛萬餘人。外江內湖的水師,併合為一。這一場惡戰,若非李續賓佯赴宿太,乘夜渡江,繞出石鐘山后,登山縱火,尚未見水師定獲大勝。敘明前次秘謀,可謂兵不厭詐。楊、彭至天明收軍,檢點部下,十分中亦死了兩分,傷了三分,正是由性命換了出來。後來由曾國藩奏聞,就石鐘山上建昭忠祠,便是因傷亡太多,借祠立祭,妥侑忠魂,這且慢表。
且說湖口既克,下游六十里,就是彭澤縣。彭澤縣南有小孤山,也是挺立江中,長毛據高為壘,就南北兩岸,修築石城,環以深濠,密排樁木,藉此守彭澤縣,作為九江聲援。長毛酋賴漢英,踞城扼守,已歷四年,楊載福合軍進取,到彭澤縣南岸,飭兵士登陸,佯修營壘,作長圍狀。長毛出城猛撲,築營的兵士,都紛紛逃走。那時長毛爭先追趕,直到急水溝,只聽得一聲號炮,萬馬奔騰,楊載福親統大軍,於長毛背後殺到。長毛知勢不妙,連忙回軍,已是不及,沒奈何與楊軍接戰,無如後面又有兵至,把長毛沖作數截。長毛心慌意亂,只得人人自顧性命,各尋生路,奔回城中。這長毛後面的敵兵,看官不必細問,就可曉得是築營佯敗的兵士了。楊載福率眾掩殺,擒斬無算,立即圍住彭澤城,四面攻打了一日。次日撤去兩隅,單從西南兩面猛攻,賴長毛漢英,亦令長毛并力抵禦,自辰至暮,兩造軍士,都有些睏乏起來。攻城的兵士,漸漸懈手,守城的兵士,亦漸漸放鬆。賴酋也總道無虞,不防城東突有清軍登陴,拔去賴字的長毛旗,換了李字的清軍旗,嚇得賴酋手足失措,只好招呼部眾,開了北門,一齊逃走。看官記著!楊軍單攻西南,已是明明有意,留出東北兩面,一面約李續賓夜襲,一面放賴漢英出逃,這有勇無謀的賴長毛,正中了楊提督的妙計。名為漢英,實是漢愚,不敗何待?賴漢英出了彭澤城,擬逃往小孤山,到了江邊,張目一望,只叫得一聲苦,正思拍馬回走,沿江已有清兵殺來,一片喊殺的聲音,震動江流,不知有多少清兵。幸漢英忙中有智,急脫去軍裝,除下紅巾,一溜煙的逃脫,所遺部眾,被清兵殺得一個不留。閱至此處,方知楊載福放走賴酋,亦自有計,只賴酋尚不該死耳。後人有詩詠這事道:「彭郎奪得小姑回。」小孤山亦稱小姑山,彭郎就指玉麟。
楊載福攻城時,彭玉麟已分兵攻小孤山,奪山破城,可巧是同一日,只相隔了幾小時。賴酋逃至江岸,上山下水,已統懸彭字大旗,此時除微服潛逃外,還有何法?楊、彭、李既連拔要害,掃清九江上下游敵壘,遂專力攻九江。
這時候,和春、張國梁自丹陽合兵,復進攻江寧屬縣,攻克句容、溧水等城,仍逼鎮江。鎮江是金陵犄角,前次余、吉二人,圍久無功,都因金陵屢次出援,所以失利。這番張國梁來攻鎮江,仍用吉爾杭阿舊法,自率兵營高資,扼敵糧道,長毛屢次來爭,國梁竭力抵拒。長毛戰一仗,敗一仗,連敗四次,方不敢來敵國梁,只扼守運河北岸,築壘相拒。可見吉撫之計,未嘗不是,但兵力不逮國梁,故成敗異勢。國梁亦不去硬奪,但蓄養了數天,密約總兵虎嵩林、劉季三、余萬青、李若珠等,合力攻城。鎮江長毛,狃於前勝,不甚措意,至四總兵殺到,如狂風驟雨一般,震撼城垣,氣騰貔虎,鋒
國梁收復鎮江城,德興阿也克複瓜洲。原來德興阿駐節揚州,聞鎮江長毛,與清軍相持,料知江南的長毛,無暇兼顧江北,遂益勒兵攻瓜洲,四面兜裹,突將土城攻破;長毛無路可逃,多被清兵殺斃。有幾十百個長毛竄出城外,又由清水師截擊,溺斃無遺。敘德興阿克瓜洲,與張國梁事,簡略不同,已可見兩人之優劣。
南北捷書相望,和春、張國梁仍進規江寧,又組成一個江南大營。事有湊巧,江西的臨江府,也由湖南遣來的援軍,一鼓攻入,劉長佑積勞成病,乞假暫歸,代以知府劉坤一,與蕭啟江軍同向撫州,江西已大半平定,眼見得九江一帶,亦不日可平了。暫作一束。
誰想內亂方有轉機,外患又復相逼,廣東省中,又鬧出極大的風波來。廣東的禍胎,始自和事老耆英。英商入城一案,經粵督徐廣縉單舸退敵,英使文翰,才不復言入城事,接五十六回。廣東安靜了幾年。長毛倡亂,廣東亦不被兵革,只徐廣縉調任湖廣后,巡撫葉名琛,就升為總督,會英政府召迴文翰,改派包冷來華。包冷復請英商入城,名琛不許,包冷屢次相嬲,名琛竟不答覆。有時連咨請別事,他也束諸高閣,清廷因廣東數年無事,總道他坐鎮雍容,定有絕大才略,授他體仁閣大學士,留任廣東,名琛益大言自負。咸豐六年,英政府復遣巴夏禮為廣東領事,巴夏禮又來請入城,名琛仍用老法子,一字不答。巴夏禮素性負氣,竟日夜尋釁,謀攻廣東。適值東莞縣會黨作亂,按察使沈棣輝,督官紳兵勇,把會黨擊退,棣輝列保兵勇戰功,請名琛疏薦,名琛也擱置不提,兵勇自是懈體,一任黨匪逃去。黨首關巨、梁楫等,遁居海島,投入英籍,獻議巴復禮,請攻廣東。名琛原是糊塗,黨匪亦太喪心。巴復禮遂訓練水手,待時發作。
冤冤相湊,海外來了一隻洋船,懸挂英國旗幟,船內卻統是中國人。巡河水師,疑是漢奸托英保護,登船大索,將英國旗幟拔棄,並將舟子十三人,一概鎖住,械繫入省,以獲匪報。名琛也不辨真假,交給首縣收禁。忽由巴夏禮發來照會一角,名琛有意無意的,接來一瞧,內稱貴省水師,無故搜我亞羅船,殊屬無理。舟子非中國逃犯,即使得罪中國,亦應由華官行文移取,不得擅執。至毀棄我國國旗,有污我國名譽,更出意外等語。當下名琛瞧畢,便道:「我道有什麼大事,他無非為索還水手,嘮嘮叨叨的說了許多,那個有這般空工夫,與他計較?」隨召入巡捕,叫他知照首縣,發放舟子十三人,送還英領事衙門。不意到了次晨,首縣稟見,報稱:「昨日著典史送還英船水手,英領事匿不見面,只由通事傳說,事關水師,不便接受。」名琛道:「聽他便是,你且仍把水手監禁,不必理他。」首縣唯唯而退。
不到三日,水師統領,遣人飛報英艦已入攻黃埔炮台。名琛道:「我並不與英人開釁,為什麼攻我炮台?」好象做夢。正驚訝間,雷州府知府蔣音卬,到省求見,由名琛傳入。名琛也不及問他到省緣故,便與他講英領事瞎鬧情形。蔣知府道:「據卑府意見,還是向英領事處,問明起釁情由,再行對付。」名琛道:「老兄所見甚是,便煩老兄去走一遭。」蔣知府不好推辭,就去拜會英領事,相見之下,英水師提督亦在座。蔣知府傳總督命,問他何故尋釁?兩人同答道:「傳言誤聽,屢失兩國和好,請知府歸語總督,一切事情,須入城面談。」蔣知府回報名琛,名琛道:「前督徐制軍,已與英使定約,洋人不得入城,這事如何通融?」蔣知府不敢多言,當即退出。巴夏禮又請相見期,名琛以入城不便,謝絕來使。巴復禮再請入城相見,名琛簡直不答。於是巴夏禮召集英兵,由水師提督統帶,入攻省城,只聽一片炮聲,震天動地。名琛並不調兵守城,口中只念著呂祖真言寶訓。巡撫柏貴,藩司江國霖,急忙進見,共問退敵的計策。名琛道:「不要緊!洋人入城,我可據約力爭,怕他怎麼?」柏貴道:「恐怕洋人不講道理。」名琛道:「洋人共有多少?」柏貴道:「聞說有千名左右。」名琛微笑道:「千數洋人,成甚麼事!現在城內兵民,差不多有幾十萬,十個抵一個,還是我們兵民多。中丞不聞單舸赴盟的徐制軍么?英使文翰,見兩岸有數萬兵民,便知難而退,況城內有數十萬兵民,他若入城,亦自然退去。」道言未絕,猛聽得一聲怪響,接連又是無數聲音,柏、江兩人,嚇得什麼相似,外面有軍弁奔入,報稱城牆被轟坍數丈,柏貴等起身欲走,名琛仍兀坐不動。鎮定工夫要算獨步。柏貴忍不住,便道:「城牆被轟坍數丈,洋兵要入城了,如何是好?」名琛假作不聞,柏江隨即退出。是夜洋人有數名入城,到督撫衙門求見,統被謝絕,洋人也出城而去。名琛聞洋人退出,甚為欣慰,忽報城外火光燭天,照耀百里。名琛道:「城外失火,與城內何干?」歇了半日,柏巡撫又到督轅,說:「城外兵勇暴動,把洋人商館及十三家洋行,統行毀去,將來恐更多交涉。」名琛道:「好粵兵!好粵兵!驅除洋人,就在這兵民身上。」柏撫道:「聞得法蘭西、美利堅商館,亦被燒在內。」名琛道:「統是洋鬼子,辨什麼法不法,美不美?」柏撫台又撞了一鼻子灰,只得退出。柏貴比葉名琛雖稍明白,然亦是個沒用人物。
是時已值咸豐六年冬季,倐忽間已是殘臘,各署照例封印,名琛閑著,去請柏、江二人談天。二人即到,名琛延入,分賓主坐下。名琛開口道:「光陰似箭,又是一年,聞得長江一帶,長毛聲勢少衰,但百姓已是困苦得很,只我廣東,還算平安,就是洋人亂了一回,亦沒甚損失,當時兩位都著急得很,兄弟卻曉得是不要緊呢。」柏撫道:「中堂真有先見之明。」名琛掀髯微笑道:「不滿二位,我家數代信奉呂祖,現在署內仍供奉靈像,兄弟當日,即乞呂祖飛乩示兆,乩語洋人即退,所以兄弟有此鎮定呢。」原來如此。柏撫道:「呂祖真靈顯得很。」名琛道:「這是皇上洪福,百神效靈。聞得本年新生皇子,系西宮懿嬪所出,現懿嬪已晉封懿妃,懿妃夙稱明敏,有其母,生其子,將來定亦不弱。看來我朝正是中興氣象,區區內亂外患,殊不足慮。」隨即談了一會屬員的事情,何人應仍舊,何人應離任,足足有兩個時辰,方才辭客。看官!你道名琛所說的懿妃,是什麼人?便是上回敘過的那拉氏。那拉氏受封貴人後,深得咸豐帝歡心,情天做美,暗孕珠胎,先開花,后結果,第一次分娩,生了一個女孩兒,第二次分娩,竟產下一位皇兒,取名載淳。咸豐帝時尚乏嗣,得此兒后,自然喜出望外,接連加封,初封懿嬪,晉封懿妃,比皇后只差一級了。此咸豐六年事,所以夾敘在內。
這且慢表,且說英領事巴夏禮,因入攻廣州,仍不得志,遂馳書本國政府,請派兵決戰。英國復開上下議院,解決此事。英相巴米頓力主用兵,獨下議院不從。嗣經兩院磋商定議,先遣特使至中國重定盟約,要索賠款,如中國不允,然後興兵。於是遣伯爵額爾金來華,繼以大輪兵船,分泊澳門、香港;又遣人約法蘭西連兵,法人因商館被毀,正思索償,隨即聽命。額爾金到香港,待法兵未至,逗遛數月,至咸豐七年九月,方貽書名琛。名琛方安安穩穩的在署誦經,忽接英人照會,展開一瞧,乃是漢文,字字認識,其詞道:
查中英舊約,凡領事官得與中國官相見,將以聯氣誼,釋嫌疑。自廣東禁外人入城后,浮言互煽,彼此壅閼,致有今日之釁。粵民毀我洋行,群商何辜,喪其資斧?擬約期會議償款,重立約章,則兩國和好如初,否則以兵戎相見,毋貽後悔,西曆一千八百五十七年十月日。大英國二等伯爵額爾金署印。
名琛閱畢,自語道:「混帳洋人,又來與我滋擾了。」接連遞到法、美領事照會,無非因毀屋失貲,要求賠款,只後文獨有「英使已決意攻城,願居間排解」二語。名琛又道:「一國不足,復添兩國,別人怕他,獨我不怕。」有呂祖保護,原可不怕。遂將各照會統同擱起,仍咿咿唔唔的誦經去了。到了十一月,法兵已至,會合額爾金,直抵廣州,致名琛哀的美敦書,限四十八小時內,答覆償款換約二事,否則攻城。名琛仍看作沒事一般。將軍穆克德訥,巡撫柏貴,藩司江國霖,聞著此信,都來督署商戰守事。名琛道:「洋人虛聲恫嚇,不必理他。」穆將軍道:「聞英、法已經同盟,勢甚猖獗,不可不防!」名琛道:「不必不必。」穆將軍道:「中堂究有什麼高見,可令弟等一聞否?」名琛道:「將軍有所不知。兄弟素信奉呂祖,去歲洋兵到來,兄弟曾向呂祖前扶乩,乩語洋兵即退,後來果然。前日接到洋人照會,兄弟又去扶乩,乩語是十五日,聽消息,事已定,毋著急。祖師必不欺我,現已是十二日了,再過三四日,便可無事。」將軍等見無可說,只得告退。
是日英兵六千人登陸,次日,據海珠炮台,千總鄧安邦,率粵勇千人死戰,殺傷相當,奈城內並無援兵,到底不能久持,竟致敗退。又越日,英、法兵四面攻城,炮彈四射,火焰沖霄,城內房屋,觸著流彈,不是延燒,就是摧陷,總督衙門也被擊得七洞八穿。名琛此時頗著急起來,捏了呂祖像,逃入左都統署中。呂祖不來救駕,奈何?柏巡撫知事不妙,忙令紳士伍崇曜出城議和,一面去尋名琛,等到尋著,與他講議和事宜,名琛還說「不準洋人入城」六字。倔強可笑。柏撫不別而行,回到自己署中,伍崇曜已經候著,報稱洋人要入城后,方許開議。柏撫急的了不得,正欲去見將軍,俄報城上已豎白旗,洋兵入城,放出水手,搜索督署去了。柏撫正在沒法,只見洋兵入署,迫柏撫出去會議。柏撫身不由主,任他擁上觀音山。將軍、都統、藩司等,陸續被洋人劫來。英領事巴夏禮亦到,迫他出示安民,要與英、法諸官一同列銜。此時的將軍、巡撫,好似猢猻上鎖,要他這麼便這麼。安民已畢,仍導軍撫都統回署,署中先有洋將佔著,竟是反客為主。柏撫尚記念名琛,私問僕役,報稱被洋將擁出城外去了。於是軍撫聯銜,劾奏名琛,奉旨將名琛革職,總督令柏撫署理,這是后話。
且說名琛匿在都統署,被洋人搜著,也不去難為他,還是呂祖暗中保佑。仍令他坐轎出城。下了兵輪,從官以手指河,教他赴水自盡,名琛佯作不覺,只默誦呂祖經。先被英人擄到香港,嗣又被解至印度,幽禁在鎮海樓上。名琛卻怡然自得,誦經以外,還日日作畫吟詩,自稱海上蘇武。他的詩不止一首兩首,小子曾記得二律道:
鎮海樓頭月色寒,將星翻怕客星單;
縱雲一范軍中有,爭奈諸軍壁上觀。
向戍何心求免死,蘇卿無恙勸加餐;
任他日把丹青繪,恨態愁容下筆難。
零丁飄泊嘆無家,雁札猶傳節度衙;
門外難尋高士米,斗邊遠泛使臣槎。
心驚躍虎笳聲急,望斷慈烏日影斜;
唯有春光依舊返,隔牆紅遍木棉花。
名琛在印度幽禁,不久即死。英人用鐵棺松槨,收殮名琛屍,送回廣東。廣東成為清英法三國公共地,英人猶不肯甘休,決議北行。法、美二使,亦贊成,連俄羅斯亦牽入在內,當下各率艦隊,離了廣州,向北鼓輪去了。欲知後事、請閱下回。
行軍之道,固全恃一智字,即坐鎮全城,對待鄰國,亦曷嘗可不用智。楊載福之屢獲勝仗,迭據要害,雖非盡出一人之力,然同寅協恭,和衷共濟,卒能出奇制敵,非智者不及此。若葉名琛之種種顢頇,種種遷延,誤粵東,並誤中國,不特清室受累,即相沿至今,亦為彼貽誤不少。列強環伺,連雞並棲,皆自名琛啟之。誤中國者名琛,名琛之所以自誤者,一愚字而已。且一智者在前,則眾智畢集,彭、李諸人之為楊輔是也。一愚者在上,則眾愚亦俱至,穆、柏諸人之為葉輔是也。此回前後分敘,一智一愚,不辨自明。
第六十七回四國耀威津門脅約兩江喋血戰地埋魂
卻說英法俄美四國艦隊,自廣東駛至上海,各遣員齎書赴蘇州,見江蘇巡撫趙德轍。德轍把來書瞧閱,乃是致滿大學士裕誠書,當即與洋員說明,願將來書投遞北京,叫他在上海候復,洋員答應自去。趙德轍即咨送江督何桂清,何桂清時駐常州,接德轍咨文,並四國來書,遂飛驛馳奏?咸豐帝立召大學士裕誠,及軍機大臣會議。議了半日,方定計簡放黃宗漢為欽差,赴粵辦理交涉,一面由裕誠署名,答覆英法兩國,是令他速赴廣東,與黃宗漢會商;並說本大臣參謀內政,未預外事,不便直接。復美使書,也是令他赴粵,不過有要他排解的意思。復俄使書,略說中俄原約,只在黑龍江互市,如有相爭事件,可速赴黑龍江,自有辦事大臣接商,無庸與本大臣交涉。這等復書,仍飭江督何桂清轉交。偏這英使額爾金,法使噶羅,不肯照行,仍牽率俄美兩使,向天津進發。
咸豐八年三月,四國軍艦,雲集白河口,投書直督譚廷襄,仍請轉達首相。廷襄是照例奏聞,詔令戶部侍郎崇禮,內閣學士烏爾焜泰,馳赴天津,會同直督,照會各國使臣,約期開議。不意英法兩使,復稱欽差非中國首相,不便和議,決詞拒絕。外人得步進步,原是狡獪,然亦由中國自召。只俄美兩使,算是接見,相與往來,但不過是空言敷衍,毫無效果。這位譚制台,恰格外巴結,差了武弁,駕著小船,引導洋人進出。洋人本未識大沽險要,至此往來窺測,探悉路徑,又見大沽防務疏忽得很,突於四月初八日,駛入小輪船數艘,懸起英法兩國紅旗,開炮擊大沽炮台。守台官游擊沙春元、陳毅等,倉猝迎戰,卒以眾寡不敵,次第殉難,前路炮台陷。副都統富勒登太,守住後路,猝聞前軍失守,逃得不知去向,後路炮台又陷。這一仗戰爭,提督張殿元,總兵達年,副將德奎,在大沽附近,吃糧不管事,由他搗入。咸豐帝聞警大怒,把提督、總兵、副將各人,革職拿問,特命親王僧格林沁,帶兵赴天津防守;又命親王綿愉,總管京師團防事務,嚴行巡邏。
僧親王抵天津后,俄美二使,願居間排解,只乞改派相臣議款。僧親王復據實陳奏,咸豐帝不得已,命大學士桂良,吏部尚書花沙納,再赴津議款。這時候,清廷大臣,如惠親王綿愉,尚書端華,大學士彭蘊章等,關心和議,記起這位和事老耆大臣來,當即聯銜保奏。要送他老命了。咸豐帝立命陛見,和事老耆英,挺然出來,造膝密陳,似乎有絕大經濟,不由咸豐帝不信,叫他自展謀猷,不必附合拘泥,隨賞給侍郎銜,飭至天津商辦。耆英抵津,坐著綠呢轎,徑去拜會英使,投刺進去。等候了好一歇,由翻譯出來,說聲擋駕。耆英私問翻譯,為什麼不見?翻譯道:「耆大人想忘記廣東的事情了。原約許英人二年入城,什麼到了四五年,尚未踐約。耆大人!你還是回去的好,免得多勞往返。」譏諷之言,不堪入耳。耆英回見桂良,便將此事說明,挽桂良奏請召回。桂良隨即出奏,耆英即收拾行李,馳還通州。忽有廷寄頒到,令他仍留天津,自行酌辦。耆英回京心急,仍自啟行;到了京師,巧遇巡防大臣綿愉,問他未奉諭旨,如何回來?耆英便說英使懷恨,不便在津,是以急回。綿愉恐坐保舉失察罪,即上本參劾。咸豐帝本不悅耆英,接閱此奏,便降旨詰責,說他離差罪小,諉過罪大,有負委任,賜令自盡。可憐這位和事老,白髮蒼顏,還不得善終,這也是甘心誤國的報應。外交官聽著!
誰知耆英雖死,衣缽恰傳出不少,桂良、花沙納,統是得著耆英的秘訣。英人要約五十六條,法人要約四十二條,都一一照奏。小子於英法要求各條款,也記不勝記,只最關緊要的,約有數條:第一是各派公使駐京;第二是准洋人持照至內地遊歷通商;第三是增開牛庄、登州、台灣、潮州、瓊州等處為商埠;第四是長江一帶,自漢口至海濱,由外人選擇三口,以便往來通貨;第五是洋人得挈眷屬在京居住;第六是償英國商耗銀二百萬兩,軍費亦二百萬兩,法國減半。奏摺一上,廷臣鼓噪,都主張駁斥。你一本,我一本,大半痛哭陳辭,賽過賈長沙、陳同甫一流人物,其實統是紙上空談,無裨實用。還是咸豐帝曉明大局,料知無人能戰,無地可守,沒奈何忍痛許和。
俄使公普,美使列衛廉,據利益均沾的通例,亦要求訂約,桂良、花沙納,仍行奏請。咸豐帝無話可說,只傳旨准奏,欽此,便算了事。四國使臣,與清國兩欽差,各訂約籤押,因要鈐用國寶,須費一番手續,定期來年互換,於是各國艦隊,次第退出,這叫作天津和約。
是年,江南軍事,亦勝敗不一。九江城為林啟榮所據,堅忍能軍,十易寒暑,固守如故。楊、彭、李會集水陸各軍,浚濠環攻,連番猛撲,終不能下;復開地道數處,迭毀東南二門,登城者再,卒被擊退。李續賓痛勵將士,再行掘隧,曾國華亦自長沙趨至,助續賓連夜掘穴,地道又成。乃飾水陸軍十六營,四門進攻,攻至夜半,由地道舉火,地雷驟發,磚石飛騰,迤東而南的城垣,轟坍一百多丈。湘軍痛兩次傷亡的慘劇,誓死復仇,人人思奮,踴躍先登,呼聲動天地,衝鋒掩殺,約兩三時,擊斃長毛一萬七千多名,積屍如山,流血成渠,憑啟榮怎麼強悍,雙手不敵四拳,終被他剁為肉泥。還有悍酋李興隆,也隨了啟榮,為洪天王殉節,九江乃平。李續賓因功邀賞,得加巡撫銜,專摺奏事。曾國華亦得同知銜。
撫州、建昌,同時肅清,只吉安長毛,尚是死守,曾國荃屢攻未克,回湘添募營勇,大舉進攻。也是吉安長毛,該當數盡。先是守城的長毛首領,計有二人,一為先鋒李雅鳳,一為丞相翟明海。李、翟連番出城,衝擊曾營,屢被殺敗,翟明海敗仗尤多。兩人互相埋怨,惱了李雅鳳,竟將明海殺死。明海的部下,開城竄去。李雅鳳勢孤力弱,由國荃乘間攻入,巷戰許久,將雅鳳擒住,解省正法。自相魚肉,斷沒有好結果,大則韋楊,小則翟李,可為前鑒。
江西已平,於是朝旨令李續賓軍圖安徽,再起曾國藩督師。國藩至江西,聞長毛分竄浙、閩,督師往援,途次聞浙西一帶,長毛不多,尚無大礙,只閩省浦城、崇安、建陽、松溪、政和各縣,竄入紅巾,烽火相尋。國藩令蕭啟江、張運蘭赴閩剿辦,兵甫出發,忽有大股長毛,回撲江西撫州、建昌,兩府戒嚴。虧得劉長佑出來督軍,截住新城,把長毛擊退,長毛仍還入閩境,蕭張兩路兵馬,分道趨閩,因天雨連綿,嶺路泥濘,軍士又復遇疫,中道折回。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閩中未聞報捷,皖中先已喪師。山龍過脈,自成一線。自洪天王建都江寧,恃安徽為門戶,兵糧軍械,全杖安徽接濟,所以安徽境內的長毛,個個是幾經挑選,方許駐守。督率守兵的頭目,起初是翼王石達開,素稱驍將,嗣後是英王陳玉成,驍勇幾齣達開上。玉成眼下有雙疤,官軍叫他四眼狗。這四眼狗,確是厲害,清將聞他悍名,個個吐舌,偏這不怕死的李續賓,硬要與他反對。與狗作死對頭,殊不值得。續賓沿江入皖,仗著勇氣,倍道而前,平太湖,拔潛山,下桐城、舒城,千百個小長毛,都抱頭竄去。忽聞四眼狗攻撲廬州,遂麾軍急進,一意赴援。部將諫道:「現在安慶未克,若進攻廬州,恐怕安慶長毛,要截我後路,不如在桐城休養數日,相機而行。」續賓道:「安慶方面,已有都將軍馬隊進攻,長毛必并力守城,無暇與我為難,我軍正可進攻廬州。」原來荊州將軍都興阿,方奉旨圖皖,接應續賓,前鋒為鮑超、多隆阿,正進趨集賢關,所以續賓有此計議。部將道:「都將軍既至安慶,我軍正好與他聯絡,先把安慶克複,再圖廬州未遲。」續賓瞋目道:「救急如救火,廬州危急萬分,安能不救?倘廬州一陷,狗賊回援安慶,連都將軍也站立不住,我軍在此何為?」部將又道:「我軍不過數千人,前無導,后無繼,孤軍直入,萬一遇險,奈何?」續賓道:「這可發書湖北,請兵援應便是。」當下寫了一書,遣人馳送,另派兵駐守舒、桐各城,簡了精銳,星夜前馳,直抵三河鎮。這鎮系寧皖交通的要道,距廬州只五十里,長毛環築大城,厚屯兵馬,防守得非常嚴密,諸將又請續賓擇地駐營,等待援兵。續賓才駐紮了一天,到了次日,湖北杳無援音。原來此時的胡林翼,已丁憂去位,總督官文,得續賓書,不以為意,簡直是一兵不發。畢竟是個滿員。續賓又待了一日,不覺焦躁起來,復麾軍欲出。諸將又再三勸阻,續賓憤憤道:「我自用兵以來,只知向前,不知退後。就使死敵,也是我輩帶兵的本分。明日定要破他堅壘,除死方休!」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諸將始不敢多言。
翌晨,即下令進逼敵壘,續賓執旗當先,將士緊緊隨著,不管他槍彈飛來,總是冒死沖入。自晝至夜,連平長毛九座營盤,檢點部下,死了參將蕭意文,都司胡在位,及兵勇千餘人。忽後面戰鼓喧天,喊聲大震,長毛如牆而至,遙望旗號,乃是太平天國英王陳、太平天國侍王李。續賓道:「四眼狗到了。什麼還有侍王李?想是李世賢的狗頭。」隨即列好陣腳,專待敵軍。說時遲,那時快,四眼狗前鋒已到,與續賓部下,血戰起來。長毛兵有十多萬,續賓兵只有四五千人,眼見得長毛陸續趨上,把續賓軍圍住,圍了一重,又是一重。重重圍住,直圍到數十重。續賓還拚命衝突,怎奈四面如銅牆鐵壁,有力也沒處使,將士又逐漸倒斃。續賓嘆道:「今日敗了,是我殉節之日了。」回顧諸將,令各自逃生。諸將道:「公不負國,我等豈可負公?」續賓乃傳令見月出走。未幾月出,續賓爭先陷陣,長毛叢集,哪怕續賓三頭六臂,到此也不能脫免。參將彭友勝,游擊胡廷槐、饒萬福、鄒玉堂、杜延光,守備趙國梁,先後戰死。續賓亦力竭身亡。續賓一死,軍心大亂,越要急走,越是先死。同知曾國華,及知府王忠駿,知州王揆一,同知董容方,知縣楊德誾等,皆殉難。道員孫守信,同知丁銳義,堅守中右營三日,彈藥水火都盡,營破死之。次第敘來,可見續賓之死,亦由剛愎之咎。桐、舒、潛、太四邑,復被陷沒。都興阿也撤安慶圍,退屯宿松,皖楚大震。
湖廣總督官文,湖南巡撫駱秉章,飛章入告,請調曾國藩移師援皖。朝旨令國藩統籌全局,斟酌具奏。國藩乃具疏上陳,最要緊的數語,錄述如下:
就數省軍務而論,安徽最重,江西次之,福建又次之。計唯大口南岸,各置重兵,水陸三路,鼓行東下。剿皖南則可以分金陵之賊勢,剿皖北則可以分廬州之賊勢。北岸須添足馬步三萬人,都興阿、李續宜、鮑超等任之;南岸須添足馬步二萬人,臣率蕭啟江、張運蘭任之;中流水師萬餘人,楊載福、彭玉麟任之。至江西軍務,亦分兩路,臣與撫臣耆齡任之,臣任北路,耆齡任南路,閩省兵力,足以自了,尚可無慮。
奉旨准議。唯起複胡林翼,仍任湖北巡撫。林翼受任,出駐黃州,拊循士卒,嚴防長毛入犯。長毛果欲泝江而上,被多隆阿、鮑超擊退。國藩正擬出圖皖南,忽報長毛大酋石達開,率眾趨江西,攻陷南安縣城。國藩急檄蕭啟江等往援。才到南安,達開已棄城出走。捷書方至,國藩幕下,接連又聞廬州失守,李孟群殉難。孟群自戰勝湘鄂,即由朝旨令他援皖,獨當一面,以累功擢安徽布政使,兼署安徽巡撫事。其實孟群的才識,也沒什麼過人,聞他的妹子素貞,恰是熟諳兵法,饒有膽力。孟群出軍,素姑必戎裝相從。一日,孟群被圍,別將都不敢往援,獨素姑怒馬躍入,手斬數十人,護孟群歸,甲裳都赤,軍中驚為天神,連長毛亦怕她雌威。比洪宣嬌何如?嗣是孟群格外敬服,有所討伐,必令素姑相隨。至官、胡兩軍攻漢陽,孟群兄妹偕往,一場血戰,素姑陣亡,年才二十歲。清廷重男不重女,到武漢克複后,把素姑的血戰功,也並加在孟群身上,所以孟群由知縣出身,迭次超擢,竟至方面。表揚閨閫,獨顯幽光。唯孟群自喪妹后,失去一個臂助,惘惘的到了安徽,正值連天烽火,遍地寇氛。到了廬州,適四眼狗糾眾大至,連戰數日,卒因眾寡不敵,敗退官亭,扎了數營,擋住廬州的西面的長毛。至李續賓戰死三河,都興阿撤圍安慶,四面無援,只剩孟群一軍,孑然孤立,哪裡還支持得住?不到數日,廬州失守,長毛大股,都來撲孟群營,副將鄧清,知縣李孟政兩營,先被攻破,紛紛潰散。長毛并力攻中營,從早起戰到晚間,中營復陷。孟群持矛屹立,厲聲罵賊,長毛一擁而上,尚被孟群刺死三名,未幾遇害。千總沈國泰覓獲遺骸,始得歸葬。國藩聞這凶耗,悲他父子殉節,格外傷心。誰知還有一妹。
尋又報石達開竄入湖南,湖南系國藩故里,桑梓攸關,急個不了。忙咨湘撫駱秉章,令他趕緊堵御。秉章正在籌防,為這一場匪警,又引出一個大人物來。為人最要立點事業,看後世稗官家,要敘一出色人物。下筆且是不苟。這位大人物是誰?乃是湘陰縣人左宗棠。聞名久矣。宗棠字季高,少年倜黨不羈,常以王佐才自許,駱撫曾招致幕下,待以上賓禮。屬僚有事稟白,都付他裁決。名高致謗,權重招忌,幾乎把宗棠性命,斷送在駱撫手中。可為有才者嘆。永州總兵樊燮,剛愎自用,駱撫劾他驕倨,有旨革職,不意樊燮運動都察院,奏稱無罪。廷旨令湖廣總督官文查辦,官文隱袒樊燮,密查駱撫彈章,出宗棠手,竟召宗棠對簿武昌,擬他重辟。駱撫疏爭不得,亟函致在京編修郭嵩濤,令他向軍機大臣肅順處說情。嵩濤與宗棠同鄉,自然暗中關說,並挽南書房行走潘祖蔭,疏救宗棠;接連又是曾、胡二公,上疏薦宗棠才可大用。內外設法,始得將宗棠保全,脫罪回籍。險哉宗棠!至達開竄入湖南,擊敗總兵劉培元、彭定泰等,陷桂陽及興寧、宜章等縣,駱撫夙重宗棠,再請出山,委以軍事。宗棠亟檄劉長佑、江忠義、田興恕等還援,一月內成軍四萬人,澤隘設守。官、胡二督撫,復飛咨都興阿將軍,調撥吉林、黑龍江馬隊回鄂,馳赴湘南,並派知府肅翰慶,率水師炮船三十二隻,剋期會長沙。
時石達開沿途裹脅,挾眾二三十萬,意欲踞險自雄,與洪天王另張一幟。大約仍是帝王思想。初攻武岡祁陽,城堅不能拔,轉攻寶慶,連營百餘里。劉長佑、田興恕各援軍,先後踵至,與石達開血戰數次,殺傷相當。胡撫以寶慶重地,不可無良將為統帥,乃遣李續宜統五千人往,所有援軍,悉歸節制。達開頗憚續宜威名,聞他前來,亟挑選精悍,裹三日糧,誓破寶慶。續宜兼程而至,與劉長佑會商軍務,為避實擊虛計,從北路進攻,遂渡資水而西,擊達開背後。達開正誓死攻城,不防續宜從后掩入,或橫截,或包抄,或旁敲,或側擊,弄得達開茫無頭緒,只得且戰且走。清軍已經得勢,如旋風一般的追將過去。達開又回戰幾仗,總是當不住兵鋒。戰一回,傷亡幾千長毛。戰兩回,又傷亡幾千長毛。看看已斃了二萬多人,料難住足,不得已呼嘯一聲,向西南逃竄去了。達開亦如強弩之末。
湖南解嚴,續宜還鄂,曾國藩聞桑梓無恙,方才安心。忽朝旨促他入川,令他堵截達開,國藩不敢違慢,急率兵泝江而上。及到湖北,探聞無達開入蜀消息。看官!你道達開到哪裡去?他已經竄入廣西,都是這位官制軍,聞風虛報,奏調曾軍,弄得這位曾侍郎奔波不息,官制軍恰暗裡笑著呢。官文人品,如是如是。
國藩行抵黃州,與林翼會敘,握手道故,非常親昵。國藩道:「官制軍的脾氣,煞是可怪。不知吾兄如何對付?」林翼道:「為了一位官制軍,左季高几喪了性命。此次石逆入湘,若非季高尚在,兄弟倒措手不及了。」國藩道:「季高得生,聞仗肅軍機暗中挽回,肅公頗還知人。」林翼道:「這也是季高不該死。肅軍機哪裡靠得住?不然,本年順天鄉試,正考官柏中堂,如何被他葬死呢?」國藩嘆息道:「明珠和珅,鬧得如此厲害,未罹重辟,柏葰究是一個大學士,偏為了科場舞弊,竟致身首兩分,天下事原有幸有不幸哩!」林翼道:「科場中的弊端,聞柏中堂並未預知,榜發后查勘原卷,說是朱墨不符,誤中了一個唱戲的平齡。究竟平齡是否唱戲?是否冒名?是否柏中堂家人,暗中掉卷?兄弟不在朝中,無從確查。論起理來,不過一個失察的處分,偏這肅尚書順,定議按律處斬,與同考官程炳釆同死市曹,若是一位滿大員,斷不至此。」柏葰處斬,是咸豐九年間事,曾胡二公口中敘明,以省筆墨,是簡略得當處。國藩道:「議親議貴,古今一轍,恰也莫怪。但吾兄與官制軍同處,頗稱莫逆,此中必有良法,倒要請教。」林翼道:「說來可笑。那日官制軍的姨太太,做三十歲生辰,分柬請客,司道等都不願往賀,我為時局計,不得不例外通融,赴賀督轅。司道們見我前往,也不好不去,樂得官制軍喜笑顏開,要與我約為兄弟。次日,他的姨太太親來謝步,拜我母親為義女,從此以後,遇著軍國大事,總算承他協力同心。滌公!你想可笑不可笑么?」畢竟胡公有才。國藩道:「這是枉尺直尋的辦法,我也要照樣一學,到武昌去走一遭。」林翼道:「滌公!你去做什麼?」國藩道:「我現在決計圖皖,恐怕官制軍同我作對,幾句奏語,又要我忙著。」林翼聞言,不禁失笑。國藩道:「安徽長毛,厲害得很,我若往剿,兄須助我。」林翼道:「這個不勞囑咐,同為朝廷辦事,可以相助,無不儘力。」國藩告別,徑趨武昌,與官文談論皖事,格外謙恭。官文亦格外敬禮。自是國藩不慮牽掣,由湖北還趨宿松去了。平勃交歡,即是此意。小子曾有詩道:
滿人當道漢人輕,漢滿由來是不平;
畢竟通儒才識廣,好從權變立功名。
國藩去后,林翼亦移駐英山,協圖安徽,將來總有一番戰仗,小子下回表明。
本回敘事,看似叢雜,實則上半回是敘戰將之不力,以致大沽失守,迫允要求,下半回是敘戰將之盡忠,因之兩江屢敗,仍未退縮。至其關鍵處,則仍注重將相。桂良、花沙納無外交才,唯唯諾諾以外,無他技也,若曾、胡二公,文足安邦,武能禦侮,清之不亡,賴有此耳。肅順官文,吾亦擬諸自鄶以下。
第六十八回戰皖北諸將立功退丹陽大營又潰
卻說胡巡撫林翼,移駐英山,即命多隆阿總統諸軍,用鮑超為前鋒,蔣凝學為後援,浩浩蕩蕩,殺奔太湖。四眼狗陳玉成,聞清軍大集,急糾合捻匪首領龔瞎子、張洛型等,由廬州上攻,有眾十多萬。捻匪是什麼人物?相傳捻字是捏聚的意義,無賴亡命,捏聚成群,肆行劫掠,因此叫他捻匪;或又因他明火劫人,捻紙捻脂,叫作捻匪。這種匪徒,起自山東,康熙年間,已是四伏,但當清朝興盛,官吏嚴行緝捕,所以隨聚隨散,未敢稱亂;延到洪楊發難,騷擾東南,捻匪亦乘機起事。首領龔瞎子、張洛型等,佔據安徽蒙城縣雉河集,恣意出沒。清廷曾命太僕寺卿袁甲三,率軍剿辦。但捻匪性質,與長毛不同,長毛有爭城奪地的思想,專從險要上著手,所踞城池,總派人防守,捻匪以雉河集為根據,稱作老巢,老巢以外,不去佔據;有時四齣擄掠,所得金銀財寶,統是搬歸老巢。當出發時,先傳令整頓行具,名曰整旗,臨行則用馬前驅,叫作邊馬。邊馬在先,大股在後,遇著官兵,可戰便戰,不可戰,就四散走開,不留人影。獨老巢恰四面固守,依險負嵎,就使有千軍萬馬,一時也攻不進去。所以這位袁太僕,剿辦了好幾年,仍舊不見平靜。袁太僕也是沒用。此次陳玉成欲犯江淮,暗中勾結龔、張兩捻首,同敵清軍。捻匪出現。多隆阿正到太湖,接這警信,忙令鮑超回軍小池驛,阻住發捻,適與陳玉成相遇。鮑超兵只有數千,玉成兵恰有數萬,那時狗性狂發,又似三河圍李續賓一般,把小池驛團團圍住。鮑超本是一員猛將,竭力搏戰,總不能殺出重圍;飛書至多隆阿處告急。多隆阿撤去太湖的圍師,星夜趕援,仍被敵軍隔斷,不能前進。鮑超被圍數日,不見援軍,急得眼中出火,鼻竅生煙,忙取出兩紙,各隨便寫了幾筆,差幾個得力將弁,趕至曾、胡二處乞援。
國藩時在建昌,正擬探聽各軍消息,忽由外面遞進告急書,不瞧猶可,瞧著時,便道:「鮑春霆危急極了!」急傳令調發營軍,火速進援。後來幕府閱鮑超來書,乃是一個斗大的包字,包字外一個大圈,大圈外面,又有無數小圈,都是莫名其妙。還是曾公替他解釋,講明包字即鮑字右旁,外加大圈小圈,乃是被敵重重圍住的意思。春霆若非危急異常,斷不出此,所以趕派援軍救應。嗣聞胡撫亦發兵馳援,便道:「胡潤芝畢竟聰明,也曉得春霆用意。」潤芝系胡撫林翼表字,春霆就是鮑總兵超。虧有曾、胡二公,方識鮑超書意,否則鮑其休矣!鮑超得了援軍,遂出兵大戰,兩邊抖擻精神,打了一日一夜,不分勝敗。巧值東南風大起,清軍適當上風,放起火來,風猛火烈,熊熊焰焰,撲入敵壘。長毛捻眾,頓時大亂。四眼狗陳玉成,擁著黃蓋羽葆,尚是兀立指揮,鮑超殺得性起,馳馬直前,大呼道:「四眼狗快來受死!」刀隨聲下,望玉成腦袋上劈下,虧得玉成眼明手快,忙用刀架住。戰了數合,見長毛已經潰散,玉成也虛掩一刀,落荒敗走。龔瞎子、張洛型等,也都遁去。敵壘七十餘座,成為焦土。四眼狗數年積蓄,統被祝融氏收去,狗威才漸漸落風了。
太湖城內的長毛,聞玉成敗耗,棄城夜遁,竄入潛山。多隆阿等督兵進剿,距城數里,長毛已悉眾撲來。多隆阿治軍有律,見長毛大至,令部眾嚴陣以待。長毛衝突數次,只受了無數槍彈,不動清兵分毫。驀然間鼓角齊鳴,清軍分兩翼殺出,勇壯的了不得,塵埃滾滾,殺氣騰騰,此時長毛銳氣已衰,哪裡還能抵敵?三腳兩步的向北而逃。將到城下,見前面排著馬隊,懸著清軍旗號,一鍘齊的立著,嚇得長毛膽戰心搖,不敢入城,只好從斜刺里逃將過去。清軍馬步合隊,向後尾追,直至青草塥,連人帶草的亂刈,把長毛的頭顱,砍落無數;有幾個腳生得長,命不該絕,才得漏脫。
看官閱此,方知多隆阿嚴陣不動的時候,已暗遣馬隊截敵歸路,瘟長毛管前不管后,自然中計。長毛已死得許多,還要說他是瘟,冤哉!於是太湖、潛山二縣,都由多隆阿收復。接連克鳳陽,復建德,拔太平、石埭及涇縣,各路捷書,先後紛馳。老成練達的曾國藩,遂決議率部軍攻安慶。適四弟國荃,復自湖南募勇馳至,國藩即分部眾與國荃,令他出集賢關,規復安慶去了。
忽報江南大營又潰,張國梁戰死,和春退走常州,亦傷重身亡,國藩不禁嘆息。原來和春、張國梁自組成大營,直指江寧后,第一仗攻克秣陵關,第二仗大破長毛於七瓮橋、雨花台等處。洪天王洶懼異常,令在安徽的長毛,占踞來安縣城,作大江南北的聲援。偏這和大臣派了總兵成明,協領博奇等,潛師夜襲,竟將來安城克複,江寧愈形危蹙。復遣沿江駐紮的長毛,出兵四擾。怎奈清水師已隨處密布,總兵李德麟、吳全美等,分頭截擊,又殺斃長毛二千多名。洪天王憤恚已極,飭眾出太平、神策兩門,分犯大營。副將張玉良、馮子材等,踴躍入陣,奪得長毛大纛,竟將悍目的頭顱,借了數顆。趣語。長毛雖稱強悍,也是怕死,沒奈何退回城中。和春又定了一計,令軍士溝濠築垣,把江寧周城百餘里,都用短垣圍住,然後將部下八萬人,星羅棋布,環繞四周。江中復用舢舨聯絡,成一水營,水陸兼顧,內外相維,竟把一座江寧城,圍得水泄不通。故作反筆。
俗語起得好:「狗急跳牆」,這洪秀全做了十幾年天王,難道竟沒有一點主見嗎?況且手下有一班黨羽,三個縫皮匠,比個諸葛亮,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窮思極想,畢竟也有一條救急的方法出來。說得入情入理。當下由李秀成獻議,仍用多方誤敵的計策,對付江南的大營。秀成乃是長毛中後起人傑,雖然是仍抄老文章,但欲解江寧的圍困,舍此更無別法。洪天王信用了他,就命江西、安徽的長毛,分擾浙閩,牽制江南大營,總教江寧解圍,不各重償。江西長毛酋應命,遂出兵犯浙江。果然浙中大吏,向江南大營乞援,和春只好分兵南下,派周天受援浙,忽聞長毛又竄入閩省,浙閩是毗連的行省,既援浙,不得不援閩,復派周天培赴援。孤軍轉戰,往往累月不歸。又蹈向榮復轍。
會四眼狗陳玉成自皖東敗走,回攻浦口,德興阿猝不及防,竟被四眼狗搗入,全營潰退,走入揚州。江浦、天長、儀征等縣,次第失陷。四眼狗餘威尚在,竟長驅至揚州,攻西北門,這時候的德興阿,恰在江口水師舟中,安安穩穩的坐著,一任揚州受敵。揚州沒有一定的主帥,見長毛圍攻西北,便由營總富明阿,守備詹啟綸,分率馬步各軍,出北門對敵,守備張德彪出西門迎戰。兩邊正酣斗不下,那四眼狗刁滑得很,窺南門守御空虛,竟分兵逾城而入。城既被破,富、詹等人,自然不敢戀戰,奪路而逃。德興阿聞這消息,倒也驚惶起來,驚惶何用。急走邵伯湖,收集潰卒,紮營萬福橋,扼守東北,一面向江南大營乞師。你的江北大營何處去了?和春不得已,遣張國梁渡江而北,會集江北軍,攻揚州城。突有長毛開城出敵,由國梁飛馬迎擊,單刀直上,勇不可當。長毛狂奔回城,城尚未閉,國梁已一馬躍入,麾兵前進,立復揚州。移攻儀征縣,亦隨手而下。只六合縣在江寧北面,一介孤城,獨當勁敵,自縣令溫紹原募勇居守,已歷六年。這六年間,大小百戰,屢殲紅巾,至德興阿退駐邵伯,揚州疊陷,六合益危。這次張國梁已克揚州,自然統兵往援。到陳板橋,距城尚十餘里,長毛知張軍且至,分銳出阻,一面穴隧轟城。國梁方與長毛接仗,六合城已被轟坍,紹原投水死,妻孥亦殉節。這信傳至張軍,惱了這位張軍門,恨不把長毛立刻蕩平。無如長毛來得很多,一隊殺退,一隊又來,殺敗了數十隊,方沒有擋路的長毛,正思進攻六合。忽由大營傳檄,令他速援溧水,軍令如山,不得不南轅前往。至溧水,城早被陷,總兵張玉良,已奉調進攻。國梁巡視形勢,見城西有高古山,岡巒環抱,彷彿畫屏,遂依山立營,踞住要害,姑把圍城的事情,責成玉良。看似國梁推諉,實則讓首功於玉良,看官不要錯過!玉良遂著副將馮子材、陳朝宗等,豎梯登城。城上矢石如飛,由馮、陳二將,裹創力戰,卒將守陴兵殺退,率兵入城。是時正有大股長毛,來救溧水,到高古山,由張國梁帶兵殺出,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長毛陣中,有個黃衣頭目,不知死活,執刀來斗,戰未數合,被國梁手起刀落,劈於馬下。頭目已斃,部眾立即潰散。國梁擊退援軍,令玉良得復縣城,可見國梁之功,亦是不小。當由兩張合軍窮追,各處兜截,生擒了幾個長毛酋,什麼洪國宗,什麼銅天侯,都就軍前正法,叫他到天父天兄處,銷差去了。妙語解頤。
怎奈江南得捷,皖北喪師,正值李續賓戰死三河,四眼狗異常猖獗,皖南的告急文書,又疊至江南大營。和春復派總兵江長貴往都門青陽,總兵戴文英,副將朱承先赴寧國,營內的兵士,又分去了萬人。長毛復從九洑洲率眾而來,那時仍勞動這位張軍門,躬率大隊,前去橫掃了一陣。和春因屢次告捷,未免驕盈,遂劾奏德興阿師久無功,清廷諫行言聽,竟奪德興阿職,令和春兼轄大江南北,自是轄地益廣,軍事益繁。德興阿固是當劾,但和春立營江南,也只靠了張國梁,算不得什麼大才。和春既受了兼轄的重任,不得不出些風頭,當下令總兵李若珠攻六合,偏偏不如所願,若珠敗還,長毛乘勝至浦口,列營皆潰。前時援閩的周天培,正回軍駐紮浦口,力戰身亡,余軍退保江浦。此時的長毛軍,氣焰越張,東伺揚儀,西逼江浦,南窺溧水,虧得張國梁渡江督剿,三戰三捷,擊走江浦長毛,下浦口,破沿江敵壘八大座,縱火焚九洑洲,把長毛老巢,燒得烏焦巴弓。
國梁回江南,與和春定議招降,解散賊黨,申明大義,諭令去逆就順,有七里洲守營長毛謝茂廷,壽德洲守營長毛秦禮國,俱暗約投誠,願為內應。這壽德洲系江寧上關的屏蔽,七里洲系江寧下關的藩籬,兩洲內潰,待張軍門國梁一到,外殺進,里殺出,弄得長毛不知頭路,只好棄了關,逃命要緊。不到一晝夜,連克重關,平長毛營壘數十,獲大炮百餘,戰船六十,拔難民男婦五千餘人。自這場戰勝長毛,金陵城外的犄角,削除殆盡。和春以下諸將士,滿意攻克金陵,易如反手。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竟令一座威耀無比的大營,倏忽間化作子虛烏有的幻境。見道名言。
閑話休表,單說洪天王秀全,聞上下關接連失守,焦急萬分,就近飭皖南軍,陷涇縣、旌德縣,並破廣德州,由廣德州竄入浙湖安吉縣境,道出武康,直撲浙江省城。浙撫羅遵殿,分路乞援,待久未至。長毛在清波門外,暗掘地道,轟塌城垣三十餘丈,羅撫麾兵抵敵,可奈眾寡懸殊,戰了半日,只落得忠魂千古,闔屬捐軀。獨有杭州將軍瑞昌,與副都統來存,勒兵堅守滿城,鏖戰六晝夜,尚未被陷。適值張玉良奉和春命,到了杭城,長毛本無意據杭,不過為江寧撤圍計,牽掣江南大營,使他分兵四顧,免注全力,所以聞玉良援浙,即開城出走,向餘杭上竄,連陷長興、建平、溧陽等縣。至清軍尾追痛擊,他又隨取隨舍,把佔據的縣城,一概棄去。明明是亟肆以疲,多方以誤之計。和春既兼轄南北,復奉旨遙督浙江軍,正是趾高氣揚的時候,況迭接浙江捷音,自謂無敵不摧,無戰不克,麾下將士,亦逐漸驕蹇,營規日弛,防守日懈;又因餉運艱難,每四十五日,只發一月的糧餉,俟大功成后,一律補給,兵勇滿懷不服,未免退有後言。咸豐十年閏三月七日,皖浙的長毛,分道並進,紛撲大營。張國梁晝夜拒戰,一些兒沒有休息,接連八日八夜,長毛越來越多;究竟人生只有一副血肉,一副精神,要這般的打仗,憑你無上的好漢,也鬧得筋疲力衰,支持不住。十四日天大雷雨,至夜奇寒,國梁尚統兵搏戰,忽營中無故火起,一剎那間,遍及各營。國梁知軍心已變,急翼和春出營,退守丹陽。長毛并力追來,破了溧陽,據了宜興,進攻丹陽城。當時尚憚國梁威名,不敢逼近,遍築土壘,步步為營。嗣後令死士潛入清營,伺國梁出戰,從后狙擊,中國梁腰,國梁回刺死士,背上又中了數槍,受創甚深。尚握著刀連斫數人,沖開一條血路,至丹陽濱,下了馬,向北再拜,一躍入水。水波一動,這烈烈轟轟的張軍門,已漩沉水底,與世長辭了。可惜!
國梁已死,偌大的丹陽城,眼見得保守不住,當由眾將士保著和春,突圍出走。將抵常州,回顧後面的長毛,尚是緊追不捨。和春返身迎戰,突來一粒槍彈,不偏不倚,正中胸前,當即拍馬回走,退至滸墅關,狂血直噴,頓時身死。營務處湖北提督王俊,壽春總兵熊天喜,俱陣亡。獨江督河桂清,率司道逃至蘇州,被蘇撫徐有壬所拒,桂清走上海。長毛奪了常州,進攻蘇州,蘇州兵不滿四千,還是老弱居多,不習戰事。徐撫激厲拊循,勉強支持了數日,終被長毛攻入,徐撫死之。小子有詩寄嘅道:
紅巾四擾太披猖,百戰將軍飲血亡;
怪底後人偏不諒,誣稱漢賊實荒唐。
警耗傳至京師,朝旨把死事諸臣,一一撫恤,獨將何桂清革職拿問,另簡大臣為江督。朝右紛議未決,這次倒是軍機大臣肅順,保著了一個大才,後來果如所言。欲知此人是誰?看官且猜一猜,待小子下回說明。
江皖相依,隱為唇齒。皖不復,江寧必不克。曾胡二公,決議圖皖,不以三河之覆轍為懼者,攻其所必救,兵法固然,無能避也。和春頓兵城下,蹈向榮覆轍,而驕蹇且過之。師勞必惰,將驕必敗,大營之潰,固意中事,所惜者亡一良將耳。讀是回,可知行軍之得失。
第六十九回開外釁失律喪師締和約償款割地
卻說清廷擬簡放江督,廷臣多推胡林翼,獨肅順奏稱林翼未可輕動,不如任用曾國藩。肅順以驕恣聞,推重楚賢,是其特識。咸豐帝從肅順言,遂命國藩任兩江總督,督辦江南軍務。國藩奉旨,即具奏道:
目下安慶一軍,已薄城下,為克複金陵張本,不可遽撤。臣奉恩命權制兩江,駐紮南岸,以固吳會之人心,而壯徽寧之聲援。臣亟商官文、林翼,酌撥萬人,先帶起程,仍分遣員弁回湘募勇,趕赴行營,以資分撥。至於糧糈軍械,必以江西、湖南為根本,臣咨商兩省撫臣,竭兩省之力,辦江楚三省之防,布置漸定,然後可以言剿矣。是否有當?伏乞聖鑒!
奏上,奉諭照所擬辦理;並因胡林翼奏保左宗棠,特給四品京堂,襄辦國藩軍務。國藩復與胡林翼會商,調鮑超部下六千人,及朱品隆、唐義訓等所領三千人,渡江而南,駐紮徽州祁門縣。
秀全聞曾國藩出駐皖南,料知東圖江寧,遂封李秀成為忠王,帶同古隆賢、賴裕新等,率長毛數萬,直入安徽。時左宗棠、鮑超各軍,尚未到皖,李秀成已由廣德州趨寧國府,守將周天受戰死,寧國被陷,徽州戒嚴,國藩即遣李元度接辦徽防。元度甫至徽州,長毛酋侍王李世賢,率大股長毛又至,元度不能支,退保開花。世賢破徽州府城,進逼祁門,國藩惶急萬分,幸虧鮑超率軍到來,張運蘭亦聞警馳援。於是遣鮑超出守洹亭,張運蘭出守黟縣,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由北京遞來八百里加緊排單,促國藩帶兵勤王。突如其來,令人莫測。小子只有一枝筆,不能雙方並敘,只好把祁門軍事,暫擱一歇,先將那北京緊急軍情,敘述一番。
上回說的天津和約,須至次年互換,次年便是咸豐九年,各國艦隊,駛赴天津,遵例換約。適值僧格林沁,在大沽口經營防務,修築炮台,叢植木樁,遙見洋艦飛駛前來,忙遣員蕩舟出口,往晤各國使臣,告以大沽設防,請改由北塘駛入。使臣多半聽命,獨英艦長卜魯士,系額爾金兄弟,抗不遵行,竟駛入大沽,把截住港口的鐵鏈,用炮炸裂,卜魯士坐船當先,隨後有英俄法小輪船十三艘,魚貫而進,居然豎起紅旗,要與中國開戰。外人論力不論理,可為一嘆。僧王也傳下軍令,俟外人逼近炮台,方開炮轟擊。卜魯士竟將港內的鐵鎖木樁,一概毀掉,進攻炮台。守兵開炮還擊,把英艦轟沉數艘,余船亦中炮不能行動,只有一艘逸去。英兵死了數百,炮台上面的武弁,亦傷亡數人。只美使華若翰遵約,改道行走,才得換約。
清廷狃於小勝,方私相慶賀,不料英人暗圖報復,在廣東修造船隻,招募潮勇,再圖入犯。咸豐十年六月,英使額爾金,法使噶羅,復率艦隊,北犯天津,僧格林沁料洋人必取道大沽,或由北塘襲入大沽後路,遂派重兵守住大沽南岸,一面在北塘密埋地雷。英將額爾金狡猾異常,先將各船在口外游弋,一步兒不敢放入,暗中卻派遣漢奸,入口偵探。岸上守兵,總道英艦未曾攏岸,沒甚要緊,誰知裡面的虛實,早已被漢奸窺去。英人用了舢舨小船,乘夜入北塘口,挖去地雷,長驅而進。副都統德興阿駐守北塘裡面的新河,率兵拒戰,連吃敗仗,英法聯兵萬八千人,追入內港。適潮水退出,舟被膠住,額爾金、噶羅頗驚慌起來,連忙豎起白旗,佯稱請款,僧格林沁還道他有意議和,不敢邀擊。大誤。誰知潮水一漲,英法各艦,鼓棹直前,僧王尚不在意,等他傍岸登陸,方麾勁騎堵御,英法聯兵,排成一大隊,各執精利火器,專俟清軍過來,一聲號令,眾槍兢發,發無不中,清兵都從馬上墜下,霎時間三千鐵騎,如牆齊隕,只剩七人逃回。僧格林沁始悔失策,然已不可救藥了。
英法聯兵,遂自後面攻北岸炮台,提督樂善,忙上前迎敵,英兵連擲開花彈,飛入火藥庫,訇然一聲,好似天崩地裂,不但守台兵弁,向空飛去,連那炮台都坍陷一半。此時的樂提台,也不知沖至何處,連屍首都不見了。僧格林沁尚兀守南炮台,朝旨飛促退還,僧王不敢違旨,遂退軍張家灣。遇著大學士瑞麟,統京旗兵九千出防,僧王道:「我守南岸炮台,還好保護津門,不知上頭聽了何人,令我退守。我退一步,敵進一步,如何是好?」僧王之言,亦未必由衷。瑞相道:「現在順親王端華,尚書肅順,都主張撫議,所以上頭召王爺退守,且已令侍郎文俊,前粵海關監督恆祺,往天津議款去了。」正議論間,探報天津被陷,僧格林沁頓足不已。這是自悔失計,並非怨及召還,看官莫被瞞過!忽又報文俊、恆祺,被洋人拒回,朝旨已改派桂良前往。僧王道:「此時議和,恐怕沒有這般容易。」隨與瑞麟同駐通州,靜待后命。
桂良抵津與英人開議撫事,英使額爾金,及參贊巴夏禮,提出要求條款:一是要增軍費,二是要天津通商,三是要各國公使,酌帶洋兵數十名,入京換約。桂良以聞,咸豐帝嚴旨拒絕,飭僧格林沁、瑞麟,嚴防外人內犯。京師亦飭令戒嚴。英使見和議不就,復從天津派兵北上,擾及河西務,京城裡面,一日數驚。端華、肅順,想了一個避難的法兒,請咸豐帝駕幸木蘭。這語一傳,廷臣大嘩,十個人中到有六七個不贊成。咸豐帝躊躇未決,因召南軍入援。
副都統勝保,時在河南,接旨最早,急會同貝子綿勛,調九旗禁兵萬人,馳赴通州助剿。且聞咸豐帝有北狩信息,上疏諫阻,力請咸豐帝坐鎮京師,不可為一二奸佞所誤。咸豐帝優詔褒答。勝保正擬出師,英法兵已逼張家灣,勝保未曾與外人交戰,還道外人沒有能耐,遂上馬馳去,不意洋人一見面,就撲通撲通的槍聲,放將過來。勝保起初倒也不怕,麾軍上前,往來督戰。英法領隊官,望見勝保戴著紅頂子,穿著黃馬褂,料知是督兵大帥,命軍士叢槍注擊,勝保防不勝防,一粒彈子,飛到面前,適中右頰,勝保忍不住痛,顛落馬下。虧得親軍救起,上馬逃走。主帥一逃,將士自然潰散。僧、瑞二營,不戰先怯,也從通州退還北京,駐紮城外。
咸豐帝聞報,一面遣怡親王載垣,再赴通州議和,一面收拾行李,出駐圓明園。載垣馳至通州,由桂良接著,議好照會,請英法兩使入城議和。英法兩使,答於次日相見。越日,載垣、桂良等,在通州城內天岳廟,預備筵宴,恭候英法使臣。約至巳牌,始報英法使臣到來。載垣等慌忙迎接,但見一排兒洋兵,護著兩乘綠呢大轎,直入廟中。轎子歇下,跨出兩人,一個是法使噶羅,一個不是英國正使,乃是參贊巴夏禮。英使額爾金,真會擺架子。兩下相見畢,載垣便命開宴,兩下分賓主坐定,酒至數巡,載垣方談到和議。法使噶羅,倒還和顏悅色,口中說是情願修和,獨巴夏禮攘袂起道:「今日的事情,須面見中國皇帝,方可定約。」載垣、桂良兩人,面面相覷,不能回答。巴夏禮又道:「我等遠居歐洲,久欲觀光上國,現擬每國各帶千人入京覲見。但兩國禮節不同,此番請用軍禮罷了。」舌劍唇槍,巴夏禮真英國能臣。載垣沈吟半晌,想出了「請旨定奪」四字,回答巴夏禮。巴夏禮露出不悅情狀,宴畢,傲然徑出。法使噶羅,總算還歡然道別。適值僧王帶兵進來,探聽和議消息,載垣與他談起巴復禮情形,僧王躍起道:「待我去拿住了他再說。」當即跳上馬鞍,一鞭徑去。活寫鹵莽。桂良恐乾和議,忙上馬隨了出來,行未數里,遙見僧王已將英法二使截住,急加鞭趕到。僧王正把巴夏禮捆縛停當,並要去縛法使噶羅。桂良連忙遙手,向僧王道:「法使恭順,不可縛他。」僧王道:「桂中堂替他懇情,就饒他去罷!」噶羅才得脫身,由桂良送了一程,道歉告別。
英使額爾金,聞參贊被擒,不由的憤怒起來,便率洋兵長驅而北。警報遞入圓明園,雪片相似,端華、肅順一班大臣,驚惶萬狀,唯慫恿咸豐帝北狩。於是咸豐帝命端華入宮,密挈后妃等出幸。此時康慈王太后,早已去世,補筆不漏。只由皇后鈕祜祿氏,皇貴妃那拉氏以下,統隨端華至圓明園,約有一百多人,皇長子載淳亦在其內。咸豐帝又令四春娘娘,也收拾完備,於咸豐十年八月八日,啟鑾北狩,后妃以下,皆隨駕同行。端華、肅順及軍機大臣穆廕、匡源、杜翰等,一律扈蹕。途次始傳旨到京,命恭親王奕
此時京內居民,聞皇帝出走,紛紛遷避。禁旅多奉調扈駕,剩下幾個老弱殘兵,也漸漸逃散。連僧、瑞等麾下兵弁,亦都解體。偏這英法兵不肯罷手,揚旗鳴炮,直逼京城。恭王忙召在京王大臣商議,王大臣主見不一,唯大學士周祖培,尚書陳孚恩等,仍擬主撫。恭王沒法,也只有講和的計策。忽由桂良遞入英照會,索交巴夏禮,恭王再與王大臣會商,許久不決。恭王道:「巴夏禮於前日解到,我曾謂僧、怡二王,未免鹵莽,現在不放不可,欲放又不能,恰是為難得很。」恆祺此時在京,便稟恭王道:「巴夏禮不放,撫議斷無成日。且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本是我國古禮,現在不如放他回去,借他的口,去報英使額爾金,速來換約。」恭王道:「照你說來,也是有理,就著你去辦罷。」到此地步,實是為難,無怪恭王多疑少決。恆祺去了半日,回報巴夏禮已放出城外,叫他去問撫議了。恭王稍稍放心。又閱半日,突聞外面人聲馬嘶,鬧成一片,接連是隆隆的炮聲,拍拍的槍聲,不絕於耳。正欲派人出探,忽一內監踉蹌奔入,報道:「不好了!洋兵攻入內城了。」恭王道:「僧王、瑞相、勝副都統等,到哪裡去了?」內監道:「這也不知底細。但聞城外各軍,見了洋兵,統已逃去,剩得僧王爺、瑞中堂、勝大人三個,赤手空拳,無可迎敵,只得由洋人入城了。」恭王大驚失色,忽見恆祺又趨入道:「洋人縱火燒圓明園。」恭王頓足道:「怎麼好?」恆祺道:「現在只好向洋人說情,叫他不要縱火。」恭王道:「勞你前去一說便是。」恆祺不敢違慢,跨著馬馳到圓明園,園外統是洋兵守住,恆祺會說幾句英語,說是前來請和,洋兵始放他進去。一入園門,見祝融氏正在肆威,蘭宮桂殿,鳳閣龍樓,已被毀去數座。恆祺向沒火處走入,劈面正碰著巴夏禮同一個洋裝的中國人,巴夏禮佯作不見,還與那人指手畫腳,導引放火。刁惡。恆祺忍著一股氣,先與那洋裝的中國人,搭訕起來,問他姓名籍貫。他卻大聲道:「誰人不曉得我龔孝拱,還勞你來細問!」看官!你道龔孝拱是何人?他是晚清文人龔定庵長子,他的學問,不亞乃父,旅居上海多年,各國語言文字,統知一二,只性情怪僻得很,不屑與人談話,巧遇了英人威妥瑪,在上海開招賢館,延為秘書,月致千金。孝拱得了修脯,便去孝敬歌妓,父母妻子,一概不管,只納了一個妓女為妾,頗稱眷愛,時人叫他龔半倫,他亦以半倫自號。半倫的意義,說他生平不知五倫,只寵愛一個小老婆,算作半倫。此人可殺。這次英人北犯,他恰跟了入京,燒圓明園,實是他唆使。巴夏禮是外人,恃強逞威,尚不足怪,半倫何物,乃敢出此?恆祺見不是路,乃與巴夏禮扳談,巴夏禮才脫帽行禮。閻王好見,小鬼難當。恆祺便道:「現在我國與貴國議和,何故在此縱火?」巴夏禮道:「你們中國人,專會放刁,今日議和,明日又議和,終究沒有結果,還要把我去監禁數日,你想天下有無此理?所以我在此縱火泄忿。」恆祺再向他謝罪,巴夏禮道:「如中國果真心議和,限你三日開紫禁城,迎我入議。再我被執的時候,還有幾個從員,也被拿去,現應立刻放還,方可議和。」恆祺唯唯從命,但請他不再放火。巴夏禮也含糊答應。恆祺忙回報恭王,恭王再命恆祺釋放英俘,不想到了獄中,已有英人數名倒斃。恆祺這一急,真急得手足冰冷,也不暇去問獄卒,轉身就飛報恭王。恭王又呆得木偶一般,還是恆祺想了一法,照會巴夏禮,說是待和議成后,一律釋放。偏這巴夏禮耳朵很長,已探悉英人監斃數名,索性大燒圓明園,把這一二百年的建築,幾千百間的殿閣,連那點綴的亭台花木,擺設的器皿什物,燒了三日三夜,變成了一堆瓦礫場。只有珍奇古玩,由龔半倫帶領洋兵,搜取凈盡。半倫得了百分之一,運到上海變賣,作為嫖費,嫖光吃光,發狂而死,這是后話。
且說巴夏禮既毀圓明園,復聲言要攻紫禁城,恭王又召入恆祺,商量救急的法兒。恆祺想了一會,方道:「法使噶羅,倒還和平,若去請他排解,或可轉圜。」恭王聞言,又欲令恆祺往會法使。恆祺道:「這個差使,還是請桂中堂去罷。桂中堂與法使有些投機,可以去得。」於是恭王遂遣桂良去見法使,法使頗肯居間調停。這是禮送法使的好處。桂良先回,隨後法使的照會亦到,內說英使額爾金,索撫恤監斃英人銀五十萬兩,須立即付過,方可蒞盟修好。恭王不得已,大加搜括,湊足五十萬兩銀子,解至英營,並約於禮部衙門內恭候議和。
九月九日,與英使議約,免不得又要設宴。恭王太苦,遭此重陽。是日黎明,恭王奕
十一日與英使換約,恭王據實奏聞。咸豐帝已至熱河,覽奏未免嘆息,但木已成舟,不能再變,只好降旨允准。獨俄使伊格那替業幅,圓滑得很,所得權利,比英法要加數倍,他表面還非常和平,暗中卻厚索利益。中俄通商,向止恰克圖一處,咸豐三年,始行文中國,假勘界為名,陰圖佔地,清政府征剿長毛,且來不及,還有何心對付外人,自然把此事擱起。俄人竟自由行動,直入黑龍江,通過愛琿。黑龍江將軍奕山,派員禁阻,俄人不聽,乃奏聞清廷。政府命奕山與他交涉,俄人索龍江北岸地,奕山竟唯唯從命,訂了愛琿條約。後來英法興兵,俄使也率領艦隊,隨在後面,大沽一戰,英法各艦,多遭損失,退還廣東,獨俄使入京,於咸豐十年五月,另訂專約十二條,大致是兩國往來,平等相待,海口通商,照英法例。還要派遣領事,隨帶兵船,這叫作天津專約。到了英法聯軍入京,硬要入城開議,恭王膽小,不敢照允,俄使伊氏,趁這機會,入勸恭王叫他在禮部衙門會議,可以無患。原來禮部衙門,與俄使館相近,所以擔任保護。恭王才放著膽,與英法使臣相見。和議成后,俄使便來索酬,再訂北京條約,舉烏蘇里河東岸地,統劃歸俄人。看官!你道這俄使乖不乖?巧不巧?正是: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哀我中華,蹙國萬里。
外患稍平,有旨阻南軍入援,於是太平天國氣數將盡了。小子且停一歇筆,再敘詳情。
本回專敘外交事情,為國恥上增一紀念,即為交涉上廣一見聞。當時內亂方亟,外患復來,為清廷計,萬無可戰之理。秉國諸公,早應審時度勢,認定方針,天津之創,已昭覆轍,彼來換約,只好以禮相迎,不宜再開戰釁。雖勸令改道,名正言順,英使不從,曲固在英,然我果善為調停,則必不至有后此之結果。乃忽戰忽和,忽和忽戰,小勝即喜,小敗即怯,我之伎倆,早為所窺,猶且首鼠兩端,茫無定見,至於京師陷沒,海椗被焚,始俯首乞盟,償款不足,則益之,商埠不足,則增之,增之益之而又不足,則割地以畀之。誰秉國政,辨不早辨耶?長沙尚在,當不至痛哭流涕長太息而已。
第七十回聞國喪長悲國士護慈駕轉忤慈顏
卻說曾國藩駐節祁門,接到勤王詔命,與胡林翼往複馳書,籌商北援的計策。怎奈安徽軍務,正在吃緊,一時不能脫身;且長毛目的,專註祁門,分三路來攻:一出祁門西邊,陷景德鎮,一出祁門東邊,陷婺源縣,一出祁門北邊,逾羊棧嶺,直趨國藩大營。國藩麾下,只有鮑超、張運蘭二軍,還是得用,奈已調發出去,弄得孤營獨立,危急萬狀。國藩不得已自去抵敵,行至途次,聞長毛數萬到來,軍心大恐,霎時潰退,只得迴轉祁門。國藩能將將,不能將兵,所以屢出屢敗。虧得左宗棠馳至婺源,六戰六勝,把長毛驅逐出境,東路始通。鮑超、張運蘭,復破長毛於羊棧嶺,長毛亦即遁走,北路方才安靖,國藩心中稍慰。廷寄亦於此時到來,阻住入援。自是國藩益加意防剿。到咸豐十一年春季,左宗棠與鮑超合軍,克複景德鎮,軍威大振。左宗棠得賞三品京堂,鮑超得賞珍物。已而張運蘭攻克徽州,左宗棠收復建德,祁門解嚴。
國藩移駐東流縣,檄鮑超助攻安慶。安慶為長江重鎮,自曾國荃進攻,長毛遂各處竄擾,冀國荃撤圍自救。偏這國荃不肯撤圍,日夜攻撲;就是當祁門緊急時,國藩受困,他也無心顧及,硬要攻破此城。長毛恨極,遂集眾十萬,由陳玉成統帶,來援安慶。國荃趁他初到,分軍圍城,自己卻督率精銳,出其不意,沖入敵營。長毛自遠道會集,方在勞乏的時候,勉強抵敵,心志未定,沒有不敗的道理。當被國荃一陣殺退,玉成尚思整隊再戰,忽報胡林翼移營太湖,遣多隆阿、李續宜等前來安慶,玉成料是不佳,改圖上攻,從間道繞出霍山,一鼓攻入,接連破了英山,直趨湖北,拔了黃州,分兵取德安、隨州。四眼狗到底不弱。胡林翼急檄李續宜回援,玉成留黨羽守德安,自率眾三萬復回安慶,撲攻國荃營數日。國荃憑濠堵御,好似長城一般,玉成不能克;鮑超自南岸進攻,多隆阿自東岸進攻,玉成走踞集賢關,忙調集楊輔清等,再至安慶,築起十九壘,援應城中;留悍酋劉瑲林,屯駐關內,作為後應。國藩檄鮑超攻集賢關,楊載福率炮船水師助國荃,守住營濠;多隆阿移駐桐城,截剿長毛後援。自四月至七月,相持不下。胡林翼復遣成大吉助鮑超,兩軍夾攻,猛撲七晝夜,方得攻入,擒住悍酋劉瑲林,解京正法。集賢關已下,陳、楊兩酋,斷了后應,曾國荃氣焰越張,會合楊載福炮船,水陸攻擊,連毀敵壘十九座,陳玉成、楊輔清等遁去。安慶城內的長毛,至是始孤立無助。到七月下旬,糧又告絕,守城悍酋葉芸來,悉銳突圍,被國荃截住,無路可鑽,只得退回。國荃逼城築壘,掘隧埋葯,於八月朔日,地雷暴發,轟坍城牆,國荃率軍殺入,城內長毛,沒有一個逃避,大家冒死巷戰。等到筋疲力盡,槍折刀殘,方個個畢命。自葉芸來以下,共死一萬六千人。安慶被長毛佔據,已歷九年,國荃得此雄都,戡定東南的基礎,才得立定。
國藩聞捷,馳至安慶受俘,當下飛章奏告。奏摺甫發,忽接到一角咨文,乃是從熱河發來,拆開一瞧,頓時大哭。原來七月十七日,咸豐帝駕崩熱河,國藩深感知遇,悲動五中,怪不得涕淚俱下。只咸豐帝年方及壯,如何就會宴駕?待小子細細敘來。咸豐帝即位初年,頗思勵精圖治,振飭一新,無如國步艱難,臣工玩愒,內而長毛,外而洋人,搖動江山,日勞睿慮。咸豐帝日坐愁城,免不得尋些樂趣,藉以排悶。那拉貴妃,四春娘娘,就因此得寵。但蛾眉是伐性的斧頭,日日相近,容易斫喪精神;況且聯軍入京,乘輿出走,朝受風霜,暮驚烽火,到這個時候,就使身體強壯的人,也要急出病來。褒貶得當。至和議告成,恭王遣載垣奏報行在,並請迴鑾日期,咸豐帝詳問京中情形,載垣便據實復陳,圓明園燒了三日三夜,內外庫款,摉括凈盡,你想咸豐帝得此消息,心中難過不難過呢?咸豐帝心灰意懶,自然不願迴鑾,便說天氣漸寒,朕擬暫緩回京,待明春再定行止。載垣也不規諫,反極口贊成,便令隨行的軍機大臣,錄了上諭,頒發到京。載垣留住行在,算是扈駕,他與鄭親王端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本是要好得很,至此遂同攬政權,鞏固權勢。這三人中,肅順最有智謀,載垣、端華的謀划,都仗肅順主持。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五個軍機,隨駕北行,便是肅尚書一力保舉,作為走狗。肅順所最忌的有兩人,一個是皇貴妃那拉氏,一個是恭親王奕
單說載垣、端華、肅順等,扶新皇帝嗣位,自稱為參贊政務王大臣,先頒喜詔,后頒哀詔。在京王大臣,多至恭王府議事。恭王奕
正籌議間,忽報宮監安得海自熱河到來。安得海系那拉太后寵監,恭王料有機密事件,便辭退王大臣,獨召安太監進府。安太監請過了安,恭王引入秘室,與他講了一日,別人無從聽見,小子也不敢虛撰。安太監於次晨匆匆別去,恭王即髮指日奔喪的摺子。這摺子遞到熱河,怡、鄭二王,先去展閱,閱畢,遞與肅順。肅順大略一瞧,便道:「恭王借口奔喪,突來奪我等政權,須阻住他方好。」怡親王道:「他是大行皇帝胞弟,來此奔喪,名正言順,如何可以阻他?」肅順道:「這有何難?即說京師重地,留守要緊,況梓宮不日回京,更無庸來此奔喪。照這樣說,難道不名正言順么?」肅順的機謀,恰也不劣,無如別人還要比他聰明,奈何?怡親王大喜,便令肅順批好原折,頒發出去。
這事方布置妥帖,忽御史董元醇,遽上一折,請兩宮皇太后垂簾訓政。怡親王一瞧,便道:「放屁!我朝自開國以來,並沒有太后垂簾的故例,哪個混帳御史,敢倡此議?」肅順道:「這是明明有人指使,應嚴加駁斥,免得別人再來嘗試。」於是再由肅順加批,把祖制兩字,抬了出來,將原折駁得一文不值。末後有「如再莠言亂政,當按律加罪」等語。批發以後,三人總道沒有後患,哪裡曉得這等批語,統是沒效!咸豐帝臨終時,這世傳受命的御寶,早被西太后取去,肅順雖是聰敏,這件事恰先輸了一著。一著走錯,滿盤是輸,所以終為西太后所制。西太后見怡親王等獨斷獨行,批諭一切,並未入稟,遂去與慈安太后商議。慈安太后,本無意垂簾,被西太后說得異常危急,倒也心動起來,便道:「怡、鄭諸王,懷著這麼鬼胎,如何是好?」西太后道:「除密召恭王奕
約越一旬,恭王奕
當下辭出,回到寓所,巧值安得海已在寓守候,奕
恭王去后,兩宮太后便傳懿旨,准即日奉梓宮回京。載垣、端華、肅順三人,又開密議。載垣意思,遲一日,好一日,肅順道:「我們且入宮去見太后,再行定議。」三人遂一同入宮,對著兩位太后,請了安,兩旁站定。西太后便諭道:「梓宮回京的日子,已擬定么?」載垣道:「聞得京城情形,尚未安靜,依奴才愚見,不如展緩為是。」西太后道:「先皇帝在日,早思迴鑾,因京城屢有不靖的謠言,以致遷延歲月,齎恨以終。現若再事逗留,奉安無期,豈不是我等的罪孽?你們統是宗室大臣,親受先皇帝顧命,也該替先皇帝著想,早些奉安方好。」三人默然不答。西太后瞧著慈安太后道:「我們兩人,統系女流,諸事要靠著贊襄王大臣,前日董御史奏請訓政,贊襄王大臣,也未與我輩商量,驟加駁斥,我也不去怪他。但既自命贊襄,為什麼將梓宮奉安,都不提起?自己問自己,恐也對不起先皇帝呢。」慈安太后也不多說,只答了一個「是」字。肅順此時忍耐不住,便道:「母后訓政,我朝祖制,未曾有過,就使太後有旨垂簾,奴才等也不敢奉旨。」西太后道:「我等並不欲違犯祖制,只因嗣王幼沖,事事不能自主,全仗別人輔助,所以董元醇一折,也不無可采處。你等果肯竭誠贊襄,乃是很好的事,何必我輩訓政!但現在梓宮奉安,嗣主回京的兩樁大事,尚且未曾辦就。哼!哼!於贊襄二字上,恐有些說不過去。」載垣聽了此語,心中很不自在,不覺發言道:「奴才等贊襄皇上,不能事事聽命太后,這也要求太后原諒。」西太后變色道:「我也叫你贊襄皇上,並不要你贊襄我們,你既曉得『贊襄皇上』四個字,我等便感你不淺。你想皇上是天下共主,一日不回京,人心便一日不安,皇上也是一日不安,所以命你等檢定回京日子,勞你等奉喪扈駕,早日到京,乃就是贊襄盡職了。」端華也開口道:「梓宮奉安,及太后同皇上迴鑾,原是要緊的事情,奴才等何敢阻難。不過恐京城未安,稍費躊躇呢。」西太后道:「京中聞已安靜,不必多慮,總是早日回去的好。」三人隨退即出。
肅順氣的要不得,又與怡、鄭二王,回寓會商,定了一計,擬派怡親王侍衛兵丁,護送后妃,在途中刺殺西太后,聊以泄忿;就擬定九月二十三日,皇太后皇上,奉梓宮回京。到了啟行這一日,由怡、鄭二王扈從皇太后皇上,肅順、穆蔭等沈護送梓宮。照清室禮節,大行皇帝靈櫬啟行,皇帝及后妃等,都行禮奠酒,禮畢,立即先行,以便在京恭迎,此次自然照例辦理,鑾輿在前,梓宮在後。載垣等預定的密計,擬至古北口下手,偏這西太后機警得很,密令侍衛榮祿,帶兵一隊,沿途保護。那拉后才具確是不小。榮祿系西太后親戚,有人說西太后幼時,曾與榮祿訂婚,后因選入宮中,遂罷婚約,這話未免虛誣。但榮祿生平,忠事西太后,西太后得此人保駕,恁你載垣、端華,如何乖巧,竟不敢下手。及至古北口,大雨滂沱,榮祿振起精神,護衛兩宮,自晨至夕,不離兩宮左右,一切供奉,統由榮祿親自檢視。載垣、端華二人,只有瞪著兩目,由他過去。
九月二十九日,皇太后皇上,安抵京城西北門,恭王奕
北狩經年蹕路長,鼎湖弓劍望灤陽;
兩宮夜半披封事,玉璽親鈐同道堂。
畢竟兩人被拿后,如何處置,且至下回續敘。
以國士待我,當以國士報之,曾公之意,殆亦猶是。若載垣、端華、肅順輩,以宗室懿親,不務安邦,但思擅政,何其跋扈不臣若此?無莽操才,而有莽操之志,卒之弄巧成拙,反受制於婦人之手,寧非可媿?唯慈禧心性之敏,口給之長,計慮之深,手段之辣,於本回中已嶄然畢露。吳道子摹孔子像,道貌如生,作者殆亦具吳道子之腕力矣乎?
第七十一回罪輔臣連番下詔剿劇寇數路進兵
卻說載垣、端華兩人,被奕
上年海疆不靖,京師戒嚴,總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籌劃乖方所致。載垣等復不能盡心和議,徒誘獲英國使臣,以塞己責,致失信於各國,淀園被擾,我皇考巡幸熱河,實聖心萬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等,將各國應辦事宜,妥為經理,都城內外安謐如常,皇考屢召王大臣議迴鑾之旨,而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總以外國情形反覆,力排眾論。皇考宵旰焦勞,更兼口外嚴寒,以致聖體違和,竟於本年七月十七日,龍馭上賓,朕搶地呼天,五內如焚,追思載垣等從前蒙蔽之罪,非朕一人痛恨,實天下臣民所痛恨者也。朕御極之初,即欲重治其罪,唯思伊等系顧命之臣,故暫行寬免,以觀後效。孰意八月十一日,朕召見載垣等八人,因御史董元醇敬陳管見一折,內稱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俟數年後,朕能親裁庶務,再行歸政;又請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令其輔弼;又請在大臣中,簡派一二人,充朕師傅之任。以上三端,深合朕意。雖我朝向無皇太后垂簾之儀,朕受皇考大行皇帝付託之重,唯以國計民生為念,豈能拘守常例?此所謂事貴從權,特面諭載垣等著照所請傳旨。該王大臣等嘵嘵置辨,已無人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且載垣等每以不敢專擅為詞,此非專擅之實跡乎?縱因朕沖齡,皇太后不能深悉國政,任伊等欺矇,能盡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負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載垣、端華、肅順,著即解任!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著退出軍機處!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伊等應得之咎,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應如何垂簾之儀,一併會議具奏!欽此。
載垣、端華聽畢,便道:「恭王!你是西后的腹心,總算是亡清的功臣。滅清朝者葉赫,這句話要應驗了。罷!罷!罷!我等與你同去。」句中有眼。當下恭王奕
睿、醇兩王,奉了懿旨,遂帶領侍衛番役百名,出了京城,兩人在途中密商,託詞迎接梓宮,以便誘擒肅順。計劃已定,行了百餘里,正與梓宮相遇,扈送梓宮的第一大員,趾高氣揚,正是御前大臣肅順。兩王下了馬,與肅順拱手,肅順亦下馬相迎,隨即由肅順導至梓宮前,行過了禮。兩王復對了肅順,好言慰勞,肅順正欲探鑾輿消息,便問兩宮皇太后及皇上安。睿親王仁壽,說了一個「安」字,醇郡王奕
前因肅順跋扈不臣,招權納賄,種種悖謬,當經降旨將肅順革職,派令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奕
是日即授恭王奕
載垣、端華、肅順,於七月十七日皇考升遐,即以贊襄政務王大臣自居,實則我皇考彌留之際,但面諭載垣等,立朕為皇太子,並無令其贊襄政務之諭。載垣等乃造作贊襄名目,諸事並不請旨,擅自主持,即兩宮皇太後面諭之事,亦敢違阻不行。御史董元醇條奏皇太后垂簾事宜,載垣等獨擅改諭旨,並於召對時,有伊等系贊襄朕躬,不能聽命於皇太后,伊等請皇太后看折,亦系多餘之語,當面咆哮,目無君上情形,不一而足。且每言親王等不可召見,意存離間,此載垣、端華、肅順之罪狀也。肅順擅坐御位,於進內廷時,當差時,出入自由,目無法紀,擅用行宮內御用器物,於傳取應用物件,抗違不遵,並請兩宮皇太后應分居召對,詞氣之間,互有抑揚,意在構釁,此又肅順之罪狀也。一切罪狀,均經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面諭議政王、軍機大臣,逐款開列,傳知會議王大臣等知悉,茲據該王大臣等,按律擬罪,請將載垣、端華、肅順凌遲處死,當即召見議政王奕
是旨一下,即派肅親王華豐,刑部尚書綿森,往宗人府逼令載垣、端華二人自殺。又派睿親王仁壽,刑部右侍郎載齡,至宗人府拿出肅順,至午門監斬。三人臨死時,都痛罵西太后及恭王奕
是時湖北巡撫胡林翼,自太湖還援湖北,收復黃州、德安等處,積勞成疾,得咯血症,竟病歿武昌,遺疏薦李續宜為代。朝旨即命續宜為湖北巡撫。曾國藩以轄地太大,恐怕疏忽,特薦左宗棠督辦浙江軍務,奉旨令左宗棠赴浙剿賊,浙省提鎮以下,均歸左宗棠調遣,豈不是慈禧后的從諫如流么?
只安徽知府吳棠,經慈禧垂簾后,累次超擢,不幾年竟授四川總督,這是未免私意。然古來漂母一飯,韓信猶報千金,慈禧幼年,受過吳公的大德,知恩報恩,乃是慈禧后的厚道,不足為怪。圓明園內四春娘娘,後來竟不知下落,或說是發放出宮,或說是被慈禧處死。大約處死一說,不足為據。漢朝人彘,唐室醉嫗,言者慘鼻,獨清宮恰未聞有此慘劇,也總算是慈禧的好處。
話休煩絮,這一段是敘西太后初政時行誼。且說曾國荃克複安慶,滿擬沿江而下,直搗江寧,只濱江兩岸各要隘,駐紮的長毛,尚是不少,國荃會同楊載福水師,節節進剿,連克敵壘。長毛酋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賢,竄入江西,復陷瑞州。國藩飛檄鮑超赴援。鮑超兼程馳去,前面懸紅綾丈余,中間大書一「鮑」字,沿途經過,長毛望見「鮑」字旗幟,即紛紛逃去。秀成、世賢,還想與他對敵,無如部眾膽落,一戰即潰,被鮑超連破七十餘營,驅逐出境。江西又報肅清。強弩之末,難穿魯縞。
國荃聞江西已平,上游安靖,遂與國藩會商,進攻江寧。國藩恐兵勇不足,令國荃回至湖南,添募鄉勇。奉旨賞國荃頭品頂戴,任浙江按察使,授鮑超浙江提督,恰是令他援浙的意思。浙江自張玉良收復后,長毛仍四擾不休,且因和春兵潰,蘇、常相繼淪陷,江浙交界的嘉興縣,至此也遭殃及。玉良率兵往援,連戰不利,退入杭城,屬縣多失守。李秀成、李世賢,又自江西入浙境,攻陷嚴州。玉良復自省城出剿,總算將嚴州克複。秀成等竄至湖州,城紳趙景賢,募集團勇,一陣擊退。李世賢走入江西,李秀成走入安徽。世賢被左宗棠擊敗,秀成被鮑超殺退,兩人仍竄入浙境,復陷嚴州及金華,順道浦陽江,從臨浦鎮攻蕭山、諸暨,勢如破竹,進據紹興,轉攻杭州。是時浙江巡撫,已改任王有齡,堅守兩月,援絕,乃嚙指寫成血書,飛至安徽乞援。國藩注重江皖,不願分師,唯促左宗棠由贛赴浙,左軍未入浙境,省城已是不支。張玉良師至江干,又被長毛列炮擊斃,城內糧盡援絕,遂致失守。巡撫王有齡,將軍瑞昌,及總兵饒廷選,一概死難。
國藩聞浙江被陷,自請嚴議,詔從豁免,反授他協辦大學士職銜;西太后權術,可愛可敬。並命左宗棠為浙江巡撫,令與曾國藩統籌大局,亟圖補救等語。國藩感激異常,越思竭力報效,適朝旨因杭城陷沒,淞滬戒嚴,飭國藩派員防剿。國藩物色人材,又保舉一員大人物,看官道是誰人?就是後來的傅相李鴻章。鴻章字少荃,安徽合肥縣人,道光年間進士,曾任福建省道員。國藩聞他多才,招為募賓,嘗疏請簡於江北,興辦淮揚水師,事未果行。至是因政府旁求將帥,遂薦他才大心細,勁氣內斂,堪膺封疆重寄,奉旨報可。國藩即令鴻章回募鄉勇,照湘軍成制,練淮徐兵丁,又選湘軍名將程學啟、郭松林,做他幫手。鴻章初出茅廬,悉心訓練,遂組成鄉勇一大隊,稱為淮軍,作湘軍的後勁。淮軍出現。同治元年二月,鴻章率淮勇至安慶,國荃與弟國葆,亦率湘勇馳至,於是統轄東南的曾大帥,顯出生平絕大的抱負,調遣精兵猛將,分路出剿,進攻江寧的兵馬,歸國荃統帶,佐以楊載福、彭玉麟二路水師,規取江蘇的兵馬,歸李鴻章統帶,佐以黃翼升的水師;恢復浙江的兵馬,歸左宗棠統帶。另調廣西臬司蔣益灃,率所部至浙助剿;廬州一帶,歸多隆阿剿辦;寧國一帶,歸鮑超剿辦;李續宜已調撫安徽,穎州一帶,歸他戡定。數路大軍,統由曾大帥節制。餘外還有淮上的袁甲三,揚州的都興阿,鎮江的馮子材,雖未經曾帥調遣,亦由曾帥統籌兼顧。正是馬援聚殿前之米,張華推局上之枰,金玦分頒,鐵騎四齣,眼見得太平天國,要保不住了。好一部點將錄。
國藩駐節安慶,居中指揮,軍書旁午,捷報飛傳。都興阿獲勝天長,左宗棠克複遂安,曾國荃、國葆,會合水陸各軍,一破長毛於荻港,再破長毛於望城崗,三破長毛於銅城閘。拔巢縣、含山縣、繁昌縣及和州,乘勢奪西梁山,復太平府城。彭玉麟入金柱關,襲據東梁山,收復蕪湖縣,與國荃合逼江寧。
多隆阿進攻廬州,擊敗四眼狗陳玉成,緣梯登城,玉成遁去。玉成為太平天國名將,至此被多軍擊走,日暮途窮,往依練總苗沛霖。沛霖系安徽鳳台縣人,嘗為團練頭目,時人叫他苗練,頗有威名。太平天國誘他叛清,畀以封爵,旋由清副都統勝保,招撫沛霖,奏擢道員。沛霖首鼠兩端,居心叵測,適勝保復出駐穎州,沛霖感勝保薦擢,遂誘四眼狗入城,出其不意,把他捆住,並將他家眷部屬,盡行拿下,解送穎州勝保營。勝保勸降,玉成不從,乃檻送京師,有旨令在河南衛輝府伏法。只玉成妻很有姿色,中勝保意,留住營中,作為侍妾。婦人家水性楊花,有幾個曉得貞烈?昨日偶玉成,今日偶勝保,總教是個有情男子,就是袍衾與裯,亦所甘願。好一個雌狗娘。勝保憐她秀媚,非常寵愛。後來苗練復叛,勝保被逮,連侍妾押解過河,為德愣額所見,說是陳玉成賊婦,不得隨行,將侍妾軋住。其實德楞額也愛她美色,截住這個淫婦,自己受用去了。一般是狗,一般是賊。
玉成既死,楚皖間遂沒有劇寇。鮑超又攻克寧國府城,走太平輔王楊輔清,降其將洪容海。曾國荃亦連克秣陵關、大勝關,進駐雨花台,距江寧城僅四里;分軍與國葆,留屯三汊河江東橋一帶,傍水築壘,輸通餉道。好一座金陵城,至此既失了皖南的犄角,復受水陸各軍的圍困,洪秀全焦急萬狀,亟促李秀成、李傳賢還援。兩李未至,國荃軍忽遭疾疫,病的病,死的死,國藩令國荃退守,國荃執意不允。忽報李秀成率蘇、常悍黨二十萬人,還救江寧,要去攻撲國荃大營了。國藩聞警,亟奏請另簡大臣,馳赴江南,有「分重大之責任,挽艱難之氣數」等語。旋奉上諭,節錄如左:
朝廷信用楚軍,以曾國藩忠勇,發於至誠,倚以挽救東南全局。今疾疫流行,將士摧折,深虞隳士氣而長寇氛,此無可如何之事,非該大臣一人之咎。意者朝廷政事多闕,是以上干天和,我君臣當痛自刻責,實力實心,勉圖禳救之方,為民請命,以冀天心轉移,事機就順。刻下在京,固無可簡派之人,環顧中外,才力氣量,如曾國藩者,一時實難其選。該大臣素嘗學問,時勢艱難,尤當任以毅力,矢以小心,仍不容一息少懈也。欽此。
國藩接旨,知京中已無意發兵,飛檄調蘇州程學啟軍,浙江蔣益灃軍,馳救國荃大營。怎奈接得覆書,都說軍務吃緊,不能應命,竟令這足智多謀的曾大帥,弄得無法可施。正是:
帷幄方聞成算定,疆場可奈寇氛深。
究竟國荃大營,果被長毛陷沒否?看官不要性急,續閱下回自知。
載垣、端華、肅順,非無可殺之罪,但為抗爭垂簾事,驟置重辟,則未免冤誣。母后臨朝,歷代所戒,至若兩宮垂簾,尤為歷代所未有。即謂嗣主沖幼,專貴從權,究不得因故舊諫諍,橫加誅戮。本回迭錄諭旨,正以明三人罪案,無非為抗爭垂簾而致。且諭中有兩宮皇太后,將三人罪狀,面諭議政王、軍機大臣,是所謂罪狀者,俱出皇太后之私意,慈安本無意構成此獄,主其事者,實為慈禧,哲婦固可畏也。獨信用曾國藩,實為慈禧之卓識,畀以重任,言聽計從,卒能削平大難,戡定東南,清之不亡於洪氏,慈禧與有力焉。然吾聞狄仁傑姨盧氏云:「吾止有一子,不願使事女主」,令曾公聞之,得毋為之汗顏乎?若以剿滅長毛,目為漢賊,吾尚無取此說雲。
第七十二回曾國荃力卻援軍李鴻章借用洋將
卻說曾國荃進攻江寧,長毛酋李秀成,率眾馳援,國藩恐其弟有失,檄江浙軍助剿,許久不至,此時江寧及蘇浙三處,都在血戰的時候,小子只有一枝筆,不能並敘,只好先接著上文,敘述國荃對敵事。國荃兵不滿萬,合楊、彭兩路水師,尚不滿二萬人,加以瘟疫盛行,死亡相繼,正危急的了不得。突聞李秀成帶了數十萬長毛,自蘇常到來,國荃誓眾固守,預浚營濠,堅築壁壘,準備抵敵。布置才畢,秀成已經馳到,麾眾猛撲。國荃堅壁勿動,秀成不能入,乃結成營壘二百餘座,圍住國荃營。國荃晝不得安,夜不得眠,只指揮三軍,竭力堵御。秀成令部眾更迭進攻,前隊不勝,后隊繼上;后隊不勝,前隊復上。無如國荃真是能耐,憑他如何攻法,總是守定營盤,一動都沒有動。接連十晝夜,彼此未曾休息,到第十日早起,炮聲陡發,山鳴谷應,震得營盤都搖搖不定。國荃部將倪桂,亟率軍堵截,突來了一顆炮彈,滴溜溜滾將下來,撲的一聲,彈丸炸開,遍地都是火星。倪桂被火觸著,立即倒斃。軍士洶洶道:「這是開花炮!這是開花炮!」言未絕,國荃已怒馬直出,把首叫開花炮的人,一刀削去腦袋,竟上前親擋炮彈。寫得突兀。恰值第二個炮彈又至,國荃將手中令旗對彈一拂,那彈墮入濠中,偏偏不炸。實是天幸。軍士瞧著,才知開花炮彈,也不是個個會炸的,膽氣一壯,自然向前。國荃下令,用火箭火球,飛擲出去,長毛到死了不少,只是抵死勿退。次日,天氣陰沉,間以微雨,開花炮越發沒效。一連下雨好幾日,長毛用槍來攻,國荃令軍士持槍還擊,相持之下,國荃面上受了一粒彈子,血流交頤,他忍著痛,益向前督戰。軍士見主帥如此奮勇,自然努力效死。到第十六日間,李世賢又自浙趕來,擁著無數人馬,來助秀成,望將過去,差不多有十數萬,一到濠外,就來猛撲。這時候,曾營裡面,已是九死一生,逃又沒處逃,躲又沒處躲,索性拼了命去,與長毛死斗,殺了兩晝夜,方得稍稍休息。除已死的軍士外,也沒一個不汗透重衣,腿臂麻木。解開戰袍,有重傷的,也有輕傷的,國荃親與將弁裹創,將弁又與部下裹創,指臂相聯,痛癢相關。因此人人感德,個個齊心。帶兵官聽者!
過了數天,長毛反不甚起勁,似乎有些懈怠的樣子,國荃向眾將道:「此必有詐,須格外小心!」果然到了次晨,一聲怪響,土石上飛,壁壘坍去數丈,長毛逾垣而進,前仆後繼,國荃亟命將士亂擲火球,夾以槍炮,足足支撐了三個時辰,方將進來的長毛,擊斃了幾千名,缺口亦堵塞完工。長毛又白費心思,懊喪回營。嗣後長毛仍暗開地道,私埋火藥。國荃分軍為三,一軍專務防堵,一軍增築內牆,一軍專伺地道。長毛掘地洞七處,都被曾營發覺,搶險塞住,長毛已自心灰,守兵尚有餘力。國荃竟開壁出戰,鼓號一響,如潮衝出,長毛見了,無不失色。當下被國荃衝破營盤十餘座,斬首數百級,方才回營。長毛見曾營難下,分兵去截餉道,餉道系國葆保護,早已防得嚴密,只國葆也遭時疫,寒熱交乘,此時力疾從公,強起督戰,與長毛打一仗,勝一仗。國荃復分軍接應,又將長毛殺退。自同治元年閏八月十九日起,直至十月初四日,共計四十六天,國荃目不交睫,衣不解帶,與長毛相持,憤恨已極,軍士也怒氣填胸。初五日黎明,長毛又來環攻,國荃率全營軍士,開壁出來。這次比前次厲害,真是一當百,百當千,千當萬,踏破敵營數十座,長毛望風披靡,好象瓦解土崩一般,秀成、世賢,支持不住,分途潰去。國荃大營之圍始解,這是湘軍第一場惡戰。著書人亦精心結撰。
曾營內的將士,獰目髹面,皮肉幾盡;國荃亦疲憊不堪;國葆竟一病不起,於十一月十八日卒于軍。國葆字季洪,易名貞幹,系本籍諸生,從軍后累戰有功,晉同知銜,此次復擢升知府,因積勞病歿,由李鴻章奏請逾格優恤,特旨照二品例飾終,予謚靖毅,敕建專祠,宣付史館立傳。
這且按下,且說李鴻章帶領淮勇,正擬出發,適江蘇紳士錢鼎銘、潘馥等,備銀十八萬兩,至皖迎師。鴻章遂乘了便船,與程學啟、郭松林諸將,同抵上海。上海系各國通商碼頭,與蘇州相近,長毛既據蘇州,並欲東圖上海,蘇松太道吳煦,聯合英法各軍,設立會防局,分頭防禦。美人華爾,出守松江,連破長毛,尤為出力,及鴻章至上海,部下各兵,統是衣冠樸陋,不禁大笑。鴻章道:「兵貴能戰,不在華美,待吾一試,笑也未遲。」忽有吳縣諸生王韜求見,由鴻章召入,王韜獻計道:「此處大吏,屢借洋兵攻敵,愚意以招募洋兵,人少餉費,不如令本國壯勇充數,只雇洋人教練火器,自可收效。」鴻章甚以為是。王韜去后,道員吳煦進謁,鴻章便問洋將優劣?吳煦道:「英國水師提督何伯,法國水師提督卜羅德,統願幫助中國,但他是外國艦長,不受我國駕馭。最好是美人華爾,他是獲罪本國,逃匿上海,經吳某與美領事商洽,替他洗刷罪名,代我教練洋槍。他已死心塌地,為我出力,若招他練兵,必無變志。」鴻章大喜,便命吳道台檄調華爾。不到二日,華爾馳至,鴻章好言勸勉,令他竭誠練勇。華爾一口應承,遂募鄉勇三千人,歸華爾督練,叫作常勝軍。
適朝旨命鴻章署理江蘇巡撫,鴻章初受兵事,兼轄疆圻,遂令參將李恆嵩,會同華爾,並聯絡英法兵,攻克嘉定、青浦二城。英提督何伯,請鴻章會攻浦東廳縣,乃令程學啟、劉銘傳、郭松林、滕嗣武、潘鼎新諸將,進兵南匯縣的周浦鎮,作為北路;英提督何伯,法提督卜羅德,自松江進金山衛,作為南路。兩軍才發,忽聞李秀成出攻太倉州,知州李慶琛兵潰,秀成進攻嘉定,洋兵敗走,嘉定復陷,青浦垂危。鴻章急調程學啟,移扼虹橋,截擊秀成,復咨英法兩提督,馳救青浦。時英法兩提督,正攻克奉賢,接鴻章咨文,移師青浦,適遇秀成部眾,兩下開戰,卜羅德中槍身死,何伯驚退。華爾正守青浦城,見英法各軍敗潰,亦突圍出走松江。秀成直犯上海,薄程學啟營。學啟兵只八百人,秀成兵不下十萬,眾寡懸絕,學啟毫不畏懼,親登營牆,見長毛圍營數十匝,他卻自放開山炮,轟擊長毛。長毛九卻九進,屍與濠平,將藉屍登牆;忽東北角上,來了一支大隊,旗幟飄揚。學啟用遠鏡窺望,見旗上大書「署江蘇巡撫李」六字,知是鴻章來援,大呼出擊。長毛駭愕起來,隨即卻走。鴻章與學啟,合軍追殺過去,刀斬斧劈,好似削瓜切菜,殺得沿途儘是血水。秀成帶來有十二個悍酋,都抱頭鼠竄而去。這場大勝,映入洋人眼帘,傳到洋人耳鼓,才曉得淮軍勇敢,李撫英偉,不敢揶揄了。合肥自此著名。
嗣是復南匯,復金山衛,復青浦、嘉定。長毛酋慕王譚紹洸,聽王陳炳文,復糾蘇、杭、嘉興長毛,從崑山、太倉入犯,鴻章檄諸軍堵截,聽程學啟指揮。學啟分道進擊,譚、陳二酋,退據三江口,紹洸屯江北,炳文屯江南。鴻章親去督戰,令劉銘傳當中堅,郭松林當左,程學啟當右,自辰至未,長毛堅守勿退,松林、銘傳,率軍士冒死逾濠,匍匐而前。有黃衣酋登牆迎戰,被松林覷准要害,一槍洞胸,黃衣酋墮地,長毛駭噪。學啟乘勢攻入,身中數傷,仍裹創疾前,長毛不能抵擋,且戰且走。官軍三面掩殺,長毛大敗而遁,松滬解嚴,詔實授鴻章江蘇巡撫。
時寧紹台道史致鄂,因長毛攻陷慈谿,向滬上乞救。鴻章令華爾率常勝軍往援,復慈谿城,華爾中炮死,常勝軍還松江,由美人白齊文,代為統帶。不料白齊文閉城索餉,隨處劫奪,鴻章解白齊文兵柄,勒令歸國,另用英將戈登續統常勝軍。白齊文反投入李秀成處,陰為謀主,旋被浙軍擒住,解至上海訊治,中途舟覆溺死,這是后話。外人之不可濫用如此。
鴻章既解松滬圍,遂進規蘇常,招降常熟長毛駱國忠,及太倉長毛錢壽仁,搗福山,取崑山,逼蘇州。李秀成自江寧敗還,趨入江北,聞寧國府城已被鮑超攻破,東西梁山,又由國荃分軍守御,遂回走蘇州。適值李鴻章督兵進攻,秀成倍道來援,徑至常熟,但見城上刀槍齊列,為首一員將官,面目很熟,仔細一瞧,確是駱國忠,不過已改服清裝。秀成便大呼道:「你如何背叛天朝?」國忠道:「忠王!你也是一時豪傑,難道不識時務么?洪氏滅亡在邇,你不如下馬乞降,免得玉石俱焚。」為秀成特留身分。秀成瞋目叱道:「我是烈烈丈夫,寧效汝等昧良!」道言未絕,兩旁鼓聲亂鳴,左有李鴻章,右有劉銘傳,兩路軍蜂擁而來。秀成忙分軍迎敵,炮聲槍聲,鬧成一片。殺了三四個時辰,長毛毫不懈怠,越戰越悍,越悍越戰,不防後面殺入郭松林,戴板揮刀,十盪十決,渾身都被人血汙漬,好象一個血人兒。長毛相顧驚愕,霎時潰退。官軍追至無錫,秀成入城拒守,調戰艦百艘,雲集城外,作為犄角。郭松林會合黃翼升水師,定議火攻,巧巧遇著順風,一把火起,烈焰騰空,把長毛百艘戰艦,燒得一隻不留。李秀成兀坐城樓,見江中火發,料知戰艦失守,忽報戰船已被燒盡,水兵死了萬餘,不由的涕淚交垂,便道:「這是天絕我天國了。」何不上訴天父?
正欲棄城出走,城外來了白齊文,在上海掠得輪船二艘,入獻秀成,並說:「船中載有巨炮,很是厲害。」秀成也管不得好歹,便出城下船,親去一試,對著黃翼升水師,突開巨炮,一炮甫發,對面的戰船,果轟破了數艘。再令開第二炮,不防對面來了兩三艘划船,約離秀成座船丈許,為首的執著短刀,一躍而過,隨後又有數十名兵士,陸續跳上,來殺秀成。秀成認得首領,是錢壽仁,便道:「錢壽仁!你做什麼?」壽仁道:「哪個是錢壽仁?我卻是周壽昌,特來取你首級。」這人比駱國忠更凶。原來錢壽仁卻是假姓名,降清朝後,複姓名為周壽昌。秀成也不再多說,便持刀對敵。無如清水師越來越多,索性縱火焚船,秀成見事機已急,只得棄了座船,跳至白齊文船,拔
清軍奪了無錫,乘勝追至蘇州,秀成已先入城,與譚紹洸等固守。清軍運至炸炮二十具,把城外敵壘,統行毀去。學啟攻城南,戈登攻城北,鴻章親自指麾,誓破此城,城中恟懼。秀成、紹洸,率悍黨萬人,突出婁門拒戰,學啟令驍將王永勝,陳忠德,陳有升,周良才,龔生陽,朱寶元等,分頭攔截,自已至未,將城中長毛殺回。鴻章令將士射書入城,略說:「降者免死,斬酋出降者有賞。」於是城中悍將郜雲官,縋城夜出,徑詣副將鄭國魁營,甘心投誠。國魁引至程學啟處,雙方訂約,願斬譚紹洸首以獻。學啟並命殺李秀成,雲官不忍,只允殺譚而去。自此學啟一面攻城,一面專等內應,接連數日,毫無影響。忽一夜,天黑如墨,胥門水瀆,隱約有鼓棹聲。學啟聞報,忙親自巡閱,已不見片影,因天昏月暗,不便追襲,只命軍士格外留心,誰知李秀成已於是夜出走。秀成心靈眼快,窺透郜雲官異謀,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遂將城守事付與紹洸,對他慟哭一場,握手為別。秀成已做了鎩羽之鳥。秀成已去,紹洸勢孤,苦守數日,郜雲官令部將汪有為,隨紹洸巡城,出其不意,從紹洸背後一槍,貫入心窩,霎時倒斃。紹洸手下,還有親從千餘人,與雲官奮鬥,怎禁得雲官同志,多至數萬人,不到一時,統與紹洸背包裹去了。
雲官開齊門迎降,學啟入城,撫視降酋,共有八人,都是容貌猙獰,彷彿魔鬼。八人至學啟前,仍傲然自若。學啟按名檢閱,第一個是太平國納王郜雲官,第二個是比王伍貴文,第三個是康王汪安均,第四個是寧王周文佳,還有范啟發、張大洲、汪懷武、汪有為四人,俱自署天將。學啟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好言撫慰。郜雲官道:「李帥既准我等投誠,應該替我等保舉,大的是總兵,小的是副將。」學啟道:「這個自然,兄弟應代白李帥。」雲官道:「還有一樁要求,我等部下,差不多有二十營,須仍歸我八人統帶,駐紮閶胥盤齊四門。盜賊心腸,總是不改。學啟也隨口答應,言甘心苦。匆匆出城,與李鴻章談了一夜。次晨入城,令八人出謁受賞,八人欣然領諾。學啟先出城,部署諸軍,張設營幄,約至午牌,鴻章在營高坐,候八人入見。八人騎馬出城,到營方才下馬,由學啟導入,行過了禮,鴻章令兩旁坐定。學啟出營,帶兵徑入,八人方在驚愕,不料鴻章下令,將八人拿下。八人手無寸鐵,如何抵擋?即被學啟部兵擒住。八人大呼無罪,學啟道:「你託名投降,居心狡詐,妄想擁兵弄權,恃眾橫行,還說無罪么?」便請軍令將八人正法。鴻章尚在猶豫,學啟道:「虎已縛住,萬難再放,他甘心負譚紹洸,寧不敢負我大帥?」鴻章點頭,當下把八人推出,霎時間獻上血淋淋的八顆首級。學啟將首級懸出,傳令城內外長毛,各繳軍械,不得再生異心,否則以此為例。長毛觳觫萬狀,多將軍械繳出,只有二千餘人,不肯遵行,又被學啟一一殺訖,遂整眾入蘇州城。獨戈登以殺降非義,痛詈學啟,誓不相容,洋人尚義,不無可敬。虧得鴻章委曲調停,才肯罷手。
鴻章加太子少保銜,戈登亦得賞頭等功牌,並銀萬兩。這是鴻章作用。遂分軍兩路,一路由程學啟,劉秉璋,潘鼎新,李朝斌統帶,兜剿浙西長毛,遙應左宗棠,蔣益灃軍,肅清江浙通道:一路由鴻章自行督領,率李鶴章,劉銘傳等,進攻常州,與曾國荃、鮑超軍相呼應。兩路大兵,分頭出發,勢如破竹,所向無敵。學啟下平湖、乍浦、海鹽、澉浦,直攻嘉興,太平堵王黃文金,自湖州趨援,由學啟一鼓擊退,遂促將士登嘉興城。城上槍炮雨下,血肉枕藉,學啟憤甚,持矛親登,額上中了一彈,復墜城下。部將劉士奇、王永勝,見主將受傷,怒氣填胸,麾眾繼上,人聲鼎沸,炮彈縱橫,長毛酋挺王劉得功,榮王廖發壽,不能阻攔,被他一擁而入,城遂破,劉、廖二酋戰死。學啟負創回蘇州,醫治漸愈,只額下留有敗骨,飲食不便。學啟非常忿懣,竟將敗骨剜出,創口復裂,大叫數聲而亡。這是好殺降人之報。
此時鴻章已克宜興,拔溧陽,進圍常州,水陸炮聲如雷。太平守將護王陳坤書,烈王費天將,兇狠有名,至是與鴻章連戰數次,無一得勝。城外營壘,陸續被毀,只好入城死守。鴻章督兵猛撲,連日不下,又值春雨綿綿,越生阻礙。鴻章調回嘉興軍,并力攻城,等到天已大晴,風向城內,遂乘風放炮,煙焰迷天。這城牆已受大雨浸漬,不甚堅固,被炮一擊,頓時坍壞數十丈。陳、費二悍酋,用人塞缺,炮過彈炸,手足旗幟磚石,飛揚天中,盤旋空際。長毛原是忍心,鴻章亦乏仁術。鴻章令郭松林、王永勝、劉永奇、周盛波,攜藤牌噴筒,冒死殺入,在城上接戰良久,松林生擒陳坤書,周盛波生擒費天將,長毛見頭目被擒,各棄械乞降。常州以咸豐十年四月六日失陷,越四年克複,月日時都不爽,時人稱為奇事。蘇常已復,江蘇全省,除江寧外,已都平靖。長毛多分竄江西,由曾國藩檄鮑超軍還援,李鴻章亦分軍代堵,獨撤去常勝軍,遣戈登歸國。自是淮軍名譽,推重世界,並稱李鴻章能善馭洋將,鴻章的功勞,算是很大了。語下有不足意。小子有詩詠此事云:
淮軍練就掃紅巾,百戰賢勞算藎臣;
可惜誅鋤非異種,猶留慚德笑歐人。
這詩末韻,系指李鴻章使德,與德相俾斯麥閑談,盛述自己打長毛的功勞。俾斯麥道:「歐洲人以殺異種為榮,若專殺同種,反屬可恥。」鴻章不禁自慚。良心發現。這且不必細說,下回續敘江浙的事情,請看官接閱便了。
本回敘曾、左二人之戰功,亦即敘李秀成之敗史。太平軍中,後起驍將,無如李秀成,率數十萬眾,馳救江寧,圍攻曾國荃營,四十餘日,終被國荃擊退,眾不敵寡,詎不可怪?迨轉援蘇州,一籌莫展,遇戰即怯,臨敵即潰,何其困憊若此?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左氏之言,其明證也。以長毛之暮氣,當湘淮各軍之朝氣,其敗亡也宜矣!曹操至赤壁而蹶,苻堅至淝水而挫,寧特一秀成然哉?若借洋將,殺降酋,第一時權宜之策耳,不足以為訓。
第七十三回戰浙東包團練死藝克江寧洪天王覆宗
卻說李鴻章克復甦常的時候,左宗棠在浙,亦屢獲勝仗。宗棠自克複遂安后,嚴州一帶,依次肅清。太平侍王李世賢,率金華大股長毛,圍衢州,宗棠親自往援,殺敗世賢,世賢回金華。台州為閩將林文察所復,寧波為寧紹台道史致鄂,及英將丟樂德克等所復。唯湖州被太平堵王黃文金,輔王楊輔清攻破,團紳趙景賢被執,不屈死。宗棠以浙省長毛,金華最眾,決計由衢州攻金華,乃遣蔣益灃等,拔龍游蘭溪,金華長毛,亦棄城遁去。
看官!你道金華長毛,為什麼不戰而潰?他因諸暨有個包立身,很是厲害,遂一齊拔營,去圍包村。真是呆鳥!包立身世務農業,膂力過人,他幼時曾習奇門遁甲,上知天象,下知地理,他因長毛犯浙,聚集村人,築塞設堡,專與長毛相抗。長毛去一千,死一千,去二千,死二千,因此長毛大憤,糾眾圍攻,有「寧失南京,毋失包村」的意義。以包村抵南京,未免擬不於倫。時蘇松兵備道吳曉帆,本系浙人,代理藩司事,聞包立身有異能,欲招致幕下,引為己助,苦無人前去致意。適佐雜班中,有個馮仰山,自稱系立身姑表兄弟,曉帆令他蓄髮三月,備文前往。到了包村附近,見四面都扎長毛營壘,馮逡巡不敢入,巧遇包村勇目,逸出村外,與仰山素識,引他繞道二百里,始得入村。仰山單身前進,被村中巡勇捉住,疑為長毛細作,虧得仰山認包至戚,乃引馮入見,各道艱苦。是時包村附近數百里居民,都搬至包村避難,倚包先生若長城,連仰山家眷,也在其內。仰山與家族相見,不覺欣慰,便備述吳公所招意。立身嘆道:「我亦知孤村無援,勢難固守,且兵糧僅支兩月,安能持久。只村內百姓群集,棄之不忍,欲要一同出圍,恐不容易,是以尚在躊躇。」包先生頗具婆心。
正議論間,忽聞村外炮聲隆隆,料是長毛猛攻,便邀仰山登高瞭望,遙見前山上面,設有大炮,正對村施擊。立身輪指一算道:「這炮在艮方,今日月神適犯我村,恐於我不利。」言未已,急推仰山伏地,自己亦向地伏著。但聽得一聲響亮,炮子簌簌然從上飛過,仰山嚇得亂抖。立身道:「嗣後不妨,可以起來。」立身遂脫帽散發,跣足仗劍,如道家步罡狀,選了勇目三名,衣皂隨行,自己喃喃誦咒,飛行而去。勇目緊隨不舍,仰山猶立在高阜,只見立身出村,竟馳至前山,把劍向前一指,守炮的長毛,紛紛撲地。立身即令勇目三人,將炮抬歸。仰山即馳下迎迓,立身已在前面。三人所抬的炮,不下四五百斤,仰山不禁奇異,便道:「弟與兄自幼同學,並未識兄有異術,後來弟赴蘇州,遠離鄉井,聞兄嘗韜晦田園,罕至城市,何時得六甲真傳,具此神妙?」立身道:「我於二十年前,曾遇異人授我秘冊,雖非全帙,然天文地理,略知一二,此刻去取敵炮,就是六丁縮地法,可惜我所學習,還是皮毛,若能盡知底細,雖有千萬長毛,亦何足慮!」仰山又問長毛何時可平?立身道:「我夜觀星象,並占易數,江浙長毛,不久即平。只我村恐保不住。」兩人隨談隨走,已至營中。
立身升帳,傳集村勇,即發令道:「明日當有大雨,汝等出戰,向西殺去,定能衝破賊營,雖然不能大勝,也可殺賊數百,挫他凶鋒。」仰山因天久不雨,疑信參半。到了次日,村勇三千人,執五色旂,分作五隊,奉令出去。啟行時,天色猶霽,一出村門,忽然黑雲層合,大雨滂沱,仰山瞠目良久。約一小時,村勇已整隊回來,報稱破賊西營,得牲口器械數十具。仰山忙問立身道:「既已得勝,何不追殺一陣?」立身道:「賊勢猶旺,不應追殺,追殺必敗。」俄有長毛入村求見,立身命他進來,長毛說:「奉天將令,願以紹興府城相讓,嗣後毋與天兵作對。」立身笑道:「這明明是誘我的計策,無論浙東俱陷,孤城難守,且入城后,如入陷阱,糧草更易斷絕,將來恐無人得脫了。」喝令立斬來使,仰山請道:「來使不要殺他,不如放他回去,叫他解圍為是。」立身搖頭道:「他哪裡就肯解圍?殺了他,免得再來嘗試。」太屬粗莽!當下將通使的長毛,推出斬訖。
長毛酋聞了此信,越發調兵進攻,仰山未免焦急,遂請回報吳公,發兵接應,並欲挈眷同行。立身道:「試為一卜。」卜得吉占,便道:「老弟啟行,便在今夕。」是夜大雨,立身命仰山束裝,攜眷出村,只飭護勇六人,仿著長毛服色,改裝相送。仰山不敢多請,只與立身訂約,速定行期。立身應允,與仰山握別。仰山冒雨而出,黑暗中見有無數衛兵,戴著紅帽,穿著皂衣,站立兩旁。仰山怯甚,私問護勇,勇但搖手,引仰山繞出小徑,匆匆別去。
仰山去后,長毛愈集愈眾,防立身有異術,遍掠民間婦女,將她們上下衣服褫去,赤身露體,驅作前隊。婦女活活遭劫。又用雞羊狗血,盛入噴筒,向村中亂射。立身被他厭禳,所用法術,未免不靈,遂決計突圍。先佔一卦,大驚道:「細察卦象,唯今夜二鼓可出,若交子正,便無出圍的日子,大禍且不遠了。」遂令團勇速即收拾,約黃昏啟程。夜餐已畢,便令團勇四千人,分作五隊,隊各八百人,用紅旗隊作先鋒,次白旗隊,又次是青黃兩隊,皂旗殿後。時值戌初,紅旗隊已發,遠聞金鼓震天,槍炮聲相續不絕,立身正調發白旗隊,忽見村中百姓,扶老攜幼,聚哭包門,都說包先生若去,我等從亦死,不從亦死,現在只有留住包先生,仗他保護,或可苟延性命。立身出來勸慰,怎奈人聲鼎沸,連包先生的說話,沒有一人聽得清楚,只是阻住門前,不容出去。立身頓足道:「這是天數,時將錯過,大限難逃,奈何奈何?」因令后隊暫停不發。這時紅旗隊已沖圍而去,白旗隊隨後繼進。長毛料村人絕糧夜遁,不去追趕前隊,獨率眾搗入村中,噴筒火箭,接連射入。頓時火光燭天,殺聲震地,村勇已無鬥志,又值難民紛擾,不戰先亂,當下被長毛毀門沖入,見屋便燒,逢人便刃,滿村盡被煙焰迷住,進退無路。殺到天明,村中已雞犬不留,包先生亦不知去向,大約已死在亂軍中。有人謂包先生已經遁去,只包先生有一妹子,也知兵法,被長毛擒住,五馬分屍,這也不知是真是假,小子不敢妄斷。恃術者卒以術敗。
包軍一破,蔣益灃軍已到,長毛已打得筋疲力盡,聞左軍到來,料知抵敵不住,霎時逃散。有幾個逃得慢的,被蔣軍截住,沒奈何匍匐乞降,遂復諸暨。寧波軍亦進克上虞、台州,並復紹興府城。朝命授左宗棠為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宗棠檄蔣益灃軍,自諸暨直下,取道臨浦義橋,直趨蕭山,渡錢塘江,規取杭州。復令水師驍將楊政謨,與益灃會楊政謨把江上敵舟,縱火燒盡,遂薄望江門。太平守將聽王陳炳文,飛調附近各長毛,會援杭州,益灃遣康國器、魏喻義等,分頭堵截,自督高連陞等,屯六和塔萬松嶺,俯瞰杭城。既而左宗棠亦自嚴州移駐富陽,征法國總兵德克碑,率洋槍隊攻陷富陽城。宗棠進薄餘杭,命德克碑轉助益灃,這時蘇軍已克嘉興,海寧守將蔡元隆,向蔣益灃處納款請降,於是杭城餉絕援窮。陳炳文出城死戰,自晨至暮,不能取勝,仍回城督守。德克碑用炸炮轟鳳山門,城塌三丈。炳文率眾堵塞,益灃不能入,再令德克碑晝夜炮擊,城中危急萬分,炳文知不可守,遂夤夜開北門出走。杭城遂復。餘杭守將康王汪海洋,亦棄城走德清。宗棠乃移駐省城,與益灃經營善後事宜,全浙百姓,方漸漸蘇息。後人有《聞見篇》四章,古節古音,不減杜少陵《哀江頭》諸作。小子走筆至此,記將起來,不忍割愛,爰次第錄成,供諸君一讀。
《豬換婦》朝作牧豬奴,暮作牧豬婦,販豬過桐廬。睦州婦人賤於肉,一婦價廉一斗粟,牧豬奴牽豬入市廛,一豬賣錢十數千,將豬賣錢錢買婦。中婦少婦載滿船,篷頭垢面清淚漣,我聞此語坐長吁。就中亦有千金軀,嗟哉婦人豬不如?
《屋劈柴》屋劈柴,一斧一酸辛,昔為棟與梁,今成樵與薪。市兒詆價苦不就,行行繞遍江之濱。江風射人天作雪,飢腹雷鳴皮肉裂,江頭邏卒欺老人,奪柴炙火趨城
《娘煮草》龍游城頭梟鳥哭,飛入尋常小家屋。攫食不得將攫人,黃面婦人抱兒伏,兒勿驚!娘打鳥,兒飢欲食娘煮草。當食不食兒奈何?江皖居民食草多。兒不見門前昨日方離離,今朝無復東風吹。兒思食稻與食肉,兒胡不生太平時。
《船養姑》月彎彎,動高柳,烏篷搖出桐江口。鄰舟有婦初駕船,亂頭粗服殊清奸,櫓聲時與歌聲連。月彎彎,照沙岸,明星耿耿夜將半。誰抱琵琶信手彈,三聲兩聲摧心肝,無窮幽怨江漫漫?或言婦本江山女,名隸江花第一部,頭亭巨艦屬官軍,兩妹亦被官軍擄,婦人無大唯有姑,有夫陷賊音信無。富商貴胄聘不得,婦去姑老將安圖?嗚呼!婦去姑老將安圖?婦人此義羞丈夫。
浙江本是僻處東南的海疆,與全局沒甚關係,長毛起初並不注意,後來江寧被困,長毛才竄入浙省,欲分江寧圍軍的勢力,因此浙省被兵,百姓辛苦流離,已到這樣地步。看官!你想江西、安徽的地方,三五次吃這長毛苦頭,比浙江的情形,更如何呢?後人還說長毛乃是義兵,實是革命的大人物,小子萬萬不敢贊同。索性駁倒長毛,免得盜賊藉口。
話休煩絮,小子且要補述石達開事情。應六十七回。石達開自江寧出走,初至江西,與曾國藩相持;旋走湖南,被駱秉章遣將擊走;馳入廣西,又為蔣益灃等所破。達開此時,已自張一幟,與洪秀全不通聞問。自思湖廣一帶,無可駐足,不如竄入滇蜀,還可獨霸一方。其時川寇藍大順、李永和,方四齣劫掠,達開與他勾通,乘機入蜀。清廷因駱秉章剿寇有功,令他移督四川。秉章督師西上,先剿平藍、李二寇,然後專力圍攻達開。達開生平,奔突萬餘里,蹂躪百餘城,專以出沒邊地,避實蹈瑕為能事。秉章遂將計就計,與暮僚劉蓉定議,決逼達開入邊,四面兜剿,使他無路可走,自入羅網。達開果率大隊西渡金沙江,擬向越雋廳出發。秉章遣重兵潛躡其後,並檄邛部土司嶺承恩橫截其前。達開避入小徑,至柴打地方,想由大渡河過去。適值天雨如注,山水暴發,不能徑渡。天意亡項,何由免脫。川將唐友耕追至,達開奔老鴉游,友耕會合土兵,左右環逼,達開尚欲渡河,甫至半渡,為諸軍所蹙,大半溺死。達開妻妾五人,及幼子俱沉於河。只達開鳧水而遁,直至對岸,巧遇嶺承恩候著,乘他上來,一鼓擒住,檻送軍前。友耕押達開至成都,對簿時猶侃侃談論,口若懸河。自稱年三十三,凡太平天國諸將,及清軍諸帥,都加貶辭,獨推重曾國藩,說他知人善任,規劃精嚴,實是得未曾有的大帥。英雄識英雄,可惜達開自誤。后竟被磔於成都市。
嗣是洪氏所有的要地,只一江寧城,餘外雖尚有黨羽,分擾贛皖,勢已成為弩末。秀全自知窮蹙,將各處頭目,一律封王,滿望他感激圖效,誰意封王越多,紀律越亂,一切號令,轉不得行。曾國荃聞蘇浙俱已得手,獨江寧未克,日夜獎厲諸軍,節節進攻。李秀成領敗眾數萬,分佈丹陽、句容間,自率數百騎入江寧,勸秀全棄都避難。秀全不從,秀成貽書李世賢,約他就食江西,自留江寧助守,屢出死黨撲國荃營。國荃添募兵勇,先奪雨花台,次平聚寶門外石壘九座,分軍扼孝陵衛,只九洑洲為江寧對岸重鎮,長毛集數百戰艦,嚴行擁護,一面接應城中,一面遏截長江。又有闌江磯,草鞋峽,七里洲,燕子磯,上關,下關諸隘,都豎長毛旗號,氣勢甚盛。楊載福已改名岳斌,率水師至九洑洲,與彭玉麟分隊夾擊。彭玉麟自草鞋峽進,楊岳斌自燕子磯進,各帶火槍火彈,隨擲隨入。洲兩岸純是蘆荻,岳斌用油澆灌,遍地縱火,大江南北,煽成一片火光,長毛屯船,多被燒著。彭玉麟率總兵成發翔,冒煙直上,先登南岸,北岸長毛,尚與楊岳斌死戰,總兵胡俊友中炮死,岳斌大憤,傳令洲破乃還師,否則傳餐而戰,必破此洲乃已。部將俞俊明、王吉、任星元等,更番迭攻,戰至日暮,將士乘暗登洲,冒炮爭上,踐屍而過,九洑洲竟破,萬餘寇無一脫死,並獲馬三百餘匹。
自此洲破后,江寧益困,國荃乘勢攻克鐘山石壘。這鐘山石壘,長毛叫作天保城,乃是江寧城外第一保障。天父想已死了,所以保守不住。國荃得了此隘,遂得合圍。鮑超又攻克句容、金壇,長毛潰走江西,鮑超會合楊岳斌水師,同追長毛,向江西而去。彭玉麟又移駐九江。清廷恐國荃勢孤,亟令李鴻章助攻江寧。看官!你想曾國荃自進攻江寧以後,費了無數心血,吃了無數辛苦,才得把江寧城團團圍住,此時功成八九,偏有人出來分功,非但國荃不願,就是國荃部下諸將士,也是沒一個情願呢。李鴻章本是國藩保薦,自然不欲奪國荃功勞,只推說有病在身,延久不至,將輪船經費五十萬兩,撥充國荃營餉。國荃復鼓勵將士,攻克龍膊子山陰堅壘,這壘比鐘山還要堅固,長毛叫作地保城。天也不保,地也不保,洪天王不死何待?地保城得手,就在城上造起炮台,日發大炮射擊城中。可憐城中糧草早絕,饑民嗷嗷,天王府內,供給蔥韭菜菔白菜,幾與黃金同價。始而米盡,繼之以豆;豆盡,繼之以麥;麥盡,繼之以熟地薏米黃精,或牛羊豬犬雞鴨等物。復盡,用苧根草根,調糖蒸熟,糊成藥丸一般,取了一個美名,稱作甘露療飢丸,還想騙人。名目雖好,無濟實事。這班饑民,夜間私自縋城,出來就食,嗣後長毛也禁止不住,白日里亦縋城而出。
到同治三年五月,洪天王挨不得苦,仰藥自盡。洪仁發、仁達等,擁立幼主福瑱即位,年紀不過十五六齡。國荃聞這消息,飭軍士輪流苦攻,連鑿地道三十餘穴,俱被城內堵住。復由國荃部將李臣典,率吳宗國等,從敵炮極密處,重開地道。至六月十六日,地道告成,國荃懸不次之賞,嚴退後之誅,安放引線,用火燃著。不到一刻,驀地火發,聲如霹靂,轟開城垣二十餘丈。煙塵蔽空,磚石如雨,李臣典率官軍蟻附爭登,從缺口沖入,長毛用火藥傾盆而下,軍隊少卻。彭毓橘、蕭孚泗等,手刃數人,弁勇皆奮,分路齊進。王遠和、王仕益、朱洪章、羅雨春、沈鴻賓、黃潤昌、熊上珍等進擊中路,直撲天王府。劉連捷、張詩日、譚國泰、崔文田等,進擊右路,由台城趨神策門,適朱南桂、朱惟堂、梁美材諸人,亦從神策門緣梯而入,兵力益厚,鏖戰至獅子山,奪取儀鳳門。左路由彭毓橘、武明良等,自內城舊址,直擊至通濟門。蕭孚泗、熊登武、蕭慶衍、蕭開印等,復分途奪取朝陽、洪武二門,時太平忠王李秀成,率眾巷戰,見大勢已去,擬向旱西門奪路衝出,不料清將陳湜、易良虎等,正由旱西門攻進,被他攔住,不得已折回清涼山,隱匿民房。黃翼升率水師攻奪中關,攔江磯石壘,進薄旱西門,遂與陳湜、易良虎,奪取水西、旱西兩門,全城各門皆破。
天色已晚,只天王府尚未攻入,國荃令軍士暫行休息,唯督王遠和、王仕益、朱洪章等,夤夜搏戰。三更時,天王府突然舉火,衝出悍黨千餘人,手執洋槍,向民房街巷狂奔。官軍也不去追趕,齊入天王府內,撲滅煙焰,檢點遺屍,多是府內宮女,單不見秀全屍首,及幼主福瑱。時已天明,國荃復下令閉城,搜殺三日夜。斃長毛十餘萬人。這也太慘。到十九日,蕭孚泗搜獲洪仁發、李秀成等,訊得實供,方識秀全屍首,瘞埋宮內,幼主福瑱,乘官兵夜戰時,已由缺口遁走。當下飛報曾國藩,由國藩主稿,推湖廣總督官文居首,連銜入告。隨奉上諭道:
本日官文、曾國藩,由六百里加緊紅旗奏捷,克複江寧省城一折,覽奏之餘,實與天下臣民,同深嘉悅。發逆洪秀全,自道光三十年倡亂以來,由廣西竄兩湖三江,並分股擾及直隸山東等省,逆蹤幾遍天下。咸豐三年,占踞江寧省城,僭稱偽號,東南百姓,遭其荼毒,慘不忍言。罪惡貫盈,神人共憤。我皇考文宗顯皇帝,赫然震怒,恭行天罰,特命兩湖總督官文為欽差大臣,與前任湖北巡撫胡林翼,肅清楚北上游,胡林翼駐紮宿松一帶,籌辦東征;復特授曾國藩為兩江總督,並命為欽差大臣,東征江皖,號令既專,功績日著。十一年七月,我皇考龍馭上賓,其時江浙郡縣,半就淪陷,遺詔諄切,以未能迅殄逆氛為憾。朕以沖幼,寅紹丕基,祇承先烈,恭奉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指示機宜,授曾國藩協辦大學士,節制四省軍務,以一事權。該大臣自受任以來,即建議由上游分路剿賊,飭彭玉麟、楊岳斌、曾國荃等,水陸並進,疊克沿江城隘百餘處,斬馘外援逆匪十數萬人,合圍江寧,斷其接濟。本年六月十六日,曾國荃率諸將克複江寧,多年悍賊,經各將士於十七八日,搜殺凈盡。三日之內,斃賊十餘萬人,偽王偽主將偽天將,及三千餘名,無一得脫者。此皆仰賴昊蒼眷佑,列聖垂庥,兩宮皇太后孜孜求治,識拔人材,用能內外一心,將士用命,成此大功。上慰皇考在天之靈,下孚溥海人民之望。自維藐躬涼德,何以堪此?追思先皇未竟之志,不克親見成功,悲愴之懷,何能自已?此次洪逆倡亂粵西,於今十有五載,竊踞金陵,亦十有二年,蹂躪十數省,淪陷百餘城,卒能次第蕩平,殄除元惡,該領兵大臣等,櫛風沐雨,艱苦備嘗,允宜特沛殊恩,用酬勞勛。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自咸豐三年,在湖南首倡團練,創立舟師,與塔齊布、羅澤南等,屢建殊功,保全湖南郡縣,克複武漢等城,肅清江西全郡。東征以來,由宿松克潛山太湖,進駐祁門,疊復徽州郡縣,遂拔安慶省城,以為根本,分檄水陸將士,規復下游州郡。茲幸大功告蕆,逆首誅鋤,實由該大臣籌策無遺,謀勇兼備,知人善任,調度得宜。曾國藩著賞加太子太保銜,錫封一等侯爵,世襲罔替,並賞戴雙眼花翎。浙江巡撫曾國荃,以諸生從戎,隨同曾國藩剿賊數省,功績頗著。咸豐十年,由湘募勇,克複安慶省城。同治元二年,連克巢縣、含山、和州等處,率水陸各營,進逼金陵,駐紮雨花台,攻拔偽城,賊眾圍營,苦守數月,奮力擊退;本年正月,克鐘山石壘,遂合江寧之圍,督率將士鏖戰,開挖地道,躬冒矢石,半月之久,未經撤隊,克複全城,殄除首惡,實屬堅忍耐苦,公忠體國。曾國荃著賞太子少保銜,錫封一等伯爵,並賞戴雙眼花翎。記名提督李臣典,於槍炮叢中,開挖地道,誓死滅賊,從倒口首先沖入,眾即隨之,因而得手,實屬謀勇過人,著加恩錫封一等子爵,並著賞穿黃馬褂,戴雙眼花翎;蕭孚泗督辦炮台,首先奪門而入,並搜獲李秀成、洪仁發,實屬勛勞卓著,加恩錫封一等男爵,並賞戴雙眼花翎。欽此。
其餘文武一百二十餘員,亦論功進秩有差,一場大亂,總算從此結束。
曾國藩由安慶至江寧,始發掘洪秀全屍首,遍體統用綉龍黃緞包裹,頭禿無發,須已閑白,遵尚異教,不用棺木。國藩令即戮屍,焚骨揚灰,並將洪仁發、李秀成等處死。只洪福瑱不知下落,國藩奏稱大約已死,其實洪福瑱已出走廣德,轉入湖州去了。小子又有一詩道:
覆巢自古無完卵,密網由來少漏魚;
為語暴徒應反省,天心彰癉果何如?
畢竟洪福瑱能逃出性命否,容下回續敘詳情。
包立身以一隅團勇,抗數十萬勁寇,事雖不成,亦足自豪。然天下唯正可以勝邪,斷未有以邪克邪者。後世以異術推包立身,吾謂包之敗,正坐此異術之害也。獨怪長毛不圖挽大局,徒甘心於寸土,不勝為笑,勝之不武。死一包立身,若九牛亡一毛,於官軍無損,於洪氏無益,何其愚頑若此?洪氏至死不悟,尚欲以苧麻草根,取名甘露療飢丸,令民間如法泡製。百姓無長物久矣,即有草根,何處得蔗漿?「天下飢,何不食肉糜」,自古有此笑語,洪氏子亦其流亞也。江寧一陷,斃長毛十數萬眾,殺戮固未免太過,抑亦長毛冥頑不靈,自致死地,強梁者不得其死,觀此益信。
第七十四回僧親王中計喪軀曾大帥設謀制敵
前回說到洪福瑱出走,自廣德轉入湖州。其時浙江諸郡縣,次第克複,獨湖州尚為長毛酋黃文金所守,蘇浙官軍,會攻未下。文金迎幼主福瑱,至湖州就食,左宗棠、李鴻章探知消息,急檄部將努力圖功。於是浙將高連升,王月亮、蔡元吉、鄧光明等,攻湖州東南,蘇將郭松林、劉士奇、王永勝、楊鼎勛等,攻湖州西北,迭毀城外石壘,連破敵眾。黃文金率悍黨數萬,啟西門出戰,郭松林督水陸軍攻其左,王永勝由山徑攻其右,文金袒露兩臂,銜刀狂突,往返數回,終被槍炮截住。文金尚冒死力爭,忽報浙軍已攻入湖州東門,頓時心慌意亂,擁福瑱西走,遁至寧國府山中,不料兜頭碰著鮑超,大殺一陣,殲斃無算,沒奈何回走浙江淳安。途中又遇浙將黃少春,弄得文金無路可奔,捨命相撲,身被數十創,方突出重圍。聞李世賢、汪海洋等在江西,決計由浙赴贛。約行數十里,文金創病大發,嘔血而亡,遺命兄弟黃文英,力衛福瑱入江西境。文金亦晉荀息流亞。
文英遂挾福瑱至廣信,浙軍緊追不捨,前面又有江西軍要擊,只得轉趨石城。記名按察使席寶田,方在崇仁攻李世賢,探聞洪福瑱已入江西,防他與世賢軍聯合,急率輕騎由間道出截,至石城縣楊家牌地方,危崖盤郁數十里,夕陽已銜掛山麓,暮色如畫。前鋒逗遛不進。寶田召前鋒前校,問伊何故逗遛?將校以日暮對。寶田怒道:「過嶺即逋寇所在,汝何懈我軍心?」喝令推出斬首,諸將股慄,奮勇而上。走了一夜,嶺路漸平,東方亦漸明亮,遙見嶺下有一簇長毛,正在早炊,軍士大呼而下,長毛錯愕相顧,不及逃避。黃文英勉強格拒,馬躓被擒;還有洪族中洪仁玕、洪仁政,及他渠酋數十人,亦被寶田軍擒住,單不見了洪福瑱。寶田訊問黃文英等,都不肯實供,只俘虜中有一牧馬小兒,由寶田誘出供詞,說小天王逃遁不遠,尚在山中。寶田乃分兵堵住谷口,自督部將沿山搜尋,瓮中捉鱉,網裡捕魚。不到二日,部將周家良,報稱已擒住洪福瑱,當下由寶田親鞫,可憐十五六歲的童子,殺雞似的亂抖,只答了一個「是」字。寶田即將洪福瑱及黃文英等押解南昌。巡撫沈葆楨,迅速奏聞,上諭下來,叫他就地正法。自是福瑱被磔,黃文英、洪仁玕、洪仁政等,都隨了小天王,同登鬼籙去了。了結洪氏。
是時太平酋康王汪海洋,正糾合餘眾十萬,來迎福瑱,距戰處僅百里,聞得福瑱被虜,眾心解散,海洋氣奪,竄入福建。李世賢亦自贛入閩。閩省空虛無兵,不意窮寇猝至,汀漳二郡,盡被蹂躪。按察使張運蘭,率五百人拒戰,眾寡不敵,陷沒陣中,被他支解而死;提督林文察,亦戰死漳州,閩省大震。左宗棠飛檄黃少春、劉明燈,自衢州趨延平為中路軍;劉典、王德榜,自建昌趨汀洲為西路軍;高連升自寧波泛海,趨福州出興泉為東路軍。三路官軍至閩,不甚得手,李鴻章亦遣郭松林、楊鼎勛,統軍乘輪船至閩,合圍漳州,鮑超亦自江西至武平,各軍會集。李世賢、汪海洋,乃由閩竄粵。海洋攻入鎮平,李世賢亦至,由海洋郊迎入城。兩人議論軍事,意見不合,海洋竟刺殺世賢,到此還要相殺,可謂至死不悟。又欲返走江西,為席寶田所阻,殺了一場。海洋背受矛傷,仍回廣東,陷嘉應州。左宗棠促鮑超率軍赴粵,自己亦入粵督師。由是浙軍圍嘉應州東南,鮑軍當州城西面,北面由粵軍方耀軍環攻,唯南面駐紮敵營。海洋傾寨出戰,官軍失利,嗣復出攻浙軍,黃少春、劉典、王德榜等亦敗卻。長毛得勝,可謂迴光返照。海洋乘勝追趕,黃少春等選槍炮隊抵禦海洋,更番注射,長毛反奔。諸軍聞浙營得勝,三面夾攻,海洋中炮死,餘黨敗入城中,推僧王譚體元主城守事。譚體元懦弱無能,開南門出走,官軍追至黃沙嶂,山回谷絕,荒僻無人,將長毛逼入谷內,四圍兜剿,長毛膽落,環跪乞降,體元及諸魁皆被誅,太平軍才殺盡無遺。時已同治四年十二月了。了結長毛餘眾。
長毛盡殲,捻子尚騷擾山東、河南、陝西等省,清廷命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及湖廣總督官文會剿捻子。官文本是個因人成事的腳色,雖然出省督師,卻只遷延觀望,獨僧親王驍悍善戰,所向無前。同治二年,攻破雉河集老巢,擒斬捻酋張洛型,只洛型從子張總愚遁去,適苗練沛霖復叛,陷壽州,圍蒙城,攻臨淮,眾號百萬。僧王毫不畏懼,直向蒙城進發。那時苗練部下,聞到僧格林沁四個大字,統已魂馳魄喪,望風歸降。苗沛霖勢成孤立,被僧王逼得無路可走,為部下所殺。另有沛霖一班義兒,個個生得眉清目秀,彷彿美人兒一般,遇著這粗豪勇莽的僧王,偏生成一種好殺的奇癖,每獲一人,總叫劊子手細細剮碎,他卻當作一樣樂事,坐在上面,斟酒暢飲。犯人越哀號,他越快活。所以苗練一死,這班狡童俱同歸於盡。南風固不足愛,其如慘無人道何?
僧王復回軍河南,馳入湖北,降長毛餘黨藍成春、馬融和等,逼死扶王陳得才,獨捻匪張總愚,糾合黨羽任柱、賴文洸,東奔西竄。僧王追到東,他卻走到西,僧王追到西,他又走到東,憑你僧王勇悍過人,他竟不與一戰,專尋山谷沮洳,峰迴路阻的地方,分隊匍匐。僧王手下,統是滿蒙鐵騎,在平原曠野間,無人敢擋,若逢著山路崎嶇,騎不得騁,馬不得馳,真是有力也沒處用。獨僧王不管厲害,只飭諸將追入,諸將稍有違慢,他便鞭責杖笞,不肯少恕,所以諸將聞令,無一敢怠。奈一入山中,屢遇賊伏,良將恆齡、舒通額、蘇克金等,統同戰死。僧王愈怒,日夕馳二三百里,宿不入館,衣不解帶,席地而寢,天未明,即令軍士造飯,早餐一頓,餘外盡帶乾糧,僧王執鞭在手,上馬疾馳,主帥一動,將士自個個隨上。奈這捻子狡猾得很,從湖北竄河南,又從河南竄山東,弄得僧軍晝夜窮追,氣竭力弱。總兵陳國瑞、何建鰲,叩馬諫阻。僧王哪裡肯從,只命將士儘力追趕,一程復一程,直到曹州。已是英雄末路。此時已是同治四年四月,天氣微炎,南風習習,僧軍多追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遙聽山後隱隱有號炮聲,僧王傳令速進,當下爬山過嶺,越了幾個巒頭,仍不見敵蹤,只小坳內有樵夫數名,不待僧軍往問,他已走謁馬前,報稱捻匪在前,願為前導。分明有詐。僧王大喜,便令樵夫前行,自率軍緊緊相隨,但見暮靄橫空,落霞散綺,孤鴉覓隊,倦鳥歸林,敘入暮景,另有一番描寫。軍士不及夜餐,已是面帶飢容,勉強前進。忽聞四面吶喊,前後左右,擁出無數捻子,把僧軍困在垓心。僧王尚不在意,只督令諸將殺賊,捻眾偏不與力敵,專用槍炮亂擊,相持一二時,天色昏黑,僧軍洶洶欲潰。諸將請突圍出走,僧王不許,再三固請,乃飭召引路的樵夫,仍擬從原路殺出。樵夫恰也不逃,只說王爺隨小的出去,決不有誤。僧王尚命親兵進酒,飲了數斗,吃得酒氣醺醺,才提鞭上馬,那馬偏無故倔強,兀立不動。僧王加了幾鞭,馬反跳躍起來,險些兒把僧王掀下。馬亦有知,人不如馬奈何?僧王易馬突圍,眼睜睜望著樵夫,殺將出去。
誰意樵夫引著僧王,偏向捻子最多處引入,總兵陳國瑞,見捻子重重攔阻,料知樵夫心懷不良,忙叫王爺速回。那樵夫聞國瑞大呼,霎時變臉,怒目相向,反叫捻子圍殺僧王,國瑞忙挺身出救,無如捻子如蜂擁上,把僧王、國瑞沖作兩截。國瑞捨命上前,連突數次,統被捻子擊回。此時國瑞知無可救,只得自己尋條血路,衝殺出來。等到國瑞殺出,天色已經微明,檢點手下殘卒,只剩了數百人,方思下馬暫憩,見有一隊敗卒,踉蹌而來。國瑞忙問王爺何在?有一敗卒道:「黑夜中人自為戰,未識王爺下落。但百忙中見有賊首戴著三眼花翎,揚揚而去。賊首哪裡來的花翎,想總是王爺殉難了。」國瑞道:「我等且再向前去探尋王爺蹤跡,果得確實消息,方可奏聞。」部兵總不敢前行,由國瑞登高瞭望,已不見捻子片影,遂帶部兵趨回原地。沿途屍如山積,仔細檢視,覓得總兵何建鰲,及內閣學士全順屍身,未免嘆息。復尋將過去,只見一屍,卧叢箐中,有身無首,旁有一屍,卻還身首俱全。國瑞令軍士辨認,才識身首俱全的死屍,乃是僧王帳前馬卒,無首的死屍,不是別人,正是親王僧格林沁,身上已受了八創。國瑞相對淚下,遂率軍士羅拜,舁屍歸省。連何總兵、全學士的屍身,也一同載回。當下飛章奏告,兩宮太后亟下懿旨,從優議恤,准建專祠,並令配享太廟,予謚曰忠。
小子敘到此處,於上文樵夫底細,尚未詳述,究竟樵夫是真是假?不得不補敘數語。樵夫實是捻子桂三假扮,導僧王走入絕地,僧王一味粗莽,不暇詳辨,所以中計。繳足上文。
這時曾國藩正在南京,聞僧王輕騎追敵,每日夜行三百里,國藩嘆道:「兵法忌之,必蹶上將軍。」方擬草疏密陳,忽報廷寄到來,僧王在曹州戰歿,令他攜帶欽差大臣關防,赴山東剿捻,所有直隸、山東、河南三省綠旗各營,及文武官弁,統歸節制。兩江總督職任,由李鴻章暫署,另命劉郇膏護理江蘇巡撫。先是朝旨賜國藩為毅勇侯,國荃為威毅伯,官文為果威伯,左宗棠為恪靖伯,李鴻章為肅毅伯。國藩持盈戒滿,自思於功臣中,獨膺侯爵,未免高而益危,至此接節制三省的上諭,遂上疏力辭,朝旨不許,只催他速赴山東,國藩不得已受命。是時捻眾方戰勝僧王,鴟張益甚,自山東編造木筏,搜劫民船,蓄意北犯,畿輔戒嚴。兩江署督李鴻章,恐直隸兵單,亟遣布政使潘鼎新,統帶鼎字淮軍十營,由海道赴天津,與直督劉長佑,籌固京防。捻眾乃還集亳州一帶,窺伺雉河。又想歸老巢來了。曾國藩聞這警耗,急調劉銘傳、周盛波等,率本部淮軍往援。劉周兩統領,向在鴻章麾下,系淮軍中著名健將,此次奉調出剿,縱橫掃蕩,所向無前。捻首任柱、賴文洸,雖竭力抗拒,究竟不是他對手,霎時間陣勢已亂,分頭竄去,雉河得轉危為安。
朝旨獎賞有差,並促曾國藩剋期平捻。國藩老成持重,復陳目下情形,萬難迅速,一因楚勇裁撤殆盡,僅存三千作為親兵外,現只留劉松山一軍,及劉銘傳淮勇各軍,不敷調遣,當另募徐州勇丁,就楚軍規模,開齊兗風氣,最快亦須數月,方可成軍;二因捻匪戰馬極多,單靠步兵,斷不足當騎賊,須派員赴古北口採辦戰馬,在徐州添練馬隊,乃可進兵;三因扼賊北竄,全恃黃河天險,現辦黃河水師,亦須數月,始可就緒;四因直隸一省,應另籌防兵,分守河岸,不宜令河南兵卒,兼顧河北。末后最要緊數語,乃是齊豫蘇皖四省,不能處處顧到,山東只能辦兗沂曹濟四郡,河南只能辦歸陳兩郡,江蘇只能辦徐淮海三郡,安徽只能辦廬鳳潁泗四郡。這十三府,系捻匪出沒的地方,可以責成臣辦,此外須責成本省督撫,屯駐泛地,各有專屬等語。確是老成持重之言。兩宮太後方倚重國藩,自然照準。
國藩恰安排多日,方出駐徐州。那時捻眾恰東馳西突,隨地蔓延,忽擾安徽,忽走山東,忽入河南,雖由官軍四處追剿,總難圈住敵鋒。朝旨免不得詰問國藩,又由國藩復奏,大致謂:「捻匪已成流寇,官兵不能與之俱流,現唯擇要駐軍,不事馳逐,軍餉器械,由水道轉運,江南作根本,清江浦作樞紐,溯淮潁而上,可達臨淮關,溯運河而上,可達徐州濟寧,目下正分設四鎮重兵,安徽以臨淮為老營,歸劉松山駐紮,山東以濟寧為老營,歸潘鼎新駐紮。河南以周家口為老營,歸劉銘傳駐紮,江蘇以徐州為老營,歸張樹聲駐紮。一處有急,三處往援,首尾相應,或可以拙補遲,徐圖功效。」清廷也不能駁他,只好聽他緩緩的布置。曾侯不求速效,隱懲僧邸覆轍,然平捻之機,實自此始。
會張總愚竄入南陽,兩宮太后又焦急起來,令李鴻章督帶楊鼎勛等軍,馳赴一帶防剿。結末又有「與曾國藩妥同商酌,不必拘泥諭旨,務期計出萬全」云云。國藩恰奏稱:「河洛無可剿之賊,淮勇亦無可調之師,李鴻章若果入洛,豈肯撤東路布置已定之兵,挾以西行,坐視山東江蘇之糜爛而不顧?」等語。看曾侯此奏,似憤懣得很。還有李鴻章一奏,更說得剴切懇摯,他奏疏中有三大綱,曾由小子憶著,節錄以供眾覽,便知當日用兵的情形。其文云:
臣按我朝從前武功,專恃兵力,此次軍務,全資勇力。臣初至軍營,習聞周天爵、福濟、琦善、向榮、和春諸臣之議論,皆謂綠旗弁兵,馴謹而易調遣,各省勇丁,桀驁而少紀律,其不得已而用勇,就地召募,隨時遣汰,尚無甚流弊,若遠調數千裡外,終必嘩潰誤事。咸豐初年,廣西所募潮勇最多,向榮、張國梁,帶赴江南,沿途騷擾,卒至十年三月金陵之變,一潰而不可收拾矣。自曾國藩、江忠源、胡林翼、李續賓等創練楚勇,不用一兵,蓋深知綠營廢弛已久,習氣太深,萬不足以殺敵致果。而以楚將練楚勇,恩信素孚,法制嚴密,又由湖南北轉戰江皖,一水可通,人地相宜,是以歷久而能成功。然李續宜、唐訓方以楚勇剿淮北之捻,劉長佑以楚勇剿直隸之騎馬賊,均未大著功效,則以離鄉太遠,南北異宜,勇性未能馴服,何能得其死力?曾國藩有鑒於斯,故於金陵克複,東南軍事將竣,即將所部湘勇,全行遣撤,但屬臣暫留淮勇,以備中原剿捻,自系因地制宜。
夫捻匪系皖豫東三省無賴糾合而成,其隸皖籍者,大都蒙亳潁宿人,皆在淮北。臣籍隸廬州,實在淮南。所部淮勇,則廬州,六安,安慶,揚州人居多,皆濱江之處,於長江上下防剿最宜。軍士戰於其鄉,亦較得力。若赴河洛山陝,水土不習,誠恐遷地勿良,勇心渙散。朝廷期望於臣,欲以西北軍事相屬,不過以臣在吳,粗立戰功,而臣亦唯賴所部將士,踴躍用命。若令臣去,而平素所用之健將勁兵,不得隨行,臣復何能為役?曾國藩籌設徐州、濟寧、周家口等處防軍,皆臣部最出力者。臣若不調西行,則聲勢不能大振。若全調他往,則東皖無以自立。若另圖添募馬步,而隨身先無親信可恃之兵勇,必致僨事,無裨全局,此兵勢不能遽分者一也。
凡欲滅賊,必先治兵,欲強兵,必先足餉,欲籌餉,必先得人與地。臣自咸豐三年至八年,皆在皖北軍中,竊見和春、鄭魁士之軍,戰陣頗勇,旋因餉缺而潰。袁甲三、翁同書繼之,更因餉絕而敗。即十年江南大營之潰,十一年浙江之陷,皆由於糧餉斷絕。官文、胡林翼,籌鄂餉以供東征,曾國藩進圖江皖,以江西、湖南、廣東厘金為餉源,左宗棠以浙餉辦閩浙之賊,臣以蘇滬入款,辦江浙之賊,皆能自我為政,轉諭不匱,幸而蕆事。從古至今,言兵事未有不先籌餉糈者也。曾國藩夏間奉命剿捻,臣忝署江督,即以後路籌餉,引為己任以安其心。數月來分屯豫東蘇皖千餘里,湘淮兵勇四萬餘,糧運供支,源源接濟,又兼籌蘇松揚州留防各陸營,長江外海各水師,皖南江西防剿遣撤各湘軍之餉,雖以入抵出,不敷尚多,竭力勻撥,幸無貽誤。臣若奉命西征,則現在進圖剿捻後路分防各軍之餉,尚無專責之人,即臣帶兵遠出,餉源當居於何處?籌餉當責成何人?且欲圖兜滅北捻,必須多練馬隊以備衝突,廣置車騾以資轉運,餉需甚鉅,豫中蹂躪已久,力難供應。若專指蘇餉,目下蘇滬稅厘,分供前敵,淮軍已虞飢潰,再添練馬步,人數益多,道路益遠,勢必不支。臣一經離任,恐亦不能遙制,此餉源不能專恃者二也。
臣軍久在江南剿賊,習見洋人火器之精利,由是盡棄中國慣用之抬槍鳥槍,而變為洋槍隊,現計出省及留防陸營五萬餘人,約有洋槍三四萬桿,銅帽月需千餘萬顆,粗細洋火藥,月需十餘萬斤,均按月在上海、香港各洋行,先期採買,陸續供支。臣每親自料理,又有開花炮隊四營,一為潘鼎新帶往濟寧,一交劉秉璋鎮守蘇州,其副將羅榮光、劉玉龍兩營為臣親兵,現分守金陵城外之下關江東橋兩處江口,以杜奸人覬覦。臣若出省督師,必須酌量調往,藉壯聲勢。唯炮隊所用器械子彈,盡仿洋式,所需銅鐵木煤各項工料,均來自外國,故須就近設局製造。蘇州先設有三局,嗣因丁日昌在滬購得機器鐵廠一座,將丁日昌、韓殿甲兩局,移並上海鐵廠,曾經奏明欲再移設金陵,為久遠計。臣若遠赴他省,則炮局與鐵廠,久必廢弛,不但技藝不能漸精,且慮工費多有缺乏,而臣軍接濟,亦有斷絕之時,此軍火不能常常接濟者三也。
臣所慮者只此三端,倘蒙皇上天恩,俯憫愚忱,熟思審處,俾微臣帶兵遠出,日後無掣肘之患,臣得效命疆場,幫同曾國藩,為國家殲此殘孽,萬死何辭!謹奏。
奏入,奉諭照舊辦理,毋庸更張。於是曾國藩在徐州,除分設四鎮外,添練馬隊一支,令李鴻章弟昭慶統帶,作為一隊游擊兵,令他先赴河南,然後移節前進,駐紮周家口,居中調度。捻眾聞報,竟另闢一路,竄入湖北,任柱、賴文洸向黃岡,張總愚向襄陽,蘄黃一帶,遍地寇氛。曾國藩急調劉銘傳援鄂。銘軍一至,任張兩大股捻子,又並竄山東,連撲運河,被潘鼎新軍擊敗。又入河南,遇著銘軍回援,復東走淮徐,忽東忽西,忽分忽合,弄得官軍疲於奔命。當由從容坐鎮的曾大帥,想一個防河圈捻的計策出來,正是:
欲防獸逸先施穽,為恐鴻飛且設羅。
畢竟曾侯所設的計策,是否有效,且看下回分解。
捻眾四齣滋擾,純系盜賊性質,無爭城奪地之思想,其知識更出洪楊下。然其東西馳突,來去飄忽,比洪楊尤為難平。以此伏跡者一二百年,構亂者十三四年。僧親王銳意平捻,所向無前,戮張洛型,誅苗沛霖,鐵騎所經,風雲變色,乃其後卒為張總愚等所困,戰歿曹南。蓋有勇無謀,以致於此。曾李二公,更事既多,行軍自慎,讀其奏疏,不啻舉二十年戰事,盡繪紙上,故本回可為輕躁者戒,慎重者勖雲。
第七十五回潰河防捻徒分竄斃敵首降將陞官
卻說欽差大臣曾國藩,因捻眾四齣為患,決議扼守沙河、賈魯河,逼捻眾入西南,為竭澤而漁之計。自河南周家口以下,至槐店止,這一帶屬沙河,自周家口以上至朱仙鎮止,這一帶屬賈魯河,兩處統設重兵扼守。自朱仙鎮以北四十里,至汴梁省城,又北三十里,至黃河南岸,無河可扼,挖濠設防。自槐店以下至正陽關,尚是沙河余流,亦派重兵駐紮。自正陽關以下,統濱淮河,由水師與皖軍會防。各分泛地,逐層布置,依次緊逼,免得捻眾四溢。規劃已定,遂檄劉銘傳、潘鼎新、周盛波各軍,分防沙河,嚴扼要隘,遍築牆堡。捻首張總愚與牛老紅,正渡沙河南下,任柱與賴文洸,亦渡淮並趨南路,這防河圈捻的計策,正用得著。各鎮官軍,方擬四面兜剿,不料夏雨過多,水勢盛漲,南陽微山等湖,與運河連成一片,各路所築堤牆,多半坍毀。想系捻眾尚未該絕,所以如此。兼且積潦盈途,深過馬腹,軍中米糧子彈,輸運遲滯,文報往來,亦多延誤,民廬漂沒,餓莩盈野,捻勢因之益橫。張、牛、任、賴,併合全力,由汴梁省城附近,排牆而進,直犯豫軍。豫軍只有撫標二營,敵不住大股捻匪,立時潰退。那捻眾夷塹填濠,向東馳去。
是時劉銘傳方在朱仙鎮,遙望火光漸迤西北,料知豫中泛地有警,忙令烏爾圖那遜,帶領馬隊向東馳援,唐殿魁帶領步軍,望北截剿。兩軍到開封境內,捻眾大股,已渡過黃河,竄入山東,只有幾個小捻匪,剩落後面,做了刀頭之鬼。當下山東告警,菏澤、曹縣、鄆城、鉅野一帶,紛紛乞援。警報迭達清廷,這種酒囊飯袋的王大臣,遂交章彈劾國藩,說他暮氣已深,不能再當重任。慣說現成話。事為國藩所聞,未免氣憤,竟至成疾,因上疏請假。朝命李鴻章攜帶關防,馳赴徐州,調度湘淮各軍,防衛淮徐以東,並與山東巡撫閻敬銘,商辦山東軍務,互相策應。
及鴻章到徐州后,劉銘傳、潘鼎新兩軍,已躡捻眾至鄆北,與捻眾戰了一仗,大獲全勝。捻眾復折回西竄,又入河南,謀決黃河,斷流徒涉,方在薄河掘堤,銘鼎兩軍,先後追至,捻眾分路散走,張總愚由河南竄陝西,任柱、賴文洸由河南竄安徽,自是張稱西捻,任、賴稱東捻。這位憂讒畏譏的曾侯,已告假了數日,索性再上奏章,自稱剿捻無功,願即開缺撤封,降為散員,留營效力。曾侯亦思效張子房耶?兩宮太后垂念舊勛,不從所請,令他在營調理,賞假一月,這一月內,著李鴻章署理欽差大臣,國藩尚請開缺另簡,以專責成。李鴻章也上疏推辭,仍把分兵籌餉的兩樣難處,申奏一番。朝議遂將曾李二人,易一位置,兩人不便再違,遂遵旨奉行。
當曾李交替的時候,東捻復從安徽回河南,從河南竄湖北。國藩弟國荃,時為湖北巡撫,聞東捻竄入,出駐德安,飛咨欽差大臣李鴻章,調兵進剿。鴻章急檄劉銘傳、劉秉璋等,自周家口拔隊進固始商城,與周盛波張樹珊各軍,分道入鄂。任柱、賴文洸,本思由湖北入陝西,聯合西捻,因被曾國荃所扼,不能前進,遂率眾直趨德安,綿亘數十里。周盛波、張樹珊軍,正自河南馳至,與捻眾開仗,任、賴麾眾衝突,由周、張開放炸炮,連環轟擊,捻尚未退。前者仆,後者繼,自未至戌,鏖戰四時,周、張兩軍,拋了無數炸炮,遍地爆裂,斃捻無數,捻眾始折奔西北。張樹珊與盛波軍,東西分追,相距約二十餘里。樹珊至德安府境王家灣,遙見捻眾在前,尚不下數萬名,當即麾兵直上,至新家閘。捻眾列陣以待,樹珊分兩翼夾進,自督副隊居中,用馬隊為外護,奮勇殺入,斃敵無算,捻眾復回頭竄去。兵法有云:「窮寇莫追,」樹珊仗著銳氣,滿望得當殲敵,仍率兵踴躍前進,為這一追,適中兵法所忌,又蹈僧王覆轍了。好勇者其聽之!樹珊前追數十里,忽後面喊聲大起,有大隊捻子殺到,前面的捻子,也轉身夾擊,把張軍前後隊沖斷。樹珊久戰無繼,免不得窮蹙起來,戰至夜半,不得出圍,所督副隊及親兵,傷亡殆盡。樹珊自知必死,大呼陷陣,殺傷略當,力盡墮馬,遂遇害。樹珊廬州人,系張樹聲兄弟,自咸豐四年,隨兄至皖北帶勇,隸李鴻章麾下,樹聲以謀勝,樹珊以勇勝,相輔而行,故所向有功。至同治四年,樹聲赴徐海道任,樹珊已洊升至右江鎮總兵,此次奉命援鄂,鴻章頗慮其輕敵,令與周盛波合進。不意樹珊偏孤軍追敵,竟墮了捻子前後夾攻的詭計。敘明樹珊履歷,猶是旌忠之意。
劉銘傳聞樹珊敗沒,馳至德安,會周盛波軍,追蹤進躡,擊敗捻眾於下沙港,捻眾東竄棗陽,西折至安陸府屬的尹漋河。時鮑提督超,正駐軍樊城,銘傳與他函商,約期夾擊。銘軍由北而南,先至尹漋河,望見捻眾均扎駐對岸,遂留王德成、龔元友兩營,護守輜重,自率大眾渡河。至中流,捻眾作要擊狀,被銘軍炮彈擊退。銘軍既登對岸,捻眾不戰而走,由銘軍追殺五六里。銘傳老將,胡猶不知捻匪詐計?此可見行軍之難。忽有緊報傳來,說是捻子已渡河劫輜重,銘傳大驚,急分前敵步隊三營,馬隊三營回顧後路,六營方發,任賴二捻,竟悉眾回撲銘軍,銘傳即分中左右三軍迎敵。戰不多時,左軍統帶劉盛藻,敗退過河,捻子并力攻中右兩軍,中軍營官李錫增,中彈身亡,銘傳也不能支,只得且戰且退。右軍統帶唐殿魁被困,戰沒陣中,於是捻眾乘勢掩殺,虧得王德成、龔元友兩營,沿河救應,方得護銘傳過河。捻眾又渡河追來,銘傳正在危急,幸鮑超親率霆軍來援,兩軍齊奮,方將捻眾殺退,向安陸西路竄去。銘傳收拾余軍,五停中已喪失一停,詢問王龔兩營官,才知搶劫輜重乃是捻子謠言,故意誤人,搖動銘傳軍心之計,銘傳懊喪不迭,奏聞清廷,自請處分。有旨加恩寬免,只責劉盛藻督隊不力,拔去花翎,撤去勇號,仍令帶罪圖功。其餘陣亡將士,各賜恤有差。捻匪計中有計,不可謂無人。
同治六年,李鴻章抵徐州,朝旨令他任湖廣總督,仍著在營督軍剿捻。鴻章接旨后,復自徐至周家口,定議先剿東捻,后剿西捻,又因樹珊戰歿,銘傳敗退的緣故,料得窮追無益,決計用曾老舊謀,仍主圈地。聞任、賴等尚在鄂境,劫掠裹脅,乃檄各路統領,陸續赴鄂,圍攻捻眾。賴文洸刁猾得很,與任柱商議,由鄂竄豫,至信陽州。劉銘傳急統軍回防,周盛波亦隨後踵至,兩路夾擊,陣擒捻黨汪老魁、陳大狗、祝老伏等十八人,斬余捻二千餘名,只陣亡總兵劉啟福。任、賴經此大創,只得折回,轉而圖皖,又被劉秉璋、楊鼎勛等擊敗。任、賴急得沒法,還想下竄,由劉銘傳馳入鄂邊,攔頭痛剿,連敗數陣。適時當仲夏,天久不雨,湖河盡涸,人馬轉戰疲憊,無水不足以制敵。水溢不足制敵,水涸又不足制敵,流寇確是難剿。鴻章正在憂慮,俄聞捻眾又逼近南陽,忙檄劉銘傳尾追,周盛波迎截,潘鼎新、劉士奇等分路兜剿。任、賴聞風東趨,竟自河南窺山東,日夕馳數百里,勢如飆發。各軍馳追不及,竟被他衝破運防,直達濟寧。運防是什麼要隘?因前次曾侯督師時,除豫省賈魯河、沙河兩岸設防外,又于山東省的運河東岸,修堤築牆,防捻東竄。豫防潰陷,運防尚屹然如故。任、賴等遠竄鄂中,距運防已遠,戍卒多懈,不防捻眾突然馳至,衝過運河東岸長牆,把東軍防營內的軍械,搶掠殆盡,並擄脅民船,迫渡全師。東軍統帶王心安,水師統帶趙三元,都逃得不知去向,一任捻眾所為,這叫作蝗蟲吃稻,蚱蜢當災。王心安太安心了,趙三元想是癩頭黿轉世,故鳧水隱去。
鴻章聞報,亟自周家口赴歸德,調集淮軍全營,赴東防堵。劉銘傳、潘鼎新為淮軍領袖,因捻眾漸趨登萊,遂建倒守運防,進扼膠萊的計議,鴻章甚為贊成,遂派銘軍由濟寧向泰安、萊蕪,徑趨青州為中路,鼎軍由濰縣昌邑赴萊州為北路,又派徐州鎮董鳳高,昭通鎮沈宏富馬步十五營,由郯城蘭山進莒州為南路,三路兜截而前,期逼二捻酋到海濱,使他進退無路,束手就斃。於是將大略疏陳,復旨命他移駐東境,就近調度。鴻章乃再自歸德趨濟寧,又調周盛波、劉秉璋、楊鼎勛各軍,分戍運河。並咨河南巡撫李鶴年,派張曜、宋慶兩軍扼東平,並約安徽巡撫英翰,派黃秉鈞、張得勝、程文炳各軍。扼守宿遷上下游一帶,並調水師三營,入運巡護。乃弟李昭慶,亦令守韓庄八閘。各軍陸續到防,旌旗飄蕩,戈戟森然。就中有坍陷的河堤,毀壞的牆垣,令弁勇趕緊修築,不論炎風烈日,統是晝夜不停。這一番布置,真是密密層層,象銅牆鐵壁一般,一些兒沒有滲漏。鴻章復親去巡視,東至運河,西至膠萊河,都已籌防完固。只淮河西岸,統是沙灘,接近海口,一時不及築牆,當遣東軍十營防堵,想亦無妨。遂回駐濟寧,眼睜睜的望著捷報。布置妥帖,總望有成,誰料尚有缺點。
第一次報到,捻匪竄即墨縣,由東撫率軍擊退;第二次報到,捻匪犯新河,由潘鼎新軍擊退;第三次報到,捻匪大股撲豫軍,由宋慶等并力殺敗,追奔二十餘里。鴻章暗想道:「這番的捻匪,已入我籠中,就使插翅也難飛去了。」過了兩三日,接到一角緊要文書,拆開一瞧,乃是捻匪全股,從海神廟撲渡濰河,王心安營潰,營官胡祖勝等陣亡,亡字未曾看完,不由的將來文擲下,勃然道:「混賬的王心安,前次為運防失陷,已經革職,只望他效力贖罪;他又潰走,誤我大事,真正可恨!但尚有王成謙十營,為什麼坐視不救呢?」看官聽著!這王成謙系候補道員,就是東軍十營的統領,濰河西岸,歸他防堵,他因營牆未成,不免心虛,左思右想,只有已革總兵王心安,原扎辛安庄,頗有營牆掩護,遂與他商議,令他移駐海神廟。海神廟系在海口,心安總道捻匪不來,便亦允商。都是避難就易的想頭。當下將所部四營移扎,偏這任柱、賴文洸,與他作對,竟從此衝出,心安又跳身遁去。王成謙袖手旁觀,竟被捻眾一擁過河。心安善走,成謙善避,真是一對好同宗。至劉銘傳、潘鼎新,及董鳳高、沈宏富等,聞警馳至,那捻眾已似漏網魚,脫籠鳥,遠颺而去。惱得李鴻章無自泄憤,一口氣都噴在王成謙身上,拜表彈劾,立即革職。一面專顧運防,親赴台庄,妥慎布置。
清廷的王大臣,又疑議起來。一班飯桶,又想出頭。說是:「膠萊且潰,何論運河?」即寄諭詢問李鴻章。鴻章復奏:「膠萊河防三百餘里,尚不可靠,沿運千里,似更難恃,但從前議守運河,原恐膠萊河防,倉猝難成,所以畫一圓圈,扼捻歸路,檄皖豫鄂各軍,出境守運,既便顧外,尤便顧內。若自撤運防,令捻匪得以竄逸,將來流毒數省,貽害無窮。」這數語感動天聽,有旨報可。果然任賴二酋,急欲突出運河,竄至宿遷,幸虧劉銘傳、潘鼎新、周盛波各軍攔住廝殺,截回捻眾。任、賴又圖撲蘇境,經各軍前截后追,打一仗,輸一仗,沒奈何仍返山東。是時已秋盡冬初,捻酋聞濰縣有糧,想擄掠一番,為御冬計,不意銘軍急急追來,任柱等方到濰縣,銘軍潛躡而至,乘其不備,夤夜攻入,把捻巢截作三段,捻眾大亂。捻黨王雙如等被斬,張斯、潘德、楊三窪等受擒,任柱、賴文洸,尚抵死拒戰,當由銘軍疊放排槍,中者死,著者傷。又斃捻眾數千人,獲住好幾個頭目。任、賴也幾乎成擒,只得落荒逃走。任柱等經此一戰,吃虧的了不得,所有精悍,多半被殲。奔到日照縣,那劉銘傳仍不肯舍,率馬步兩隊追至,槍彈無情,又將任柱右耳擊傷,任柱再向南竄,徑奔江蘇贛榆縣境。遙望後面塵頭又起,料知銘軍殺到,不禁大憤,向手下黨羽道:「今日定要決一死戰,有他無我,有我無他。汝等如不從令,先血吾刃。」一味蠻抗,有何益處?當下選捻子數萬名,設伏城東叢林中,自己恰裹創以待。劉銘傳追至贛榆,也防任柱設伏,分兵兩路,一路由城東進,派副都統善慶、溫德勒克統帶,一路由城西進,派總兵陳振邦及副將徐邦道、勇目陳鳳樓等統帶。陳振邦等甫過西關,正遇著賴文洸,率馬步數千人前來,兩下接仗,不到數合,賴捻即退,振邦麾眾尾追,甫及里許,喊聲大起,有一大股捻子,都執著長矛,相夾而進。賴捻也轉身殺來,振邦頗覺心寒,幸來了劉盛休、唐定奎兩將領著步隊,接應振邦,夾擊捻眾。捻眾毫不畏怯,奮勇死斗,正殺得難解難分。劉銘傳親督全軍,搖旗而至,那邊暋不畏死的任柱,望見銘傳親來,就將叢林內的伏捻,一齊號召,向刺斜里殺出。說時遲,那時快,善慶、溫德勒克一支人馬,也從城西繞到,敵住任柱。東來西應,頗覺好看。這時候炮聲飈發,彈焰星攢,一面是只思脫險,猛鷙異常,一面是滿望立功,悍勇無匹。酣鬥了好幾時,尚是不分勝負。忽然煙霧四塞,昏不見人,賴文洸一股,紛紛退走,劉銘傳趁這機會,派劉克仁步隊六營,及丁壽昌、滕學義等,乘著霧,由城北繞出,攻任捻的背後。自率各軍會合善慶等,專攻任柱。任柱分股相拒,越斗越狠,瘌狗一般不管死活,一味亂噬。不到數刻,劉克仁、丁壽昌等,從背後沖入捻陣,捻眾始亂。獨任柱指麾自若,仍一些兒沒有驚慌。劉銘傳下令,得任賊首,立膺上賞,軍士越加感奮,踴躍上前。怎奈任柱手下的悍捻,煞是能耐,左擋右攔,無隙可入。猛聽得一聲大叫道:「任柱中槍死了。」這聲傳出,捻眾驚噪,乃大奔。銘傳揮軍掩殺,窮追二十餘里,擒斬千餘名,奪得騾馬器械無數,方才收軍。
當下拜表奏捷,敘明降人潘貴升的首功。有旨自銘傳以下,均加賞賚。獨降人潘貴升,補用千總,並賞加游擊銜,又給銀二萬兩。看官!你道這潘貴升,何故獨蒙優賞呢?原來貴升見任捻勢蹙,曾向陳鳳樓馬隊營內,密信乞降,願殺任捻為進身階。這日兩邊接仗,戰久不下,貴升混入清營,密報哨官鄧長安,計殲捻首。長安為語銘傳,令他立功受賞。貴升即返,也是任柱命數該絕,天大煙霧,前後迷濛,被貴升施槍洞胸,頓時斃命。貴升大呼而出,至銘軍處報功。捻眾無頭自亂,焉有不潰之理?補敘任柱中槍之原因,是作者慣手。小子曾戲作十六字道:
任柱不任,貴升偏貴。
天道昭彰,賊死無悔。
任柱已死,只剩了一個賴文洸,獨木不成林,不怕他不死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圈地剿捻之謀,實是制捻勝算。曾國藩剏之於前,李鴻章踵之於後,蕭規曹隨,不是過也。乃一潰河防,而言官文劾曾侯,再潰河防,而言官群詆李督,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設非老成人,堅持到底,鮮有不隳成謀,破全局者。閫外之事,將軍主之,此乃顛撲不破之至理,悠悠之口無取焉。任柱為捻徒各股總頭目,桀黠稱最,自被其下潘貴升所刺,而捻眾乃瓦解矣。然非圈地制捻之計行,則任柱之勢不蹙,貴升固捻黨耳,豈肯反噬乎。讀此回吾服李督,吾尤服曾侯。
第七十六回山東圈剿悍酋成擒河北解嚴渠魁自盡
卻說捻眾自任柱死後,推賴文洸為首領,文洸激厲眾捻,為任柱復讎,自贛榆縣奔至海州,收拾餘燼,再圖大舉。會清軍營內又添了一員郭松林,郭向隸李督麾下,平蘇常有功,應七十二回。任福建陸路提督,前時因病乞假,此番病癒來營,由李鴻章派撥馬步二十營,交他統帶,令赴前敵。松林與劉銘傳是老同寅,自然竭力幫助,會泮昇新至海州,擊敗賴文洸於上庄鎮,降捻黨五營頭目李宗詩,復追入山東諸城縣境,途次遇邊馬游弋,亟飭將士前進,步步為營;行不數里,果見捻眾數百騎,如飛而至,被鼎軍一陣痛擊,都拍馬逃去。鼎新向步軍各統領道:「這是捻匪慣技,明明誘我,使我中伏,我恰偏要追去,汝等須步步留意,倘或伏賊齊來,不要驚惶,只教立定腳跟,靜待號令。」捻匪慣技,已被清將瞧破,這叫作鼯鼠技窮,安能不斃?諸將齊聲答應,鼎新即自率馬隊,分東西兩路追入,步軍隨後徐進,一聲胡哨,捻眾從岡嶺三路壓下,好象風卷潮湧,飈忽而來,鼎新恰從容指揮,令前後馬步兩隊,各自嚴列,用槍對敵,不得妄動,違令者斬。此令一出,各軍士屹立不動,憑捻眾如何衝突,只用槍彈對付,捻眾無法可施,所有銳氣,已自不戰而挫。鼎新見捻眾已怠,鳴鼓進軍,前馬隊,後步兵,縱橫馳突,銳不可當,殺得捻眾叫苦連天,一霎時跑得精光。
自是賴文洸一籌莫展,只向壽光,昌邑,濰三縣交界處,往來盤旋,到濰縣東北安堌地方,又想抄襲陳文,從海灘竄渡內地。突見清軍大隊,搖旗而來,旗上都大書一劉字,不是舊日的王心安。文洸到此,逃已不及,倉皇整隊,迎拒銘軍。方交戰間,但聞四面八方,都是清軍殺到,口口聲聲的呼殺賴賊,文洸不免慌張,忙沖開血路,向東狂奔,一口氣馳至杞城,旗靡轍亂,毫無紀律。驀聞前面有炮聲槍聲,振響空中,清軍隨聲而出,當頭攔截,為首一員大將,紅頂花翎,躍馬突入。這位大將是誰?就是郭軍門松林。文洸尚不知他厲害,呼眾迎戰,被郭松林手刃數人,方曉得不是等閑,正思回走原路,誰知銘軍又復趕到。文洸勢成死地,不得不力戰求生,遂令步隊居中,馬隊分兩翼,翕張凶焰,惡狠狠的相撲,究竟弱不敵強,被銘、松各軍,追至河曲,群捻自相殘踏,屍橫狼藉,後路的捻眾多鳧水逃去,賴文洸也總算幸脫。想還有幾日好活。
各官軍復跟蹤追剿,直至膠州縣的小南溝,趁他未備,又儘力掩殺一陣,只剩了幾個老捻子,及七八千殘眾隨著賴酋,竄至壽光縣界。官軍四路相逼,蹙至海隅,圈入南北洋河巨彌河中間,河水甚深,捻眾背水死戰,松林、鼎勛兩軍,從東面攻入,銘傳率大軍從西面攻入,把捻眾沖得四分五裂。文洸死斗一日,看看支撐不住,索性把馬匹輜重,盡行棄掉,輕騎東奔。銘軍令兵士不得妄取,專力追趕,由洋河追至彌河,捻眾已零星四散,文洸還想衝突運防,奔至沭陽,遇著皖軍程文炳,略戰數合,當即折回,復至淮安,有李昭慶、劉秉璋、黃翼升水陸各軍駐紮,眼見得不能過去,再竄揚州。適道員吳毓蘭,奉李督檄,統帶淮勇防戍,聞捻徒突至,出隊迎擊,文洸不敢戀戰,仍且戰且奔,追殺至瓦窯鋪,天大風雨,昏黑莫辨,戰至五鼓,斃捻數百名。此時文洸已入圍中,無路可竄,竟縱火焚毀民屋,想藉此搖惑官軍,以便漏網。毓蘭正防這一著,麾軍冒火搜剿,但見火光中有一巨酋,騎著黃馬,手執黃旗,指揮殘捻,料知是賴文洸,疊發數槍,擊中文洸馬首,文洸隨馬仆地,毓蘭急督親卒突進,生生的將他擒住。審訊是實,就地正法,余捻不過數百人,擒斬殆盡,就使有幾個逃出,也被各軍搜殺無遺。
東捻各股,一律蕩平,朝達捷書,夕頒賞典。李鴻章蒙賞加一騎都尉世職,提督劉銘傳以下,均沐厚賚,曾國藩籌餉有功,已升授體仁閣大學士,至此亦加一雲騎尉世職。清廷待遇功臣,也算不薄了。紅頂子都從人血染出。就中一位勾通捻匪的張七先生,占踞山東省肥城縣的黃崖山,也被官軍入山窮剿,殺得一個不留。這位張七先生名叫積中,本江南儀征縣人,少時曾讀過詩書,應試不雋,他窮極思遷,竟去投贄周星垣門下,拜他為師。周稱太谷先生,素講修鍊採補術,門徒頗盛。積中學了五六年,盡得師承。太谷被江督百齡,拿去正法,門徒統行逃匿,積中也避至山東,尋聞禁緝漸寬,遂借傳教為名,不論男女,盡行收錄。有時占候風角,推測晴雨,頗覺有驗,因是被惑的人,日多一日;連一班莫名其妙的官僚,也有些將信將疑,遠近遂稱他為張聖人。不知是文聖人,是武聖人。事有湊巧,捻匪騷擾山東,他恰託詞籌防,佔住黃崖山,疊石為砦,依山作壘,引誘愚民,說是北方將亂,只此間可以避兵。鄉民越加信從,趨之若鶩。他偏裝腔作勢,不輕易見人,平日講授教旨,無非叫他高徒趙偉堂、劉耀東等,作為代表,他自己只同兩個女弟子,深居密室,也不知研究什麼經典。大約是閨門秘術戲圖之類。這兩個女弟子的芳名,一名素馨,相傳是太谷孫婦;一名蓉裳,系一個吳家新孀。山中每月必設祭一二次,每祭必在深夜,香煙繚繞,滿室皆馨。積中仗劍居中,兩女盛裝夾侍,莊嚴的了不得。非教中人,不能入窺,鄉里都稱為張聖人夜祭。誰知後來竟約會捻徒,揭竿起事。捻徒失敗,一座孤危的黃崖山,哪裡還保得住?被官軍一陣亂殺,覆巢下無完卵,不特積中就戮,連素馨、蓉裳兩女侍,也沒有著落,大約不是逃,就是死,一場好因緣,都化作劫灰了。死則同穴,可以無恨。
話分兩頭,且說東捻失勢的時候,正西捻蔓延的日子。西捻首領張總愚,自河南竄入陝西,適值叛回騷擾陝甘,遂與他聯絡一氣。陝回的頭目,叫作白彥虎,甘回的頭目,叫作馬化隆。他因發捻肇亂,亦乘機擾清,清廷曾赦勝保舊罪,令他往討,師久無功,逮問賜死,應第七十一回。更調多隆阿往代。多隆阿迭破回砦,嗣後亦傷重身亡,再命楊岳斌督師,又因病乞歸。西警頻聞,惱了這位恪靖伯左宗棠,自請往討,為國效力。兩宮太后,欣然批准,立命移督陝甘。
宗棠到了陝西,聞捻回勾結,上疏剿捻宜急,剿回宜緩,朝旨自然照辦。宗棠即令提督劉松山,及總兵郭寶昌、劉厚基等,率軍驅捻,不令捻回合勢。張總愚遂自秦入晉,自晉入豫,自豫入燕,直擾保定、深州等處,京畿戒嚴。盛京將軍都興阿,奉命赴天津,嚴行防堵;並調李鴻章督師北上,會剿西捻。鴻章不敢遲慢,即檄各路兵馬,啟程前進。唯劉銘傳創疾驟發,不能乘騎。乞假養痾,因此未與。
鴻章既到畿南,以河北平原曠野,無險可守,只得堅壁清野,令捻徒無處掠食,然後再用兜剿的法子。於是勸令就地紳民,趕築圩寨,一遇寇警,即收糧草牲畜入寨內,免為匪掠。紳民倒也遵諭籌辦,無如張捻已四處竄突,連築堡也來不及。第一次接仗,郭松林、潘鼎勛各軍,破張捻於安平城下;第二次接仗,河南陝西各軍亦到,與郭松林等會合,躡捻至饒陽縣境,襲斬捻黨邱德才、張五孩;第三次接仗,捻偷渡滹沱河,松林、鼎勛兼程追到,陝軍統領劉松山,豫軍統領張曜、宋慶,亦先後踵至,各路截擊,渡河各捻,殺斃甚眾,張捻向南竄逸;第四次接仗,捻自直隸竄河南,復自河南回直隸,各軍截剿於滑縣的大伾山,又獲大勝;第五次接仗,仍在滑縣,捻用誘敵計引誘官軍,記名提督陳振邦陣亡,其餘各軍,也傷失不少。討東捻用詳敘,討西捻用簡述,並非詳東略西,實因東西捻之情勢,大略相同,為避重複計,不得不爾。朝旨遂易寬為嚴,左宗棠先已被譴,至是李鴻章亦罣吏議,連直隸總督官文,及河南巡撫李鶴年,統革職留任。
左宗棠向負盛氣,督軍前敵,親至畿聲,與李鴻章會商軍務,決議嚴守運防,蹙賊海東。統是抄襲曾文。規劃方定,張捻已直走天津,虧得郭松林等冒雨忍飢,日夜馳數百里,抄出敵前,擊敗張捻,捻始折回。從前張捻的計策,很是厲害,他從陝西到京畿,飈疾異常,本擬馬到成功,立奪津沽,不期淮勇亦倍道來援,日夕爭逐,未能逞志。他又故意竄至河南,牽掣淮軍南下,然後疾卷回犯津沽,出人不意,掠奪奧區。偏這郭松林等,與捻眾角逐已久,熟悉狡謀,防他回襲,與之並趨而北,且比他趕向上風。一場酣斗,竟得勝仗,自此敵謀乃沮,折入運東。總敘數語,申明上文。
李鴻章遂力主防運,擬先扼西北運河,聯築長牆,絕捻出路。適郭松林等追捻南下,道出滄州,滄州南有捷地壩,在運河東岸,當減河口,以時啟閉,蓄泄濟運,減河水深,足限敵騎竄津之路。鴻章飛飭郭松林,騰出潘鼎新、揚鼎勛兩軍,築減河長牆八十餘里,分兵扼守,津防以固。再調淮直豫陝皖楚各軍,各守運河泛地,運防亦因是告成。鴻章又親率周盛波行隊,由德州沿運河,察勘形勢,尚未回轅。張捻果率眾撲減河長牆,見淮軍整隊出迎,料不可敵,不戰即走;至鹽山附近,突遇兩支大軍,一支是湘軍劉松山,一支是豫軍張曜、宋慶,由陝督左宗棠統率前來。兩下對壘,張捻大吃其虧,由鹽山遁去,走入荏平高唐境內。嗣是捻中無一步隊,專恃馬軍,每人備馬三四,倏忽易騎,勢如飄風疾雨,遇敵即奔,追亦難及。鴻章只飭各軍添築長牆,一層緊一層,一步緊一步,圈地益蹙,捻勢亦益衰。嗣至沙河左近,被松林等探悉行蹤,乘雨潛襲,列陣而進,行十餘里,渡過沙河。捻方起隊欲走,行列未定,驀見官軍突至,不覺大驚,急思策馬前奔,怎奈泥淖載途,騎不能聘,此時前有松林,後有鼎新,前後夾擊,馬步連環迭進,無不以一當百,槍丸如雨而下,呼聲雷動。捻眾大衄,官軍乘勢壓追,直抵商河城下。自沙河至商河三十里,沿途伏屍,頂趾相接,張總愚尚親率黑旗隊,回戰數次,被官軍排槍齊放,著了彈子數粒,墜落馬下。旁有騎卒數十名,忙將總愚扶起,翼之而遁。這一場大戰,斃捻徒二三千名,生擒千餘名,還有五千餘騎,向東馳脫。
鴻章復奏調劉銘傳赴軍,聯絡各路,逼捻入山東省,至濟陽境內,斬尾捻二百餘級,生獲捻黨鄭文起,余捻折向南遁,竄入黃河沿岸的老海窪,鳧水狂奔。各官軍亦鳧水進逼,由水登陸,把捻中最悍頭目程二老坎、程三老坎、張錦泗、周六等,統共殺死。張捻輾轉至德州,連番搶渡運河,都由炮船民團擊潰。著名悍捻張正邦、張正位、張可師、張九臨、尹湯成、李老懷、邱麻子等,率舊伙繳械乞降。張總愚再竄商河,已零零落落,不能成隊。劉銘傳等復率隊來追,迫總愚於黃河運河間,八面圍攻,生擒總愚愛子張葵兒,及其兄宗道、弟宗先、侄正江,並悍目程四老坎、馬老三、樊大等,統就陣前梟首。總愚於亂軍逸出,東北走至徒駭河濱,顧手下只有八騎,不禁涕泗橫流,下馬與八人永訣,投水而逝。全屍而死,還是張捻之幸,看官莫以項羽相比。及官軍追至,六騎死矛刃下,兩騎被擒,西捻亦就此肅清。當由六百里馳驛奏捷,李鴻章、左宗棠等,自然官還原職,其餘得力將弁,亦獎敘有差。軍機大臣恭親王奕
只陝甘叛回,尚未平靖,由左宗棠入覲,奏稱五年以後,定可報績。兩宮太后非常欣慰,令他即日還陝。宗棠受命,風馳電掣而去。左公好大喜功,言下自見。還有雲南一帶,亦有叛回滋擾,雲貴總督潘鐸,被叛回馬榮殺死,虧得代理藩司岑毓英,密撫回酋馬如龍,合擊馬榮,一鼓殲除。毓英本粵西諸生,帶勇入滇,累著戰功,潘鐸死後,朝命勞崇光繼任。崇光一見毓英,大加賞識,遂將雲貴軍事,委任毓英。會黔苗陶新春兄弟,無端倡亂,毓英又出省討平。師出未歸,迤西回酋杜文秀,聚眾數十萬,連陷二十餘城,直犯省會。勞制軍急檄毓英回援,毓英倍道返省,戈矛耀日,旌旆迎風,叛回聞他威名,先已股慄,待至交戰,岑軍果個個勇猛,大小回壘數十,被岑軍一一踹破。文秀回踞大理府,毓英遂晉陞雲南巡撫。兩宮皇太后,及同治皇上,料知陝甘雲貴一帶,不日可以蕩平,遂將平日宵旰憂勞的心思,改作安閑自在的態度。慈安太后素性貞淑,倒也沒甚變態,獨這花容月貌,聰明伶俐的慈禧后,未免放蕩起來,寵了一個安得海,鬧出一場招搖撞騙的笑話。正是:
安者危之機,逸者欲之漸;
宵小伏宮闈,怪象從此現。
欲知安得海招搖情形,待下回再行表明。
東西捻同一性質,所以制東捻者在圈地,則制西捻應亦如之。本回敘東捻事較詳,述西捻事少略,為省繁避復起見,細評中已言及之,閱者應自默會也。或謂洪氏子有帝王思想,與著書人寓意不同,故特加貶筆,東西捻則來去飈忽,未嘗踞一城,佔一地,似較洪氏為可原。不知洪氏為大盜,東西捻為流寇,大盜不可恕,流寇其可恕乎?同一病國,同一殃民,何分之有?著書人仍深斥之,所以遏亂萌,防流弊也。張積中言只行詭,惡似較淺,而心更可誅,故特附入篇中,以垂炯戒。
第七十七回戮權閹丁撫守法辦教案曾侯遭譏
卻說慈禧太后在宮無事,靜極思動,未免要想出消遣的法子。她生平最喜看戲,內監安得海,先意承志,替太后造了一座戲園,招集梨園子弟,日夕演戲。安得海亦侍著太后,日夕往觀,彷彿唐宮,只慈禧厚福,恰比楊玉環要加十倍。因此安太監愈得太后歡心。安太監於兩宮垂簾時,曾有參贊秘謀的功績,至此權力越大,除兩宮太后外,沒一個敢違忤他,就是同治皇帝,也要讓他三分。宮中稱他小安子,都奉他如太后一般。慈禧後有時高興,連咸豐帝遺下的龍衣,也賞與小安子。直視小安子如咸豐帝,比武后寵張昌宗何如?當時有個御史賈鐸,素性鯁直,聞得小安子擅權,專導慈禧后看戲,每演一日,賞費不下千金,他心中憤懣得很,竟切切實實的上了一本,奏中不便指斥慈禧,只說是「太監妄為,請飭速行禁止,方可杜漸防微」等語。慈禧太后覽奏,卻下了一道懿旨,責成總管太監,認真嚴察。如太監有不法等情,應由總管太監舉發,否則定將總管太監革退,還要從重治罪。內外臣工,見了此旨,都稱太后從諫如流,歌頌的了不得。其實慈禧是藉此沽名,宮中仍按日演戲,且令小安子為總管,權柄日盛一日。
適值粵捻蕩平,海內無事,小安子活不耐煩,想出京游賞一番;恰巧同治皇上,年逾成童,兩宮欲替他納后,派恭親王等,會同內務府及禮工二部,豫備大婚典禮。小安子乘機密請,擬親往江南,督制龍衣。慈禧太后道:「我朝祖制,不準內監出京,看來你還是不去的好。」小安子道:「太後有旨,安敢不遵?但江南織造,向來進呈的衣服,多不合式,現在皇上將要大婚,這龍衣總要講究一點,不能由他隨便了事。而且太后常用的衣服,依奴才看來,也多是不合用的,所以奴才想自去督辦,完完全全的製成幾件,方好復旨。」慈禧后素愛裝扮,聽小安子一番說話,竟心動起來。只是想到祖制一層,又不便隨口答應,當下狐疑未決。究竟是個女流。小安子窺透微意,便道:「太后究竟慈明,連採辦龍衣一件事,都要遵照祖制,其實太后要怎麼辦,便怎麼辦,若被祖制二字,隨事束縛,連太后都不得自由呢。」慈禧后性又高傲,被這話一激,不禁發語道:「你要去便去,只這事須要秘密,倘被王大臣得知,又要上疏奏劾,連我也不便保護。」小安子聞慈禧應允,喜得叩首謝恩。慈禧又囑他沿途小心,小安子雖口稱遵旨,心中恰不以為然。隨即辭了太后,束裝就道,於同治八年六月出京,乘坐太平船二隻,聲勢烜赫,船頭懸著大旗一面,中繪一個太陽,太陽中間,又繪著三足烏一隻。這是何意?大約是天子當陽的意義。兩旁插著龍鳳旗幟,隨風飄揚。船內載男女多人,前有孌童,後有妙女。安得海是個閹人,要孌童妙女何用?我卻不解。品竹調絲,悠揚不絕。
道出直隸,地方官吏,差人探問,答稱奉旨差遣,織辦龍衣。看官!你想這班地方官,多是趨炎附膻的朋友,聽得欽差過境,自然前去奉承。況又是赫赫有名的小安子,慈禧太后以下,就算是他,哪個敢不唯命是從?小安子要一千金,便給他一千金,小安子要一萬金,也只得如數給他。安得海喜氣洋洋,由直隸南下山東,總道是一路順風,從心所欲,不意惡貫滿盈,偏偏碰著一個大對頭。這大對頭姓丁,名寶楨,貴州省平遠州人,問起他的官職,便是當時現任的山東巡撫。剿捻寇時,曾隨李鴻章等,防堵有功,連級超擢。生平廉剛有威,不喜趨奉。一日,在籤押房親閱公牘,忽接到德州詳文,報稱欽差安得海過境,責令地方供張,應否照辦?寶楨私訝道:「這安得海是個太監,如何敢出都門?莫非朝廷忘了祖訓么?」當即親擬奏稿,委幕友趕緊抄就,立差得力人員,囑他由六百里馳驛到京,先至恭王邸報告,托他代遞奏章。
原來恭王奕
直隸、山東,本是毗連的省分,不到三天,已至濟南。丁撫接讀密諭,立飭總兵王正起,率兵追捕,馳至泰安縣地方,方追著安太監坐船。王總兵喝令截住,船上水手毫不在意,仍順風前進,忙在河邊雇了民船數只,飛棹追上,齊躍上安太監船中。安得海方才聞知,大聲喝道:「哪裡來的強盜,敢向我船胡鬧?」王總兵道:「奉旨拿安得海,你就是安得海么?」安得海卻冷笑道:「咱們是奉旨南下,督辦龍衣,沿途並沒有犯法,哪有拿捕的道理,你有什麼廷寄,敢來拿我!」王總兵道:「你不要倔強,朝旨豈可捏造么?」便令兵弁鎖拿安得海。安得海竟發怒道:「當今皇帝也不敢拿我,你等無法無天,妄向太歲頭上動土,難道尋死不成?」兵弁被他一嚇,統是不敢上前,氣得王總兵兩目圓睜,親自動手,先揮去安得海的藍翎大帽,然後將安得海一把扯倒,令兵弁取過鐵鏈,把他鎖住。兵弁見主將下手,不敢不從,當將安得海捆縛停當,餘外一班人眾,統行拿下。隨令水手回駛濟南。
丁撫正靜候消息,過了兩天,王總兵已到,立即傳見,接談之下,知安得海已經拿到,即傳集兩旁侍役,出坐大堂。兵弁帶上安得海,便喝問:「安得海就是你么?」安得海道:「丁寶楨!你還連安老爺都不認得,作什麼混賬撫台?」丁撫也不與辯駁,便離了座,宣讀密諭,讀至「就地正法」四字,安得海才有些膽怯,也只有這點膽量。徐徐道:「我是奉慈禧太后懿旨,出來督辦龍衣的。丁撫台!你敢是欺我么?」漸漸口軟。丁撫道:「這是何事,敢來欺你!」安得海道:「朝旨莫非弄錯,還求你老人家復奏一本,然後安某死也甘心。」丁撫道:「朝命已說是毋庸再請,難道你未聽見?」安得海還想哀求,遲了。怎奈丁撫台鐵面無情,竟飭劊子手將他綁出,一聲號炮,安得海的頭顱,應刃而落,其餘一干人犯,暫羈獄中,候再請旨發落。
復奏到京,又由恭王稟報慈安太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令將隨從太監,一併絞決。還有一道嚴飭總管的諭旨,聯翩而下。丁撫自然遵旨辦理,將安得海隨從陳玉麟、李平安等,訊系太監,立即處絞。此外男女多名,充戍的充戍,釋放的釋放,總算完案。
這件事情,慈禧后竟未曾得知,直至案情已了,方傳到李蓮英耳中,急忙轉告慈禧。李蓮英是什麼人物?也是一個極漂亮的太監。安得海在時,蓮英已蒙慈禧寵幸,只勢力不及安得海。此時安得海已死,蓮英心中,恰很快活,因巴結慈禧要緊,便去詳報。慈禧后大驚道:「有這件事么!為何東太后全未提起?想系是外面謠傳,不足憑信。」蓮英道:「聞得密諭已降了數道,當不至是謠言。」慈禧后道:「你恰去探明確鑿,即來稟報。」蓮英得了懿旨,徑往恭邸探問。恭王無從隱諱,只好實告。蓮英道:「慈禧太后的性子,王爺也應曉得,此番水落石出,恐怕慈禧太后是不應許呢。」恭王道:「遵照祖制,應該這樣辦法。」蓮英微笑道:笑裡藏刀。「講到祖制兩字,兩宮垂簾,也是祖制所沒有,如何你老人家卻也贊成?」以矛攻盾,煞是厲害!恭王被他駁倒,一時回答不出。蓮英便要告辭,做作的妙。恭王未免著急,順手扯著蓮英,到了內廳,求他設法。蓮英方才獻策道:「大公主在內,很得太后歡心,可以從中轉圜。若再不得請,奴才也可替王爺緩頰。」恭王喜道:「這卻全仗……」蓮英不待說完,即介面道:「奴才將來要靠王爺照拂時候,恰很多哩。區區微效,何足掛齒?」隨又請恭王繳出密諭稿底,恭王即檢付一紙,那是東后的諭旨,臨別時還叮嚀囑託。蓮英一肩擔任,連說:「王爺放心,總在奴才身上。」內侍母后,外結親王,蓮英開手,便比安得海高一著。當下別了恭王,匆匆回宮,將密諭呈上。由慈禧后瞧閱道:
本月初三日,丁寶楨奏,據德州知州趙新稟稱,有安姓太監乘坐大船,捏稱欽差,織辦龍衣,船旁插有龍鳳旗幟,攜帶男女多人,沿途招搖煽惑,居民驚駭等情。當經諭令直隸山東各督撫,派員查拿,即行正法。茲按丁寶楨奏,已於泰安縣地方,將該犯安得海拿獲,遵旨正法。
慈禧后閱到此語,不禁花容變色,幾乎要墮下淚來。隨又閱下道:
其隨從人等,本日已諭令丁寶楨分別嚴行懲辦。我朝家法相承,整飭官寺,有犯必懲,綱紀至嚴。每遇有在外招搖生事者,無不立治其罪。乃該太監安得海,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種種不法,實屬罪有應得。經此次嚴懲后,各太監自當益加儆慎,仍著總管太監等,嗣後務將所管太監,嚴加約束,俾各勤慎當差。如有不安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將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將該管太監一併懲辦。並通諭直省各督撫,嚴飭所屬,遇有太監冒稱奉差等事,無論已未犯法,立即鎖拿奏明懲治,毋稍寬縱!欽此。
慈禧后閱罷,把底稿撕得粉碎,大怒道:「東太后瞞得我好,我向來道她辦事和平,不料她亦如此狠心,我與她決不干休。」說著,便命李蓮英隨往東宮。蓮英道:「這事也不是東太后一人專主。」索性和盤托出,免得後來枝節。慈禧后道:「此外還有何人,除非是奕
正絮語間,忽由宮監來報,榮壽公主求見。這榮壽公主,便是恭王女兒,宮中稱她大公主,她為文宗所寵愛,文宗崩后,慈禧后因自己無女,就認她為乾女兒,入侍宮中,封她為榮壽公主,蓮英與恭王密談,說起大公主,就是指她。回宮后,即密遞消息,叫她前來懇求。慈禧正欲發泄怒意,便道:「叫她進來!」榮壽公主入見,請過了安。慈禧后道:「你父親做得好事!」公主佯作不解,蓮英從旁插口道:「就是安總管的事情,大公主應亦好曉得了。」公主忙向慈禧跪下,叩頭道:「臣女在宮侍奉,未悉外情,今日方有宮人傳說,臣女即回謁臣父,據稱安總管招搖太甚,東撫丁寶楨,飛遞密奏,剛值聖母觀劇,恐觸聖怒,不敢稟白,所以僅奏明慈安太后,遵照祖制辦理。」慈禧后道:「你總是為父回護。」公主再碰頭乞恩,慈禧后道:「這次姑開恩饒免,你去回報你父,下次瞞我,不可道我無情。」公主謝恩趨出。慈禧后還欲往東宮,蓮英道:「太后聖度汪洋,恭王爺處尚且恩釋,難道還要與東太后爭論么?有心不遲,不如從長計議。」伏后案。慈禧后見蓮英伶俐,語語中意,遂起了桃僵李代的意思,把他擢為總管。蓮英感太后厚恩,鞠躬盡瘁,不消細說。包括無窮。
光陰如箭,又過一年,天津地方,鬧出一場教案,險些兒又開戰釁,總算由曾國藩等委曲調停,方免戰禍。原來中外互市以後,英法俄美諸商民,紛紛來華,時有交涉。天津和約,復訂保護傳教的條約,通商以後,又來了許多教士,更未免與華民齟齬。清廷特建總理各國衙門,並在各口岸設通商大臣專管外交。嗣是德意志、丹麥、荷蘭、西班牙、比利時、義大利、奧大利、日本、秘魯等國,各請互市,均由總理衙門與訂條約。曾國藩、李鴻章等,留心外事,自愧不如,乃迭請剏辦新政,改習洋務。廷臣又據了用夏變夷的古訓,先後奏駁。滿首相倭仁,尤為頑固,事事梗議。夏蟲不可語冰。幸兩宮太后信用曾、李,次第准行。同治二年,在京師立同文館;三年,遣同知容閎出洋,採辦機器;四年,命兩江總督,兼充南洋大臣,設江南製造局於上海;五年,置福建船政局;七年,派欽差大臣志剛、孫家穀,偕美人蒲安臣,遊歷西洋,與美國訂互派領事,優待遊學等約;九年,命直隸總督兼充北洋大臣,增設天津機器局。總敘一段,以志中國新政。在清廷方面,也算是破除成例,格局一新,其實還是洋務的皮毛,只好作為外麵粉飾。評論的確。而且辦事的人,統是敷衍塞責,毫無實心。內地的百姓,又是風氣不通,視洋人如眼中釘。適值天津有匪徒武蘭珍迷拐人口,被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緝獲,當堂審訊,搜出迷藥,供稱系教民王三給與。民間遂喧傳天主教堂,遣人迷拐幼孩,挖目剖心,充作葯料。當時一傳十,十傳百,以訛傳訛,並將義冢內露出的枯骨,均為教堂棄擲;人情洶洶,都要與教堂反對。通商大臣崇厚,及天津道周家勛,往會法國領事豐大業,要他交出教民王三,帶回署中,與蘭珍對質。蘭珍又翻掉原供,語多支離,無可定讞。崇厚飭役送王三回教堂,一出署門,百姓爭罵王三,並拾起磚石,向王三拋擊,弄得王三皮破血流。王三哀訴教士,教士轉訴豐大業,豐大業不問情由,一直跑到崇厚署,咆哮辱詈。崇厚用好言勸慰,他卻不從,竟向袋中取出手槍,擊射崇厚。崇厚忙避入內室,一擊不中,憤憤出署。途中遇著知縣劉傑,正在勸解百姓,他又用手槍亂擊,誤傷傑仆。百姓動了公憤,萬眥齊裂,頓時一擁而上,把他推倒,你一拳,我一腳,不到半刻,竟將這聲勢赫奕的豐大業,毆斃道旁。豐大業固由自取,百姓亦屬無謂。隨即鳴鑼聚眾,闖入教堂,看見洋人及教民,便贈他一頓老拳。至若器具什物等件,盡行搗毀。百姓忿尚未泄,索性放一把火,將教堂燒得精光,眼見得鬧成大禍了。
是時曾國藩已調任直隸總督,方因頭暈請假,朝命力疾赴津,與崇厚會同辦理。曾侯到津,主張和平解決,不欲重開兵端,蹈道咸年間的覆轍。又因崇厚就職多年,久習洋務,凡事多虛心聽從。怎奈崇厚非常畏縮,見了法使羅淑亞,竟不能據理與辯。羅淑亞要求四事:一是賠修教堂,二是安葬領事,三是懲辦地方官,四是嚴究兇手。崇厚含糊答應,為了含糊二字,貽誤交涉不少。報知曾侯。曾侯擬允他兩三條,獨懲辦地方官一事,因與主權有礙,不肯照允。法使羅淑亞,得步進步,反來一照會,竟欲將府縣官,及提督陳國瑞抵償豐大業性命,否則有兵戎相見等語。曾侯到此,也未免躊躇起來。崇厚又從旁攛掇,似乎非允他照辦,不能了事。於是奏劾府縣官的彈章,即日拜發。有旨「逮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交部治罪。」這旨一下,天津紳民大嘩,爭詈崇厚及曾國藩。曾侯因亦自悔。那崇厚還欲巴結外人,力主府縣議抵,並昌言洋人兵堅炮利,不許即將發難。惹得曾侯懊惱,當即發言道:「洋人道我沒有防備,格外怕死么?我已密調隊伍若干,糧餉若干,暗中設防。就使事情決裂,也管不得許多。況我自募勇剿賊以來,此身早已許國,幸賴朝廷洪福,將帥用命,得以掃盡狂氛。目下舊勛名將,雖止十存四五,然還有左宗棠、李鴻章、楊岳斌、彭玉麟諸人,志切時艱,心存君國,且久經戰陣,才力勝我十倍。我年過花甲,有渠等在,共匡帝室,我雖死亦可瞑目了。」崇厚撞了一鼻子灰,嘿然退出,單銜獨奏。略說「法國勢將決裂,曾國藩病勢甚重,請由京另派重臣來津辦理。」曾侯亦因諭旨垂詢,據實復奏道:
查津民焚毀教堂之日,眾目昭彰,若有人眼人心等物,豈崇厚一人所能消滅?其為訛傳,已不待辨。至迷拐人口,實難保其必無。臣前奏請明諭,力辨洋人之誣,而於迷拐一節,言之不實不盡,誠恐有礙和局。現在焚毀各處,已委員興修。教民王三,由該使堅索,已經釋放。查拿兇犯一節,已飭新任道府,拿獲九名,拷訊黨羽。唯羅淑亞欲將三人議抵,實難再允所求。府縣本無大過,送交刑部,已屬情輕法重,彼若不擬構釁,則我所不能允者,當可徐徐自轉。彼若立意決裂,雖百請百從,仍難保其無事。諭旨所示,弭釁仍以起釁,確中事理,且佩且悚。外國論強弱,不論是非,若中國有備,和議或稍易定。竊臣自帶兵以來,早矢效命疆場之志。今事雖急,病雖深,此心毫無顧畏,不過因外國要挾,盡變常度。區區微忱,伏乞聖鑒。
奏上,清廷派兵部尚書毛昶熙等,到津會辦教案。一面調湖廣總督李鴻章,及在籍提督劉銘傳,到京督師,防衛近畿。毛昶熙隨員陳欽,素有膽略,到津后,與法使侃侃力辨。法使不能詰,只固執前說,徑行回京。崇厚奉旨出使法國,即由陳欽署理通商大臣。曾侯遂與陳欽會奏羅淑亞回京緣由,請中外一體堅持定見,並將連日會議情形,具報總理衙門。當由總理衙門轉奏,奉諭著李鴻章馳赴天津,會同曾國藩等迅速緝兇,詳議嚴辦,及早擬結。曾、李乃分別定擬,把滋事人民十五人正法,軍流四人,徒刑十七人。朝旨又命將張光藻、劉傑充戍黑龍江,教案才結。
一事甫了,一事又起,兩江總督馬新貽,被刺客張汶祥刺斃,凶信到京,這老成練達的曾侯爺,又要奉旨調動了。小子有詩詠曾侯云:
天為清廷降藎臣,百端盡付宰官身。
從知輿論難全信,後世如曾有幾人?
欲知曾侯調動情形,且待下回再敘。
安得海之伏法,予服丁寶楨,予尤佩慈安太后。丁寶楨不畏疆御,敢於彈劾,其膽量誠有過人之處。慈安太后遇事溫厚,獨於安得海一案,經恭王慫恿,即密令拿捕正法,此為慈安太后一生明斷,迄今都人士,稱頌不衰。至若天津教案,曾國藩辦理少柔,致遭物議,實則當時有不得不柔之勢。粵捻初平,西陲未靖,海內傷痍,方資休養,豈尚可輕開邊釁,蹈昔時旋戰旋和之失耶?予讀此回,於前半見丁撫之能剛,於後半見曾侯之能柔,且以見兩宮垂簾之時,廷旨多滿人意,不可謂非慈安之力,誰謂慈安非賢后哉?
第七十八回大婚禮成坤闈正位撤簾議決乾德當陽
卻說天津教案,甫行辦竣,江督馬新貽被戕,有旨授李鴻章總督直隸,調曾國藩回督兩江。是年適當國藩六十壽辰,御賜「勛高柱石」匾額一面,福壽字各一方,梵佛銅像一尊,玉如意一柄,蟒袍一襲,還有吉綢線縐等件。國藩入朝謝恩,當由慈禧太后問他天津情形,並令他速赴江南。國藩一一應答,隨即退出,於同治九年十月出都,沿途無事,直至江寧督署接印視事。清廷以前督被刺,事關重大,並命欽差鄭敦謹南下,會同審問,傳集中軍官,旗牌官,巡捕官,王命司,護印司,護勅司,刀斧手,捆綁手,劊子手,洋槍隊,馬刀隊,鋼叉隊,排得密密層層,異常威赫。曾侯爺與鄭欽使,同升公座,喝令帶上張逆犯。當由兩旁兵役,一聲吆喝,推上張汶祥當面。曾、鄭兩公,先用威嚇,後用刑訊。這張汶祥毫無實供,只說是刺死馬新貽,可以泄忿,大事已了,願即受死。曾侯又問他是何人主使,他卻大聲道:「要刺馬新貽是我,刺殺馬新貽也是我,好漢做事一身當,憑你如何處治便了。」鄭欽差還想設詞誘騙,他索性說主使的人,便是你們。弄得曾、鄭二公無法可施,只得奏稱該犯實無主使,應處極刑。廷旨准奏,即著凌遲處死。
列位看到此處,應該問作書的人,究竟這張汶祥,為著何事,去刺馬新貽?小子也無從實考,只聽得故老相傳,馬新貽未顯達時,曾與一個結義兄弟,非常莫逆。嗣因義兄弟娶了一位妻房,生得柳腰杏臉,嫵媚過人,他就覷在眼中,艷羨的了不得。一時不便勾搭,日思夜想,幾乎害成一種單思病。冶容誨淫。但他在宦途中,是個鑽營的能手,由縣丞起馬,不數年連升總督。看官!你想中國有幾個總督大員,一朝權在手,就把事來行。他外面裝出一副義重情深的形狀,把義兄弟立刻提拔,差他出外辦公,又令他把家眷搬入衙門,說是便於照管,叫他放心前去。他義兄弟感謝不盡,即將家眷安頓督署內,奉委就道。這馬新貽已擺好迷陣,不怕他妻房不上勾當,他妻房究系女流,哪裡曉得這種圈套?一入署中,即被他灌得爛醉,扯入寢室,寬衣解帶,無所不至。等到醒來,悔已無及。馬新貽又拿出溫存手段,婦人家總帶三分勢利,暗想馬新貽是現任總督,比自己的丈夫要尊貴數倍;又兼性情相貌,都比丈夫勝過幾籌,事已如此,索性由他擺弄,自己也樂得快活。總是馬新貽不好。後來馬新貽越加寵愛,她也越加柔媚,鶼鶼比翼,合力同心,只願地久天長,諧成眷屬,單怕她丈夫回來。一年復一年,她丈夫惹動兒女情腸,屢次申文請假,馬新貽不但不準,且下了一角密札,給他辦事地方的長官,說他勾通大盜,證據確鑿,不必審訊,飭即密捕正法。這義兄弟茫無頭緒,冤冤枉枉的拿去斬首。誰叫你娶了艷妻?密報到省,喜得馬新貽手舞足蹈,總道是大患已除,可以安心取樂,誰料他義兄弟竟有好友,聞知這事,動起義憤,竟到兩江督署左右,專等馬新貽出門,託詞攔輿訴冤。三腳兩步的走到輿前,手持利刃,刺入新貽胸膛。隨役連忙拿住,新貽已不省人事,抬回署內,見他情婦模模糊糊的說了「我害你,你害我」兩語,兩眼一翻,雙足一蹬,竟嗚呼哀哉了。那時情婦一想,為了自己一人,害死兩條性命,天良發現,也懸樑自盡。嗣經臬司審問刺客,只答稱「好漢張汶祥,刺死馬新貽」,餘外全無實供。后經曾、鄭二大員複審,供語已見上文,不必重敘。俠客做事,往往不欲宣布,這事可見一斑。近來說張汶祥也是革命人物,如徐錫麟刺恩銘相同,恐怕未必確實。將來清史告成,或有真傳,也未可知,小子只好藉此了案,再敘別事。好筆墨!
且說同治帝即位后,悠悠忽忽,過了十年。同治帝的年紀,已十七歲了。尋常百姓人家,也要替他授室,何況是至尊無上的天子?滿蒙王公,有幾個待字的女兒,哪一個不想嫁入宮中,做個椒房貴戚?只慈禧太后單生了這個兒子,那得不細心擇婦,成就一對佳偶?自八年間起,籌備大婚典禮,已是留意調查,直到十年冬季,方才挑選了幾個淑媛。一個是狀元及第現任翰林院侍講崇綺的女兒,系是阿魯特氏;一個是現任員外郎鳳秀的女兒,系是富察氏;一個是舊任知府崇齡的女兒,系是赫舍哩氏;一個是前任都統賽尚阿的女兒,也系阿魯特氏,才貌統是差不多。慈禧后已經選定,免不得與慈安后商量。慈安后道:「女子以德為主,才貌到還是第二層,未知這四女中,哪個德性最好,堪配中宮?」的是正論。慈禧后道:「聞得這四個女子,崇女年紀最大,今年已十九歲,鳳女年紀最輕,今年才十四歲。」慈安后即介面道:「皇後母儀天下,總是年長的老成一點。」慈禧后呆了一呆,隨道:「鳳女雖是年輕,聞她很是賢淑。」慈安后道:「皇后冊定,妃嬪也不可少,這等女孩子,都選作妃嬪便了。」慈禧后道:「且去傳奕
欽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皇帝沖齡踐阼,於今十有一年,允宜擇賢作配,正位中宮,以輔君德,而襄內治。茲選得翰林院侍講之女阿魯特氏,淑慎端莊,著立為皇后,已著欽天監諏吉,於本年九月舉行。所有納采大征,及一切事宜,著派恭親王奕
這諭一下,恭親王等揣摹慈禧后性情,很愛奢華,所定典制,比往時繁縟數倍。正在預備的時候,忽由江蘇巡撫奏報,兩江總督曾國藩出缺,恭親王也吃了一驚,急忙入奏兩宮太后。兩宮太后很為嘆息,命同治帝輟朝三日,即下諭追贈太傅,照大學士例賜恤,予謚文正,入祀京師昭忠祠、賢良祠;並於湖南原籍,江寧省城,建立專祠;生平政績,宣付史館。一等侯爵,著伊子曾紀澤承襲,次子附貢生曾紀鴻,長孫曾廣鈞,均著賞給舉人。還有曾廣鈞、曾廣銓一班孫兒,亦賞給員外郎主事等職銜。並派穆騰阿等,接連往祭。有御賜祭文碑文等,都是翰苑手筆,小子錄不勝錄,但抄述兩篇如下:
御賜祭文曰:朕唯功懋懋賞,信圭表延世之勛,思贊贊襄,雕俎厚飾終之典。爰申斝奠,用賁絲綸。爾原任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贈太傅曾國藩,賦性忠誠,砥躬清正,起家詞館,屢持節而淪才,洊陟卿曹,輒上書而陳善。值皇華之載賦,聞風木而遄歸。忽鄉鄰有斗之頻驚,潢池盜弄,懍戰陣無勇之非孝,墨絰師興。奇功歷著於江淮,大名永光於玉帛。俾正鈞衡之位,仍兼軍府之尊。一等酬庸,錫侯封於帶礪;雙輪曳羽,飄翠影於雲霄。重鎖鑰而任北門,百僚是式;還儆戒而惠南國,萬眾騰懽。方期碩輔之延年,豈意遺章之入告?老成忽謝,震悼良深!頒厚賻於帑金,遣重臣而奠輟。特易名於上謚,贈太傅之崇階。列祀典於昭忠賢良,建專祠於金陵湘渚。彝章載考,祭典特頒。天不憗遺一老,永懷翊贊於元臣,人可贖兮百身,用寄咨嗟於典冊。靈其不昧,尚克欽承。
又御賜碑文曰:朕唯台衡績懋,樹峻望於三公,鐘鼎勛垂,播芳徽於百世。寵頒紫
從此這效忠清室的曾侯爺,長辭人世,其生也榮,其死也哀,也算是千古不朽了。此老系清代偉人,所以敘述獨詳。曾侯出缺,繼任的便是肅毅伯李鴻章,倒也不在話下。
日月如梭,已屆同治帝大婚吉期,先封皇後父崇綺為三等承恩公,母宗室氏瓜爾佳氏均為公妻一品夫人。九月十二日甲午,因大婚期邇,遣官祭告天地太廟。次日乙未,同治帝御太和殿,閱視皇后冊寶,遣惇親王奕
隔了數天,內閣復傳出上諭道:
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前因皇帝沖齡踐阼,時事多艱,諸王大臣等不能無所稟承,姑允廷臣垂簾之請,權宜辦理。皇帝典學有成,當春秋鼎盛之時,正宜親統萬幾,與中外大臣共求治理,宏濟艱難,以仰副文宗顯皇帝付託之重。著欽天監於明年正月內選擇吉期,舉行皇帝親政典禮,一切應行事宜,及應復舊制之處,著軍機大臣大學士會同六部九卿,敬謹妥議具奏!欽此。
看官!這慈禧太后,本是個貪攬大權的英雌,為什麼即肯歸政呢?大約發生此議,總由慈安後主張。慈安后本不願垂簾,被慈禧后抬上此座,這時皇后已經冊立,皇帝已值成年,慈安后意欲息肩,遂倡議歸政。慈禧后不便辯駁,又想同治帝是親生兒子,將來如有大政,總要稟白母后,暗中仍可攬權。當即隨聲附和,下了懿旨。欽天監遵旨擇吉,定於次年正月二十六日舉行,禮部衙門又要敬謹籌備起來。部曹不患沒飯吃。事有湊巧,皇上親政的日子,甫行頒布,雲南督撫的捷報,陸續奏聞。是時雲貴總督勞崇光,在任病歿,以前任滇撫劉岳昭升任總督,與巡撫岑毓英合剿回匪。岳昭坐鎮省中,仍委岑毓英出省剿辦。回酋杜文秀,占踞大理府城,僭擬王制,附近各郡縣,多被吞併。岑毓英既撫回酋馬如龍,薦任提督,令他招降群回,又聯結雲南苗酋,協攻杜文秀。文秀漸漸窮蹙,所裾各郡縣,次第失去,只剩大理一城,孤危得很。岑軍復四面兜圍,百計攻撲,文秀自知無辜,把子女分寄大司衡楊榮,大經略蔡廷棟家中,托他照顧,自己與妻妾數人,服毒自盡。部下見他將死,舁出城外,投降岑軍。毓英先驗明杜酋正身,梟首示眾,隨問城中情形,知回眾尚有數萬,恐他後來反覆,傳令三日內齊繳軍械,回眾以半年為期,毓英佯為應諾,密令部將楊玉科,選死士數百,同太和縣官入城受降。城外恰嚴布重兵,掘了大坑,專等回眾出迎,玉科入城后,驅回眾出城,可憐回眾無知無識,個個陷入重圍,跌下坑內,被岑軍活活埋死。毓英彷彿李鴻章,玉科彷彿程學啟。楊榮、蔡廷棟,統由岑軍擒住,一律磔死。只有文秀女兒秋娘,與母何氏,逃出城外,孤身隻影,流落天涯,就使有志報讎,究竟是一個女孩子,哪個肯去幫助?延了數年,老母何氏先死,秋娘也玉碎香沉,同歸於盡。只留有一封書信,相傳是秋娘遺墨,小子還約略記得其詞云:
妾,家亡國破之人也。先君子早年,恫滿人之虐,因眾志,倡義旗,保固一方,以待清宴。外抗邊夷,內靜狂寇,比於竇融張軌,豈遑多讓?妾生長深宮,略諳詩禮,亦儼然金枝玉葉也。昊天不弔,苗賊助凶,四十萬人,一齊解甲。先君既抱恨臬路,弱女遂零落天涯。嗟乎!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所含辛茹苦,苟且偷生者,希冀手屠苗賊之脰,以復不共之仇也。不意薄命人,命薄於紙,輾轉風塵,所遭輒不如意,豈以平生志節猶存,不甘屈下之故耶?秣陵倉猝,滬瀆流離,蹉跎之痛,遂及老母。閑關來粵,乃復逢君。欲述苦衷,難於傾吐。疇昔一夕話,君憶之否?蓋改弦易轍之志,於此決矣。果也雛兒淺躁,入我彀中,不幸詬起禧閨,事機不遂,老賊狡猾,遂動猜疑。記先君子方盛之時,苗賊親來納款,當時妾侍於側,賊遽以奏簫為請,先君愛妾,不欲委之虎口,以少長相遠為詞。彼乃憤怒,中夜斬關而出。釁起於妾,遂致覆祀滅宗。嗟乎!此恥則西江不濯,此恨則萬世不復,哀哉!天下丈夫,唯君尚能垂憐薄命,用敢略述腹心,使君知區區清白身,非甘心作河間婦者也。計書達時,妾魂當散為輕塵,淹為蟲沙久矣。天長地久,蒙恥飲恨,痛如之何!魂與筆銷,無多贅述!
據這書看來,秋娘的大讎,實是苗酋。苗酋本與杜文秀相聯,因欲求秋娘為妾,被文秀所拒,遂降服岑毓英,滅了文秀。秋娘逃出后,委身柳巷,留意英雄,得了一個如意郎君,仍不能替她報讎,秋娘自己亦不能成事,終至
欽奉慈安端裕皇太后、慈禧端佑皇太后諭旨:皇帝寅紹丕基,於今十有二載,春秋鼎盛,典學有成,茲於本月二十六日,躬親大政。欣慰之餘,倍深兢惕。因念我朝列聖相承,無不以敬天法祖之心,為勤政愛民之治。況數年來東南各省,雖經底定,民生尚未乂安。滇隴邊境,及西北路軍用未蕆,國用不足,時事方艱。皇帝日理萬機,敬念唯天唯祖宗所以託付一人者,至重且巨。祇承家法,夕惕朝乾,於一切用人行政,孳孳講求,不敢稍涉怠忽。視朝之暇,仍略討論經史,深求古今治亂之源。克儉克勤,勵精圖治,此則垂簾聽政之初心,所夙夜跂望而不能或釋者也。在廷王大臣等,允宜公忠共矢,勿避怨嫌,本日召見時,業已諄諄面諭。其餘中外大小臣工,亦當恪恭盡職,痛戒因循,宏濟艱難,弼成上理,有厚望焉。欽此。
到了二十六日,兩宮撤簾,同治帝親政,王大臣們,又有一番歌功頌德的賀表。看似挖苦,實是真相。兩宮太后,又加上徽號。東太后加了康慶二字,西太后加了康頤二字。親政數月,陝甘總督左宗棠,又收降靖邊縣土匪董福祥,迭復各城,逐陝回叛酋白彥虎,擒甘回叛酋馬化隆,奏報關內肅清,有旨賞給左宗棠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將軍金順,提督徐占彪以下,俱邀升敘。並飭左宗棠督師出關,征撫西域,當下龍心大悅,遂想出及時行樂的念頭來。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時際承平逸欲多。
未知同治帝如何行樂,請看下回便知。
本回敘事,以立后歸政為大綱。有清十數傳,立後事多矣,是書獨於順治立后,同治立后,敘述較詳,因順治后無故被廢,同治后不得令終故也。悲於終,不得不詳於始。治國之道,本自齊家,家不齊,國能治乎?至若歸政之舉,所以志兩宮垂簾,初次告蕆。慈安太后秉性沖和,倡言歸政,無可譏議;慈禧太后猶在試驗之期,一切用人行政,皆幾經審慎,故稱頌者多而毀謗者少。訓政十年,東南戡定,西北漸平,兩宮之力居多焉。然曾侯歿而清廷少一偉人,已有人亡政息之慨,左岑效績邊陲,反以釀九重之縱慾,外寧必有內憂,朕兆其已見乎?故本回事略,作清廷之過渡時代觀可也。
第七十九回因歡成病忽報彌留以弟繼兄旁延統緒
卻說同治帝親裁國政,一年以內,倒也不敢怠忽,悉心辦理。只是性格剛強,頗與慈禧太后相似。慈禧太后雖已歸政,遇有軍國大事,仍著內監密行查探,探悉以後,即傳同治帝訓飭,責他如何不來稟白。偏這同治帝也是倔強,自思母后既已歸政,為什麼還來干涉?母后要他稟報,他卻越加隱瞞,因此母子之間,反生意見。獨慈安太后靜養深宮,凡事不去過問,且當同治帝進謁時候,總是和容愉色,並沒有一毫怒意。同治帝因她和藹可親,所以時去省視,反把本生母后,撇諸腦後。慈禧太后愈滋不悅,有時且把皇後傳入宮內,叫她從中勸諫。皇后雖是唯唯遵命,心中恰與皇帝意旨相合。花前月下,私語喁喁,竟將太后所說的言語,和盤托出,反激動皇帝懊惱。背後言語,總有疏虞,傳到慈禧太后耳中,索性遷怒皇后,銜恨切骨。皇后死了。
同治帝亦很是懊悵。內侍文喜、桂寶等,想替主子解憂,多方迎合,便慫恿同治帝,重建圓明園。這條計劃,正中同治帝下懷,自然准奏,即飭總管內務府擇日興工。諭中大旨卻說是備兩宮皇太後燕憩之用,所以資頤養,遂孝思,其實暗中用意,看官自能明白,不煩小子絮述。含蓄語,尤耐意味。唯恭親王奕
冤冤相湊,奕
前降旨諭令總管內務府大臣,將圓明園工程,擇要興工,原以備兩宮皇太後燕憩,用資頤養而遂孝思。本年開工后,聞工程浩大,非剋期所能蕆功,現在物力艱難,經費支絀,軍務未甚平安,各省時有偏災,朕仰體慈懷,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勞民力,所有圓明園一切工程,均著即行停止,俟將來邊境乂安,庫款充裕,再行興修。因念三海近在宮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過繁。著該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將如何修葺之處,奏請辦理!欽此。
過了數日,同治帝視朝,巧值恭王奕
傳諭在廷諸王大臣等,朕自去歲正月二十六日親政以來,每逢召對恭親王時,語言之間,諸多失儀,著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以示薄懲。
這諭才行宣布,不到數時。西太后處,已由奕
朕奉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懿旨,昨經降旨將恭親王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在恭親王於召對時,言語失儀,原為咎有應得,唯念該親王自輔政以來,不無勞勛足錄,著加恩賞還親王,世襲罔替。載澂貝勒郡王銜,一併賞還。該親王仰體朝廷訓誡之意,嗣後益加儆慎,宏濟艱難,用副委任!欽此。
自有這番手續,同治帝連日怏怏。文喜、桂寶二人,又想出法子,導同治帝微行,為這一著,要把十三年的青春皇帝,斷送在他兩人手中了。宵小可畏。
京師內南城一帶,向是娼寮聚居的地方,酒地花天,金吾不禁。同治帝聽了文喜、桂寶的說話,帶了兩人,微服出遊,到了秦樓楚館,嘗試溫柔滋味,與宮中大不相同。滿眼嬌娃,個個妖艷,眉挑目語,無非賣弄風騷,淺透輕顰,隨處生人憐惜。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燈紅酒綠,玉軟香溫。既而玉山半頹,海棠欲睡,羅襦半解,薌澤先融,衣扣輕鬆,柔情慾醉。描不盡的媚態,說不完的綢繆,倒鳳顛鸞,為問漢宮誰似?尤雲
是年沒甚要政,只與中國通商的日本國,有小田縣民,及琉球國漁人,航行海外,遇風漂至台灣,被生番劫殺,日本遣使詰責,清廷答稱生番列在化外,向未過問。明明台灣百姓,如何說是化外?日本遂派中將西鄉從道,率兵至台,攻擊生番。閩省船政大臣沈葆楨,及藩司潘蔚,往台查辦,又說台灣系中國屬地,日本不得稱兵。語多矛盾,煞是可笑!西鄉從道哪裡肯允,且言琉球是他保護國,所有被殺的漁人,統要中國賠償。葆楨遂函商直督李鴻章,令奏撥十三營,赴台防邊。日本見台防漸固,又遣專使大久保利通至京,與總理衙門交涉。當由英使威妥瑪居間調停,令中國出撫恤銀十萬兩,軍費賠款銀四十萬兩,才算了事,日兵乃退出台灣。其實琉球亦是中國藩屬,並非日本保護國,清廷辦理外交的大員,單叫台灣沒有日兵,便是僥倖萬分,哪裡還要去問琉球?琉球已失去了。
同治帝一意尋花,連什麼台灣,什麼琉球,一概不管。朝朝暮暮,我我卿卿,不意樂極悲生,受了淫毒,起初還可支持,延到十月,連頭面上都發現出來。宮廷裡面,盛稱皇上生了天花,真也奇怪。御醫未識受病的緣由,只將不痛不癢的藥味,搪塞過去,庸醫殺人。因此蘊毒愈深,受病癒重。十一月初,御體竟不能動彈,冬至祀天,遣醇親王奕
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育隆恩,付畀神器,沖齡踐阼,仰蒙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宵旰憂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仰唯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自維薄德,敢不朝乾夕惕,唯日孜孜。十餘年來,稟承懿訓,勤求上理,雖幸官軍所至,粵捻各逆,次第削平,滇黔關隴,苗匪回匪,分別剿撫,俱臻安靖。而兵燹之餘,吾民創痍未復,每一念及寤寐難安。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蠲請賑,無不立沛恩施。深宮兢惕之懷,當為中外臣民所共見。朕體氣素強,本年十一月適出天花,加意調護,乃邇日以來,元氣日虧,以致彌留不起,豈非天乎?顧念統緒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醇親王之子載湉(此二字貼黃)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託。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憂勤惕厲,於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丕丕基。並孝養兩宮皇太后,仰慰慈懷,兼願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職,用輔嗣皇帝郅隆之治,則朕懷藉慰矣。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同治帝崩,年只十有九歲,新帝載湉,入嗣文宗,尊謚同治帝為穆宗,封皇后阿魯特氏為嘉順皇后,改元光緒,即以明年為光緒元年,是謂德宗。當下諸王大臣,希旨承顏,奏請兩宮皇太后重行訓政。慈安太后頗覺討厭,並不免有三分傷感,獨慈禧太后,因同治帝不肯順從,時常懷恨,此時重出訓政,頗慰初念,倒也沒甚悲痛。所最傷心的,莫如同治皇后,入正中宮,只有兩年,突遭大喪,折鸞離鳳,已是可慘,還有慈禧太后,對著她很不滿意。這番立嗣,非但不令她預聞,而且口口聲聲,罵她狐媚子,狐媚子。她哭得凄慘一點,越觸動慈禧太后惡感,戟指罵道:「狐媚子!你媚死我兒子,一心思想做皇太后!哼哼!象你這種人,想做太后,除非海枯石爛,方輪到你身上。」這番言語,已是令人難堪。嗣復下了一道懿旨,內稱大行皇帝無嗣,俟嗣皇帝後生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子,牽強得很。這正是斷絕皇后希望。當時嗣皇改元,兩宮訓政,盈廷慶賀,熱鬧得很。只同治后獨坐深宮,凄涼萬狀,暗想腹中懷妊,未識男女,即使生男,亦屬無益,索性圖個自盡,還是完名全節。主意已定,只望見父一面,與他訣別。巧值宮內賜宴,承恩公崇綺亦在其內,宴畢,順道入視。父女相持大哭,到臨別的時光,皇后只說了一聲,兒本薄命,望父親不必記念。閱者不忍卒讀。次晨,宮內即傳出皇后凶信,這般下場,何如民家?滿廷臣工,很是驚異,大臣不言,小臣卻忍耐不住,呈上諫章,第一個是內閣侍讀學士廣安奏道:
竊唯立繼之大權,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預。若事已完善,而理當稍為變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緘默也。大行皇帝,沖齡御極,蒙兩宮皇太后垂簾勵治,十有三載,天下底定,海內臣民,方得享太平之福。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一旦龍馭上賓?凡食毛踐土者,莫不叫天呼地。幸賴兩宮太后,坤維正位,擇繼咸宜,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並欽奉懿旨,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承家原為承國,聖算悠遠,立子即是立孫。不唯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統緒,亦得相承勿替。計之萬全,無過於此。唯是奴才嘗讀宋史,不能無感焉。宋太后遵杜太后之命,傳弟而不傳子,厥後太宗偶因趙普一言,傳子竟未傳侄,是廢母后成命,遂起無窮駁斥。使當日後以詔命鑄成鐵券,如九鼎泰山,萬無轉移之理,趙普安得一言間之?然則立繼大計,成於一時,尤貴定於一代。況我朝仁讓開基,家風未遠,聖聖相承,夫復何慮。我皇上將來生有皇子,自必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接承統緒,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豈不負兩宮太后貽厥孫謀之至意?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請飭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頒立鐵券,用作奕世良謨。謹奏。
這篇奏牘,言人所不敢言,滿員以內,好算得庸中佼佼,鐵中錚錚了。偏偏懿旨說他冒昧瀆陳,殊甚詫異,著即申飭。於是王公以下,樂得做了仗馬寒蟬,哪個還敢多嘴?同治帝的喪禮,還算照著舊制,勉強敷衍,同治后的喪禮,簡直是草草了事,不過加了孝哲二字的謚法,掩飾人間耳目。光緒四年,葬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後於惠陵,大小臣工,照例扈送。有一個小小京官,滿腔不平,欲言不可,不言又不忍,他竟抱了尸諫的意見,殉義於惠陵附近的馬神橋,上了一本遺折,比廣安所奏,尤為痛切。正是:
古道猶存,臣心不死;
效節史魚,直哉如矢!
未知折中有何言論,尸諫的究是何人,且待下回再敘。
同治帝之崩,相傳為遊盪所致,天花之毒,明系飾言,作者固非誣毀。但慈禧後為同治帝生母,不應以帝稍忤顏,遂成閑隙,尋常民家,母子不和,猶關家計,況帝室乎?且縱帝遊盪,釀成淫毒,得疾以後,又不慎重愛護,以致深沉不起。母子之間,殊不能無遺憾焉。若光緒帝之立,種種原因,備見書中,無非為慈禧一人私意。嘉順皇后,由此自盡。「昭陽從古誰身殉,彤史應居第一流。」我為嘉順哭,猶為嘉順幸,而慈禧之手段,於此益見。呂武以後,應推此人。
第八十回吳侍御尸諫效忠曾星使功成改約
卻說當時尸諫的忠臣,乃是甘肅皋蘭人吳可讀。可讀舊為御史,因劾奏烏魯木齊提督成祿,遭譴落職,光緒帝即位,起用可讀,補了吏部主事。因見帝后迭喪,後嗣虛懸,早思直言奏請,但是廣安一奏,猶且被斥,自己本是漢人,又系末秩微員。若欲奏陳大義,必遭嚴譴;且吏部堂官,也必不肯代奏,於是以死相要,將遺折呈交堂官。堂官諒他苦心,沒奈何替他代奏,當由兩宮太后展閱道:
奏為以一死泣請懿旨,預定大統之歸,以畢今生忠愛事。竊罪臣聞治國不諱亂,安國不忘危,危亂而可諱可忘,則進苦口於堯舜,為無疾之呻吟,陳隱患於聖明,為不祥之舉動。罪臣前因言事憤激,自甘或斬或囚,經王大臣會議,奏請傳臣質訊,乃蒙先皇帝曲賜矜全,既免臣於以斬而死,復免臣於以囚而死,又復免臣於以傳訊而觸忌觸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則今日罪臣未盡之餘年,皆我先皇帝數年前所賜也。乃天崩地坼,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變,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之子,承繼文宗顯皇帝之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罪臣涕泣跪誦,反覆思維,以為兩宮皇太后,一誤再誤,為文宗顯皇帝立子,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乃奉我兩宮皇太后之命,受之於文宗顯皇帝,非受之於我大行皇帝也。而將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即謂懿旨內既有承繼為嗣一語,則大統之仍歸繼子,自不待言。罪臣竊以為不然。自古擁立推戴之際,為臣子所難言,我朝二百餘年,祖宗家法,子以傳子,骨肉之間,萬世應無間然,況醇王公忠體國,中外翕然,稱為賢王,王聞臣有此奏,未必不怒臣之妄,而憐臣之愚,必不以臣言為開離間之端。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兩宮皇太后授以寶位,將來千秋萬歲時,均能以我兩宮皇太后今日之心為心。而在廷之忠佞不齊,即眾論之異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趙普之賢,猶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學士王直之為國家舊人,猶以黃竑請立景帝太子一疏,出於蠻夷,而不出於我輩為愧。賢者如此,遑問不肖?舊人如此,奚責新進?名位已定者如此,況在未定,不得已於一誤再誤中,而求歸於不誤之策,唯仰祈我兩宮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諭旨,將來大統,仍歸承繼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來子以傳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兩宮皇太后,未有孫而有孫。異日繩繩緝緝,相引於萬代者,皆我兩宮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謂一誤再誤,而終歸於不誤者此也,彼時罪臣即以此意擬成一折,呈由都察院轉遞,繼思罪臣業經降調,不得越職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大臣重臣親臣,則為深謀遠慮,出之小臣疏臣遠臣,則為輕議妄言。又思在廷諸臣忠道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為可緩,言亦無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辦廢員內,蒙恩圈出引見,奉旨以主事特用,仍複選授吏部,邇來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環顧在廷諸臣,仍未念及於此者。今逢我大行皇帝永遠奉安山陵,恐遂漸久漸忘,則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今則迫不及待矣。仰鼎湖之仙駕,瞻戀九重;望弓劍於橋山,魂依尺帛。謹以我先皇帝所賜余年,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於我兩宮皇太后之前。唯是臨命之身,神志瞀亂,折中詞意,未克詳明,引用率多遺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一二,繕寫又不能庄正。罪臣本無古人學問,豈能似古人從容?昔有赴死而行不成步者,人曰:「子懼乎?」曰:「懼!」曰:「既懼何不歸?」曰:「懼吾私也,死吾公也。」罪臣今日亦猶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罪臣豈敢比曾參之賢?即死,其言亦未必善。唯望我兩宮皇太后我皇上,憐其哀鳴,勿以為無疾之呻吟,不祥之舉動,則罪臣雖死無憾。宋臣有言:「凡事言於未然,誠為太過;及其已然,則又無所及,言之何益?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無及之悔。」今罪臣誠願異日臣言之不驗,使天下後世笑臣愚,不願異日臣言之或驗,使天下後世謂臣明。等杜牧之罪言,雖逾職分,效史
兩宮皇太后閱畢,慈禧太后心中很是不樂,外面恰裝出一種坦適樣子,向慈安太后道:「這人未免饒舌,前已明降諭旨,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還要他說什麼?」慈安太后道:「一個小小主事,敢發這般議論,且寧死不諱,總算難得!」慈安究竟持平。慈禧后歇了半晌,方道:「且著王大臣等會同妥議,可好么?」慈安后應了聲好,遂命內閣擬旨,著將吳可讀原折交廷臣會議。王大臣等合議許久,多以清代家法,自雍正後,建儲大典,未嘗明定,此次若從可讀奏請,明定繼統,即與建儲沒甚分別,未免有違祖制。此時還有什麼祖制?又因可讀尸諫,確是效忠清室,一概辯駁,心中亦屬難安。當下公擬了一番模糊影響的言語,復奏上去。最好是這種手段。嗣後徐桐,翁同和,潘祖蔭三人又聯銜上了一折,寶廷、張之洞,且各奏一本,兩宮太后參酌眾議,隨降懿旨道:
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原以將來繼統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明定儲位,彝訓昭垂,允宜萬世遵守。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還,實與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纘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徐桐、翁同和、潘祖蔭聯銜折,寶廷、張之洞各一折,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著另錄一分,存毓慶宮。至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欽此。
此旨一下,同治帝一生事情,化作煙雲四散,吳可讀慷慨捐軀,也不過留個名兒罷了。
駒光如駛,倏忽間已是光緒五年。琉球國被日本滅掉,改名沖繩縣,這信傳到中國,總理衙門的人員,才記得琉球是我屬國,與日本交涉。日本簡直不理,只好作為罷論。忽又接到伊犁交涉消息,好大喜功的左宗棠,決意主戰,於是總署諸公,又有一番絕大的忙碌。先是陝回叛酋白彥虎,出走西域,依附安集延酋阿古柏,安集延系浩罕東城,阿古柏即安集延城主。他因回疆蠢動,中國政府專剿粵捻,無暇西略,遂乘機攻入,踞了喀什噶爾,脅服回徒,自稱畢調勒特汗。清廷以時艱餉絀,擬暫棄關外地,獨左宗棠已平陝甘,決計進兵,借了華洋商款,充作軍餉。光緒二年,督辦新疆軍務,自駐肅州調度,令都統金順,提督張曜,率兵駐哈密,京卿劉錦棠,及提督譚上連,譚拔萃,余虎恩等,分道進攻,連敗阿古柏兵,克複烏魯木齊,及附近各城,北路略定。到光緒四年,劉錦棠軍自北趨南,張曜軍自西趨東,夾擊阿古柏。阿古柏想走回安集延,奈浩罕全國,統被俄羅斯占奪,欲歸無路,仰藥而亡。只阿古柏長子伯克胡里,尚據英吉沙爾,喀什噶爾,葉爾羌,和闐四城,白彥虎又竄往依附。適遇錦棠等進剿,胡里不能抵敵,偕白彥虎遁入俄境,南路亦平。左宗棠晉封二等侯,劉錦棠加封二等男,隨征將士,統邀獎敘。
只新疆西北有伊犁城,地味饒沃,俄人乘亂進來,把伊犁佔去,陽稱幫中國暫時保管。天下無此好人。至回亂已平,清政府欲索回伊犁,遂派吏部侍郎崇厚,出使俄國,畀他全權,商辦伊犁事宜。這位崇欽使素來膽怯,天津教案,已見過他的伎倆,清廷還認是專對能手,要他前去辦理這案。列位試想如虎如狼的俄國,能給他一點便宜么?果然雙方開議,俄人要索很奢,崇欽使不能答辯,格外遷就,訂了十八條約章,只歸還伊犁一城,西境的霍爾果斯河左岸,及南境的帖克斯河上流兩岸,都要割讓俄人,還要中國給償俄銀五百萬盧布。俄幣制名,價有漲跌,價漲時一盧布約合中國規銀九錢三分一厘,價跌時約七錢左右。而且增開口岸,添設領事,凡勘界行輪運貨免稅等條件,統是奪我權利。崇欽使不問政府,仗著全權行事的招牌,竟驟然決然的簽定了押,語頗沁脾。咨報總理衙門。王大臣等把約文細閱,統說是不便照行,當下有一班意氣囂凌,文采煥發的言官,洋洋灑酒揮成千萬言,奏聞兩宮。你主調兵,我主調將,都要與俄開戰。最利害的,是請誅崇厚,彷彿是崇厚一誅,俄人即可嚇倒。書生之見。兩宮太后,大為感動,令總署駁斥原約,將崇厚褫職逮問,一面垂詢左宗棠和戰情形。宗棠慷慨激昂,上了一篇奏章,好似蘇東坡萬言書。小子筆不勝錄,只錄他後半篇道:
察俄人慾踞伊犁為外府。為佔地自廣,藉以養兵之計。久假不歸,布置已有成局。我索舊土,俄取兵費巨資,於俄無損而有益。我得伊犁,只剩一片荒郊,北境一二百裡間,皆俄屬部,孤注萬里,何以圖存,況此次崇厚所議第七款,接收伊犁后,霍爾果斯河及伊犁山南之帖克斯河歸俄屬,無論兩處地名,中國圖說所無,尚待詳考,但就方向而言,是划伊犁西南之地歸俄也。自此伊犁四面,俄部環居,官軍接收,墮其度內,固不能一朝居耳。雖得必失,庸有幸乎?武事不競之秋,有劃地求和者矣,茲一矢未聞加遺,乃遽議捐棄要地,饜其所欲,譬猶投犬以骨,骨盡而噬仍不止。目前之患既然,異日之憂何極?此可為嘆息痛恨者矣!金順錫綸,擬緩收伊犁,而以沿邊喀什噶爾、烏什、精河、塔爾巴哈台四城,宜足兵力,浚餉源,廣屯田,堅城堡,先實邊備,自非無見,唯伊犁沿邊無定議,謀新疆者非合南北兩路通籌不可。現在伊犁界務未定,則收還一節,自可從緩計議。喀什噶爾烏什,規劃已周,毋庸再議,其塔爾巴哈台,精河,急須加意綢繆,應由金順錫綸,自行陳奏請旨外,所有崇厚定議畫押十八款內償費一節,業經奉有諭旨,第八款所稱塔城界址,擬稍改,照同治三年界址,尚只電報,應俟崇厚奏到再議。第十款於舊約喀什噶爾庫倫設領事官外,複議增設嘉峪關,烏里雅蘇台,科布多,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古城七處,十四款並有俄商運俄貨,走張家口嘉峪關,赴天津漢口,過通州西安漢中,運土貨回國,均經總理衙門奏奉諭旨接駁外,第二款中國允即恩赦居民,業經遵旨照辦,被賊官截阻賚示委員,不準張帖。第三款伊犁民人遷居俄國,入籍者,准照俄人看待,意在脅誘伊犁民人歸俄。而以空城貽我,與阻截賚示委員,同一用心。第四款俄人在伊犁,准照管舊業,雖伊犁交還,中外商民雜處,無界限可分,是包藏禍心,預為再踞之計。至商務允其多設口岸,不獨奪華商生理,且以啟蠶食之機。總理衙門原奏,籌慮深遠,實已纖細畢周。諭旨允行,則實受其害,先允后翻,則曲仍在我,應設法挽回以維全局。竊維邦交之道,論理亦論勢,本山川為疆索,界畫一定,截然而不可逾。彼此信義相持,垂諸久遠者理也;至爭城爭地,不以玉帛而以興戎,彼此強弱之分,則在勢而不在理。所謂勢者,合天時人事言之,非僅直為壯而曲為老也。俄踞伊犁,在咸豐十年同治三年定界之後,舊附中國與中國民人雜處各部落,被其脅誘,俄官即視為所屬,藉以肆其憑陵。俄之取浩罕三部也,安集延未為所並,其酋阿古柏畏俄之逼,率其部眾,陷我南疆,我復南疆,阿古柏死,逆子竄入俄境。俄乃認安集延為其所屬,欲借為侵佔回疆膄地之根,現冒稱喀什噶爾住居之俄屬,本隨帕夏而來之安集延餘眾。俄之無端冒為己屬,實與交還伊犁,仍留復踞地步,同一居心,觀其交還伊犁,而仍索南境西境屬俄,其詭謀豈僅在數百里土地哉?界務之必不可許者此也。俄商志在貿易,本無異圖,俄官則欲藉此為通西於中之計,其蓄謀甚深,非僅若西洋各國,只爭口岸可比。就商務言之,俄之初意,只在嘉峪關一處,此次乃議及關內,並議及秦蜀楚各處,非不知運腳繁重,無利可圖,蓋欲借通商便其深入腹地,縱橫自恣,我無從禁制耳。嘉峪關設領事,容尚可行,至喀什噶爾通商一節,同治三年雖約試辦,迄未舉行,此次界務未定,姑從緩議。而烏里雅蘇台,科布多,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古城等處,廣設領事,欲因商務蔓及地方,化中為俄,斷不可許。此商務之宜設法挽回者也。此外俄人容納叛逆白彥虎一節,崇厚曾否與之理論,無從懸揣,應俟其復命時,請旨確詢,以憑核議。臣維俄人自占踞伊犁以來,包藏禍心,為日已久。始以官軍勢弱,欲誑榮全入伊犁,陷之以為質,繼見官軍勢強,難容久踞,乃借詞各案未結以緩之。此次崇厚全權出使,俄臣布策,先以巽詞餂之,枝詞惑之,復多方迫促以要之,其意蓋以俄於中國,未嘗肇啟戰端,可間執中國主戰者之口。又忖中國近或厭兵,未便即與決裂,以開邊釁,而崇厚全權出使,便宜行事,又可牽制疆臣,免生異議。是臣今日所披瀝上陳者,或尚不在俄人意料之中。當此時事紛紜,主憂臣辱之時,苟心知其危,而復依違其間,欺幽獨以負朝廷,耽便安而誤大局,臣具有天良,豈宜出此?就事勢次第而言,先之以議論委婉而用機,次之決戰陣堅忍而求勝,臣雖衰庸無似,敢不勉旃!
兩宮太后依議,特遣世襲毅勇侯出使英法大臣大理寺少卿曾紀澤,備述官銜,隱寓紫陽書法。使俄改約,並命整頓江海邊防,北洋大臣李鴻章,籌備戰艦。山西巡撫曾國荃,調守遼東,派劉錦棠幫辦西域軍務,加吳大澂三品卿銜,令赴吉林督辦防務,飭彭玉麟操練長江水師,起用劉銘傳、鮑超一班良將,內外忙個不了。俄國亦派軍艦來華,游弋海上,險些兒要開戰仗,虧得曾襲侯足智多謀,能言善辯,與俄國外部大臣布策反覆辯難,弄得布策無詞可答,只是執著原約,不肯多改。巧值俄皇被刺,新主登基,令布策和平交涉,布策始不敢堅持原議。曾襲侯雖是專對才,亦虧機緣相湊。兩邊重複開談,足足議了好幾個月,方才妥洽,計改前約共七條:
一歸還伊犁南境。
二喀什噶爾界務,不據崇厚所定之界。
三塔爾巴哈台界務,照原約修改。
四嘉峪關通商,照天津條約辦理,西安漢中及漢口字樣,均刪去。
五廢松花江行船至伯都訥專條。
六僅許於吐魯番增一領事,其餘緩議。
七俄商至新疆貿易,改均不納稅為暫不納稅。此外添續盧布四百萬元。
簽約的時候,已是光緒七年,雖新疆西北的邊境,不能盡行歸還,然把崇厚議定原約改了一半,也總算國家洪福,使臣材具了。我至此尚恨崇厚。沿江沿海,一律解嚴,改新疆為行省,依舊是昇平世界,浩蕩乾坤。王大臣等方逍遙自在,享此庸庸厚福,不意宮內復傳出一個凶耗,說是慈安太后驟崩,小子曾有詩詠慈安后云:
牝雞本是戒司晨,和德宣仁譽亦真。
十數年來同訓政,慈安遺澤尚如春。
這耗一傳,王大臣很是驚愕,畢竟慈安太后如何驟崩,且至下回分解。
本回錄兩大奏摺,為晚清歷史上生色。吳說似迂,左議近誇,但得吳可讀之一疏,見朝廷尚有效死敢諫之臣工,得左宗棠之一折,見疆臣尚有老成更事之將帥。光緒初年之清平,幸賴有此。或謂吳之爭嗣,何裨大局?俄許改約,全恃曾襲侯口舌之力,於左無與?不知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盈廷諧媚,而獨得吳主事之力諫,風厲一世,豈不足令人起敬乎?外交以兵力為後盾,微左公之預籌戰備,隱攝強俄雖如曾襲侯之善於應對,能折衝樽俎乎?直臣亡,老成謝,清於是衰且亡矣。人才之不可少也,固如此夫!
第八十一回朝日生嫌釀成交涉中法開釁大起戰爭
卻說慈安太后的崩逝,很是一樁異事。為什麼是異事呢?慈安太后未崩時,京師忽傳慈禧病重,服藥無效,詔各省督撫進良醫,直督李鴻章,江督劉坤一,鄂督李瀚章,都把有名的醫生,保薦進去。慈禧一病數月,慈安后獨視朝,臨崩這一日,早晨尚召見恭親王奕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莫為。相傳光緒帝幼時,亦喜歡與慈安后親近,彷彿當日的同治帝,慈禧后已滋不悅。到光緒六年,往東陵致祭,慈安太后,以咸豐帝在日,慈禧后尚為妃嬪,不應與自己並列,因令慈禧退後一點。慈禧不允,幾至相爭,轉想在皇陵旁爭論,很不雅觀,且要招褻瀆不敬的譏議,不得已忍氣吞聲,權為退後;回到宮中越想越氣,暗想前次殺小安子,都是恭王慫恿,東后贊同,這番恐又是他煽動,擒賊先擒王,除了東后,還怕什麼奕
話休絮述,且說慈安后已崩,國家政治,都由慈禧太后一人專主,不必疑忌。慈禧至此,方覺得心滿意足,任所欲為。國喪期未滿,奉安未屆,暫命恭王奕
葬禮才畢,東方的朝鮮國,忽生出一場亂事,釀成中日的交涉。原來朝鮮國王李熙,系由旁支嗣立,封生父李應罡為大院君,主持國柄。李熙年長,親裁大政,大院君退處清閑,黨與亦漸漸失勢。王妃閔氏,才貌兼全,為李熙所寵幸,閔族中倚著王妃的勢力,次第用事,盡改大院君舊政。大院君素主保守,拒絕日本,閔族公卿,多主平和,與日本結江華條約,開元山津與仁川二口岸,給日本通商。朝鮮本中國藩屬,總理衙門的大員,偏視為無足重輕,絕不過問。朝鮮恰暗生內訌,一班守舊派,又請大院君出頭,與閔族反對。時當光緒八年,朝鮮兵餉缺乏,軍士嘩變,守舊派遂趁勢作亂,揚言入清君側,闖進京城,把朝上大臣及外交官,殺死了好幾個,並殺入王宮,搜尋閔妃,可巧閔妃聞風避匿,無從搜獲,遂鼓噪至日本使館,戕殺日本官吏數人。真是瞎鬧。警報傳至中國,署直隸總督張樹聲,亟調提督吳長慶等,率軍入朝鮮。長慶頗有才幹,到了漢城,陽說來助大院君。大院君信為真言,忙到清營會議。大魚自來投網,正好被長慶拿住,立派幹員,押解天津;還有百餘個黨首,亦由長慶捕獲,盡置諸法。這時候日本亦發兵到來,見朝鮮已沒有亂事,只得按住了兵,索償人命。當下由長慶代作調人,令朝鮮賠款了事。日本還要屯兵開埠,朝鮮國王唯唯聽從,自己與日本立約,才算了案。自后中日兩國,各派兵駐紮朝鮮京城。朝鮮既為我屬,日本何得駐兵?當時以吳長慶等執歸大院君稱為勝算,於日本駐兵事置諸不論,可謂懵然。大院君到天津后,由張樹聲請旨發落,奉旨李應罡著在保定安置。後來朝鮮又復鬧事,比前次還要瞎噪,小子本好連類敘下,只中間隔了一場中法開釁的戰史,依著年月日次序,只好將中法戰史開場,表敘明白。
中法戰釁,起自越南,越南王阮光纘,為故廣南王阮福映所滅,仍認中國為宗主國,入貢受封。唯阮福映得國時,曾賴法教士幫助,借了法國兵士,滅掉阮光纘,原約得國以後,割讓化南島作為酬謝,且許通商自由。後來越南不盡遵約,且無故戕害教民,法人憤怒,遂派軍艦至越南,破順化府沿岸炮台,乘勝闌入,奪南方要口的西貢,並陷嘉定、邊和、定祥三州。越南國王,無法可施,沒奈何割地請和,這是咸豐年間事。同治初,復開兵釁,再訂和約,又割永隆、安江、河仙諸州,畀之法國,南圻盡為法據。法人得步進步,得尺進尺,不到幾年,又說越南虐待教士,要求越南允他二事:第一條,要越南王公,信奉天主教;第二條,要在越南北圻的紅河通航。兩國尚未定約,法人已託詞保商,派兵駐河內、海防等處。目無全虜。
是時越南有一個慣打不平的好漢,姓劉名永福,系廣西上思州人氏,乃是太平國餘黨。他部下有數百悍卒,張著黑旗,叫作黑旗軍,或叫他黑旗長毛。劉永福素性豪爽,見越南被法所逼,以大欺小,很是無禮,遂帶了黑旗兵,幫越南王抗拒法人。法將安鄴,勾結越匪黃崇英,謀踞全越。永福聞安鄴屯兵河內,竟由間道繞赴,出其不意,攻破法兵,將法將安鄴殺死。越南王聞報,一喜一懼,喜的是劉永福戰敗法人,懼的是法人將來報復。於是再與法國議和,於同治末年,協訂和約數條,大致認越南為獨立國,令斷絕他國關係,以及河內通商,紅河通航等條件。一面檄劉永福罷兵,封為三宣副都督,管轄宣光、興化、山西三省,越南暫就平靜。
獨越匪黃崇英,尚出沒越南北境,進窺南寧。兩廣總督劉長佑,率師巡邊,連破崇英黨羽,躡崇英至河陽,一鼓擒住,並將他妻子一律駢誅。長佑奏凱入關,只留駐千人防邊。光緒五年,越邊又有吳終及蘇啯漢等,倡亂殃民,越南王又求助清廷,清政府即命粵督劉長佑,再出越南,替他靖亂。長佑遂率提督馮子材,由龍州出發,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數月間,亂黨已無影無蹤了。越南王很為感激,怎奈法人得知此信,據約詰責,約章上是越南獨立,既認與他國斷絕關係,如何請清軍代平亂事?越南王絕不答覆。法國遣將李威利,進攻河內,黑旗軍又來出頭,一陣廝殺,非但將法人擊敗,直把李威利殺斃。法人大舉入越,海陸並進,陷河內、南定、河陽等地,只山西一帶,由劉永福扼守,不能攻入。法海軍轉趨順化府,順化系越南都城,守城兵統是飯桶,一些兒都沒用,聞報法兵來攻,嚇得魂飛天外,保著越南王出都避難。法兵遂入據越都,越南王再向法乞和,法人要越南降為保護國,且割讓東京與法。越南王但求息事,不管好歹,竟允了法人的要約。
清廷接信大驚,飛檄駐法公使曾紀澤,與法交涉,不認法越條約,又令岑毓英調督雲貴,出關督師,與劉永福協力防法,擢彭玉麟為兵部尚書,特授欽差大臣關防,馳驛赴粵;故山西巡撫曾國荃,赴署粵督,籌備軍糈;東閣大學士兩江總督左宗棠,督辦軍務,兼顧江防。一班老臣宿將,分地任事。廉將軍猶能強飯,馬伏波再出據鞍。勁氣橫秋,餘威懾敵,法人倒也不敢暴動,差了艦長福祿諾等,直到天津,去訪直督李鴻章,無非說些願歸和好等語,但越商總要歸法保護。咬定一樁宗旨,有何和議可說。李鴻章既不照允,也不堅拒,只用了模稜兩可的手段,對付外交。此老未免油滑,然已帶三分暮氣。適粵關稅司美國人德摧林,願作毛遂,居間調停,竟與李鴻章訂定五條草約,准將東京讓法,清軍一律撤回。唯法越改約,不得插入傷中國體面語。越南已去,還有什麼體面?雙方允議,鴻章當即奏聞,總理衙門的王大臣,也與李爵帥一般見識,總教體面不傷,管什麼萬里越南?隨即核准,批令鴻章籤押。
這邊玉帛雍容,方與法使互訂和局,那邊雲南兵將,已進至諒山,尚未接到和好消息,法將突勒,亦入諒山駐紮。兩下相遇,滇軍磨拳擦掌,專待角斗,突勒亦不肯讓步,頓時開了戰仗,你開槍,我放炮,相持半日,法兵受了好多損失,向後退去。中國人向來自大,聞了這場捷音,個個主戰,幾乎有滅此朝食的氣概,偏偏法人行文總署,硬索償款一千萬磅,總署不允,法愈增兵至越南,攻陷北寧。岑毓英退駐保勝,扼守紅河上游,法復派軍艦至南洋,襲攻台灣,把基隆奪去。幸虧故提督劉銘傳,奉旨起複,督辦台灣軍務,他即兼程前進,到了台灣,以守為戰,法人才不敢入犯,把基隆守住。
法提督孤拔,轉入閩海,攻打馬尾。馬尾系閩海要口,駐守的大員,叫作張佩綸,佩綸是個白面書生,年少氣盛,恃才傲物,本在朝上任內閣學士官職,談鋒犀利,沒人賽得他過,講起文事來,周召不過如此,講起武備來,孫吳還要敬避三舍。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清廷大加賞識,特簡為福建船政大臣,會辦海疆事宜。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中外官僚,方說朝廷拔取真才,頌揚聖哲。合肥伯相李鴻章,也因他多材多藝,稱賞不置。這張佩綸更睥睨不群,目空一切,既到福州,與總督何璟,巡撫張兆棟會敘,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督撫等也莫名其妙。因聞他素負才名,諒來必有些學識,索性將全省軍務,都推到佩綸身上。佩綸居然自任,毫不推辭;任事數月,並沒有整頓軍防,單是飲酒吟詩,圍棋挾妓。有的說是名將風流,大都這樣,有的說是文人狂態,徒有虛名。
這年秋季,在值法孤拔率艦而來,直達馬江。好象是一塊試金石。海軍將弁,聞風飛報,佩綸毫不在意,簡直如沒事一般。過了一宵,法艦仍在馬江游弋,尚未駛入口內,那時張佩綸談笑自若,反邀了幾個好友,暢飲談心,忽報管帶張得勝求見,佩綸道:「我們喝酒要緊,不要進來瞎報!」才閱片刻,又報管帶張成入謁,佩綸張開雙目,向傳報的軍弁叱道:「我在此飲酒,你難道不曉得么?為什麼不擋住了他?」軍弁道:「張管帶說有緊急軍情,定要面稟,所以不敢不報。」佩綸道:「有什麼要事?你去問來。」軍弁去了半晌,回稱法兵輪已駛入馬尾,應預備抵敵,懇大人速諭機宜。佩綸冷笑道:「法人何從欲與我接仗,不過虛聲恫嚇,迫我講和,我只按兵不動,示以鎮定,法人自然會退去的。我道他是何等高見,誰知恰是如此。你去傳諭張管帶,叫他不要妄動便好。」軍弁唯唯,剛欲退出,佩綸又叫他轉來,便道:「你去與張管帶說明,第一著是法艦入口,不準先行開炮,違令者以軍法從事。」軍弁又答應連聲,自去通知張管帶,佩綸仍安然痛飲,喝得酩酊大醉,興盡席殘,高朋盡散。佩綸一卧不醒,法艦已自進口,準備開炮轟擊。中國兵輪,也有十多艘,船上管帶,各著弁目走領軍火,請發軍令。不意佩綸尚在黑甜鄉玩耍,似乎可高枕無憂的樣子。門上因昨日碰了釘子,不敢通報,弁目只在門房伺候,那邊兵輪內的管帶,急切盼望,杳無迴音,欲要架炮迎擊,既無軍令,又無彈丸,真正沒法得很。約到巳牌時候,尚不見軍令領到,法艦上已將大炮架起,紅旗一招,炮彈接連飛來。中國兵輪裡面,毫無防備,管帶以下,急得腳忙手亂,不消一個時辰,已被擊破四五艘,還有未曾擊壞的兵輪,只是逃命要緊,紛紛拔椗,向西北逃命。奈法艦不稍容情,接連追入,炮聲越緊,炮彈越多,中國兵輪,又被擊沉了好幾艘。海軍艦隊,喪亡幾盡。這時候佩綸才醒,聽得炮聲震耳,還說何人擅自放炮,起床出來。外面已飛報兵輪被毀,接續傳到七艘,於是輕裘緩帶的張大臣,也焦灼起來,急命親兵二人,隨著開了後門一溜煙的逃去。確是三十六策中的上策。法艦乘勝進攻,奪了船塢,毀了船廠,復破了福州炮台,佔領澎湖各島。廷旨令左宗棠飛速赴閩,與故陝甘總督楊岳斌,幫辦閩省軍務,調曾國荃就江督任,續辦江防。左宗棠到閩后,奉旨查辦張佩綸,佩綸已由督撫訪尋,在彭田鄉覓著,疇昔豪氣,索然而盡,只有筆底下卻還來得,草了一篇奏牘,自請處分。內中有「格於洋例,不能先發制人,狃於陸居,不能登舟共命」等語。巧於脫卸。左宗棠憐他是個名士,也為他洗刷回護。大約是惺惺惜惺惺。清廷以佩綸罪無可逃,責左宗棠袒護罪員,甘陷惡習,著傳旨申斥。佩綸逮京治罪,充戍黑龍江完案。
馬江方報敗仗,諒山又聞失守,鎮南關守將楊玉科陣亡。慈禧不禁震怒,把統兵的大員,議處的議處,鐫級的鐫級,並有一道罷免恭王的懿旨,亦蟬聯而下,處心積慮久矣。立言頗極微妙,今錄述如下:
欽奉慈禧康頤昭豫庄誠皇太后懿旨:現值國家元氣未充,時艱猶巨,政多叢脞,民未敉安。內外事務,必須得人而理,而軍機處實為內外用人行政之樞紐,恭親王奕
恭親王既已罷免,軍機處另用一班人物。恭親王的替身,就是禮親王世鐸。還有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也都命在軍機上行走。工部侍郎孫毓汶,因與李蓮英莫逆,亦得廁入軍機。慈禧太后又下特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奕
只是海氛未靖,邊報相尋,朝旨調湖南巡撫潘鼎新,移至廣西,與岑毓英聯軍迎剿,並令提督蘇元春與馮子材、王孝祺、王德榜等,率軍援鎮南關。馮王諸將,恰是異常奮勇,一到了關,即開關出戰。任憑法人槍炮厲害,他卻督著人馬,冒死進去。槍炮越多的地方,清車越加不怕。星馳飈卷,岳撼山搖,直至兩軍接近,連槍炮都成沒用,當下各用短兵,互相搏擊。法人雖是強悍,至此已失所長,不得不漸漸退下。清軍勇氣,陡增十倍,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川。自從中法開釁,這場惡鬥,獨出法人意外。法人才有點怕懼,棄了諒山。岑毓英聞諒山克複,亦秣馬厲兵,親督大軍,鼓行前進,連敗法兵,迭克要隘。臨洮一戰,陣斬法將七人,殺斃法兵三千數百名,獲輜重槍炮軍械無算,進搗河內,威聲大振。法提督孤拔,困守澎湖,連接越南敗耗,已是鬱憤,上書政府,請速派兵再戰。適值法內閣連番更迭,主戰主和,毫無定見。孤拔大憤,索性帶了兵艦,闖入浙江三門灣,夜深月朗,孤拔輕輕的扒上桅竿,窺探內地形勢,不防一聲怪響,竟將孤拔擊落船中。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未知孤拔性命如何,待小子下回再說。
朝鮮越南,皆中國藩屬,安能與日法兩國私立條約?總理衙門人員,不聞則已,既已聞之,勢不能袖手旁觀,置諸不問。乃得過且過,坐聽藩屬之日削,一若秦越肥瘠,漠不相關者。然朝鮮之亂,吳長慶等急入漢城,誘執大院君以歸。日本師至,亂事已靖,於此不懲前毖後,猶令朝日自行結約,寧非大誤?法越之爭有年矣,中國不聞援據公法,與法交涉,法入越境,越南王再三乞和,清廷又不過問。迨越南請兵平亂,始由粵督劉長佑等,代為戡定,其誤與對待朝鮮,同出一轍。天津和約,不與法爭宗主權,乃尚欲保存體面,掩耳盜鈴,煞是可笑。曲突徙薪之不早,至於焦頭爛額晚矣!迨焦頭爛額而仍無效,不且晚之又晚耶!諒山失守,馬江敗績,焦頭爛額,尚且無成。誰司外交,一至於此!讀此令人痛惜不置!
第八十二回棄越疆中法修和平韓亂清日協約
卻說孤拔入襲浙境,浙江提督歐陽利,已先機預防,飛檄海口炮台守將,嚴行堵御。守將靜候數天,未見動靜,未免懈怠起來。也是孤拔命運該絕,闖入三門灣的時候,遙望岸上刁斗無聲,未知有備無備,因此猱升桅竿,窺探內容。適值炮台上面,有一巡卒,見敵艦連檣而來,暗想不及通報,他竟仗著膽子,徑去開炮。撲通一聲,不偏不倚,正中桅竿上的孤拔。孤拔受著彈丸,腦子一暈,自然墜落。此時炮台守將,聞有炮聲,驚訝的了不得,忙飭弁目查明。弁目到了炮台,那放炮的巡卒,還是接連開放。弁目厲聲道:「你如何未奉軍令,擅自試炮?」巡卒至此,才覺得弁目來前,回頭行禮,稟明原委。弁目向外瞭望,果見有兵艦數艘徐徐退去。隨道:「你雖擊退敵艦,然總是未奉軍令,恐干軍法,快到軍署內請罪為是!」巡卒默然,隨了弁目,去見統領。虧得統領還有些明白,仍飭查明,再定功罪。次晨,聞報法艦轟壞二艘,法提督孤拔亦已斃命,不禁喜出望外,向提督歐陽利去報捷。一面赦了巡卒擅令的罪名,拔為弁目。大約運氣到了。浙江海面,浪靜風平,提督歐陽利,免不得虛張戰績,奏達清廷,當即奉旨嘉獎,歐陽利以下多蒙優敘。歐陽利還是運氣。
孤拔一死,法軍奪氣,諒山粵軍及臨洮滇軍,都是雄心勃勃,恨不得立刻規復全越,掃除法人,正在耀武揚威的時候,忽又傳到天津議和的消息。眾戰將疑信參半,個個扼腕興嗟。還有欽差大臣督辦粵東海防的彭玉麟,接到此信,氣得白鬍鬚根根豎起,連聲叫道:「哪一個和事老專要議和?」隨即拈紙抒毫,繕就奏疏數千言,大致說:「有五不可和:法人無端生釁,不加懲創,遽與議和,不可一;法人未受懲創,即來請款,是必中藏詭譎,不可二;法人即不索兵費,但求越境通商,恐將來取償於後,必加十倍,不可三;就外強中乾的法人,不問情罪,降心求和,恐各國將環向而起,不可四;雲南物產富饒,西人垂涎已久,若與議和,必許通商,廣傳邪教,密布羽翼,一旦竊發,將何以支,不可五。」又言:「有五可戰:揣敵情可戰;論將才可戰;察民情可戰;采公法可戰;卜天理可戰。」言言激烈,語語忠誠。這奏拜發后,出使法國的曾紀澤,也有密電到京,說法國內閣迭更,宗旨若不定,與我國議和,必須還我越南宗主權,方可允議。誰知中外大臣的奏牘,終不敵一全權大臣肅毅伯李鴻章。鴻章與法使巴特納,竟在天津磋定和約,共計十款,最要緊的幾條:一、是法人佔領東京。二、是越南歸法人保護。三、是法兵不得過越南北圻,與中國邊界,中國亦不派兵至北圻。四、是留據台灣的法兵,一律撤回。五、是中國允於保勝以上,諒山以北,辟商埠二處。這約訂后,一二百年來的南藩,拱手讓與法人,法人不索兵費,還算他的情誼。後來開龍州、蒙自兩商場,許法人互市,就是彼此有情的對待。從此赫赫有名的肅毅伯,遂負了秦檜、賈似道的大名。這也未免過甚。彭左岑馮諸公,心中都是怏怏,只因廷旨許和,停戰撤兵,沒奈何收兵斂伍,賦了一篇歸去來辭。
但這肅毅伯李鴻章,也是個中興名臣,為什麼硬主和議?他為了中外交涉,雜沓而來,法越事情,正在著緊,朝鮮又發生亂事。上次朝日交涉,朝鮮國臣朴詠孝赴日本謝罪,鑒日本國維新的效果,歸謀變法,聯絡一班有名人物,如金玉均、洪英植等,組成維新黨,主張倚靠日本。獨朝內執政諸大臣,多主守舊,領袖閔詠駿,系椒房貴戚,素來頑固,願事清朝,與維新黨反對。這維新黨中人,統是少年志士,意氣凌人,仗著日本作了靠山,時思推倒政府,日本國趁這機會,復用外交手段,勾結維新黨,勸他獨立,願為臂助。維新黨總道他情真意切,一些兒不疑心,這叫作引虎自衛。居然率領黨人,發起難來,召日本兵入宮,先搜閔族貴官,自閔詠駿以下,一律殺死,連閔妃也飲刃而亡。只有國王李熙,尚未殺死,黨人脅他速行新政。李熙變作雞籠內的雞兒,無論要他什麼,只得唯唯聽命。朴詠孝攬了大權,兼任兵部,金玉均為左相,洪英植為右相,其餘一班黨人,統授要職。
此時駐紮朝鮮的吳長慶,因法越事起,調至金州督防。繼任的提督,也與長慶同姓,名叫兆有,聞了朝鮮宮內的亂事,急召總兵張光前商議。光前推舉一人,說他智勇深沉,定有妙計,應邀他解決這問題。看官!你道是誰?就是當時幫辦營務,近時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大名鼎鼎。世凱名慰亭,河南項城縣人,袁總督甲三,便是他的從祖。捻匪肇亂,他曾出駐皖豫,奉旨剿辦,倒也立過戰績。世凱父名保慶,本生父名保中,少時倜儻不羈,昂藏自負。段學士靖川,有知人名,嘗說他非凡品;嗣因鄉試不第,棄舉子業,納粟得同知銜。提督吳長慶聞他多材,延作幕賓,襄辦營務。在營時,曾替長慶約束軍士,號令一新。朝鮮國王常問長慶借將練兵,長慶就薦他出去。至長慶調任,還有部兵截留朝鮮,便奏請委他管帶。張總兵亦很是器重,所以經軍門垂詢,便欲邀他會商。吳兆有忙著親兵攜刺往招,世凱昂然而至,彼此行過了禮,兩旁坐定。兆有就談及朝鮮情形,商議救護的計策。世凱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請急速發兵,搗入朝鮮宮內,除了亂黨,護出朝王,再作計較!」此公原有膽有識。吳兆有道:「聞得朝鮮宮內,有日本兵守衛,恐怕不易攻入。」世凱道:「幾個日本兵,怕他什麼?」張光前道:「袁公議論,頗是先聲奪人的計策,未知軍門大人以為何如?」吳兆有道:「計非不是,但必須至北洋請示,方好舉動。」世凱道:「救兵如救火,若要請示北洋,必至遲慢,倘被別人走了先著,反為不妙。」吳張二人尚面面相覷,世凱見他沒有決斷,便道:「既要到北洋請示,請立辦好文書,飭快輪飛遞為要。」二人應允,即辦就公文,派泰安輪船飛遞。
兵輪才發,朝鮮國王,已密遣金允植、南廷哲至清營求救。吳張二人,仍不敢遽允,嗣由探馬密報,黨人擬廢去國王,改立幼君,依附日本,背叛清朝,吳兆有才有些著急,可奈北洋迴音未轉,自己部兵不多,恐怕不敵日本,尚是遲疑不決。外面又來了袁公世凱,未曾坐下,即向吳張二人道:「亂黨的消息,兩公想亦聞知。若再不發兵入宮,不但朝鮮已去,連我輩歸路,都要被他截斷,只好在朝鮮作鬼了。」吳張二人,被他一激,倒也奮發起來,實是保全性命要緊。隨道:「據老兄高見,究竟如何辦法?」世凱道:「為今日計,只有迅速調兵,分路進攻,能夠一鼓攻入,肅清朝鮮宮禁,我們便佔上風,不怕日本出來作梗。」吳兆有道:「應分幾路?」世凱道:「該分三路進攻。軍門大人領中路,鎮台大人領右路,袁某不才,願當左路。」吳兆有尚有難色,世凱不禁憤懣,奮然道:「二公如以中路為費手,袁某願當此任!吳軍門率左,張鎮台率右,彼此接應,不愁不勝。」吳兆有道:「就如這議,今夜發兵。」
是夜天色微明,三路清軍,銜枚出發,嚴陣而行,到了朝鮮宮門,已是殘夜將盡,袁世凱督令猛攻,裡面槍聲,也劈劈拍拍的放將出來。袁軍前隊,傷了數十名,似乎要向後卻避,世凱傳令,不準退後,違令立斬。這令一傳,軍法如山,軍士方冒險前進,霎時間攻破外門,進至內門。忽後面抄到日本兵,來攻袁軍,世凱分兵抵擋,這時腹背受敵,膽大敢為的袁公,倒也吃驚不小,唯隊伍恰依然不亂。巧值提督吳兆有,已從左路殺到,一陣夾擊,才將日本兵殺退。清軍抖擻精神,再接再厲,槍聲陸續不絕,震得屋瓦齊飛,宮牆洞陷。剛在得勢的時候,又來了朝鮮兵數百名,由世凱一瞧,乃是曾經自己教練過的兵卒,熟門熟路,同德同心,當下把內門破入。維新黨不管死活,還要前來阻攔,被清軍排槍迭擊,斃了幾十人。洪英植亦戰死在內。朴詠孝,金玉均等,方從宮后逃去。
吳袁二人,整隊而入,張光前右路兵亦到。人家得勝,他方到來,可謂知幾之士。朝鮮宮內,已是空空洞洞,不見有什麼人物。清軍仔細搜尋,只有幾個宮娥女僕,躲匿密室,餘外統已不知去向。當由吳袁張三人,詰聞國王世子蹤跡,據說:「乘宮中大亂時,逃出宮外。」世凱令軍士趕即找尋,在王宮前後左右,尋了一周,杳無影響。世凱未免焦灼。忽有朝鮮舊臣來報:「國王世子,在北門關帝廟內。」世凱大喜,遂與吳張二人,會議往迎。這個差使,吳提督恰直任不辭,確是好差使。忙率部兵前去。袁張已掃清宮闕,收兵回營,不一會,朝鮮國王及世子,也隨了吳提督進來。國王見了袁世凱,很是感謝,並請追緝朴詠孝、金玉均等。世凱道:「朴金諸叛黨,現在想總逃至日本使館,不如先照會日使竹添進一郎,叫他即速交出,否則用兵未遲。」張吳連聲稱善,隨即寫好照會,遣兵弁送與日使。未幾兵弁還報,日本使館內,已無人跡,公使竹添進一郎,聞已逃回本國,往濟物浦去了。於是袁吳張三人,送朝鮮國王還宮,一場大亂,化作煙銷日出,總算是袁公世凱的大功。
無如日本人煞是厲害,遣了全權大使井上馨,到朝鮮問罪,又令宮內大臣伊藤博文,農務大臣西鄉從道,來與中國交涉。這三位日本大員,統是明治維新時緊要偉人,這番奉命出使,自然不肯舍臉。井上馨到了朝鮮,仍直接與朝鮮開議,要索各款,無非要朝鮮償金謝罪等語。朝鮮國王無可奈何,別人又不便與議,只好暗中訊問袁世凱。世凱正接北洋來信,說是伊藤、西鄉兩日員,到了天津,聲言清軍有意尋釁,不肯甘休,朝廷已派吳大澄、續昌二人,東來查辦。看官!你想袁公是個英挺傲岸的人物,哪裡肯受這惡氣?當即請了假,回到北洋。謁見肅毅伯李鴻章,極陳利害,大意是:「要監督朝鮮,代操政柄,免得日人覬覦」。李鴻章頗為嘆賞,但心中恰是決計持重,不願輕動,反教世凱斂才就範,休露鋒鋩。老袁後半生行事,實是承教合肥。世凱太息而出。
這位李肅毅伯,已受朝命,為余權大臣,與日本使臣議約。肅毅伯專講國家體面,擺設全副儀仗,振起全副精神,在督署中請日使進見。難為後繼。日使伊藤博文及西鄉從道,瞻仰威儀,倒也沒甚驚慌,坦然直入,侃侃辯論。議定款約兩大條:第一條,清日兩國,派駐朝鮮的兵,一律撤去;第二條,兩國將來,若派兵到朝鮮,應互先通知,事定后即行撤回,彼此依議簽約,中日已定和議。清廷吳兆有等,都遵約歸國,連大院君亦放回去,朝鮮國王李熙勢孤援絕,對了日本要索各款,無非是謹遵台命四字,賠了銀洋十一萬圓,向他謝罪了案。從此日人得步進步,已認朝鮮為保護國,中國如肅毅伯等,還說朝鮮是我藩屬,兩不相對,各有見解,總不免後來決裂,只好算作暫時結束。暗伏下文。
越南已去,朝鮮亦半失主權,法日兩國,滿意而歸,英吉利不甘落後,遂乘此脅取緬甸。緬甸當乾隆年間,國王孟雲,受清廷冊封,定十年一貢的制度,久為中國藩屬。道光初年,英並印度,與緬甸西境相接,緬甸西境有阿剌幹部,適有內亂,向緬甸乞援,緬甸借出援為名,竟佔據阿剌幹部。阿剌幹部眾不服,復向印度英總督處求救。英總督遂發兵攻緬。緬人連戰連敗,沒奈何與他講和,願割讓阿剌乾地,並償英國兵費二百萬磅。緬人不圖自強,徒然銜怨英人,遇著英商入境,任意凌辱。亡國之由,多在於此。英人憤無可遏,又起兵攻略緬甸,把緬甸南境的秘古地方,占奪了去。到光緒十一年,法取越南,日圖朝鮮,英人聞中國多事,索性起了大兵,直入緬京,廢了國王,設官監治。中國無事時,尚不過問,多事時,還有什麼工夫。光緒十二年,英人兼并上下緬甸,編入英領印度內。雲貴總督岑毓英奏聞,清廷王大臣,又記起昔年檔冊,緬甸為我屬國。事事如此,大約由貴人善忘的緣故。此時駐法使臣曾紀澤,因爭論中法和約,調任英使,總署衙門又發電到英京,命他至英廷抗議。貓口裡挖鰍。英人已將緬甸全部列入版圖,布置得停停當當,哪裡還肯交還?曾紀澤費盡心力,據理力爭,起初是要他歸還緬甸,英人不理,後來復要他立君存祀,仍守入貢舊例,英人又是不從。可嘆這位曾襲侯說得舌敝唇焦,談到山窮水盡,才爭得「代緬入貢」四字。其實也是有名無實的條約。當時還按期進呈方物,嗣因清室愈衰,把此約亦撇在腦後。此非曾襲侯無能,乃王大臣因循之誤。英人得了緬甸,還要入窺雲南,滇緬勘界,屢費周折,後來結果,終究是英人得利,中國吃虧,雲南邊徼又被英人割去無數。昔也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這也是中國的氣數。
越南,緬甸的中間,還有一暹羅國,也是中國藩屬,按年朝貢,洪楊亂后,貢使中絕。自從越南歸法,緬甸歸英,英法各想并吞暹羅,勢均力敵,互生衝突,旋由兩國會議,許暹羅獨立自主,彼此不得侵略。只暹羅所轄的南掌地方,取來公分,至今暹羅尚算倖存,不過與中國早脫關係。從此中國的南服屏藩,喪失無餘了,說來真是可嘆!清廷王大臣,多是醉生夢死,不顧後患。慈禧太后逐漸驕侈,還想起造頤和園來,做個享福的區處。小子敘述至此,殊不能為慈禧諱了。有詩詠道:
東南迭報海氛來,割地償金不一回;
聖母獨饒頤養福,安排仙闕競蓬萊。
頤和園的風景,真是一時無兩,欲知建築的原因,容待下回續述。
合肥伯李鴻章,非真秦檜、賈似道之流亞也,誤在暮氣之日深,與外交之寡識。越南一役,中國先敗后勝,法政府又競爭黨見,和戰莫決,彼心未固,我志從同,乘此規復全越,料非難事。乃天津訂約,將與法使議和,但求省事,不顧損失,暮氣之深可知矣。朝鮮再亂,維新黨召日本兵入宮,日本未嘗知照中國,遽爾稱兵助亂,其曲在彼,不辨自明。袁世凱倡議入援,偕吳張二將,代逐亂黨,翊王免難,日使竹添進一郎,至遁回濟物浦,我已一勝,日已一挫,斯時日本,猶未存與我決裂之想。為合肥計,亟應聲明朝鮮之為我屬,一切交涉,當由中國主持,胡為井上馨至朝鮮,仍任朝鮮自與訂約?伊藤西鄉至天津,乃與訂公同保護之約乎?光緒三四年間,日本咨照清廷,稱朝鮮為自主國,不認為我藩屬,經總理衙門抗辯,內稱:「朝鮮久隸中國,其為中國所屬,天下皆知。即其為自主之國,亦天下皆知。日本豈能獨拒?」妙語解頤,日本人嘗一笑置之。合肥知識,殆亦猶此。即或稍勝,亦百步與五十步之比耳。外交無識,寧有善果?越南去,朝鮮危,緬甸暹羅,相繼喪失,不得謂非合肥之咎。本回實為合肥寫照,暗寓譏刺之意。書法不隱,足繼董狐直筆矣。
第八十三回移款築園撤簾就養周齡介壽聞戰驚心
卻說頤和園開工,乃是光緒十一二年的時候,耗去經費,約不下三千萬金。這時國帑支絀,三千萬金的巨款,從何而來?相傳是從海軍款項下,調撥過去。中法一戰,馬江敗績,閩海艦隊,喪亡殆盡,清廷因海氛日惡,決議大興海軍,整頓海防,將台灣劃為一省,改福建巡撫為台灣巡撫,原有福建巡撫事,歸浙閩總督兼管。並在北京設海軍衙門,命醇親王奕
看官!你道這位李伯爺,是什麼妙想?他與李蓮英定議,欲借海軍名目,責成各疆吏歲撥定款,就中提出一半,作了造園經費,一半作了海軍經費,兩事都可成就。確是籌款妙法。慈禧太后聞言欣慰,於是大興土木,把清漪園舊址,闢地建築,改名叫頤和園。造了兩三年,方才告竣。園中的樓台殿閣,亭軒館榭,實是數不勝數。最著名的是樂壽堂正殿,即慈禧太后住所,規模很是壯麗。又有仁壽殿亦相彷彿,系召見王大臣處。還有頤樂殿,是太后聽戲的地方,更造得窮工極巧。殿外就是戲台,分上中下三層,上層顏曰慶演昌辰,中層顏曰承平豫泰,下層顏曰歡臚榮曝。將戲台敘得更詳,作者之意可知。此外有知春亭,夕佳樓,芸碧館,藕香榭,養雲軒,瞰碧台,寶雲閣,雲松巢,邵窩,貝闕,石舫,荇橋等佳境,無妙不臻,有美畢具。這園本倚萬壽山,泉清水秀,草長花香,山巔更建一佛香閣,軒廠華麗,上出雲霄。慈禧太后在園時,每日必登閣遊覽,俯瞰全園,氣象萬千。下有千步廊,曲折而下,直達殿門,所以往來甚便。歷述園中勝景,寫盡當時奢侈。園已告成,慈禧太后將移居園內,降了一道懿旨,即日歸政。醇親王奕
且說北洋海軍,辦了一二年,既集了好多經費,總要掩飾全國耳目,購了幾隻戰船,募了幾千艦隊,才報成立。奉旨派醇親王奕
李蓮英回京后,威勢愈盛,宮中稱他九千歲。御史朱一新,偏獃頭獃腦的奏了一本,內有「李蓮英隨醇親王閱兵,恐蹈唐朝監軍覆轍」等語。慈禧后勃然震怒,立命降級,調補主事。這旨下后,還有哪個敢衝撞李蓮英?一班蠅營狗鑽的人物,總教鑽入李總管門路,不怕沒有官做。轉眼間已是光緒十四年,光緒帝年已十八,大婚期屆,冊立皇后。這皇后是誰家淑女?說將起來,又與慈禧后大有關係。從前立同治皇后時,慈禧后的主張,原是屬意鳳秀的女兒。旋由東太后決立年長,因把崇綺女為皇后,後來常與慈禧后反對,至死方休。這次光緒帝又要立后,慈禧后自然加意揀選。她想胞弟桂祥,曾任副都統,生有一女,與光緒帝年紀相仿,遂與光緒帝指婚。是年十月間,特降懿旨,立副都統桂祥女葉赫那拉氏為皇后,並選侍郎長敘兩女,備作妃嬪。次年二月,光緒帝大婚,一切排場,與前代略同,小子若再敘述,筆意未免重複,不如概從簡略。大婚禮畢,即封長敘長女那拉氏為瑾嬪,次女為珍嬪。慈禧后即下諭撤簾。歸政典禮,雖是照同治朝依樣舉行,總要另畫一個葫蘆,費點手續。況慈禧后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踵事增華,自在意中。歸政后連加太后徽號,於「慈禧端祐康頤昭豫庄誠」外,添了「壽恭欽獻」四字,湊成了十四個。慈禧后喜溢眉宇,格外暢適。又因中外無事,沒甚牽挂,遂率同李蓮英等,頤養園中,或是登山,或是游湖,或是聽戲,或是抹牌,有時隨作書畫,消遣光陰。皇后本不善書,經慈禧太后指教,亦能了悟草法,得心應手。後來能書擘窠大字,嘗自署齋名,叫作延春閣。她本是慈禧后侄女,平時能得慈禧歡心,因此慈禧遊玩,常令皇后隨從。慈禧后既有可意的內侍,又有如願的佳婦,左右侍奉,正是快樂得很。
忽由河道總督吳大澄,呈上奏摺,乃是請尊醇親王稱號,善拍馬屁!內稱醇親王督辦海軍,功績卓著,且自為帝父,應予尊崇。先引孟子「聖人人倫之至」的遺訓,后引史事,謂宋朝的濮議,王珪司馬光,與歐陽修所議不合,從前高宗純皇帝御批,以歐說為是。又明朝的世宗,欲追尊生父興獻王帝號,群臣爭執,高宗御批,亦加駁斥。應請皇太后特旨,加醇親王徽號,遂皇上孝敬之忱,塞薄海臣民之望云云。奏上,太后即降旨如下:
本日據吳大澄奏請飭議尊崇醇親王典禮一折,皇帝入繼文宗顯皇帝,寅承大統,醇親王奕
越年,醇親王病歿。未歿時,慈禧太后屢率光緒帝至醇邸問疾,因醇親王福晉,本是太后親妹子,醇親王又始終忠事太后,恭邸罷職,醇邸即續攬軍機,一切政務,隨時請太后指示,不敢獨斷獨行。怪不得太后格外親信,格外優待。臨歿,太后極為痛惜,定稱號曰皇帝本生考,予謚曰賢。喪葬一切,典禮特崇。唯諭中有「不可過事奢侈,致傷王生時恭儉盛德」。仍是防他僭越。並令將醇邸分為二處,一處崇祀醇親王祖宗,一處為光緒帝發祥地點。醇親王次子載灃襲爵,三子載洵,四子載濤,皆封公。醇親王薨后,光緒帝雖然親政,凡事仍稟白慈宮,不敢專主。慈禧太后亦嘗令皇后及李蓮英,暗中監察,免蹈同治覆轍。光緒帝恰也養晦遵時,沒甚違忤。
自十五年至二十年,只有與英吉利、俄羅斯,稍有交涉。英國為了哲孟雄,啟釁構兵,哲孟雄在西藏南境,介居布丹,廓爾喀兩部中間,布、廓兩部,同為西藏藩屬,廓、哲失和,英人嘗助哲敗廓,令哲王割讓大吉嶺,及附近印度的平原,作為己有,算是出兵的酬謝費。嗣後屢有要索,哲人憤恨,竟將英人囚住。英人遂發兵攻哲,哲王哪裡能抵擋英人?免不得肉袒牽羊,乞降大不列顛旗下。引虎者終為虎噬,亞洲諸小國皆蹈此失。英人得了哲孟雄,又把布丹亦收為屬部。哲、布已失,西藏藩籬被撤,藏人震懼,日思規復,至哲部隆吐地方,設立卡房。英人安肯干休?自然要與西藏為難,攻毀卡房,並據藏南要隘。中國的駐藏大臣,向不中用,至是令幫辦大臣升泰赴任,與英國總理印度大臣蘭士丹,在印度孟加拉會議,定藏印條約八款,承認哲為英屬,勘定藏哲分界,才得和平了結。後來復把藏南的亞東地方,開為商埠,許英人互市,這也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
至與俄國交涉的事情,係為帕米爾高原。帕米爾為新疆西南邊徼,在蔥嶺外面,北通浩罕安集延,為亞洲最高的陸地。亞洲大山,多自帕米爾發脈,中國曾建設卡倫,並據伊犁西境,遂迫中國將卡倫撤去,中國不允。已而英人復降服阿富汗,嗾阿人逐中國卡倫兵,俄國以英人復來染指,忙出兵據帕米爾。於是中俄英三國,皆有違言。經中國出使大臣洪鈞、許竹筠,先後會議,結果是俄人得了大利,英人次之,中國最是吃虧,把帕米爾高原,盡行棄掉,只以蔥嶺為界,清政府因中國幅員,素號遼廓,割了一些兒荒徼,也沒有十分痛苦。總教身家保住,管什麼邊疆荒地?到光緒二十年,是慈禧太后六旬萬壽。又是天大的喜事。壽辰在十月十日。正二月間,就飭王大臣預備祝嘏典禮,仿照康熙、乾隆時故例。著各省將軍督撫,先期派員來京,慶祝聖母萬壽,一面飭內務府督率工役,自大內至頤和園,統要蓋搭燈棚,點綴景物,並要沿途建設經壇,由喇嘛僧帶領僧眾,唪誦壽生真經。頤和園內,還要造大牌樓,作聖母萬壽紀念。內務府因庫款支絀,授意內外大員,預送壽禮,大員們哪個不想巴結?彼此會議各捐俸銀二十五成,作了萬壽的送費,聊表微忱。內中有個西安將軍榮祿,於俸銀二十五成外,更獻了許多金銀珍寶,頓時喜動慈顏,立召內用。榮祿本太后功臣,熱河回蹕,全仗榮祿隨扈,為什麼外任西安,就了閑散的職任?原來榮祿扈駕回京,慈禧後記念大功,擢為內務府總管,宮廷得自由出入。每有要事,慈禧后亦常與商量,同治帝賓天時,榮祿尚入直宮中,很邀寵眷。到了光緒六年,忽由光緒帝師傅翁同和密白太后,劾榮祿濁亂宮禁的罪狀,慈禧后不信,暗中恰是加意偵查,果然事出有因。這位有膽有識的榮大臣,竟在某妃房中,竭忠效力,確是有膽,確是有識。被慈禧后親見親聞,當下怒氣勃發,立將榮祿驅逐出京,革去官職。慈安崩后,慈禧后又記起榮祿,疑是慈安設計陷害,俾折臂助,但因榮祿犯罪太重,不欲驟然起用。自是榮祿失官數年,嗣後不知榮祿如何運動,又超擢為西安將軍。想來總是李總管的大力。此番奉召入都,再任步軍統領,壽禮確是多送。自然格外小心,格外勤謹。預備祝壽期內,他亦著力幫忙。慈禧太后復降恩旨,晉封瑾、珍二嬪為妃,此外貴人等,亦照例遞升。宗室外藩王公,及中外文武大臣都馳恩覃封,官上加官,爵上晉爵,滿擬屆了壽期,做一場普天同慶的曠典。誰料一到五月,朝鮮又闖起大禍,弄得中日開釁,陡起戰雲。清軍連戰連敗,慈禧太后懊悵異常,不得不另降懿旨,罷除慶賀。小子曾記當時有一上諭云:
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皇太后懿旨:本年十月,予六旬慶辰,率士臚歡,同深忭祝。屆時皇帝,率中外臣工詣萬壽山行慶賀禮,自大內至頤和園,沿途蹕路所經,臣民報效,點綴景物,建設經壇。予因康熙隆乾年間,歷屆盛典崇隆,垂為成憲,又值民康物阜,海宇乂安,不能過為矯情,特允皇帝之請,在頤和園受賀。詎意自六月後,倭人肇釁,侵予藩封,尋復毀我舟船,不得已興師致討。刻下干戈未戢,徵調頻仍,兩國生靈,均罹鋒鏑。每一念及,憫悼何窮?前因念士卒臨陣之苦,特頒內帑三百萬金,俾資飽騰。茲者慶辰將屆,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觀,受台萊之祝耶?所有慶辰典禮,著仍在宮中舉行。其頤和園受賀事宜,即行停辦!朕仰承懿旨,孺懷實有未安,再三籲請,未蒙慈允。敬維盛德所關,不敢不仰遵慈意,為此特諭!欽此。
一場盛舉,化作煙銷,日本太是無情,海軍真也不力。屆壽辰時,只在園內排雲殿受賀,就算完結。後人有宮詞一絕道:
別殿排雲進壽觥,慈懷日夕軫邊情。
諸州點景皆停罷,饋餉頻聞發大盈。
究竟中日何故開戰,且到下回續敘。
母后訓政,既非美事,亦非易事。歷代有此成例,乃因主少國疑,不得已而出此耳。然閻竇臨朝而常侍橫,武韋專政而奄豎興,鄭李恃寵而璫禍熾。后妃專政,往往為中官所播弄,墮其術中而不之覺。以慈禧太后之英明,而前有安得海,後有李蓮英。李蓮英之擅權,較諸安得海,尤專且久。頤和園之建築,李蓮英導之也,六旬萬壽之侈備典禮,何一非自李蓮英等,曲意逢迎,隱圖中飽耶?貴胄若醇親王,元老若李肅毅伯,猶且不敢忤李蓮英,遑論他人?故慈禧二次之訓政,幾與李蓮英訓政無異。本回敘慈禧,實即敘李蓮英。敘李蓮英,即不啻敘慈禧。清朝二百數十年之國祚,斫喪於李總管一人之手,內監之禍烈矣哉!慈禧后殆猶可原焉。
第八十四回葉志超敗走遼東丁汝昌喪師黃海
卻說朝鮮自迭遭亂事,國勢愈衰,國王李熙,又是個貪安圖逸的人,凡事都因循苟且,不願振作,因此日貧日弱,寇盜紛起,日本尤為垂涎,獨中國置若罔聞。駐英法德俄使臣劉瑞芬,明察外事,思患預防,曾致書北洋大臣李鴻章,建了兩策:上策欲乘他內敝,收他全國,改為行省;次策應約同英美各國,公同保護,方足保全朝鮮。結尾是朝鮮安全,東三省亦可無虞等語。莫謂秦無人。李鴻章亦以為然,將劉書上之總署,總署諸公,多是酒囊飯袋,醉生夢死,管什麼朝鮮存亡。應罵!鴻章孤掌難鳴,也只能得過且過。
光緒二十年,朝鮮國全羅道東阜縣,有東學黨起事,黨魁叫作崔時亨,自號緯大夫。這東學黨徒,並不是留學東瀛,乃是剽竊佛老緒論,妄參己意,輾轉傳授。國王因他妖言惑眾,出兵捕治。崔時亨遂揭竿起事,連敗王兵,復從全羅道轉攻忠清道,聲勢非常厲害。國王李熙,忙向中國告急,並咨照中國駐使。看官!你道這駐使系是誰人?便是當年幫辦營務的袁世凱。世凱接讀咨文,飛電北洋,當由北洋派遣提督葉志超,及總兵聶士成等赴援。李鴻章頗也精細,遵守天津條約,電告駐日欽使汪鳳藻,叫他知照日本。日本真是厲害,不肯後人一著,派大島圭介率兵赴朝鮮。兩國兵隊,先後出發,欽差袁世凱,聞葉提督已到牙山,隨即致書葉提督,請他出示曉諭,解散亂黨。亂黨究系是烏合之眾,見了一紙文告,嚇得四散奔逃。朝鮮失守的地方,不戰自復。清軍擬即撤回,只日本兵,恰有進無退。袁欽使照會大島圭介,仍援天津約文,謂彼此撤兵。此次中日交涉,中國原未違約。大島圭介含糊照復,暗中反添兵派將,陸續運到朝鮮,分守釜山仁川的要害。日本因兩番落後,故此次用著全力來。袁欽使複電達北洋,請預防決裂,速籌戰備。無如肅毅伯李鴻章,明知中日開釁,必須海戰,北洋海軍,雖然辦了好幾年,恰是外強中乾,不堪一戰,誰叫你把海軍經費,撥造頤和園。因此復袁使電文,只要他據約力爭,並咨照總理衙門,與駐華的日使小村壽太郎,速即和平辦理。
總署王大臣,統是糊塗顢頇,尚說朝鮮是我藩屬,所以發兵平亂,日本不得干涉。為了這語,又被日使藉口,他道是朝日兩國,有直接條約,中日兩國,為了朝鮮,亦曾訂有天津約章。朝鮮明明自主國,不過他國度很小,未能自保,所以由我兩國共同保護,何得說我國不得干涉?據他的說話,很象理直氣壯。總署王大臣,無可辯駁,反仗著自己餘威,要與日本開戰。你上一折,我上一本,統說區區日本,無理如此,宜亟發海陸兩軍,聲罪致討。光緒帝少年好勝,瞧了各大臣奏章,也銳意主戰,催促北洋大臣李鴻章,速剿倭寇。統是自大的口吻。此時這李伯爺,好象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楚。復飛電駐日汪使,叫他詰問日本外部,何故違背天津專約,不肯撤兵?日外部又提出條件,是要與中國同心協力,改革朝鮮內政。又是個冠冕堂皇的題目。汪使電復李鴻章,李鴻章尚是持重,不肯主戰,奈內外官員,不識外情,不是說李伯爺膽怯,就是說李伯爺面軟,連袁欽使世凱,也總道北洋海軍,可以一試,請命北洋,願即回國,決與日本開仗。李鴻章尚未答覆,日本兵已入朝鮮王宮,幽禁國王李熙,推大院君主持國柄,並宣告朝鮮獨立。那時連翼翼小心的李伯爺,也只得開戰,召袁欽使回國。朝旨又三令五申,派副都統豐伸阿,提督馬玉昆,總兵衛汝貴,左寶貴等,各帶大兵,由陸路進發。
日本用先發制人的手段,乘清軍尚未雲集,即進攻牙山的清軍。葉軍門志超,恇弱無能,鎮日里飲酒高卧,忽報日兵將來攻擊,連忙向北洋求救。李鴻章聞警,還恐自己先行發兵,將來要被日本指摘,想了一計,向英商處租了高升輪船,載兵二營,出援牙山。不意到了豐島,日本已暗伏軍艦,截住去路,連珠炮發,將高升輪船擊沉。船內的兵士,統行漂沒。可憐可憐!葉志超待了數日,不見援兵到來,正急得沒有擺布,還是總兵聶士成,有些膽量,慷慨誓師,願決一戰。忽由探馬來報日兵已到成歡,士成即持鞭請行,見志超面色如土,半晌才說了兩語道:「老兄小心前去!兄弟當守……守住此地。」言下已有逃意。士成領命赴敵,不半日已到成歡,恰遇日兵整隊前來,士成即傳令開槍,兩下里殺了一陣,只見煙霧迷天,彈丸蔽日。約戰了兩個小時,日兵恰向後退去,士成追襲一程,方收隊紮營,即差兵弁往牙山報捷。到的次晨,差去的兵弁,尚沒有回來,日本大隊又到。這次日本兵,不似前次的怯戰,遙望過去,已是精銳得很。士成倒也不怕,仍下令開營迎敵。營門甫開,炮彈已到,聶軍連忙還擊,正在酣戰時候,差去的兵弁才到,報稱牙山已沒有大兵,聞葉軍門已退駐平壤去了。這語一傳,兵心漸懈,日本兵又是漫山遍野,雜沓而來。士成到此,未免心驚,料知支持不住,乃命部兵移前作后,嚴陣而退。士成好算不弱。日本兵恰不敢進逼,由士成退去。士成回到牙山,果然不見一卒,長嘆了數聲。暗想部下只有數千兵馬,萬不能保守這地,與其孤軍死敵,不如全師早返,於是傳令退兵,齊回平壤,眼見得牙山要地,被日兵佔去。罪在葉志超,不在聶士成。
士成到了平壤,謁見葉志超,問他何故退兵?志超支吾了一會,士成又道:「成歡已敗日兵,軍門大人若果多留數天,牙山也可保得住。」也未可必。志超道:「老兄戰功,兄弟已經探聞,報告朝廷,現在遼東派來的人馬,已會集此處,總教此處得勝,牙山雖失,還可無虞。」士成也不敢多說,隨即退出。志超仍然日坐營中,並沒有什麼舉動。豐伸阿、馬玉昆、左寶貴、衛汝貴等,見了志超,無非說的應酬常套,也未聞商及機宜。士成背地嗟嘆,暗自灰心。日兵聞清軍雲集平壤,倒也扎住牙山,一時不敢進發,葉志超樂得快活幾天。忽接到北京電報,令他節制各軍,拜為統帥。聶士成擢為提督,將弁獲獎數十員,軍士得賞銀二萬兩。志超喜出望外,設筵慶賀,置酒高會。各路統領,少不得親自賀喜,熱鬧了好幾天。
但志超本非將才,驟升統帥,哪個去畏服他?所有號令一切,多半是陽奉陰違,連志超營內的將弁,也是逐隊四齣,奸淫擄掠,無所不為。朝鮮百姓,本是愛戴清朝,簞食壺漿,來迎王師,不料清兵都妄作妄行,反致朝民失望。志超的意思,總教守住平壤,餘事都可不問,因此劃分守泛,令豐伸阿、馬玉昆、左寶貴、衛汝貴各將,駐紮平壤城四面。看看中秋將近,日兵尚沒有消息,正擬大排筵席,宴賞良辰。突聞哨卒來報,日將野津,已統兵來攻平壤,人馬很是不少。志超大吃一驚,急傳豐伸阿、馬玉昆、左寶貴、衛汝貴,各將商議。志超道:「日兵已要逼近,諸位可有退敵的計策么?」各將的資格,要算豐伸阿,他先開口答道:「全憑統帥調度!」志超道:「據兄弟看來,還是深溝高壘,不戰為妙。」各將尚未見答,就中惱了左寶貴,向志超道:「現在的戰仗,不比從前刀槍時代,炮火很是厲害,斷非土石所能抵擋,不如趁日本未逼近時,先行迎截,方為上計。」葉志超臉色忽變,半晌才道:「我意主守,老兄主戰,想老兄總有絕大勇力,可以退敵,不妨請老兄自便!」陷死左寶貴,就在此數語內。寶貴道:「統帥是節制各軍,卑鎮安敢自由進退?但是這次開戰,關係國家不少,卑鎮奉命東來,早已誓死對敵,區區寸心,要求統帥原諒!」志超道:「老兄曉得國家,難道兄弟不曉得國家么?」未曾開戰,先自爭論,焉得不敗?豐伸阿等見兩人鬧起意見,只得雙方勸解,談論了好一歇,並沒有什麼定議,外邊的警報,恰絡繹不絕。寶貴勃然起座,對諸將道:「寶貴食君祿,盡君事,敵兵已到,只有與他死斗的一法。若今日不戰,明日又不戰,等到日兵抄過平壤,截我歸路,那時只好束手待斃了。諸公勉之!寶貴就此告辭!」已甘永訣!當即忿忿而出。豐伸阿、馬玉昆亦別了志超,自回營中。只衛汝貴少留片刻,與志超密談數語,不知是何妙計,大約總是預謀保身的秘訣。
且說左寶貴到了營中,遙聞炮聲隆隆,料知日兵已近,當命部下各兵,排齊隊伍,鳴角出營。寶貴當先領陣,行不一里,已見火焰沖霄,日兵的炮彈,如雨點般打將過來。寶貴自然督軍還擊,砰砰訇訇,撲撲簌簌,互轟了大半天。日兵煞是厲害,前敵殘缺,后隊補入,槍子射得越急,炮彈放得越猛。左軍這邊前隊亦多傷亡,后隊的兵士,亦督令照補。寶貴喝令一齊放槍,自己越小心督察,忽見后隊所持的軍械,多是手不應心,有的是放不出彈,有的是彈未放出,槍已炸破。寶貴還道他是操練未精,手執快刀,斫了幾個,後來見兵士多是這般,他急從兵士手中奪過了槍,親自試放,用盡氣力,也不見彈子出來。仔細一瞧,機關多已銹損,不禁失聲道:「罷了罷了。」看官!你道這種槍械,為何這般不中用?原來中國槍械,多從外國購來,北洋大臣李鴻章,聞德國槍炮最利,就向他工廠內訂購槍械若干,不想運來的槍械,一半是新,一半是舊。當時只知檢點槍支,哪個去細心辨認?這番遇著大戰仗,便把購備的槍桿,陸續發出。左軍前隊的兵士,乃是臨陣衝鋒的上選,所用槍械,時常試練,把廢窳的已經剔去,后隊的或系臨時招募,隨便給發槍械,因此上了戰仗,有此蹉跌。部將請寶貴退兵,寶貴嘆道:「本統領早知今日,所願多殺幾個敵人,就是一死也還值得。不料來了一個沒用的統帥,又領了一種沒用的槍支,坐使敵軍猖獗,到了這個地步。」道言未絕,突然飛到一彈,寶貴把頭一偏,正中在肩膀上。日本兵又如潮湧上,衝動左軍陣勢。寶貴尚忍痛支持,怎奈敵炮接連不斷,把左軍打倒無數。寶貴身上,又著了數彈,口吐鮮血,暈倒地上。可憐可憐!蛇無頭不行,兵無將自亂,霎時間全軍潰散,逃得一個不留。
這時候日本兵三路進攻,豐都統、馬提督也分頭抵截,豐伸阿本沒有能耐,略略交綏,便已卻退。馬玉昆頗稱驍勇,督領部眾,鏖戰一回,只因槍械良窳不齊,打出去的槍彈,不及日本的厲害。日本的槍子,一發能擊到百數步,中國的槍子,只有六七十步可擊,已是客主不敵。況又有機關不靈,施放不利的弊病,哪裡能長久支持?憑你馬提督如何勇悍,也只得知難而退。甫到平壤城,見城上已豎起白旗,好稱救命旗。馬玉昆馳入城內,見葉統帥坐在廳上,身子兀自亂抖。玉昆便問高豎白旗的緣故?志超道:「左寶貴已經陣歿,衛汝貴已經走掉,閣下與豐公,聞又不能得利,偌大的平壤城,如何能守得住?只好扯起白旗,免得全軍覆沒。」玉昆見主帥如此怯戰,也是無法可想。聶士成本隨著志超,守住平壤城,一再諫阻,終不見從,也是說不盡的憤悶。
日本兵直薄城下,望見城上已豎白旗,守著萬國公法,停炮不攻。志超恰趁這機會,夤夜傳令,靜悄悄的開了後門,率諸將遁還遼東。這計恰用著了。這諸路兵士,一半是奉軍,一半是淮軍,都經李鴻章訓練,日人頗憚他威名,到此始覺得清軍沒用,益放膽進攻。據了平壤,又佔了安州、定州,得機得勢,要渡過鴨綠江,來奪遼東了。清朝的陸軍,已一敗塗地,統退出朝鮮境,還有黃海沿岸的海軍,懸著龍旗,隨風飄蕩,日本軍艦十一艘,駛出大同江,進迫黃海,清海軍提督丁汝昌,聞日艦到來,也只得列陣迎敵。當時清艦共有十二艘,定遠、鎮遠,最大;致遠、靖遠、經遠、來遠、濟遠、平遠次之;廣甲、廣丙、超勇、揚威又次之。汝昌傳令,把各艦擺成人字陣,自坐定遠艦上,居中調度,準備開戰。遙望日艦排海而來,彷彿如長蛇一般,大約是個一字陣。汝昌即飭將弁開炮,其實兩軍相隔,尚差九里,炮力還不能及,憑空的放了無數炮彈,拋在海中。開手便已獻醜。日艦先時並不回擊,只是開足汽機,向前急駛。說時遲,那時快,日本的游擊艦,已從清軍左側駛入,抄襲清軍後面,日本主將伊東佑亨,駕著坐船,帶領余艦,來攻清軍前面。那時炮才迭發,黑煙繚繞,迷濛一片。不到一時,中國的超勇艦,著了炮彈,忽然沉沒。清軍少見多怪,惹起了兔死狐悲的觀念,頓時慌亂起來。一經慌亂,便各歸各駛,弄得節節分離,彼此不相援應。這艦隊中管帶,只有致遠管帶鄧世昌,經遠管帶林永升,具著赤膽忠心,願為國家效死。日艦浪速,與致遠對轟,兩邊方在起勁,又來了一艘日本巨艦,名叫吉野,比浪速艦還要高大,也來轟擊致遠。致遠船身受傷,惱得鄧世昌性起,親督炮架,測准吉野敵樓,一炮一炮的轟去。吉野艦內的統帶官,急忙駛避,世昌飭令追去,艙中報彈藥已盡,不便再追,世昌慨然道:「陸軍已聞敗績,海軍又要失手,堂堂中國,被倭人殺得落花流水,還有何顏見江東父老?不如拼掉性命,撞沉這吉野艦,與他俱盡,死亦瞑目,便令鼓輪前進。看看將追上吉野,不意觸著魚雷,把船底擊碎,海水流入船內,漸漸的沉入海去。世昌以下,一律殉難。可憐可憐!
經遠管帶林永升,與日本赤城艦相持。赤城艦的炮火,攢射經遠,經遠中彈突然火發,林永升不慌不忙,一面用水撲火,一面窺准敵艦,轟的一炮,正中敵艦要害,成了一個大窟窿。敵艦回身就走,永升死不放鬆,傳令追襲,也是氣數該絕,追了一程,又被水雷觸裂,沉下海中。可憐可憐!兩員虎將,同時死難,餘外的戰艦,越加心慌。濟遠管帶方伯謙,向來膽小,本是在旁觀望,遙見致遠經遠,都被擊沉,還有何心觀戰?忙飭舵工轉舵,機匠轉機,向東逃走。冤冤相湊,撞在揚威艦上,揚威已自受傷,經不起這麼一撞,隨波亂盪,不能自主。海水潑入船內,隨即沉沒。濟遠艦隻管著自己,逃入旅順口內,廣甲、廣丙兩艦,也跟著逃遁,只留了定遠、鎮遠、靖遠、來遠、平遠五艘,尚在戰線範圍內,被日艦圍住奮擊。丁汝昌還算堅忍,迭放大炮,轟沉日本西京丸一艘,並擊傷日本松島艦。奈定遠艦也中了五六炮,失戰鬥力,靖遠、平遠、來遠三艦,亦受了重傷,突圍出走,單剩定遠、鎮遠,勢孤力竭,不得已衝出戰域,駛入口內。丁汝昌尚肯自盡,故書中敘述海戰,比葉志超陸軍較有聲勢。這一場海戰,兵艦失掉五艘,余艦亦多傷損。二十餘年經營的海軍,不耐一戰,正是中國莫大的恥辱。小子敘述到此,淚隨筆下,立成悲悼詩一絕道:
海濱一戰覆全師;太息煙雲起滅時。
我為合肥應墮淚,構園貽誤少人知。
海陸軍統已失敗,中日的勝負已定,日本還不肯罷戰,竟想把中國併吞下去。小子要灑一番痛淚,只好把筆暫停一停,待下回再行詳敘。
中日一戰,為清室衰亡張本,即為中國孱弱張本。世人皆歸咎合肥,合肥固不得為無罪,但不得專咎合肥一人。海軍經費,屢請屢駁,合肥不得已,移其半以造頤和園,而海軍才有眉目。否則甲午一役,雖欲求一敗衄之海戰,亦不可得,寧非尤足羞者。唯選將非人,購械不慎,不得謂非合肥之咎。葉志超、丁汝昌輩,多由合肥一手提拔,彼皆非專閫才,胡為而推轂乎?當時勇毅如左寶貴,忠憤如鄧世昌、林永升,俱足為於城選,僅令其率偏師,充管帶,受制於一二庸夫之下,徒令其戰死疆場,飲恨以歿,以視曾文正之知人善任,合肥多慚色矣。若譏其遷延觀望,不願開戰,至於內外交迫,孤注一擲,以至敗亡,說雖近似,而吾且以此為合肥原。盈廷虛
第八十五回失律求和馬關訂約市恩索謝虎視爭雄
卻說葉志超既逃歸遼東,丁汝昌又敗回旅順,警報迭達北京,光緒帝大為懊惱,即命將葉志超、丁汝昌革職,衛汝貴、方伯謙拿問,並嚴責北洋大臣李鴻章。李鴻章只得自請議處,又把海軍敗績的緣由,推在方伯謙等身上。奉旨令將方伯謙軍前正法。遲早一死,為何要逃?李鴻章咎亦難辭,拔去三眼翎,褫去黃馬褂,改命提督宋慶出兵旅順,提督劉盛休出兵大連灣,將軍依克唐阿出兵黑龍江。三路兵駐守遼東,防堵日本。嗣又命宋慶統制各路人馬。各路統領,與宋慶資格多是不相上下,忽接朝廷旨意,要歸他節制,免不得鬱鬱寡歡。又是敗象。宋慶到了九連城,收集平壤敗兵,倚城下寨。九連城瀕鴨綠江口,為遼東第一重門戶,這重門戶不破,遼東自可無恙。宋慶把守此處,也算是因地設險。當下傳集各統將,分守泛地,叫他努力防禦。各統將雖是面從,心中很是不悅,出了大營,滿肚裡都受著委曲,你也不願儘力,我也不肯效命,勉強起程,按著所派泛地,率軍進行。
那邊的日本兵,確是勇迅,聞鴨綠江西岸,清軍未曾嚴守,當即率兵飛度。過了鴨綠江,浩浩蕩蕩,殺奔九連城。這時劉盛休、依克唐阿、馬玉昆、豐伸阿、聶士成諸將,沿途抵敵,都殺不過日兵。清軍退一里,日兵進一里,清兵退十里,日兵進十里,待日軍進薄九連城,各路統將,統已遠遠的避去,只剩了城中一個老宋。老宋聞諸軍皆潰,獨力難支,沒奈何棄城出走,退守鳳凰城。嗣又因鳳凰城孤懸嶺外,不便扼守,復棄城西遁。統帥一走,各將愈聞風而逃,日本兵遂進佔鳳凰城,復分三路。一路出西北,撲連山關;一路出東北,攻岫岩州;一路出東南,窺金州大連灣。不到數日,各路都已得手,只連山關一路,被依克唐阿與聶士成兩軍,南北夾攻,得而復失,並傷斃中尉一員。鳳凰城日軍來援,又被依軍殺退。依將軍是久敗思奮,所以尚得一二回勝仗,聶軍門本是個出色當行的人材,當中國初次發兵時,已擬率陸軍進搗韓城,調海軍進扼仁川港口。這是先發制人的妙計,可惜當時不用。嗣因空言無補,沒人見用,到了牙山,又為葉提督所制,憤憤而退。此次見清軍連潰,彼此不相照應,連自己也只得節節退步。後來得了依將軍一臂之力,遂得轉敗為勝。隨又行文各帥,願自率部下人馬,抄襲敵軍後面,斷他餉道,令他不久自亂,那時首尾夾攻,定能克敵。此計亦妙,可惜又不見用。各路將帥,有一半說是危計,有一半簡直不答。適廷旨又調他入關,保護畿輔,將行的時候,還殺敗日兵數次,所以鳳凰城東北一帶,尚沒有名城失陷。東路自岫岩州陷落,日兵又連陷海城,清軍都退到遼西,靠了遼河,作為防蔽,總算暫時敷衍過去。
獨東南一隅,既無良將,又無重兵,只有旅順口向稱天險,內闊外狹,層山環抱,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入的形勢。丁汝昌反認作絕地,且因戰艦待修,轉入威海衛,暫避敵焰,只留了總辦龔照嶼居住旅順。日兵既陷了金州大連灣,擬乘勢攻旅順,但恐旅順險峻,不易攻入,遂先勾引漢奸,令他混入口內,四貼日人告示,聲言日兵於某日取旅順,居住的兵士,應及早投降,否則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無貽後悔。明明是虛聲恫喝。龔照嶼得著此信,嚇得魂不附體,忙坐了魚雷艇,順風逃去。還有一班駐守的人員,見照嶼已遁,個個慌亂,帶了槍械,各自逃生。一個重大的要口,變作杳無人影的空谷。至日兵入港,清軍已逃去兩日了。日兵不費一彈,不發一槍,把北洋第一個軍港,唾手而得,真是絕大的喜事。
這時候日本兵艦,已縱橫遼海,北面的蓋平營口,已在囊中,南面的榮城登州,又彷彿握在掌內。狼狽不堪的丁汝昌,方困守威海衛外的劉公島,只望日兵饒恕了他,不來作對。誰知日兵偏不許他獨生,鼓著大艦,駕起巨炮,又向劉公島進攻。可憐汝昌手下,只有幾片敗鱗殘甲,一陣轟擊,定遠、威遠、來遠三艘,又被打沉,丁汝昌亦受了彈傷,劉公島勢處孤危,萬不能守。日兵還是接連開炮,四圍攻打。汝昌到此,垂頭喪氣,飭兵士豎起白旗,一面致書日將,約不得傷害地方民命,自己哭了三四次,仰藥自盡。還是好漢。日兵遂據劉公島,併入威海衛,於是北洋第二個軍港,亦被日本奪去。所有敗殘軍艦,統歸日兵佔領。清廷還起恭親王奕
光緒帝迭聞敗報,召王大臣會議,從前銳意主戰,慷慨激昂的諸人物,至此都俯首無言。獨有二個滿員,上書言事,煞是可笑。一個滿御史,請起用檀道濟為大將,檀道濟是劉宋時人,死了一二千年,為什麼奏請起用?他因同僚擬用董福祥,假名檀道濟以示意。他即問檀道濟三字,如何寫法?經同僚書示,遂冒昧照奏。又有一個滿京堂,奏稱日本東北,有兩個大國,一是緬甸,一是交趾,日本畏他如虎,請遣使約他夾攻,必可得志。想是做夢。光緒帝見了這等奏章,又氣又恨,只得與恭王等商議,定了一個請和的計策,命侍郎張蔭桓、邵友濂,赴日本議和。日本很是厲害,拒絕兩使。他說這等小官,不配講和。弄得張邵二人,垂頭喪氣,踉蹌歸來。清廷方議改派,惱了一個安御史維峻,抗詞上奏,雖不似滿員的荒謬,也多牽強附會,都下偏傳誦一時,小子將原奏詳錄,以供看官一粲,道:
奏為疆臣跋扈,戲侮朝廷,請明正典刑,以尊主權而平眾怒,恭折仰祈聖鑒事。竊北洋大臣李鴻章,平日挾北洋以自重,當倭賊犯順,自恐寄頓倭國之私財,付之東流,其不欲戰,固系隱情。及詔旨嚴切,一意主戰,大拂李鴻章之心,於是倒行逆施,接濟倭賊煤米軍火,日夜望倭賊之來,以實其言。而於我軍前敵糧餉火器,故意勒掯之。有言戰者,動遭呵斥。聞敗則喜,聞勝則怒。淮軍將領,望風希旨。未見賊,先退避,偶遇賊,即驚潰,李鴻章之喪心病狂,九卿科道亦屢言之,臣不復贅陳。唯葉志超、衛汝貴均系革職拿問之人,藏匿天津,以督署為逋逃藪,人言嘖嘖,恐非無因。而於拿問之丁汝昌,竟敢代為乞恩,並謂美國人有能作霧氣者,必須丁汝昌駕馭。此等怪誕不經之說,竟敢陳於君父之前,是以朝廷為兒戲也,而樞臣中竟無人敢為爭論者。良由樞臣暮氣已深,過勞則神昏,如在雲霧之中。霧氣之說,入而俱化,故不覺其非耳。張蔭桓、邵友濂為全權大臣,未明奉諭旨,在樞臣亦明知和議之舉,不可對人言,既不能以死生爭,復不能以去就爭,只得為掩耳盜鈴之事,而不知通國之人,早已皆知也。倭賊與邵友濂有隙,竟敢索派李鴻章之子李經方為全權大臣,尚復成何國體?李經方為倭賊之婿,以張邦昌自命,臣前劾之。若令此等悖逆之人前往,適中倭賊之計。倭賊之議和,誘我也。我既不能激厲將士,決計一戰,而乃俯首聽命於倭賊,然則此舉非議和也,直納款耳,不但誤國而且賣國。中外臣民,無不切齒痛恨,欲食李鴻章之肉。而又謂和議出自皇太后意旨,太監李蓮英實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談,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歸政皇上矣,若猶遇事牽制,將何以上對祖宗,下對天下臣民?至李蓮英是何人斯?敢幹預政事乎?如果屬實,律以祖宗法制,李蓮英豈復可容?唯是朝廷被李鴻章恫喝,未及詳審利害,而樞臣中或系李鴻章私黨,甘心左袒,或恐李鴻章反叛,姑事調停。初不知李鴻章有不臣之心,非不敢反,實不能反。彼之淮軍將領,皆貪利小人,無大伎倆,其士卒橫被剋扣,則皆離心離德,曹克忠天津新募之卒,制服李鴻章有餘,此其不能反之實在情形,若能反則早反耳。既不能反,而猶事挾制朝廷,抗違諭旨,彼其心目中,不復知有我皇上,並不知有皇太后,而乃敢以霧氣之說戲侮之也。臣實恥之,臣實痛之!唯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李鴻章跋扈之罪,布告天下,如是而將士有不奮興,倭賊有不破滅,即請斬臣以正妄言之罪。祖宗監臨,臣實不懼。用是披肝膽,冒斧鑕,痛哭直陳,不勝迫切待命之至!謹奏。
奏上,有旨「安維峻呈進封奏,肆口妄言,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是日恭親王適請假。次日入朝,始知這事,斥同僚道:「這等奏摺,不值一噱,付諸字麓內,便好了事。諸公欲令豎子成名么?」恭親王尚是有識。正議論間,朝旨又下,派李鴻章為全權大臣,速赴日本議和。恭王即飭軍機處辦事人員,電達天津。李鴻章接著此旨,明知戰敗求和,還有什麼光彩?但事已如此,欲救眉急,不得不硬著頭皮,指日前往。方就道時,先電商各國駐華公使,請為臂助。俄使喀希尼,慨然答覆,願保全中國疆土,代拒日本。言太甘者心必苦。李鴻章始航行而東,到日本山陽道海口,地名馬關,日本已遣專使伊藤博文,及陸奧宗光,在馬關守候。鴻章在途中,屢接中國警耗,日本北據營口,南占澎湖,心中正焦灼,見了伊藤、陸奧兩人,寒暄已畢,便請停戰。伊藤、陸奧不允,必欲先訂和約,方許停戰,經鴻章再三磋商,才提出停戰條件。看官!你道條件是什麼要約?他說要山海關、大沽口及天津三處,作了抵押品。這三處乃是京畿要口,押與日本,簡直是引狼入室,叫這位李欽差如何答應?沒奈何把停戰問題,暫時擱起,先把和款商量起來。伊藤、陸奧煞是厲害,要索各款,統是不堪忍受。鴻章與他辯論,他卻絕不理會,反將冷語諧詞,調侃鴻章。鴻章此時,既不敢反唇相譏,又不便屈意俯就,只得熬了一肚子氣悶,拿出遷延手段,敷衍他們。今朝說,明朝再議,明朝說,後日再議。未免有情,誰能遣此?一日,自會所返寓,鴻章因連日會議,毫無效果,坐在馬車中,正自忐忑不定,突聽得槍聲一發,忙從左邊一顧,不防劈面來了一顆彈子,正中左顴。鴻章忍著痛,急呼日本警察,日警過來,見鴻章顴血直噴,忙去捉拿刺客。鴻章也不及問刺客情狀,匆匆回寓。病了好幾日,警聞直達歐美,各國新聞紙,爭說日人無理,大有攘臂直前,代鳴不平的意見。日本始自知理屈,遣使謝罪,並飭日醫替他調治。伊藤、陸奧亦至李寓道歉,隨允轉圜和議。鴻章即要約停戰,伊藤、陸奧亦即照允。日本刺客,恰是清國功臣。嗣後申定和議,伊藤、陸奧終究不肯多讓,李鴻章無可如何,勉依條約十一款。大綱如下:
一認朝鮮為自主國。
二償日本兵費二百兆兩。
三割讓遼東半島,及台灣澎湖。
四開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商埠。
五中日舊訂之約章,一律廢止,嗣後日貨進口,運往內地,得暫行租棧,免納稅鈔。並於通商各口,得自由製造。
日本全權大使伊藤博文、陸奧宗光,中國全權大使李鴻章,於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簽約。國恥!兩江總督張之洞,憑著書生意見,諫阻和議,內有「賂倭不如賂俄,所失不及一半,就可轉敗為勝,懇請飭總署及出使大臣,急與俄國商定條約,如肯助我攻倭,脅倭盡廢全約。即酌量劃分新疆,或南路數城,或北路數城」等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張之洞讀書有素,難道轉忘此說么?這奏雖留中不發,王大臣等多以為是,紛紛主張親俄政策。
俄使喀希尼,居然請政府仗義責言,聯合德法二國,替清廷索還遼東,先用三國聯名公文,直致日本外部,迫他把遼東還清,日皇睦仁,本是全球著名的英主,到手的遼東,哪裡肯歸還中國?免不得直言抗駁。俄德法三國,遂各派艦隊東來,有幾艘寄泊遼海,有幾艘直薄長崎,聲勢洶洶,要與日本決戰。日本自與中國開釁后,雖連戰連勝,勢如破竹,究竟勞師糜餉,傷亡了若干人,耗費了若干銀子,也弄得財力兩竭。況俄德法統是有名強國,不似中國的空虛,大丈夫能屈能伸,只好暫時抱屈,允還遼東,唯增索贖遼東費一百兆兩。嗣經三國公斷,減至三十兆兩成議。日使林董至北京,與李鴻章訂還遼東半島約,中日戰事,至此才了。
只日本收領台灣時,台民大駭,懇請收回成命。清廷不答,台民推巡撫唐景嵩為總統,駐守台北,拒絕日人。日本發兵赴台灣,景嵩方擬抵敵,不意撫署兵叛,焚署劫庫,擾得景嵩手足無措,倉猝內渡。台北既失,台南系總兵劉永福駐紮,厲兵秣馬,亦思與日本一戰。終因寡不敵眾,棄台奔還。台灣版圖,遂長被日兵佔領了。得易失亦易。
中國經此大挫,方歸咎李鴻章,罷直督職,令他入閣。俄使喀希尼,欲來索謝,因李閑居,暫緩申請。越年春,俄皇行加冕禮,各國都派頭等公使往賀,中國亦擬派王之春作賀使。喀希尼入見總署,抗言:「俄皇加冕,典禮最崇,王之春人微望淺,出使我國,莫非藐視我國不成?」總署王大臣,嚇得面色如土,急問喀希尼,須何等大員,方配賀使?喀希尼道:「非資望如李中堂不可。」朝旨乃改派李鴻章。喀希尼復賄通宮禁,轉稟太后,說是還遼義舉,必須報酬,請假李鴻章全權,議結這案。鴻章出使時,由慈禧太后特別召見,密談半日,方辭別出都。一到俄都聖彼得堡,加冕期尚未至,俄大藏大臣微德,佯與李鴻章格外交歡,時常過談,暗中恰利誘威迫,提出條約數件,令鴻章畫押。鴻章方恨煞日人,自思聯俄拒日,也是一策,遂草草定議。俄國不用外務大臣出頭,反差了大藏大臣,與鴻章密議,實是避各國的耳目。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怕李伯相不墮計中。巧極狡極!
等到加冕期過,李鴻章遊歷歐洲,俄使喀希尼,竟將俄都所定的草約,遞交總署,要中國皇上親鈐御寶。全署人員,統是驚愕,不得不進呈御覽。光緒帝龍目一瞧,見草約中所列條件,開口是中俄協力御日六字,頗也心慰。彷彿是釣魚的紅曲鱣。看到後面,乃是吉林、黑龍江兩省鐵路,許俄國專造,復准俄駐兵開礦,暨借俄員訓練滿洲軍隊並租借膠州灣為軍港。光緒帝不禁大怒道:「照這幾條約文,是把祖宗發祥的地方,簡直賣與俄國了。」便將草約擱過一邊,不肯鈐印。俄使喀希尼,聞光緒帝拒絕草約,不肯鈐印,日來總理衙門脅迫。一連幾天,還沒有的確的回報,即告總署王大臣道:「此約若不批准,當即日下旗回國。」王大臣聽了這語,好似雷劈空中,驚惶萬狀,忙即稟報太后,說俄使要下旗回國,明明示決裂的意思。中國新遭敗衄,哪堪再當強俄?慈禧后已與李鴻章,密定聯俄政見,至是命交軍機處,與俄使定約,不由總理衙門,也是掩耳盜鈴。並親迫光緒帝籤押。光緒帝逆不過太后,勉強蓋印,眼中恰忍不住淚,好象珍珠一般,累累下垂。獨慈禧後面色如常,毫不動容。印已蓋定,草約變作真約,由軍機處發交俄使,俄使似得了活寶,即日攜約就道,親自送還俄都。東三省的幅員,輕輕斷送,遂釀成日俄戰爭的結果。
法國亦得了滇邊陸地,及廣西鎮南關至龍州鐵路權,並辟河口思茅為商埠,與中國訂了專約,也算有了酬報。獨德國未得謝禮,隱自銜恨,中國亦絕不提起。三國牽率而來,獨令德國向隅,必要待他開口,也是憒憒。過了一年,山東曹州府地方,偏偏出了教案,殺傷德國教士二人。總理衙門得著此信,方慮德使出來要索,又有一番大交涉,不料德使海靖,雖是行文詰責,倒也沒有甚麼嚴厲,總署還道是德使有情,延挨了好幾天。忽接山東電報,德國兵艦突入膠州灣,把炮台佔據去了。正是:
漏屋更遭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
欲知中德和戰的結局,小子已寫得筆禿墨乾,俟下回分解。
馬關議和為合肥一生最失意事,敦請再四,毫無成效,至被刺客所擊,始得以顴血博和議,可為痛心!然果以此事為足辱,則應返國圖強,日申儆討,卧薪嘗膽,苦心焦思以為之,安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不能如范大夫之霸越沼吳乎?乃受日本之壓迫,憤而求逞,反欲丐俄人以為助,張之洞等書生管見,尚不足責,合肥名為老成,顧亦作此拒虎進狼之計,殊不可解!俄索遼東,糾合德法,三國何愛於清室,肯作此仗義執言之俠舉,此寧待智者而始知之耶?與日本和,割地償金,所患者猶僅一日本,至俄德法牽率而來,名為助我,實則愚我,我得遼東半島,而仍費三萬萬兩之巨款,受惠不多,而索酬者已踵相接,種種要挾,貽害無窮,此則合肥最大之咎;而中日一役,全軍皆沒,其為失固猶淺也。觀於此,可知恃人不恃己之失計。
第八十六回爭黨見新舊暗哄行新政母子生嫌
卻說德國兵艦突入膠州灣內,佔據炮台,驚報傳至總理衙門,總署辦事人員,都異常驚愕,忙派員去問德使海靖。海靖提出六條要約,大致是將膠州灣四周百里,租與德國,限期九十九年。何不湊成一百年?還要把膠州至濟南府的鐵路,歸他建築,路旁百里的礦山,歸他開採。若有半語不從,立刻要奪山東省。看官!你想中國的海軍,已化為烏有,陸軍又一蹶不振,赤手空拳,無可打仗,除奉令承教外,還有何策?只好一律照允。但膠州灣的地方,照中俄密約,已允租與俄國,此番又轉給德人,俄使自然不肯干休,急向總署詰問。總署無詞可答,奈何奈何!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盡的苦楚。虧得李伯爺一場老臉,出去抵擋,把膠州灣一處,換了旅順、大連灣二處,還算是中國便宜,租期二十五年,與德國相較,少了七十四年,這才是中國的真便宜,可惜不好算數。准他建築炮台,並展長西伯利亞路線,通過滿洲,直到旅順為終點,才算了結。
總署人員,因俄德交涉,已經議妥,方想休息數天,飲酒看戲,挾妓鬥牌,不意英使又來了一個照會,略說:德國租了膠州灣,俄國租了旅順、大連灣,如何我國終沒有租地?難道貴國不記得從前約章,有「利益均沾」四字么?可見從前約文,都有伏筆,苦在中國不懂,鑄成大錯。總署不好回駁,只得仍請這位李伯爺,與英使商議。英使索租威海衛,並要拓九龍司租界。九龍司在廣東海口,北京和約,割界英國,英人屢思展拓租界,苦無相當機會,此次適得要挾地步,遂與威海衛一同索租。李鴻章允展九龍租界,拒絕威海衛。兩下爭論多時,英使拍案道:「貴國何故將旅順、大連灣租與俄人?膠州灣租與德國!俄德據了這數處地方,儲兵蓄械,一旦南下,是要侵佔長江的範圍。長江一帶,是我國通商的勢力圈,若被他侵佔,還當了得。所以我國索租威海衛,防他南來,並非我國硬要租借這地。」鴻章還要辯論,英使怫然起座道:「你若能索還旅順、大連灣、膠州灣三處,我國不但不租威海衛,連九龍司也奉還中國。如若不能,休要固執!」言畢,碧眼驟張,虯髯倒豎,簡直是要開仗的情形。比馬關議約,還要難受。鴻章無可奈何,結果是唯唯聽命。前日英名,而今安在。威海衛租期,照俄國旅順、大連灣二處。九龍司展拓租界,照德國租膠州灣年限,這都是光緒二十四年的事情。
翌年,廣州附近,突有法國兵官,被中國人民戕害,法人效德國故智,把兵艦闖進廣州灣,安然占踞。總理衙門料知無力挽回,樂得客氣,與法使訂約,將廣州灣租與法國,限期如德租膠澳例。國恥重重,何時一灑。
俄德英法都得了中國的良港,頓時惹起歐美各國的觀感,歐洲南面的義大利國,無緣無故,也來索租浙江的三門灣,總署這番倒強硬起來,簡直不允。義大利國總算顧全友誼,不願硬索。廷臣以各國紛索海口,不如自己一律開放,索性給各國通商,還可彼此牽制,免生覬覦,雖非上策,卻不失為下策。乃自把直隸省的秦皇島,江蘇省的吳淞口,福建省的三都澳,盡行開埠。各國見海口盡辟,無從要索,才算罷休。自此以後,中國腐敗的情狀,統已揭露,朝野排外的氣焰,索然俱盡,且漸漸變成媚外風氣。外國僑民,勢力益張,華民與有交涉,不論曲直,官府總是袒護洋人。郁極思奮,憤極思通,中國從此多事了。暗為拳匪伏線。
且說光緒帝親政,已是數年,這數年內喪師失地,一言難盡。光緒帝很是不樂,默念衰弱至此,非亟思變法不可。只朝臣多是守舊,一般頑固的官員,恐怕朝廷變法,必要另換一種人物,自己祿位不能保住,因此百計營謀,私賄李蓮英,托他在太后前極力轉圜,不可令皇上變法。太后因中日一役,多是皇帝主張,未經慈命,輕開戰釁,弄得六旬萬壽的盛典,半途打消,未免生恨;又經寵監李蓮英,從旁攛掇,遂與皇帝暗生嫌隙。只是外有恭王奕
當時軍機處重要人材,一個是禮親王世鐸,一個是刑部尚書剛毅,一個是禮部尚書廖壽豐,一個是戶部尚書翁同和。這四個軍機大臣內,剛毅最是頑固,翁同和要算維新。剛毅在刑部時,與諸司員閑談,稱皋陶為舜王爺,駕前刑部尚書皋大夫,「陶」本讀如「遙」,他卻仍讀本音;每遇案牘中有「庾斃」字樣,常提筆改「瘦」字,反叱司員目不識丁;到了入值軍機,閱四川奏報剿辦番夷一折,內有『追奔逐北』一語,連說川督糊塗,擬請傳旨申斥。適翁同和在旁,問他何故?他道:「『追奔逐北』一語,定是『逐奔追比』四字誤寫。」翁同和仍茫然不解。他又說道:「人人稱你能文,如何這語還沒有悟到?逆夷奔逃,逐去捕住,追比他往時劫掠的財物,方是不錯。若作逐北字樣,難道逃奔的逆夷,不好向東西南三面,一定要向北么?」講的有理,我倒很佩服他。翁不禁失笑,勉強忍住,替他解明古義。他尚搖頭不信,只不去奏請。算他知幾。
翁同和系光緒帝師傅,帝五歲時,翁即入宮。他本是江蘇省常熟縣人,江蘇系近世人文薈萃的地方,翁又學問淹博,看了迂疏愚蠢的滿員,好似眼中釘,滿員遂與翁有隙。光緒二十年,翁曾奏參軍機孫毓汶等,經光緒帝准奏,罷斥孫毓汶,此外亦有數人免職,遂將翁補入軍機。還有李鴻藻,潘祖蔭二人,亦同時補入。李鴻藻系直隸人,與同治帝師傅徐桐友善。兩人為北派領袖,素主守舊。潘祖蔭亦江蘇人,與翁同和友善,為南派翹楚,素主維新。兩派同直軍機,互爭勢力。守舊派聯結太后,維新派聯結皇帝。於是李黨翁黨的名目,變稱后黨帝黨。后黨又渾名老母班,帝黨渾名小孩班。門戶紛爭,不祥之兆。
光緒二十三年,潘、李統已病故,徐桐失了一個臂助,遂去結交剛毅、榮祿諸人。剛與翁本無夙怨,不過剛毅生平,素有滿漢界限,他腦中含著十二字秘訣。看官!你道他是那十二字?乃是:「漢人強,滿人亡;漢人疲,滿人肥」十二字。無論什麼漢人,他總是不肯相容。徐亦漢人,何故友善。榮祿因翁曾訐發私事,應八十三回。暗地懷恨,徐桐與他聯絡,勢力益固。這邊翁師傅孤危得很,恭王在日,尚看重他的學問,另眼相待,恭王一死,簡直是沒有憑藉,單靠了一個師傅的名望,有什麼用處?況這光緒皇上,名為親政,實事事受太后壓制;還有狐假虎威的李蓮英,常與光緒帝反對,從中播弄。這李蓮英本是宮監,專務迎合,為什麼單趨承太后,不趨承光緒帝?其間也有一個原因,小子正在追述禍根,索性也敘了一敘。
蓮英有個妹子,貌甚美麗,性尤慧黠,並識得幾個文字。蓮英得寵,挈妹入宮,慈禧太后見她韶秀伶俐,極力讚美;入侍數月,太后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統被她揣摩純熟,曲意承歡。慈禧太后憐愛異常,比李蓮英尤加寵幸,常叫她為大姑娘,每日進膳,必令她侍食,且賜旁坐。連太后自己的胞妹,還沒有這般優待。六旬萬壽的時節,醇王福晉蒙懿旨特召,入園看戲,福晉因自己身分,反敵不過蓮英妹子,佯稱有疾,不肯赴召。嗣經懿旨再三催促,勉強入園。慈禧后還按禮接待,那蓮英妹子,卻昂然列坐,連身子都不抬一抬。福晉眼中,實在看不過去,仍託疾避席,還歸邸中。但蓮英獻妹的意思,不是單望太后愛寵,他想仗著阿妹的恣色,蠱惑皇上,備選妃嬪,將來得生一子,作慈禧太后第二,自己的後半生,還好比前半生威顯幾倍。第二個李延年。因此光緒帝入園請安時,他的妹子,起初遵兄吩咐,很獻殷勤,眉挑目語,故弄風騷。偏偏這假痴假呆的光緒帝,對了這種柔情,好象守著佛誡,無眼耳鼻舌生意,恁她什麼美艷,什麼挑逗,總是有施無報,惹得美人兒生了懊惱,遇著皇帝入園,索性一眼不睬。這還是籠絡手段,莫認她是無情。光緒帝才窺透心腸,暗想李蓮英如此陰險,不可不防,辜負美人厚情,皇帝真也少福。於是把蓮英也漸漸疏遠。
蓮英一計不中,又生一計,時常到太後面前,捏報光緒帝過失。慈禧後起初倒也明白,遇皇上請安,只勸他性情和平,寬待下人。後來經蓮英兄妹,百端讒構,遂添了太后惡感。太后回宮,皇帝必在宮門外跪接,稍一遲誤,便生間言。若皇帝到園省視,也不能直入太后室中,必跪在門外,候太後傳見。李蓮英又作了一條新例,不論皇親國戚,入見太后,必須先索門包,連皇上也要照例。外面還道皇上什麼尊貴,誰知光緒帝反受這樣荼毒,積嫌之下,不免含恨。本可與別人談敘,借為排遣,奈內外左右,多是太后心腹,連皇后也是個女偵探,替太后監察皇帝。旁皇四顧,郁將誰語?只有翁師傅素來密切,還好與他密談兩三語。翁師傅見皇帝憂苦,遂保薦一個人材。看官!你道是誰?就是南海康先生有為。
此時康先生才做了工部主事,他生平喜新惡舊,好談變法事宜,只因官卑職小,人微言輕,沒有一人服他偉論。獨翁師傅竟垂青眼,一手提拔。光緒帝特別召見,奏對時洋洋數千言,彷彿淮陰侯壇上陳詞,諸葛公隆中決策,每奏一語,光緒帝點一點頭,良久方令退出。自從清朝開國以來,召見主事,乃是二百數十年來罕有的際遇。康主事感懷知己,連上三疏,統是直陳利弊,暢所欲言。光緒帝本有意變法,經他迭次陳請,自然傾心採用,遂於二十四年四月中,接連降旨,廢時文,設學堂,裁宂員,改武科制度,開經濟特科,又下決意變法的上諭道:
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變法自強。邇者詔書數下,如開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學堂,皆經一再審定,籌之至熟,妥議施行。唯是風氣尚未大開,論說莫衷一是。或狃於老成憂國,以為舊章必應墨守,新法必當擯除。眾喙嘵嘵,空言無補。試問時局如此,國勢如此,若仍以不練之兵,有限之餉,士無實學,工無良師,強弱相形,貧富懸絕,豈真能制梃以撻堅甲利兵乎?朕唯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極其流弊,必至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於國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襲,譬之冬裘夏葛,勢不兩立。用特明白宣示,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採各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競騰其口說,務求化無用為有用,以成通經濟變之才。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會同妥速具奏!所有翰林院各部院司員。各門侍衛,候補候選道府州縣以下,各官大員子弟,八旗世職,各武職後裔,其願入學堂者,均准入學肄習,以期人才輩出,共濟時艱。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負朝廷諄諄告誡之至意,將此通諭知之!
這諭未下的時候,光緒帝也預備一著,先往頤和園稟白太后,太后亦未嘗阻撓,恰說:「變法也是要緊,但毋違背祖制,毋損滿洲權勢,方准施行。」太后自問,曾毋違祖制否?又言:「翁同和斷不可靠,應及早罷官為是。」光緒帝唯唯而出,遂一意飭行新政,特設勤政殿,諮商政要。常召康主事密議一切,擬旨多出康手,康薦同志數人,如內閣候補侍郎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統稱他才識淹通,可以重用。光緒帝便各賞四品卿銜,令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康有高弟梁啟超,及胞弟康廣仁,亦經康主事薦引。因他未曾出仕,一時不能超拔,只好緩緩錄用。但這班維新黨人,統是資卑望淺,一旦擢用,盈廷大員,靡不側目。且朝變一制,暮更一令,所有改革事宜,多需禮部核議,弄得禮部人員,日無暇晷。禮部尚書懷塔布,系太后表親,又有許應騤,亦是太后平日信任,兩人素來守舊,見了這番手續,憤悶已極,恨不得將維新黨人,立刻攆逐。因此一切新政,關係禮部衙門,免不得暗中擱置。御史宋伯魯、楊深秀,與康有為等氣味相投,上書參劾許應騤,說他阻撓新政。光緒帝覽奏震怒,本擬即行革職,因礙著太後面子,令他明白復奏。許即按照原奏,逐條辯駁,並劾康有為妄逞橫議,勾結朋黨,搖惑人心,混淆國事,請即斥逐回籍。光緒帝見許復奏,揭康短處,心滋不悅。過了數日,御史文悌,又參奏:「宋伯魯、楊深秀二人,欺君罔上,若非立加罷斥,必啟兩宮嫌隙。」頓時觸怒天顏,斥他莠言亂政,挑動黨爭,命即奪職。
文悌忙求懷塔布往頤和園乞救。太后不答,但迫令光緒帝速斥翁同和。一經下手,便劇本根,太後手腕,畢竟不同。光緒帝沒法,只得令開缺回籍。次日,又由太后特降懿旨,令簡榮祿為直隸總督,裕祿在軍機處行走。光緒帝又不能不允。兩祿攬權,明奪光緒帝天祿。暗中探聽消息,乃是從懷塔布讒構所致,遂也赫然下諭,把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騤,及侍郎坤岫、徐會灃、溥頲、曾廣漢等六人,一律免職。守舊黨見了這旨,嚇得神志頹喪,陸續至頤和園,鑽營運動,求太后重執朝政。太后恰從容不迫,談笑自若,城府深沉。暗地裡恰著著安排。
還有一個不自量力的王照,次第上書,先請翦發易服,繼請皇帝奉太后遊歷日本。這等奏牘,守舊黨聞所未聞。又有最關重要的一著,觸犯李總管蓮英。維新黨人,以欲行新政,必斥太監,光緒帝深恨李蓮英,正想乘此開刀,急得李蓮英走頭無路,率著嬌嬌滴滴的妹子,泣訴太后,磕頭無數,不由太后不從,當下與蓮英密議,定了一個秘計,密寄榮祿。榮祿隨即上折,請帝奉太后往天津閱兵。光緒帝覽到此奏,滿腹躊躇,即到頤和園稟聞太后。太后很是喜歡,命光緒帝即行下諭,定期九月初五日,奉太后赴津閱操。光緒帝回宮,雖遵照慈命,准即閱操,心中總懷疑不定,遂傳召一班維新人物,到勤政殿面議。康主事造膝密陳:「此去閱操,前途很險,預乞聖裁!」光緒帝連忙搖手,令他出外商妥,入宮詳奏。康主事退出,與同志暗地商量,議定一釜底抽薪的計策,先殺榮祿於天津督署內,既殺榮祿,即調陸軍萬人,星夜入都,圍住頤和園,劫太后入城,圈禁西苑,俾終余年。無權無勇,奈何得行此策。商定后,即由康主事入宮密奏,光緒帝沉吟不答。經康力勸,方說待天津事定后再辦。康乃退。
這時候,朝旨已命全國立官報局,任康為上海總局總辦。又設譯書局,命康徒梁啟超總辦。康梁因密圖大事,尚留住京師。光緒帝聽了康主事秘計,籌劃了好幾日,暗想畿內兵權,握在榮祿手中,不便輕舉,除非得一膽大心細的人物,先奪榮祿兵權,萬難成事。日思夜想,覓不出這樣人材。適值直隸按察使袁世凱入覲,光緒帝聞他膽大敢為,當即召見,先問他新政是否合宜,袁極力讚揚。光緒帝不得不信,隨又問道:「倘令汝統帶軍隊,汝肯忠心事朕否?」袁即磕頭道:「臣當竭力報答皇上厚恩。一息尚存,必思圖效。」未必未必。次日即降諭道:
現在練兵緊要,直隸按察使袁世凱,辦事勤奮,校練認真,著開缺以侍郎候補,責成專辦練兵事務。所有應辦之事宜,著隨時具奏!當此時局艱難,修明武備,實為第一要務。袁世凱當勉益加勉,切實講求訓練,用副朝廷整飭戎行之至意!欽此。
守舊黨見了此諭,彼此猜疑,急去稟報太后。其實宮廷內外,太后已密布心腹,時令傳達,就是康有為入宮,亦經內監密報。只謀圍頤和園的事情,尚未聞知。太后曾令光緒帝下諭,凡二品以上官授任,當親往太后處謝恩,此番袁世凱擢任侍郎,官居從二品,理應照敕奉行。到頤和園謝恩時,太后立即召見,細問召對時語。袁一一照奏,太后道:「整頓陸軍,原是要緊,但皇帝也太覺匆忙,我疑他別有深意,你須小心謹慎方好!」袁自然答應。到八月初五日,袁請訓往天津,光緒帝出乾清宮召見,用盡方法,不使言語漏泄。殿已古舊黑暗,晨光透入頗微,光緒帝坐在龍座,已是末次了。告袁密謀,命袁往津,即向督署內捉殺榮祿,隨即帶兵入都,圍執太后;俟辦事已竣,當續任直隸總督,千萬勿誤!袁唯唯趨出。臨行時付他小箭一支,作為執行證據。袁即坐第一次火車出京。光緒帝總道是委任得人,十有九穩,不意下午五點鐘,榮祿竟乘專車入京。人耶鬼耶?俗語有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畢竟榮祿何故入京,容待下回說明。
清室不競,外患迭乘,此時不革故鼎新,萬不能挾強返弱。頑固諸徒,迂腐荒謬,固不足責,無論剛毅之顯分畛域,自速其亡,即如徐桐、李鴻藻、懷塔布、許應騤輩,但務株守,各爭黨見,亦何在不足誤國。但維新黨人,銳意更張,亦未免欲速不達。善醫者診治弱症,必先培其元,然後可以祛邪,元氣未培,猛加以克伐之劑,恐轉有立蹶之弊。為政之道,何以異是?且圍園劫后之謀,名不正,言不順,慈禧究非武瞾,維新黨人之力,寧及五王?乃欲冒天下之不韙,以皇帝作孤注,甚為計不亦太疏乎?經著書人按事鋪敘,隨手抑揚,益知守舊派固無所逃罪,維新派亦不能免譏。一擊不中,十日大索,可恫亦可惜也。
第八十七回慈禧后三次臨朝維新黨六人畢命
卻說袁世凱上午赴津,榮祿下午抵京,此中隱情,不煩小子說明,看官當一目了然。含糊得妙。榮祿抵京這一日,正值慈禧后還宮,親祭蠶神。祭畢,退入西苑。照清朝故例,外省官員入京,非奉有召見特旨,不得入宮。榮祿不管禁令,他不用人引導,徑至西苑叩謁。當由守門人阻住,榮祿忙道:「咱們有機密要事,入稟太后,懇迅速引見。」守門人本是太后心腹,與榮祿聯同一氣,且榮祿系太后親戚,倉猝入宮,必有特別大事,便引了榮祿直至太后前。榮祿急忙下跪,磕頭如搗蒜,太后忙問何故?榮祿泣道:「求老佛爺救命!」老佛爺三字,乃是滿人尊稱帝后的徽號。榮祿因乞命要緊,所以不稱太后,直呼老佛爺。太后道:「禁城裡面,你有什麼事要我救命?這裡沒有什麼危險?宮裡也不是你避難的地方,你如何冒昧前來?」榮祿請屏去左右,太后即令內監退出,只留李蓮英一人。榮祿即將皇帝密謀,一一陳奏。太后問:「此事可真么?」榮祿從靴中取出小箭一支,作為確證。這支小箭,系光緒帝親授袁侍郎,如何落在榮祿手中?太后大怒,立命榮祿傳集滿親貴數人,並守舊黨首領世鐸、剛毅等俱到,又有懷塔布、許應騤二人,亦蒙特召,皆會集太后前,黑壓壓的跪滿一地,叩請太后速出訓政,挽救危機。太后准議,飭榮祿帶兵入衛。榮祿答稱親兵已有數千人來京,大約此時可到。榮祿確有智識,無怪太后寵任。太后道:「甚好,甚好!」隨令榮祿召兵進來,將禁城內的侍衛,一律調出。再命榮祿仍回天津,截住康黨,毋任狡脫。榮祿奉命而去。
不防會議的時候,有個孫姓太監,素為光緒帝所親信,得了這個消息,忙去報知光緒帝。光緒帝知事已泄漏,恐康有為必遭逮捕,忙自草一諭,令孫太監密遞康主事。其諭道:
諭工部主事康有為:前命其督辦官報局,此時聞尚未出京,實堪詫異!朕深念時艱,思得通達時務之人,與商治法。康有為素日講求,是以召見一次,令其督辦官報,誠以報館為開民智之本,職任不為不重,現籌有的款,著康有為迅速前往上海,毋再遷延觀望!欽此。
康主事瞧罷,見確是皇帝手筆,且諭中有召見一次的話兒,亦系掩飾耳目,暗伏機關,明人不用細說,便謝了孫太監,送別出門,自己匆匆隨出,不暇通報同志,連阿弟廣仁,也不及詳告。行至車站,天已微明,當即乘火車出京,一抵塘沽,忙搭輪直往上海。及榮祿到京,康有為已乘輪南下。榮祿忙電飭上海道速即查拏。
這時候,光緒帝已被撤政柄,幽禁瀛台。原來八月初六日清晨,光緒帝登太和殿,方閱禮部奏摺,預備秋祭典禮,忽由宮監傳出懿旨,宣召帝至西苑。帝出殿,宮監已在殿門外竚候,引帝入西苑內,即由李蓮英帶領閹黨,簇擁光緒帝登舟,直達瀛台。瀛台系西苑湖中一個小島,環島皆水,光緒帝到了此間,料知沒有好結果,不禁淚下。李蓮英厲色道:「太后即來,皇后亦至,難道萬歲爺還怕寂靜么?」言畢自去,留內監守衛。約一時許,太后已到,皇后珍妃等亦在後相隨。光緒帝忙即跪接,太后怒目視帝,戟指叱道:「你入宮時,年只五歲,立你為帝,撫養成人,今已將二十年,不是我一力保護,你哪得有今日?你要變法維新,我也不來阻你,你為什麼聽人唆弄,忘我大德,還要設計害我?你試細想一想,應該不應該的?」光緒帝跪伏地上,戰慄不能出聲。我為光緒帝道,此後願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太后又嘆道:「我想你的薄命,有何福氣做皇帝,現在親貴重臣,統請我訓政,沒有一人向你。就使漢大臣中,有幾個助你為惡,你還道是好人,其實統是奸臣,我自然有法處治。」說至此,恨恨不已,似乎有即行廢立的形狀。惱了一個珍妃,突出皇后前面,向太后跪下,籲請太后寬恕帝罪,勿加斥責。太后怒道:「象你這種狐媚子,也配著與我講話么?」珍妃憤極,不覺大膽道:「皇帝系一國共主,聖母亦不能任意廢黜。」這句話尚未說完,面上已撲的一聲,受著一個嘴巴,粉靨陡起桃花,不禁垂首。但聽太后厲聲道:「快與我將這狐媚子,牽了出去,圈禁宮內。」當由內監請珍妃起來,帶領回宮,引到一個密室,把她幽閉。長門寂寂,誰慰寂寥,免不得珠淚瑩瑩,長此愁苦,這且慢表。
單說慈禧后尚在瀛台,痛責光緒帝,經李蓮英從旁解勸,只有他還配講話。方命還蹕,令皇后留住帝處,監視皇帝言動,此外不準擅召一人。太后回宮,飛飭步軍統領,逮捕維新黨人,當時拿住楊深秀、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等六人,下刑部獄中,一面密議廢立事件。王大臣等都不敢決議,慈禧后究屬聰明,暗想驟然廢立,恐惹起中外干涉,乃即以帝名降諭道:
現在國事艱難,庶務待理,朕勤勞宵旰,日綜萬幾,兢業之餘,時虞叢脞。恭溯同治年間以來,慈禧端佑康頤昭穆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兩次垂簾聽政,辦理朝政,弘濟時艱,無不盡美盡善。因念宗社為重,再三吁懇慈恩訓政,仰蒙俯如所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諸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禮,一切應行禮儀,著各該衙門敬謹預備!欽此。
這諭下后,眼見得光緒皇上,與廢立無異了。只是維新黨首康有為未曾拿獲,太后哪裡肯饒恕他?再飭步軍統領,挨戶搜查,務期拿獲嚴辦。十日大索,仍無影響。時康已乘輪赴滬,全然不知京內消息,輪船上又毫無風聲,自己更不便探聽,只好悶坐房艙中,消磨時日。過了三四天,輪船已到吳淞口,有為正開窗瞭望,但見有小火輪一艘,迎面而來。小輪上站著西人,喝令大輪停止,他即駛近大輪,一躍而上。手中持有照相片一紙,向艙內四處尋人,尋到康有為,將照片對證。形容畢肖,便將他一把扯住。有為未免著忙,隨問何事?這個西人已通華語,便道:「你在京中闖什麼禍,由上海道嚴密捉拿。」有為頗諳西國法律,便說:「奉旨來辦官報局,出京時,並沒有這般消息,現在不知何故被逮。想因康某倡行新政,被舊黨挾嫌的緣故。」西人道:「你便是維新黨首康先生么?據你說來,也不過是政治犯,西國律例上不便引渡,你且放心,快隨我前去!」有為不便多說,即隨著西人,換坐小輪。吳淞口本是西人範圍,哪個敢來過問?有為一走,大輪自然放汽進口,到了碼頭,見滬兵已布列岸上,遇客登岸,加意偵察。誰知這位康先生,早隨西人到關上,改坐英國威海司軍艦,直赴香港去了。命不該死,總有救星。
還有梁啟超聞風尚早,逃出塘沽,徑投日本兵船,由日本救護,直往日本,至橫濱上岸,借宿旅館,專探康先生下落。歇了好幾天,康自香港到來,師弟重逢,好如隔世。談起諸同志被拿,不勝嘆息,淚下沾襟。從此師弟兩人,逋亡在外,遊歷各地,組織報館,倒也行動自由,言論無忌。直到宣統三年,革命軍起,方才歸國,這是后話。
且說八月八日,清廷大集朝臣,請出這位威靈顯赫的皇太后三次臨朝,光緒帝也暫出瀛台,入勤政殿,向太後行三跪九叩禮,懇請太后訓政。太后俯允,仍命遵昔時訓政故例。退朝後,光緒帝仍返瀛台。嗣後雖日日臨朝,卻是不準發言,簡直同木偶一般。這班頑固老朽的守舊黨,統是欣欣得意,喜出望外。太后又借了帝名,屢次下諭,託言朕躬有恙,令各省徵求名醫。當有幾個著名醫生,應徵入都。診治后,居然有醫方脈案,登錄官報。實在光緒帝並沒有病,不過悲苦狀況,比生病還要厲害。醫生視病時,又由太后監視,拜跪禮節,繁重得很,已弄得頭昏腦暈,還有甚麼診視心思?況醫生視病,不外望聞問切四字,到了這處,四字都用不著。臨診時不好仰視,第一個望字,是抹掉了。屏氣不息,系臣子古禮,醫官何得故違?第二個聞字,又成沒用。醫官不能問皇帝病,只由旁人代述,第三個問字,也可除去。名為切脈,實是用手虛按,不敢略重,寸關尺尚不可辨,何況臟腑內的病症?第四個切字,有什麼用處?諸名醫視病後,未免得了賄賂,探出帝病形狀,遂模模糊糊的寫了脈案,開了醫方,把無關痛癢的藥味,寫了幾種,上呈軍機處轉奏帝前,也不知光緒帝曾否照服,這也不在話下。
只是海內的輿論,儒生的清議,已不免攻擊政府,隱為光緒帝呼冤。有幾個膽大的,更上書達部,直問御疾。一手不能掩天下目,奈何?其時上海人經元善,夙具俠忱,聯絡全體紳商,頒發一電,請太后仍歸政皇上,不必以區區小病,勞動聖母。倘不速定大計,恐民情誤會,一旦騷動,適召外人干涉,大為可慮。這樣激烈的話頭,確是得未曾有,到了太后眼中,頓時大怒,降旨嚴斥。還有密旨令江蘇巡撫拿辦。元善恰預先趨避,走匿澳門。太后又密電各省督撫下詢廢立事宜。兩江總督劉坤一守正不阿,首先反對。高岡鳴鳳。各督撫遂多半附和。各國使臣,聞著這信,亦仗義力爭,於是二十多年的光緒帝,實際上雖已失政,名義上尚具尊稱。太后還欲臨幸天津,考察租界情形,兼備遊覽,經榮祿力阻,乃收回天津閱操的成命。召榮祿入都,授軍機大臣,節制北洋軍隊,兼握政治大權。直隸總督一缺,著裕祿出去補授。隱伏拳匪禍亂。太后遂與榮祿商議,處置維新黨事,榮祿力主嚴辦,遂由刑部提出楊深秀、譚嗣同等六人,嚴加審訊,六人直供不諱,又在康寓中抄出文件甚多,無非攻訐太后隱情。六人寓中,亦有排議太后案件。太后聞報,非常震怒,不待刑部復奏,已將六人處斬,並於次日借帝名下諭道:
近因時事多艱,朝廷孜孜圖治,力求變法自強,凡所設施,無非為宗社生民之計。朕憂勤宵旰,每切兢兢,乃不意主事康有為,首創邪說,惑世誣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變法之際,隱行其亂法之謀,包藏禍心,潛圖不軌。前日竟有糾約亂黨,謀圍頤和園,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幸經覺察,立破奸謀。又聞該亂黨私立保國會,言保中國不保大清,其悖逆情形,實堪髮指。朕恭奉慈闈,力崇孝治,此中外臣民之所共知。康有為學術乖僻,其平日著述,無非離經叛道,非聖無法之言。前因講求時務,令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上行走,旋令赴上海辦理官報局,乃竟逗留輦下,搆煽陰謀,若非仰賴祖宗默佑,洞燭幾先,其事何堪設想?康有為實為叛逆之首,現已在逃,著各省督撫一體嚴密查拿,極刑懲治。舉人梁啟超與康有為狼狽為奸,所著文字,語多狂謬,著一併嚴拿懲辦。康有為之弟康廣仁,及御史楊深秀、軍機章京譚嗣同、林旭、楊銳、劉光第等,實系與康有為結黨,陰圖煽惑,楊銳等每於召見時,欺矇狂悖,密保匪人,實屬同惡相濟,罪大惡極。前經將各該犯革職,拿交刑部訊究,旋有人奏,若稽時日,恐有中變,朕熟思審慮,該犯等情節較重,難逃法網,倘語多牽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於昨日諭令將該犯等即行正法。此事為非常之變,附和姦黨,均已明正典刑,康有為首創逆謀,罪惡貫盈,諒亦難逃法網。現在罪案已定,允宜宣示天下,俾眾咸知。我朝以禮教立國,如康有為之大逆不道,人神所共憤,即為覆載所不容。鷹鸇之逐,人有同心。至被其誘惑,甘心附從者,黨類尚繁,朝廷亦皆察悉,朕心存寬大,業經明降諭旨,概不深究株連。嗣後大小臣工,務當以康有為為炯戒,力扶名教,共濟時艱,所有一切自強新政,胥關國計民生,不特已有者,亟應實力舉行;即尚未興辦者,亦當次第推廣,於以挽回積習,漸臻上理,朕實有厚望焉。將此通諭知之!
看官讀這上諭,似除六人正法,嚴拿康梁外,不再株連,並言新政亦擬續行,表面上很是明恕,不想假名的上諭,又是聯翩直下。尚書李端棻、侍郎張蔭桓、徐致靖、御史宋伯魯、湘撫陳寶箴,或因濫保匪人,或因結連亂黨,輕罪革職,重罪充軍,及永遠監禁。又奪前尚書翁同和官職,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嗣是停辦及永遠官報,罷撤小學,規複製藝,撤消經濟特科,所有各種革新機關,一概反舊,這便是戊戌政變,百日維新的結果。後人推譚嗣同等六人,為殺身成仁的六君子,並有詩吊他道:
不欲成仁不殺身,瀏陽千古死猶生。
即人即我機參破,斯溺斯飢道見真。
太極先天周茂叔,三閭繼述楚靈均。
洞明孔佛耶諸教,出入無遮此上乘。
東漢前明殷鑒在,輸君巨眼不推袁。
愛才豈竟來黃祖,密詔曾聞討阿瞞。
十日君恩嗟異數,一朝緹騎遍長安。
平戎三策何多事?抔土今還濕未乾。
太后既盡除新黨,力反新政,遂貌托鎮靜,安定了一年。這一年內所降諭旨,不是說母子一體,就是說母子一心,再加幾句深仁厚澤的套語,撫慰百姓。百姓倒也受他籠絡,沒甚變動。不意到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中,竟立起大阿哥溥
維新諸子之功過,已見上回總評。至若慈禧太后之所為,一經敘述,並未周內深文,而已覺強悍潑辣,彷彿呂武,非經紳商之電爭,江督之抗議,各國使臣之反對,幾何而不如呂后之私立少帝,武后之擅廢中宗也。夫慈禧以英明稱,初次垂簾,削平大難,世推為女中堯舜,胡為歷年愈久,更事益多,反不顧物議,倒行逆施若此?意者其亦由新黨之過於操切,激之使然乎?密謀被發,全局推翻,幸則竄跡海邦,不幸則殺身燕市,自危不足,且危及主上,危及全國,操切之害,一至於此,吾不能為維新諸子諱矣!
第八十八回立儲君震驚匕鬯信邪術擾亂京津
卻說大阿哥溥
退朝後,太后覽了密奏,即召諸王大臣入宮議事。太后道:「今上登基,國人頗有責言,說是次序不合,我因帝位已定,不便再易,但教他內盡孝思,外盡治道,我心已可安慰。不料他自幼迎立,以至歸政,我白費了無數心血,他卻毫不感恩,反對我種種不孝,甚至與南方奸人,同謀陷我,我故起意廢立,另擇新帝,這事擬到明年元旦舉行。汝等今日,可議皇帝廢后,應加以何等封號?曾記明朝景泰帝,當其兄複位后,降封為王,這事可照行否?」諸王大臣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獨大學士徐桐,挺然奏道:「可封為昏德公。從前金封宋帝,曾用此號。」喪心之言。太後點頭,隨道:「新帝已擇定端王長子。端王秉性忠誠,眾所共知,此後可常來宮中,監視新帝讀書。」端王聞了此語,比吃雪還要涼快,方欲磕頭謝恩,忽有一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叩首諫道:「這事還求從緩!若要速行,恐怕南方騷動。太后明睿,所擇新帝,定必賢良,但當待今上萬歲后,方可舉行。」太后視之,乃是軍機大臣大學士孫家鼐,陡然變色,向孫道:「這是我們一家人會議,兼召漢大臣,不過是全漢大臣體面,汝等且退!待我問明皇帝,再宣諭旨。」王大臣等遵旨而退。獨端王怒目視孫,大有欲得甘心的形狀,孫即匆匆趨出,於是端王等各回邸中。
是時榮祿尚在宮內,將所擬諭旨,恭呈御覽。太后瞧畢,便問榮祿道:「廢立的事情,究屬可行不可行?」榮祿道:「太后要行便行,誰敢說是不可。但上罪不明,外國公使,恐硬來干涉,這是不可不慎!」太后道:「王大臣會議時,你何不早說?現在事將暴露,如何是好?」榮祿道:「這也無妨,今上春秋已盛,尚無皇子,不如立端王子溥
朕沖齡入承大統,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殷勤教誨,巨細無遺,迨親政后,正際時艱,亟思振奮圖治,敬報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乃自上年以來,氣體違和,庶政殷繁,時虞叢脞,唯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懇皇太后訓政。一年有餘,朕躬總未康復,郊壇宗廟諸大祀,不克親行。值茲時事艱難,仰見深宮宵旰憂勞,不遑暇逸,撫躬循省,寢食難安。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深恐勿克負荷,且入繼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統系所關,至為重大,憂思及此,無地自容。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懇聖慈,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為將來大統之界。再四懇求,始蒙俯允,以多羅郡王載漪之子溥
旨下后,大阿哥入居青宮,仍辟弘德殿,命崇漪充師傅,徐桐充監管。大阿哥不喜讀書,只有兩隻洋狗,是他所鍾愛,入宮第二日,即帶了進去,有識的人,已料他是不終局了。只大阿哥正位青宮,端王權力,從此益大。徐桐、剛毅、啟秀等,極力贊助,遂闖出一場古今罕有的奇禍。看官!你道是什麼禍祟?便是拳匪肇亂,聯軍入京,兩宮出走,城下乞盟,訂約十數款,償金數百兆,弄得清室衰亡,中國貧弱,一點兒沒有生氣。說將起來,正是傷心!小子未曾下筆,身已氣得發顫,淚已落了無數,若使賈太傅、陳同甫一班人物,猶在此時,不知要痛哭到哪樣結果?憤激到什麼地步?拳匪之禍,關係中國興亡,故不得不慨乎言之。
話休敘煩,待小子細細表明。拳匪起自山東,就是白蓮教遺孽。本名梅花拳,練習拳棒,捏造符呪,自稱有神人相助,槍炮不能入。山東巡撫李秉衡,人頗清廉,性質頑固,聞得拳匪勾結,他卻不去禁阻,反許聚眾練習。秉衡奉調督川,繼任的名叫毓賢,乃是一個滿員,比秉衡還要昏謬,竟視拳匪為義民,格外優待。因此拳匪遂日盛一日,蔓延四境。當中東開戰的時候,直隸、山東,異常恐慌,官商裹足,人民遷徙,未免有盪析流離的苦趣。到了馬關約成,依然無恙,官商人民等,方漸漸安集。適天津府北鄉,開挖支河,掘起一塊殘碑,字跡模糊,仔細辨認得二十字,略似歌訣,其文道:「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滿街紅燈照,那時才算苦。」眾人統莫名其妙。及拳匪起事,碑文方有效驗。難道真有天數么?拳匪中有兩種技藝,一種叫作金鐘罩,一種叫作紅燈照。金鐘罩系是拳術,向來習拳的人,有這名號,說是能避刀兵。只紅燈照的名目,未經耳聞,究竟紅燈照是什麼技術?原來紅燈照中,統是婦女,幼女尤多。身著紅衫褲,挽雙丫髻,年長的或梳高髻,左手持紅燈,右手持紅巾,及紅色摺扇,先擇靜室習踏空術,數日術成,持扇自煽,說能漸起漸高,上躡天空,把燈擲下,便成烈焰。時人多信為實事,幾乎眾口一詞,各稱目睹,其實統是謠傳。所造經咒,尤足令人一噱。唐僧、沙僧、八戒、悟空八字,乃是無上秘訣。八字念畢,猝然倒地,良久乃起,即索刀械,捏稱齊天大聖等附體,跳躍而去。又有幾個,說是楊香武、紀小唐、黃飛虎附身,怪誕絕倫,不值一辯。偏偏這巡撫毓賢,尊信得很。
毓賢本系端王門下走狗,趨炎附熱,得放東撫,他即密稟端王,內稱:「東省拳民,技術高妙,不但刀兵可避,抑且槍炮不入。這是皇天隱佑大阿哥,特生此輩奇材,扶助真主,望王爺立即招集,令他保衛宮禁,預備大阿哥即真」等語。端王接稟,喜歡的了不得,暗想太后不即廢立,實是怕洋人干涉,若得這種拳民保護,便可驅逐洋人,那時大阿哥穩穩登基,自己好作太上皇,連慈禧后都可廢掉,何況這光緒帝呢?如見肺肝。便即入宮告知太后。太後起初不信,援述張角、孫恩故事,拒駁端王。若說是立刻輕信,便不成為通文達史的慈禧后!端王道:「老佛爺明見千里,欽佩莫名!但據撫臣毓賢密報,的確是真。毓賢心性忠厚,或不致有欺罔等情。奴才愚見,不如飭直督裕祿,招集拳民數十人,先行試驗。果有異術,然後添募,選擇忠勇諸徒,送到內廷供奉,傳授侍衛太監,將來除滅洋人,報仇雪恨,老佛爺得為古今無二的聖后,奴才等亦得叨附旗常,寧不甚妙?」太后聞他說得天花亂墜,不由的不動心,便道:「這語也是有理,就飭裕祿查明真偽便了。」誤入迷途,可恨可嘆。
端王退出,即命軍機擬旨,密飭裕祿招集拳民,編為團練,先行試辦。裕祿與端王,又是一鼻孔出氣,忙行文到山東咨照毓賢,毓賢即將大隊拳民送至,由裕祿一一試驗,只見他個個強壯,人人精悍,紅巾紅帶,揮拳如籌。唯槍炮有關性命,不便輕試,只好模糊過去。便令設立團練局,居住拳民,豎起大旗一面,旗中大書義和團三字。拳民輾轉勾引,逐漸傳授,不數月間,居然聚成數萬,裕祿竟當他作十萬雄師。光緒二十六年春,山東直隸一帶,已成拳匪世界。在天津的匪首,第一個叫作王德成,第二個叫作曹福田,第三個叫作張德成。王自稱老師傅,曹稱大師兄,張稱二師兄,其餘還有許多首領,敘不勝敘。團練局中,不敷居住,遂分居廟宇。廟宇又不足,散入民宅。令家家設壇,人人演教。見有姿色婦女,強迫她們習紅燈照,日間陽令學習,夜間恣意姦淫。令人髮指。又姘識津門土娼,推了一個淫妓為紅燈照女首領,託名黃連聖母,能療團民傷痛。這位糊塗昏瞶的裕制軍,聞聖母到津,竟朝服出迎,恭恭敬敬的接入署內,向她參拜。聖母傲然上坐,絕不少動。好看得很。制軍行禮畢,由團民簇擁出署,入神廟中,彷彿如城隍娘娘一般,上供神食,黃幔低垂,紅燭高燒,一班愚民,跪拜擁擠,幾乎沒有插足地。聖母以下,又有三仙姑、九仙姑等,年紀統不過二十歲上下,面上各帶妖態,其實多是平康里中人物。後來津城失陷,聖母仙姑,都不知去向,大約已升入仙班去了。涉筆成趣。
天津拳匪,越聚越多,尋至四散,於是淶水戕官的警報,接沓而來。淶水縣有天主教堂,招收教徒,某鄉民與教徒涉訟,始終不勝,挾嫌成仇,適拳匪散入淶水,即在某鄉民家,招眾習拳。某鄉民想藉他勢力,報復教徒,教徒也預防禍害,密稟淶水縣官。縣官祝芾,據情詳報大憲,由大憲札復,說是愚民無知,不必剿捕,日久自當解散。祝大令奉了此札,自然不敢剿辦。旋經教士再四稟懇,又經領事照會大吏,乃由省中派出楊副將福同,率領馬步兵數百人,到場彈壓。楊尚未到,拳匪已號召徒黨,圍住教堂,攻進大門,見人便殺,不論男女長幼,統是亂刀齊下,砍成肉醬。霎時間火焰沖霄,屍骨塞路。拳匪手舞足蹈,歡聲雷動。適楊副將兼程馳到,先用勸諭手段,令他拋棄兵械,便是良民。拳匪不從,各執刀槍相向。官兵僅執空槍,未及裝彈,只得退後數步。不料拳匪糾眾直上,亂擊亂刺,楊副將飭兵士裝彈,彈一裝好,槍聲齊發,拳匪多應聲倒斃,當即潰散。既曰槍炮不入,何故應聲倒斃?次日,楊副將率兵進剿,又斃拳匪數十名。匪徒到處號召,分途四伏,用了誘敵的計策,引楊入伏。楊副將身先士卒,冒險直進,經過好幾個村落,樹盡匪起,蜂擁而來。楊副將連忙抵敵,不料馬驚踣地,把楊副將掀翻地上,匪徒乘勢亂戮,眼見得一位協戎,死於非命。官軍失了主將,自然奔回。拳匪得勝,越加驕橫,蔓延各處。裕祿不得已奏聞,朝旨雖令嚴拿首要,解散脅從,暗中恰飭直督妥為安插,並令協辦大學士剛毅及順天府尹兼軍機大臣趙舒翹,出京剿辦。
剛毅、趙舒翹到了涿州,正值涿州地方官,緝捕拳匪,拿住數人。剛毅即命放還,趙舒翹亦不敢多嘴,隨同附和。當由剛毅帶了許多拳匪,回到京師。二人入朝復旨,請太后信任義和團,用為軍隊,抵制洋人,斷不至有失敗等事。總管太監李蓮英,也在內竭力贊助,屢述義和團神奇。六十多歲的老太后,至此遂誤入迷團,變成守舊黨的傀儡。只大學士榮祿,獨說義和團全系虛妄,就使有小小靈驗,亦系邪術,萬不可靠,屢將此意稟白太后。怎奈太后左右,統是端王黨羽,滿口稱讚義和團,單有榮祿一人反對,彼眾我寡,哪裡還能挽回?太后又令端王管轄總理衙門,啟秀為副,對付交涉。庄王載勛,協辦大學士剛毅,統率義和團,準備戰守。於是京城裡面,來來往往,無非拳匪,騷擾的了不得。
是時京畿設武衛前後左右四軍,由宋慶、聶士成、馬玉崐、董福祥四人分領。董福祥本甘肅巨匪,經左宗棠收撫后,超擢甘肅提督,調入內用,統帶武衛后軍,駐紮薊州。董軍部下,純系甘勇,董又一粗莽武夫,受端王暗中籠絡,命他率軍入衛。看官!你想此時的拳匪,已是橫行京都,肆無忌憚,又加那一班輕躁狂妄,毫無紀律的甘勇,成群結隊,驅入京中,這京城還能安靜么?當下毀鐵路,拆電線,搗洋房,紛紛擾擾,鬧個不休。並擁到正陽門內東交民巷,把各國公使館,團團圍住,鎮日攻打。各公使拚命防守,一面咨照總署,嚴詞詰問。總署已歸端王管理,所有洋人公文,簡直不理。正陽門內外,被焚千餘家,獨使館仍巋然存在,不被攻入。一個使館尚不能攻入,還想抵制聯軍,煞是可笑。清廷還要降旨,嘉獎拳民及甘勇,拳匪越加得勢,甘勇也越發胡行。那個意氣揚揚的端郡王,坐在總署,只望攻入使館的捷音,忽報日本使館書記官杉山彬,被甘勇殺死永定門外,端王大叫道:「殺得好,殺得好。」隨又報德國公使克林德男爵,擬來總署,途次由拳民擊斃,端王喜極,又連聲叫道:「好義民!好義民!」正在說著,由外面遞進一角緊急公文,乃直督裕祿所發。端王拆開一瞧,皺了皺眉,與啟秀密談數語,遂入宮奏報太后。太后道:「洋人真是可惡,聯絡八國,來索大沽炮台,這事倒不易處置。」端王道:「有這班義民效力,還怕什麼洋鬼子?請太后即降旨宣戰便了。」太后遲疑未決,端王道:「這事已成騎虎,萬難再下。老佛爺若瞧著外交團照會,就要不戰,也是不能。」太后道:「什麼照會?」端王道:「奴才已著啟秀進呈,在門外恭候懿旨。」太后立命宣入,啟秀行過了禮,即把照會呈上。太后不瞧猶可,瞧了一瞧,不覺大怒,把照會一擲,起座拍案道:「他們怎麼敢幹涉我的大權?這事可忍,何事不可忍?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拚死一戰,比受他們的欺侮,還強得多哩。」隨命端王后秀,預召各王大臣,於明晨會議儀鑾殿,二人唯唯退出。看官!你道這照會中是甚麼言語,激怒太后?小子探聽明白,乃是端王囑啟秀假造出來,內說:「要太后歸政,把大權讓還皇帝,廢大阿哥,並許洋兵一萬入京。」太后不辨真偽,因此大怒,決意主戰。正是:
既不知己,又不知彼;
以一敵八,何往不殆?
欲知王大臣會議情形,俟至下回續敘。
端王不見用,則大阿哥不立,大阿哥不立,則亦無拳匪之亂。拳匪系白蓮教餘孽,種種荒誕,稍有識者,即知虛妄,寧以聰明英毅之慈禧后,獨見不及此?就令一時誤聽,偶信邪言,而最蒙親信之榮祿,再三諫阻,則應亦幡然悔悟,胡為始終不悛,長此執迷乎?蓋一念之誤,在憎光緒帝,再念之誤,在愛大阿哥,愛憎交迫,憧憧往來,於是聰明英毅之美德,均歸烏有,而為端王輩所播弄,開古今未有之大禍,斯即欲為慈禧諱,要亦無能諱矣。詩曰:「哲婦傾城」。婦既哲矣,何故有傾城之禍?觀於此而始知詩言之非誣也。
第八十九回袒匪殃民聯軍入境見危授命志士成仁
卻說清廷會議這一日,軍機大臣世鐸、榮祿、剛毅、王文詔、啟秀、趙舒翹皆到。天色將明,太后獨御儀鑾殿,垂詢開戰事宜。榮祿含淚跪奏道:「中國與各國開戰,原非由我啟釁,乃是各國自取;但圍攻使館,決不可行,若照端王等主張,恐怕宗廟社稷,俱罹危險。且即殺死使臣數人,也不能顯揚國威,徒費氣力,毫無益處。」太后怒道:「你若執定這個意見,最好是勸洋人趕快出京,免至圍攻,我不能再壓制義和團了。你要是除這話外,再沒有別的好主意,可即退出,不必在此多話。」榮祿叩頭而退。啟秀由靴中取出所擬宣戰諭旨,進呈慈覽。太后隨閱隨語道:「很好,很好!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又問各軍機大臣是否同意?軍機大臣不敢異言,都說:「誠如聖意。」
太后乃入宮早膳,約過一二小時,復御勤政殿,召見各王公。光緒帝亦到,候太后轎至,跪接而入。端王載漪、慶王奕劻、庄王載勛、恭王溥偉、醇王載灃、貝勒載濂、載瀅,及端王弟載瀾、載瀛,並軍機大臣,六部滿漢尚書,九卿,內務府大臣,各旗副都統,黑壓壓的擠滿一殿。飯桶何多。但聽太后厲聲道:「洋人此次侮我太甚,我不能再為容忍。我始終約束義和團,不欲開釁,直至昨日看了外交團致總理衙門的照會,竟敢要我歸政,才知此事不能和平解決。皇帝自己承認不能執掌政權,外國何得干預?現在聞有外國兵艦,駛至大沽,強索大沽炮台,無禮已極,如何忍耐得住?諸下大臣等如有所見,不妨直陳!」言畢,坐待了好一歇,不見有什麼奏請。太后又側視光緒帝,問他意見。光緒帝遲疑良久,方說:「請聖母聽榮祿言,勿攻使館,應即將各國使臣,送至天津。」言至此,仰瞻太后容貌,已是略變。太后後面站著李蓮英,好象護法韋馱,威稜四射。光緒帝不禁震懾,回看各王公,正對著端王眼光,彷彿如惡煞神一般,非常兇悍,嚇得戰戰兢兢,急回臉稟太后道:「這乃最大的國事,不敢決斷,仍請太後作主。」做這種皇帝,實是可憫。太后不答。
時趙舒翹已升任刑部尚書。當即上奏,請明發上諭,滅除內地洋人,免作外國間諜,泄露軍情。太后命軍機大臣斟酌復奏。於是兵部尚書徐用儀、戶部尚書立山、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內閣學士聯元、太常寺卿袁昶,依次進諫,統說:「與世界各國宣戰,寡不敵眾,必至敗績。外侮一入,內亂隨發,後患不堪設想,懇求皇太后皇帝聖明裁斷」等語。袁昶並言:「臣在總理衙門當差二年,見外國人多和平講禮,不致干涉中國內政,據臣愚見,請太后歸政的照會,未必是真。」這句話,正打動端王心坎,即勃然變色,斥袁昶道:「好膽大的漢奸,敢在殿中妄說!」隨又向太后道:「老佛爺肯聽這漢奸的說話么?」太后命袁昶退出,並責端王言語暴躁,不應面辱廷臣。面辱不可,擅殺其可乎?隨命軍機頒發宣戰的諭旨,電達各省,又令榮祿明白通知各使,如願今晚離京,即應派兵保護,妥送至津。各王公陸續退出,只端王及弟載瀾,尚留殿中,奏對多時,大約是密陳戰術,外人無從聞知,小子亦無從臆造。
只許、袁二公自退朝後,又聯銜上奏,極陳拳匪縱橫恣肆,放火殺人,激怒強鄰,震驚宮闕,實屬罪大惡極,萬不可赦。請責成大學士榮祿,痛行剿辦,並懸賞緝獲拳匪首領,務絕根株,然後可阻住洋兵,削平巨患。正是語語剴切,言言沉摯。奏上后,好似石投大水,毫無影響,此外都作仗馬寒蟬;許、袁二公不勝焦灼,方擬續上諫章,忽聞外省督撫,亦通電力阻,因此暫行擱筆,再探宮廷消息。
看官!你道外省督撫,是哪個最識時務?最矢忠忱?待小子一一表來:原來這時的山東巡撫毓賢已調任山西,後任便是袁世凱。世凱知拳匪難恃,決意痛剿,只因端王等袒護拳匪,不好違背,他卻想了一個妙法,札飭屬吏,略說:「真正拳民,已赴京保衛宮廷,若留住本省,練拳設壇,必是匪徒冒托,應立懲無赦!」於是山東省內文武各官,日夕搜捕,所有拳匪,死的死,逃的逃,不到數日,全省肅清。此公恰是多材。還有兩廣總督李鴻章,老成練達,他自中東戰後,調入內閣,做個閑官,因見溥
我朝二百數十年深仁厚澤,凡遠人來中國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懷柔。迨道光咸豐年間,俯准彼等互市,並乞在我國傳教,朝廷以其勸人為善,勉允所請,初亦就我範圍,遵我約束,詎料三十年來,恃我國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梟張,欺凌我國家,侵犯我土地,蹂躪我人民,勒索我財物,朝廷稍加遷就,彼等負其兇橫,日甚一日,無所不至。小則欺壓平民,大則侮慢神聖,我國赤子,仇怨鬱結,人人慾得而甘心。此義勇焚燒教堂,屠殺教民所由來也。
讀至此,不禁失色道:「這等亂民,還說他是義勇,真正奇怪!」隨又讀道:
朝廷仍不開釁,如前保護者,恐傷我人民耳。故再降旨申禁,保衛使館,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拳民教民,皆我赤子之諭,原為民教解釋宿嫌,朝廷柔服遠人,至矣盡矣。乃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挾,昨日公然有杜士立照會,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歸伊看管,否則以力襲取,危詞恫喝,意在肆其猖獗,震動畿輔。平日交鄰之道,我未嘗失禮於彼,彼自稱教化之國,乃無禮橫行,專恃兵堅器利,自取決裂如此乎?朕臨御將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孫,百姓亦戴朕如天帝,況慈聖中興宇宙,恩德所被,浹體淪肌,祖宗憑依,神祗感格,曠代所無。朕今涕泣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徒,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
讀到這句,又大驚道:「阿喲!不好了!竟要同各國開戰么,這事還當了得。」隨即停住讀聲,一目瞧下:
連日召見大小臣工,詢謀僉同。近畿及山東等省義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數十萬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執干戈,衛社稷。彼尚詐謀,我恃天理;彼憑悍力,我恃人心。無論我國忠信甲胄,禮義干櫓,人人敢死,即土地廣有二十餘省,人民多至四百餘兆,何難翦彼凶焰,張國之威?其有同仇敵愾,臨陣衝鋒,抑或仗義捐資,助益餉項,朝廷不惜破格懋賞,獎勵忠勛。苟其自外生成,臨陣退縮,甘心從逆,竟作漢奸,即刻嚴誅,決無寬貸。爾普天臣庶,其各懷忠義之心,共泄神人之憤,朕實有厚望焉!欽此。
閱畢,嘆息一會,即令辦理摺奏的老夫子,先擬電稿,后擬奏摺,統是力阻戰事,次第拜發。一面分電各省督撫,詳詢意見,經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等複電,都說:「拳匪難恃,不應開戰,已發電諫阻。」劉制軍稍稍放心。忽聞大沽炮台失守,羅提督榮光逃回天津,警報如雪片相似,擬再上書極諫;適前川督李秉衡,奉旨巡閱長江,亦電復到來,大致與各督撫相同,接連又來了北京電報,譯出后,又有一道催辦兵餉的上諭。其辭道:
昨已將團民仇教,剿撫兩難,及戰釁由各國先開各情形,諭李鴻章、李秉衡、劉坤一、張之洞矣。爾各督撫度勢量力,不欲輕構外釁,誡老成謀國之道。無如此次義和團民之起,數月之間,京城蔓延已遍,其眾不下數十萬,自民兵以至王公府第,處處皆是,同聲與洋教為難,勢不兩立。剿之則即刻禍起肘腋,生靈塗炭,只合徐圖挽救。奏稱:「信其邪術以保國」,似不諒朝廷萬不得已之苦衷。爾各督撫知內亂如此之急,必有寢食難安,奔走不遑者,安肯作一面語耶?此乃天時人事,相激相隨,遂至如此。爾各督撫勿再遲疑觀望,迅速籌兵籌餉,立保疆土。如有疏失,唯各督撫是問!特此電諭。
劉制軍覽到此諭,料知朝廷已執意主戰,非筆舌可以挽回,就使屢次諫爭,也是無益。但北方已經開仗,各國兵艦,必陸續來華,將來游弋海面,東南亦必吃緊,牽動全局,塗炭生靈,在所不免。當下左思右想,苦無良策,正躊躇間,接各國領事來文,都是:「中外開釁,禍由拳匪,洋人在華,仍求保護」等情。劉制軍忽然觸悟,想出一個保護東南,為民造福的法子來。虧得有此一著。隨即電達各督撫商議大計。又由東南各督撫回電,極力贊成,遂由自己倡首,聯合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三總督,與各國領事開議,東南一帶,決不開戰,洋人亦不得無故侵擾。各國領事,統言:「須請命政府,猝難定約。」巧值聯軍統帥英提督西摩爾,簡率輕軍,自大沽進攻楊村,被董軍及拳匪擊退,中國嘩傳大捷。外人確遭小挫,各國領事,未免驚心動魄,遂竭力慫恿政府,與中國東南各督撫定約。此約一定,東南才得安枕。到了後來議和的時節,還可援為話柄,這也是東南不該遭劫,中國不應滅亡,方得此救國救民的好督撫,主持大計,這且按下慢表。各省獨立之機,亦未始不萌芽於此。且說各國兵艦,自齊集大沽口后,即索讓炮台,提督羅榮光婉詞拒絕,洋兵即開炮轟擊。羅提督不能守,奔回天津。是時天津一帶,統被拳匪蟠據,山東拳匪,為巡撫袁世凱驅逐,亦相率到津,勒民供給,兼索官餉,稍有不從,肆行擄掠。並至紫竹林租界,殺人放火,見有洋行洋房,立即焚毀;並四處張貼俚詞,語多不倫不類。有「天兵天將,八月齊降,重陽滅盡洋人,神仙歸洞」等語。此等無稽之言,大半為小說所誤。各國聯軍統帥西摩爾,登陸馳援,帶兵不多,遇著大股拳匪,及董福祥部下甘勇,略開戰仗,死了幾個洋兵,西摩爾以寡眾不敵,當即折回。在津拳匪,越發興高采烈,似乎洋人已被他滅盡。總督裕祿,連忙奏捷,朝旨格外褒獎,賞拳匪及甘軍銀子各十萬兩。自是兵匪聯結,搶奪不休,只有聶提督士成,素嫉拳匪,飭部眾不得袒護,拳匪亦仇視聶軍。當戰事未開的時候,聶軍門駐紮蘆台,保護鐵路,拳匪擬把鐵路燒毀,正在傾澆煤油,沿軌放火,不料聶軍門猝至,勒令解散。拳匪佯為聽令,乘聶不備,挺刃而起,猛撲聶軍。虧得聶軍素有紀律,結陣自固。拳匪四面圍攻,一匪首猱上電杆,執旗指揮,被聶軍門望見,開槍遙擊。初擊不中,再擊,正中匪首股中,顛踣地上。遂有軍門親衛躍馬而出,刃及匪首腰際,匪首隨仆隨起,連受數刃,仍不見斃,衛卒亦驚為神;迨至下馬追及,猛斫匪首項領,領始隨手而落,才知拳匪實無異術,不過與江湖賣藝,稍知運氣者相同,這是拳匪真本領。隨即攜首返報。拳匪見首領被殺,連忙逃遁,已被聶軍擊死數百人,拳匪遂恨聶不置。
後來大沽失守,聶奉旨赴津防守,途遇拳匪,各持刀奔至,急馳入督署;拳匪亦直入署中,指名硬索。裕祿先為剖辯,繼為緩頰,復邀聶與匪首相見。匪首尚欲挾聶至壇,聶堅持不往,匪首悻悻而去。自此聶軍每為拳匪所戕,訴諸裕祿。裕祿陽出排解,暗中恰上疏彈劾,朝命革職留任。聶軍憤無可泄,會馬提督玉昆,隨宋慶來津防守,聶入馬營訴苦。馬玉昆道:「君斯時疑謗交乘,只有直前赴敵一法,若能勝敵,原是最妙,否則馬革裹屍,也算是以身報國的大丈夫。是非千古,聽諸後人。今欲與拳匪爭論,實是無益。九重深遠,呼籲無聞,請明見裁察!」聶聞言,亦料得進退兩難,只好謹遵友教。會聞洋兵又鼓勇殺來,勢如破竹,將薄天津城下,遂與母太夫人訣別,命護衛親校,送太夫人回里,彷彿周遇吉別母。並揮將弁使去。將棄跪請效命。聶軍門不禁淚下,隨道:「我死是分內事,汝等進不死於敵,退必死於匪,既死還被通洋的惡名,汝等何必隨我俱盡?」將弁仍不肯去,隨聶出營。行了數十里,遇著洋兵前鋒,聶已自知必死,當先沖敵,將校隨上,勇氣百倍,互擊了四五時,敵已少卻,戰頗得手。不防後面喊聲大起,槍彈齊飛,聶軍道是洋兵掩襲,回首一望,乃是頭裹紅巾,腰扎紅帶的拳匪,急呼將校道:「汝等殺退拳匪,自行逃生,我死於此便了。」將校牽著馬韁,乞軍門回營,軍門用刀將馬韁割斷,沖入敵陣,身中數彈而亡。洋人嘉他勇敢,不忍傷屍,聽部卒負歸。拳匪反挾刃相向,意欲捽屍萬段,方足泄忿。幸虧洋兵趕上,擊退拳匪,始得全屍歸葬。朝命還說他:「督師多年,不堪一試,殊堪痛恨!姑念他為國捐驅,著加恩開復處分,照提督陣亡例賜恤!」這正是冤枉到底呢。
聶軍已敗,只馬玉昆統率數營,扼守京津車道,並令拳匪協力對敵。洋兵節節攻入,拳匪跳舞而前,一遇槍炮,立即反奔,反致衝動官軍。官軍還要讓他歸路,否則拳匪且倒戈相向,因此官軍越加困難。會馬軍統帶草笠,拳匪指為洋奴。屢向裕祿嘵嘵,欲與馬軍開仗,裕祿與馬軍門婉商數次,不得已將草笠除去。馬軍門亦憤恨異常,與洋人交戰,常拚命相爭,願隨聶軍門於地下。洋兵見他奮勇,倒也懼怯三分。一日,馬軍又與洋兵對壘,酣戰多時。馬軍前仆後繼,一往無前,把洋兵逼還租界,正擬乘勝追逐,忽東南風大起,暴雨驟下,馬軍被雨撲面,不能開目,反被洋兵順風轟擊,大半傷亡,只得退回原地。自聶軍門陣亡,善陣善戰,要算馬軍門部下,亦謹守軍法,臨敵不避,非義不取,洋兵推為中國名將。這次敗挫,全因草笠不戴,無從蔽雨,致為洋兵所乘,傷斃甚眾。不特軍門痛恨拳匪,即將校也辱罵不止。時宋慶已奉旨節制各軍,聞馬軍敗退,已知津城難守,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復檄馬軍退守北倉,防洋兵北上。馬軍奉檄退守,洋兵遂進薄津城。宋慶本是無能,中日一役,已是可鑒。
裕祿不勝驚慌,忙請拳首商議守御,拳首還說:「不妨,已遣神團守護城南,定可無慮。」裕祿深信不疑。至死不變,強哉矯!拳首自去,次日召集匪黨,託詞開城出戰,一出了城,哄然四散。洋兵趁這機會,攻入城南,裕祿尚在署中,恭候義民捷音,忽由巡捕入報,洋兵已經入城。裕祿起身便逃,耳中但聞一片槍炮聲,嚇得心膽俱裂,馳出北門,徑投馬營。只羅榮光已先服藥自盡,天津既陷,聯軍大振。日本兵最多,計萬二千人,俄兵八千人,英美兵各二千五百人,法兵千人,德兵二百五十人,奧兵一百五十人,意兵最少,只五十人。適德國統領瓦德西,復率德奧美軍繼至,聯軍遂改推瓦德西為統帥,長驅北向。
宮廷中屢聞驚耗,軍機大臣,還不敢據實奏聞,只端王仗膽入奏道:「天津已被洋鬼子佔去,都是義和團不肯虔守戒律,以致戰敗。現聞直督裕祿,與宋慶、馬玉昆等,退守北倉,洋鬼子頗占勢力。但北京極其堅固,鬼子決不能來。」太后怒道:「今晨榮祿上奏,據言前日外國照會,現已查出,乃是軍機章京連文沖捏造,你同啟秀唆使,現在弄到這個地步,你有幾個頭顱,敢這般大膽?」端王連忙叩頭道:「奴才不、不敢!」太后道:「我今朝才曉得你的心肝了。你想兒子即位,你好監國,這等痴心妄想,勸你趁早罷休!我一天在世,一天沒有你做的,放小心點,再不安分,就趕出宮去,家產充公。象你的行為,真配你的狗名!」端王名載漪,乃是犬旁,所以有如此云云。端王自用事以來,從沒有太后呵斥,此番是破題兒第一遭,俯伏在地,只是磕頭。由內監奏聞太后,報稱甘軍統領董福祥求見。太后厲色道:「叫他進來!」董入內跪下,太后道:「你好!你好!從上月起,已來奏過十多次,都說圍攻使館的勝仗,為什麼到今朝還不攻破呢?」董福祥答道:「臣來求見,正為這事。臣聞武衛軍中有大炮,若攻使館,立即片瓦不留,臣向他索取幾回,榮祿立誓不肯借用。並言老佛爺即使有旨,也是不從。請老佛爺速即罷斥榮祿!」太后大怒道:「不許說話!你是強盜出身,朝廷用你,不過叫你將功贖罪,象你這狂妄樣子,目無朝廷,仍不脫強盜行徑,大約活得不耐煩了。快滾出去!以後非奉旨意,不準進來!」董謝恩趨出,太后命速召榮祿,內監奉旨而去。
太后見端王尚是跪著,亦令滾出。端王出宮,正值榮祿趨入,端王在外探聽消息,約有兩三小時,方聞榮祿出來。當由內監密報,太后令榮中堂速辦禮物,送與使館,並要他轉飭慶王,前往慰問。又命調李鴻章補授直督,由榮中堂擬旨電發。連忙回頭,已經遲了。端王道:「迅雷不及掩耳,真是出人意外。」那密報端王的內監道:「還有許侍郎、袁京卿二人,又上疏參劾各大臣,聞連王爺亦被劾在內」。端王聞言,不禁氣沖牛斗,大聲道:「都是這班漢奸,蒙蔽太后,所以太后痛責我們,我總要殺死了他,才見老子手段。」次晨,已由軍機處發出奏稿,端王不待瞧畢,便請徐桐、剛毅、趙舒翹、啟秀等密議,定下計策。徐桐等方去,忽報李秉衡進謁,即由端王迎入,談論間頗為款洽。端王又密囑周旋,李秉衡應命而退。原來李秉衡應詔勤王,一入北京,把從前袒匪的故態,又流露出來。太后召見時,稟稱:「願自赴敵,決一死戰。」太后喜甚,大加信任,因此端王托他臂助,秉衡即密奏:「許、袁二人,擅改諭旨,從前太后頒發各諭,於待遇洋人事件,殺字統改為保護字樣,專擅不臣,應加誅戮。」太后又勃然怒發,斥為趙高復生,應加極刑。這語一傳,端王不待奉旨,便令刑部尚書趙舒翹,拿許、袁二人下獄,絕不審訊,即於次日押赴市曹,令刑部侍郎徐承煜監斬,兩公都以直諫得禍。袁公文學治術,尤稱卓絕,所上奏本,統系袁主稿。後人有詩三章吊之云:
八國聯兵竟叩闕,知君卻敵補青天。
千秋人痛晁家令,曾為君王策萬全。
民言吳守治無雙,士道文翁教此邦。
黔首青衿各私祭,年年萬淚咽中江。
西江魔派不堪吟,北宋新奇是雅音。
雙井半山君一手,傷哉斜日廣陵琴。
欲知二公臨刑情狀,請看官續閱下回。
拳匪亂起,京津塗炭,八國聯兵,合從而來,猶逞其一時意氣,憤然主戰,真令人不可思議。中東之役,以一敵一,尚且全軍覆沒,乃反欲以一服八耶?就使拳匪果有異術,亦未便輕於嘗試,外人並未嘗與我啟釁,而我乃毀教堂,戕教士,甚至圍攻使館,甚且殺害公使,野蠻已甚,無一合理。證諸有史以來,從未聞有此背謬者。聶、馬二軍門,良將也,以仇匪而致敗,聶且甘心殉難。許侍郎、袁京卿二人,名臣也,以忠諫而致禍,同罹慘刑。丹心未泯,碧血長埋。誰為為之,以至於此?或謂東南督撫,不奉朝命,徒令一隅開戰,致陷孤危。是不然。中國孱弱久矣,寧有以一服八之理?且幸得此督撫之反抗,始得障護東南,保全大局,再造之恩,殊不在曾左下。故吾謂清之亡,實皆自滿人使之,於漢人無尤焉。
第九十回傳諫草抗節留名避聯軍蒙塵出走
卻說許、袁二公,被刑部飭赴市曹,刑部侍郎徐承煜,系徐桐子,比乃父還要昏憒,至是奉端王命,作監斬官,既到法場,叱褫二公衣。許侍郎道:「未曾奉旨革職,何為褫衣?」承煜不能答。袁京卿道:「我等何罪遭刑?」承煜道:「你乃著名的漢奸,還要狡辯什麼?」袁京卿道:「死也有死的罪名。我死不足惜,只是沒有罪證。汝等狂愚,亂謀禍國,罪該萬死!我死之後,看汝等活到幾時?」又轉語許景澄道:「不久即相見地下,將來重見天日,消滅僭妄,我輩自能昭雪,萬古留名。」說著,兩邊已是拳匪環繞,拔刀擬頸。袁京卿亦厲聲道:「士可殺不可辱,我輩大臣,自有朝廷國法,何煩汝等動手?」言至此,號炮已發,二公從容就刑。忠臣殉國,諫草流傳,參劾通匪各大臣,已是第三次奏章。第一疏已略見上文,第二疏是請保護使館,萬勿再攻;第三疏尤為切直,小子不忍割愛,錄出如下:
奏為密陳大臣信崇邪術,誤國殃民,請旨嚴懲禍首,以遏亂源而救危局,仰祈聖鑒事:竊自拳匪肇亂,甫經月余,神京震動,四海響應,兵連禍結,牽掣全球,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釀成千古未有之奇災。昔咸豐年間之髮匪捻匪,負嵎十餘年,蹂躪十數省,上溯嘉慶年間之川陝教匪,淪陷三四省,竊據三四載,當時興師振旅,竭中原全力,僅乃克之。至今視之,則前數者為手足之疾,未若拳匪為腹心之疾也。蓋髮匪捻匪教匪之亂,上自朝廷,下自閭閻,莫不知其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為大員,謬視為義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無識至此,不特為各國所仇,且為各國所笑。查拳匪揭竿之始,非槍炮之堅利,戰陣之訓練,徒以「扶清滅洋」四字,號召群不逞之徒,烏合肇事,若得一牧令將弁之能者,蕩平之而有餘。前山東撫臣毓賢,養癰於先,直隸總督裕祿,禮迎於後,給以戰具,傅虎以翼。夫「扶清滅洋」四字,試問何從解說?謂我國家二百餘年深恩厚澤,浹於人心,食毛踐土者,思效力馳驅,以答覆載之德,斯可矣。若謂際茲國家多事,時局艱難,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為安,扶者傾之對,能扶之即能傾之,其心不可問,其言尤可誅。臣等雖不肖,亦知洋人窟穴內地,誠非中國之利,然必修明內政,慎重邦交,觀釁而動,擇各國中之易與者,一震威稜,用雪積憤。設當外寇入犯時,有能奮發忠義,為滅此朝食之謀,臣等無論其力量何如,要不敢不服其氣概。今朝廷方與各國講信修睦,忽創滅洋之說,是謂橫挑邊釁,以天下為兒戲。且所滅之洋,指在中國之洋人而言,抑括五洲之洋人而言?僅滅在中國之洋人,不能禁其續至。若盡滅五洲各國之洋人,則洋人之多於華人,奚啻十倍?其能盡滅與否,不待智者知之。不料毓賢、裕祿,為封疆大吏,識不及此。裕祿且招攬拳匪頭目,待如上賓,鄉里無賴棍徒,聚千百人,持義和團三字名帖,即可身入衙署,與該督分庭抗禮,不亦輕朝廷羞當世士耶?靜海縣之拳匪張德成、曹福田、韓以禮、文霸之、王德成等,皆平日武斷鄉曲,蔑視官長,聚眾滋事之棍徒,為地方巨害,其名久著,土人莫不知之,即京師之人,亦莫不知之。該督公然入諸奏報,加以考語,為錄用地步,欺君罔上,莫此為甚。又裕祿奏稱:「五月二十夜戌刻,洋人索取大沽炮台屯兵,提督羅榮光,堅卻不允,相持至丑刻,洋人竟先開炮攻取,該提督竭力抵禦,擊壞洋人停泊輪船二艘。二十二日,紫竹林洋兵分路出戰,我軍隨處截堵,義和團分起助戰,合力痛擊,焚毀租界洋房不少。」臣詢由津來京避難之人,僉謂擊沉洋船,焚毀洋房,實屬並無其事。而我軍及拳匪,被洋兵擊斃者,不下數萬人,異口同聲,決非謠傳之訛。甚有謂:「二十日洋人攻擊大沽炮台,系裕祿令拳匪攻紫竹林先行挑釁」等語。此說或者眾怨攸歸,未可盡信,而誑報軍情,竟與提督董福祥,詐稱使館洋人,焚殺凈盡,如出一轍。董福祥本系甘肅土匪,窮迫投誠,隨營戰力,積有微勞,蒙朝廷不次之擢,得有今職,應如何束身自愛,仰答高厚鴻慈?乃比匪為奸,形同寇賊,跡其狂悖之狀,不但辜負天恩,益恐狼子野心,或生他患。裕祿屢任兼圻,非董福祥武員可比,而竟昏憒乃爾,令人不可思議。要皆希合在廷諸臣謬見,誤為我皇太后皇上聖意所在,遂各倒行逆施,肆無忌憚,是皆在廷諸臣欺飾錮蔽,有以召之也。大學士徐桐,索性糊塗,罔識利害;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剛毅,比奸阿匪,頑固性成;軍機大臣禮部尚書啟秀,膠執己見,愚而自用;軍機大臣刑部尚書趙舒翹,居心狡獪,工於逢迎。當拳匪甫入京師之時,仰蒙召見王公以下,內外臣工,垂詢剿撫之策。臣等有以團民非義民,不可恃以禦敵,無故不可輕與各國開釁之說進者。徐桐、剛毅等,竟敢於皇太后皇上之前,面斥為逆說。夫使十萬橫磨劍,果足制敵,臣等凡有血氣,何嘗不欲聚彼族而殲旃。否則自誤以誤國,其逆恐不在臣等也。五月間,剛毅、趙舒翹奉旨前往涿州,解散拳匪,該匪勒令跪香,語多誣妄。趙舒翹明知其妄,語其隨員人等,則太息痛恨,終以剛毅信有邪術,不敢立異,僅出告示數百紙,含糊了事,以業經解散覆命。既解散矣,何以群匪如毛,不勝獮薙?似此任意妄奏,朝廷盍一詰責之乎?近日天津被陷,洋兵節節進逼,曾無拳匪能以邪術阻令前進,誠恐旬日之間,勢將直撲京師。萬一九廟震驚,兆民塗炭,爾等作何景象?臣等設想及之,悲來填膺,而徐桐、剛毅等,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長城之恃,盈廷惘惘,如醉如痴。親而天潢貴胄,尊而師保樞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剛毅等,實為釀禍之樞紐,若非皇太后皇上,立將首先袒護拳匪之大臣,明正其罪,上伸國法,恐廷臣僉為拳匪所惑,疆臣之希合者,接踵而起,又不止毓賢、裕祿數人。國朝數百年宗社,將任謬妄諸臣,輕信拳匪,為孤注之一擲,何以仰答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臣等愚謂時止今日,間不容髮,非痛剿拳匪,無詞以止洋兵。非誅袒護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時,何嘗敢抗旨辱官,毀壞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殺戮平民?自徐桐、剛毅等稱為義民,拳匪之勢益張,愚民之惑滋甚,無賴之聚愈眾。使去歲毓賢能力剿該匪,斷不至為蔓延直隸,使今春裕祿能認真防堵,該匪亦不至闌入京師。使徐桐、剛毅等,不加以義民之稱,該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殺戮之慘。推原禍首,罪有攸歸,應請旨將徐桐、剛毅、趙舒翹、啟秀、裕祿、董福祥、毓賢,先治以重典,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庶各國恍然於從前縱匪肇釁,皆謬妄諸臣所為,並非朝廷本意。棄仇尋好,宗社無恙,然後誅臣等以謝徐桐、剛毅諸臣。臣等雖死,當含笑入地。無任流涕具陳,不勝痛憤惶迫之至,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
小子統觀清朝奏議,諂媚居多,切直很少,就使君相有失,也是亂拍馬屁,不是說欽佩莫名,就是說莫名惶悚,哪個犯顏敢諫呢?許、袁二公,彈劾當道,不避權貴,老虎頭上抓癢,雖被老虎吞噬,究竟直聲義膽,流傳千古,好算替清史增光了。端王殺了許袁,又想漢尚書徐用儀、滿尚書立山,及學士聯元,也是與我反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把他除滅。只有榮祿得寵太后,不好妄動,暫且寄下頭顱,再作計較。不論滿漢,一概斬首,很是妙法。當下密囑拳匪矯詔逮捕,將徐用儀、聯元、立山三人,次第拿到,送刑部獄。徐用儀居官四十多年,謹慎小心,遇事模稜,本沒有甚麼肝膽,此次因拳匪事起,恰也忍耐不住,誰知竟觸怒權奸,陷入死地。聯元本崇綺門下士,起初亦鄙塞不通,嗣因女夫壽富,與言歐美治術,始漸開明,至是因反抗端王,疏劾拳匪,亦同罹禍。立山內務府旗籍,任內府事二十年,積資頗饒,素性豪侈,最愛的是菊部名伶,北里歌伎,都下有名伎綠柔,與立山相暱,載瀾亦暱綠柔,紅粉場中,惹起醋風。且載瀾雖封輔國公,入不敷出,所費纏頭,不敵立山,妓女見錢是血,遇著有錢的闊老,格外巴結,載瀾相形見絀,挾嫌成恨。與許袁二公相較,亦有優劣。立山死後,門客星散,獨伶人十三旦,往收屍首,經理喪事。立尚書生平得了這個知己,也不枉做官一場。奚落立山,亦諷刺門客。
端王殺了五大臣,余怒尚未平息,暗地裡還排布密網,羅織成文。到了七月初旬,聞報北倉敗績,裕祿退走楊村,隨又報楊村失陷,裕祿自殺,端王雖然著急,心中還仗一著末尾的棋子。看官!你道是哪一著殘棋?原來李秉衡奏請赴敵,朝旨遂命他幫辦武衛軍務,所有張春發,陳澤霖各軍,統歸節制。李秉衡出京督師,端王日盼捷音,誰料李秉衡到河西務,用盡心力,招集軍隊,張春發、陳澤霖等陽聽調遣,陰懷攜貳。洋人日逼日近,官兵轉日懈日弛,恁你愛戴端王,有志滅洋的李秉衡,也是沒法,只好服了毒藥,報太后、端王的恩遇。秉衡一死,不但張、陳各軍,紛紛潰退,就是各路武衛軍隊,也四散奔逃。還有這班義和團,統已改易前裝,大肆搶掠。可憐潰兵敗匪,擠做一糟,百姓不堪騷擾,反眼巴巴的專望洋兵。洋兵到一處,順民旗幟,高懸一處。百姓雖乏愛國心,然非權奸激變,亦決不至此。
七月十七日聯軍入張家灣,十八日進陷通州,二十日直薄京城。榮祿連日入宮稟報太后,太后自悔不及,只有對著榮祿,嗚嗚哭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榮祿道:「事已至此,請太后不必悲傷,速圖善後事宜!」太后止淚道:「前已電召李鴻章入京議和,奈彼逗留上海,不肯進來,反來一奏,說我議和不誠,硬要我先將妖人正法,並罷斥信任拳民的大臣。他是數朝元老,還作這般形態,奈何,奈何?」說著,即檢出李鴻章原奏,遞交榮祿。榮祿接著瞧道:
自古制夷之法,莫如洞悉虜情,衡量彼己,自道光中葉以來,外患漸深,至於今日,危迫極矣。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入都,毀圓明園,文宗出走,崩於熱河,後世子孫,固當永記於心,不忘報復;凡我臣民,亦宜同懷敵愾者也。自此以後,法並安南,日攘朝鮮,屬地漸失,各海口亦為列強所據。德佔膠州,俄佔旅順、大連,英佔威海、九龍,法佔廣灣,奇辱極恥,豈堪忍受?臣受朝廷厚恩,若能於垂暮之年,得睹我國得勝列強,一雪前恥,其為快樂,夫何待言!不幸曠觀時勢,唯見憂患之日深,積弱之軍,實不堪戰,若不量力,而輕於一試,恐數千年文物之邦,從此已矣。以卵敵石,豈能倖免?即以近事言之,聚數萬之兵,以攻天津租界,洋兵之為守者,不過二三千人,然十日以來,外兵之傷亡者,僅數百人,而我兵已死二萬餘人矣。又以京中之事言之,使館非設防之地,公使非主兵之人,而董軍圍攻,已及一月,死傷數千,曾不能克。現八國聯軍,節節進攻,即得京師,易如反掌。皇太后皇上即欲避難熱河,而今日尚無勝保其人,足以阻洋兵之追襲者。若至此而欲議和,恐今日之事,且非甲午之比。蓋其時日本之伊藤,猶願接待中國之使,如今日任田拳匪,圍攻使館,犯列強之眾怒,朝廷將於王公大臣中,簡派何人,以與列強開議耶?以宗廟社稷為孤注之一擲,臣思及此,深為寒心!若聖明在上,如拳匪之妖術,早已剿滅無遺,豈任其披猖為禍,一至於此?歷覽前史,漢之亡,非以張角黃巾乎?宋之削,非以信任妖匪,倚以禦敵乎?臣年已八十,死期將至,受四朝之厚恩,若知其危而不言,死後何以見列祖列宗於地下?故敢貢其戇直,請皇太后皇上立將妖人正法,罷黜信任邪匪之大臣,安送外國公使至聯軍之營,臣奉諭速即北上,雖病體支離,仍力疾冒暑遄行。但臣讀寄諭,似皇太后皇上仍無誠心議和之意,朝政仍在跋扈奸臣之手,猶信拳匪為忠義之民,不勝憂慮!臣現無一兵一餉,若冒昧北上,唯死於亂兵妖民,而於國毫無所益。故臣仍駐上海,擬先籌一衛隊,措足餉項,並探察列強情形,隨機應付,一俟辦有頭緒,即當兼程北上,謹昧死上聞!
榮祿瞧畢,呈還原奏,便道:「李鴻章的奏摺,恰也不錯。現在欲阻止洋人,只好將袒護拳匪的罪魁,先行正法,表明朝廷本心,方可轉圜大局。」太后默然,忽見瀾公踉蹌奔入,大聲叫道:「老佛爺!洋鬼子來了。」言未已,剛毅也隨了進來,報稱有洋兵一隊,駐紮天壇附近。太后道:「恐怕是我們的回勇,從甘肅來的。」剛毅道:「不是回勇,是外國鬼子,請老佛爺即刻出走。不然,他們就要來殺了。」太后遲了半晌,才道:「與其出走,不如殉國。」榮祿道:「太后明見很是。」太后道:「你快去收集軍隊,準備守城,待我定一會神,再作計較。」榮祿應命退出。載瀾、剛毅亦退。
是日召見軍機,接連五次,直到夜半,復行召見。光緒帝亦侍坐太后旁,等了好一會,只剛毅、趙舒翹、王文韶三人進來。太后道:「他們到哪裡去了,想都跑回家去了。丟下我母子二人不管,真是可恨!」剛毅道:「洋兵已經攻城,皇太后皇上不如暫時出幸,免受洋鬼子惡氣!」太后道:「榮祿叫我留京,我意尚在未定。」剛毅道:「洋鬼子厲害得很,聞他帶有綠氣炮,不用彈子,只叫炮火一燃,這種綠氣噴出,人一觸著,便要僵斃,所以我兵屢敗,兩宮總宜保重要緊,何苦輕遭毒手。」何不叫拳匪前去抵敵?太后道:「照此說來,只好暫避。但你們三人總要跟隨我走。」三人齊聲遵旨。太后復向王文韶道:「你年紀太大了,我不忍叫你受此辛苦,你隨後趕來罷!」王文韶道:「臣當儘力趕上。」光緒帝聞言,亦開口道:「是的,你總快快儘力趕上罷!」太后又語剛毅、趙舒翹道:「你們兩人會騎馬,應該隨我走,沿路照顧,一刻也不能離開!」二人又唯唯連聲。太后令他退出,整備行裝,候旨啟行。三人才退,宮監來報洋鬼子已攻進外城了,太后忙回入寢宮,卸了旗裝,喚李蓮英梳一漢髻,太后平時最愛惜青絲,烏雲壓鬢,垂老不白一莖。相傳同治年間,李蓮英曾得何首烏,獻入太后蒸服,因有此效,每當梳洗,必令蓮英篦刷,蓮英做了梳頭老手,每日不損太后一發。又善替太后裝飾,向例宮中梳髻,平分兩把,叫作叉子頭,垂后的叫作燕尾,蓮英為太后梳成新式,較往時髻樣尤高。油光脂澤,不亞玄妻。淡淡點綴,已見慈禧后性質。這時改作漢髻,太后尚顧影自憐道:「詎料今天到這樣地步。」當下叫宮監取一件藍夏布衫,穿在身上,又命光緒帝、大阿哥,及皇后瑾妃,統改了裝,扮作村民模樣,隨召三輛平常騾車,帶進宮中,車夫也沒有官帽。眾妃嬪等,統於寅初齊集,太后諭眾妃嬪道:「你們不必隨去,管住宮內要緊!」又命崔太監至冷宮,帶出珍妃。珍妃到太后前,磕頭請安。太后道:「我本擬帶你同行,奈拳眾如蟻,土匪蜂起,你年尚韶稚,倘或被擄遭污,有損宮闈名譽,你不如自裁為是。」珍妃到此,自知必死,便道:「皇帝應該留京。」太后不待說完,大聲道:「你眼前已是要死,還說什麼?」便喝崔某快把她牽出,叫她自尋死路。光緒帝見這情形,心中如刀割一般,忙跪下哀求。太后道:「起來,這不是講情時候,讓她就死罷,好懲戒那不孝的孩子們,並叫那鴟梟看看,羽毛尚未豐滿,就啄他娘的眼睛。」光緒帝向外一顧,見崔太監已牽出珍妃。珍妃還是向帝還顧,淚眼瑩瑩,慘不忍睹。我且不忍讀此文,況在當局?不到一刻,崔監回報,已將珍妃推入井中。一個凶到底,一個硬到底。光緒帝嚇得渾身亂抖。太后道:「上你的車子,把帘子放下,免得有人認識。」光緒帝上了車,太后令溥倫跨轅,自己亦坐入車內,放下帘子,叫大阿哥跨轅,令皇后瑾妃亦同坐一車。又命李蓮英道:「我知道你不大會騎馬,總要儘力趕上,跟我走。」始終不忘老李。蓮英應命。太后復飭車夫,先往頤和園,倘有洋鬼子攔阻,你就說是鄉下苦人,逃回家去。車夫唯唯,天尚未明,三輛騾車,已自神武門出走,只端王載漪,及剛毅、趙舒翹,乘馬隨行。途中幸沒有洋兵攔阻,一直到頤和園,太后等入園坐了片刻,略用茶膳。外面又有太監來報,洋鬼子追來了。太后忙率著皇帝等,上車急奔。
行了六七十里,日已西斜,還沒有吃飯的地方。又行數里,到了貫市。貫市是個荒涼市鎮,只有一個回回教堂,有幾個回子居住。太后見天色將晚,便令車夫向教堂借宿,回子還算有情,慨然應允。進了教堂,便飭車夫覓購食物,怎奈貫市地方,尋不出什麼佳點,只有綠豆粥一物,由車夫買了一大盂,呈上兩宮。太后、皇帝等人,見了這物,既是齷齪,又是冰冷,本想不去吃它,怎奈飢腸轆轆,沒奈何吃了一碗,勉強充饑。這等美味,應該叫他一嘗。教堂中本沒有被褥等件,太后又不說真名真姓,哪個來侍奉老佛爺,到了夜間,隨地卧著,只太后睡一土炕,忍凍獨眠,朦朦朧朧的睡了一回。比寧壽宮況味何如?光緒帝寤不成寐,輾轉反側,未免自言自語道:「這等況味,統是義民所賜。」太後偏偏聽見,便嗔道:「你豈不知屬垣有耳么?休要多嘴!」翌晨早起,出了教堂,又坐著騾車趕路。接連三日,尚無官廳,統是隨便歇宿,無被無褥,無替換衣服,也無飯吃,只有小米粥充饑。直到懷來縣,縣令吳永,起初未得報告,毫無預備。忽聞太後到署,手忙腳亂,連朝服都不及穿著,即由便衣跪接,迎入署中。太后住縣太太房,皇上住籤押房,皇后住少奶奶房。太后至房中,手拍梳頭桌道:「我腹飢得很,快弄點食物來吃!無論何物,都可充饑。」吳大令哪敢怠慢,囑廚子備了上等菜蔬,雖不及宮中的美備,比途次的粗茶稀粥,何止十倍?這時李蓮英早到,太后急命他改梳滿髻,梳畢進膳。正大嚼間,慶親王奕劻及軍機大臣王文韶趕到。太后極喜,並分燕窩湯賞給,且道:「你們三日內所受困苦,大約與我等相同,我等已狼狽不堪了。」慶王、王文韶,謝過了恩,太后命慶王回京,與聯軍議和。慶王支吾了一會,太后道:「看來只好你去。從前英法聯軍入都,虧得恭王奕
宮車曉出鳳城隈,豆粥蕪蔞往事哀。
玉鏡牙梳渾忘卻,慈幃今夜駐懷來。
欲知兩宮西狩詳情,及京中議和略狀,統在下回表明,請看官再行續閱。
本回兩錄諫草,一為許、袁二公文,一為李伯相文。當時宮廷昏憒情狀,兩諫草中已備載無遺,閱者讀之,不能不為慈禧咎。迨聯軍入京,倉猝西走,猶必置珍妃於死地,然後啟程,婦人情性,輒蹈偏端,愛之則非常寵幸,雖為所播弄,至身敗名裂而不恤;惡之則非常痛恨,當艱難困苦之遭,且出一潑辣手段,殄絕私仇,以泄昔時之忿。故牝雞司晨,唯家之累,古人有深戒焉。西走之時,三日薄粥,一飽難求,曾不足以示罰,冥冥中殆隱有主宰,不欲因此斃后,必俟瓦解土崩,而後促登冥籙歟?天道無憑若有憑,葉赫亡清之讖,其信也夫!
第九十一回悔罪乞和兩宮返蹕撤戍違約二國鏖兵
卻說兩宮西狩,京城已自失守,日本兵先從東直門攻入,佔領北城,各國兵亦隨進京城,城內居民,紛紛逃竄。土匪趁勢劫掠,典當數百家,一時俱盡,這北城先經日兵佔據,嚴守規律,禁止騷擾,居民叨他庇護,大日本順民旗,遍懸門外。可為一嘆。各國兵不免搜掠,卻沒有淫殺等情,比較亂兵拳匪,不啻天淵。紫禁城也虧日兵保護,宮中妃嬪,仍得安然無恙。滿漢各員,也有數十人殉難。聯元女夫壽富,慷慨賦詩,與胞弟仰藥自盡。大學士徐桐,也總算自縊。承恩公崇綺,偕榮祿同奔保定,住蓮花書院。崇綺亦賦絕命詩數首,投繯畢命。榮祿先取崇綺遺折,著人馳奏,自己亦趕赴行在。太后聞崇綺自盡,甚為傷悼,降旨優恤。等到榮祿趕到,兩宮已走太原,召見時,先問崇綺死時情狀,既殺其女,焉用其父?慈禧之意,無非一順我生逆我死之私見耳。然後議及善後計策。榮祿答道:「只有一條路可走。」太后問是哪一條路?榮祿道:「殺端王及袒拳匪的王公大臣,以謝天下,才好商及善後事宜。」太后不答。總是左袒。光緒帝亦獨傳榮祿入見,囑他快殺端王,不可遲緩。榮祿答道:「太后沒有旨意,奴才何敢擅行?皇上獨斷下諭的時候,現在業已過了。」滿口怨憤,難為光緒帝。
太后僑居太原,山西巡撫毓賢,殷勤供奉,太后也不加詰責,還道他是忠心辦事,只是要瞞中外耳目,不得不推皇帝出頭,頒發幾句罪己話頭,並令直督李鴻章為全權大臣,會同慶王奕劻,與各國議和。李伯相雖是個和事老,但到這個地步,要與各國協議和局,正是千難萬難,所以卸了廣東督篆,行至上海,只管逗留,等到聯軍入京,行在的詔旨,屢次催逼,不得已啟程北上,由海道至天津,由天津至北京。但見京津一帶,行人稀少,滿目荒涼,未免嘆息。大有箕子過殷之感。既到京中,慶王奕劻先已在京,兩人商議一番,遂去拜會這位瓦德西統帥。
瓦德西自入京后,占居儀鑾殿。當時聯軍駐京,多守規則,唯德軍較為狠鷙,苛待居民,留守王大臣,哪個敢去爭論?甚且肆筵設席,供應外國兵官,把自己的姨太太,請出侍宴,巴結的了不得,廉恥喪盡。德軍益任意橫行。就中有個名妓賽金花,借色迷人,居民倒受了好些厚惠。賽金花原姓傅名彩雲,籍隸皖省,年十三,僑居滬上,艷幟高張,里門如市。洪學士鈞,一見傾心,慨出重金,購為簉室,攜至都下,寵擅專房。旋學士升任侍郎,持節使英,一雙比翼,飛渡鯨波。英女皇維多利亞年垂八十,雄長歐洲,見了彩雲,亦驚為奇艷,曾令她並坐照像。青樓尤物,居然象服雍容。學士卸任后,載回京邸。相如固然消渴,文君別具琴心,兩三俊仆,替學士夜半效勞,學士作了元緒公,於心不甘,於情難捨,憂瘵而死。彩雲不惜降尊,竟與洪仆結成膩友,既而私蓄略盡,所歡亦,仍返滬作賣笑生涯,改名賽金花。蘇人公檄驅逐,轉入津門,徐娘半老,丰韻依然。會值瓦德西統軍過津,心喜獵艷,得了賽金花,很加寵愛。大清的儀鑾殿,作了德帥的藏嬌屋。帳中密語,枕畔私盟,瓦將軍無不俯從。賽金花乘間進言,願為京民請命,因此瓦帥嚴申軍法,部勒各軍,京民賴以少靖。王大臣的姨太太,反不及一淫妓,可愧可丑!後來聯軍撤回,賽金花仍入歌樓,虐婢致死,被刑官押解回籍。既知保民,何故虐婢?婦女究竟難恃?瓦將軍返國,德皇聞他穢行,亦加嚴譴,這也不在話下。尤物畢竟害人。
且說慶王、李相拜會德帥瓦德西,瓦德西頗為歡迎。李相又曾與瓦德西會過,彼此握手,歡顏道故。及談到和議,瓦德西亦曾首肯,不過說要與各國會議。慶王、李相又去拜會各國公使,各公使接見后,主張不一,嗣後與瓦帥協議,先提出兩大款:第一條是嚴辦罪魁,第二條是速請兩宮回京。兩條照允,方可續議和款。慶王、李相只得電奏行在,太后猶豫未決。各國聯軍,因未見複音,整隊出發,攻陷保定,旁擾張家口。慶、李急得沒法,一面飛電報聞,一面再晤瓦帥,極力勸阻。瓦帥擁艷尋歡,恰還無意西進,只要求速允前議。偏偏慈禧太后,聞聯軍從北京殺來,越奔越遠,竟由太原轉趨西安。臨行時接著慶、李電奏,勉強敷衍,毓賢開缺,又命大臣擬諭一道,電復北京,其詞云:
此次開釁,變出非常,推其致禍之由,實非朝廷本意,皆因諸王大臣縱庇拳匪,開釁友邦,以致貽憂宗社,乘輿播遷。朕固不能不引咎自責,而諸王大臣等無端肇禍,亦亟應分別重譴,加以懲處。庄親王載勛、怡親王溥靜、貝勒載濂、載瀅,均著革去官職!端郡王載漪,著從寬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嚴加議處,並著停俸!輔國公載瀾、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均著交該衙門嚴加議處!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剛毅、刑部尚書趙舒翹,著交都察院交部議處,以示懲儆!朕受祖宗付託之重,總期保全大局,不能顧及其他。諸王大臣等謀國不臧,咎由自取,當亦天下所共諒也!欽此。
這道上諭,明明是袒護罪魁,並沒一個嚴刑重罰。各國公使,不是小孩子,哪裡肯聽他搪塞,就此干休呢?慶、李二大臣,宣布電諭,各使臣當即拒絕。慶、李不得已,再行電奏。是時兩宮已到西安,剛毅在途中病死,得全首領,要算萬幸。又接慶、李奏牘,方將端王革職圈禁,毓賢充戍邊疆,董福祥革職留任。這諭頒到北京,各使仍然不允,慶、李兩大臣,因屢次遷延,一年已過,只好遵著便宜行事的諭旨,決意將各國提出兩事,徑行照允,然後商訂和議。議了數次,聽過了多少冷話,看過多少臉面,方才有些頭緒,共計十二款,錄下:
一戕害德使,須謝罪立碑。
二嚴懲首禍,並停肇禍各處考試五年。
三戕害日本書記官,亦應派使謝罪。
四污掘外人墳墓處,建碑昭雪。
五公禁輸入軍火材料凡二年。
六償外人公私損失,計四百五十兆兩,分三十九年償清,息四厘。
七各國使館劃界駐兵,界內不許華人雜居。
八大沽炮台及京津間軍備,盡行撤去。
九由各國駐兵,留守通道。
十頒帖永禁軍民仇外之諭。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條約。
十二改變總理衙門事權。
以上十二大綱,經雙方議定,由慶、李電奏,預請照行。太後到此,無可如何,即命兩人全權簽定草約,隨又降懲辦罪魁的上諭道:
京師自五月以來,拳匪倡亂,開釁友邦,現經奕劻、李鴻章與各國使臣在京議和,大綱草約,業已畫押。追思肇禍之始,實由諸王大臣等,昏謬無知,囂張跋扈,深信邪術,挾制朝廷,於剿辦拳匪之諭,抗不遵行,反縱信拳匪,妄行攻戰,以致邪焰大張,聚數萬匪徒於肘腋之下,勢不可遏。復主令鹵莽將卒,圍攻使館,竟至數月之間,釀成奇禍。社稷阽危,陵廟震驚,地方蹂躪,生民塗炭。朕與皇太后危險情形,不堪言狀,至今痛心疾首,悲憤交深。是諸王大臣等信邪縱匪,上危宗社,下禍黎元,自問當得何罪?前經兩降諭旨,尚覺法輕情重,不足蔽辜,應再分別等差,加以懲處。已革庄親王載勛,縱容拳匪,圍攻使館,擅出違約告示,又輕信匪言,枉殺多命,實屬愚暴冥頑,著賜令自盡!派署左都御史葛寶華,前往監視。已革端郡王載漪,倡率諸王貝勒,輕信拳匪,妄言主戰,致肇釁端,罪實難辭,降調輔國公!載瀾隨同載勛,妄出違約告示,咎亦應得,著革去爵職!唯念俱屬懿親,特予加恩,均著發往新疆,永遠監禁,先行派員看管。已革巡撫毓賢,前在山東巡撫任內,妄信拳匪邪術,至京為之揄揚,以致諸王大臣,受其煽惑,又在山西巡撫任,復戕害教士教民多名,尤屬昏謬兇殘,罪魁禍首。前已遣發新疆,計行抵甘肅,著傳旨即行正法!並派按察使阿福坤監視行刑。前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剛毅,袒庇拳匪,釀成巨禍,並曾出違約告示,本應置之重典,唯現已病故,著追奪原官,即行革職!革職留任甘肅提督董福祥,統兵入衛,紀律不嚴,又不諳交涉,率意鹵莽,雖圍攻使館,系由該革王等指究,難辭咎使,本應重懲,姑念在甘肅素著勞績,回漢悅服,格外從寬降調。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於載勛擅出違約告示,曾經阻止,情尚可原,唯未能力爭,究難辭咎,著加恩革職,定為斬監候罪名。英年、趙舒翹兩人,均著先行在陝西省監禁!大學士徐桐、降調前四川總督李秉衡,均已殉難身故,唯貽人口實,均著革職,並將恤典撤消!經此次降旨后,凡我友邦,當其諒拳匪肇禍,實由禍首激迫而成,決非朝廷本意。朕懲辦禍首諸人,並無輕縱,即天下臣民,亦曉然於此案之關係重大也。欽此。
過了數日,已是新年,行在雖停止慶賀,隨駕的王大臣們,總不免有一番忙碌。忽又接到北京電奏,說是各國使臣,還嫌懲辦罪魁,處罰不嚴,應酌請加重等語。於是英年、趙舒翹也不能保全了,當下賜令自盡。又有啟秀、徐承煜於京城被陷時,不及逃避,被日本兵拘住,囚禁順天府署中。慶、李兩全權密奏,啟、徐俱國家重臣,與其被外人拘戮,不如自請正法,還得保全主權。太后允奏,命慶、李照會日本兵官,將兩人索回,行刑菜市口。啟秀還神色自若,轉語日本兵官道:「中日本唇齒相依,同文同種,與他國異,自悔從前錯誤,鹵莽從事,此後望貴國助我中華,變通治法,漸圖自強,我死亦感德了。」日本兵官倒也好言勸慰。只徐承煜已面如死灰,口中還極稱冤枉。可記監斬許、袁二公否?啟秀向承煜道:「你還要說什麼?我兩人奉旨就刑,不是洋人的意思,死亦何怨?」言畢,即由劊子手動刑,霎時身首異處,算是袒護拳匪的結果。毓賢在甘肅正法,臨刑時尚自作輓詞一聯道:
臣死君,妻妾死臣,誰曰不宜?最堪憐老母九旬,孤女七齡,耄稚難全,未免致傷慈孝治。
我殺人,朝廷殺我,夫復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載,歷官三省,涓埃莫報,空嗟有負聖明恩。
後人說毓賢居官時,操守廉潔,聲名頗盛,死後貧無一錢,也沒有一件新衣,足以備殮,可惜為攘夷一說所誤,至於庇護拳匪,倒行逆施,終至首領難保,身死邊疆,這真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了。有一善可錄處,著書人總代為表揚,即此可見公道。
兩宮西幸,已將一年,袒護拳匪的罪魁,死的死,殺的殺,或遣戍,或奪職,已是不留一個。只日夜隨侍太后的李蓮英,依然無恙。駕出走時,卻也有些害怕。後來和議告成,還恐洋人指名坐罪,因此中外各官,力請兩宮迴鑾,蓮英尚從中暗阻。嗣聞洋人索辦罪魁,單上不及己名,慶王又密函相告,力保無事,李總管幸逃法網,權勢猶存,阻止迴鑾的計劃,才行作罷。唯京中財產多半遺失,也就慫恿太后,催解貢銀。太后本是個嗜利婦人,料得聯軍入京,私積已盡,正思藉此規復,既為太后,還要私產何用?遂聽了李總管言,竭力搜括。李總管樂得分潤,中飽了若干萬兩,方與兩宮一同還京。迴鑾以前,先把大阿哥廢黜,復將徐用儀、立山、許景澄、聯元、袁昶五人,追復原官。又命醇親王載灃赴德,侍郎那桐赴日本,遵約謝罪。改總理衙門為外務部,班出六部上。此外如保護洋人,改易新政,旁求賢才的上諭,亦接連下了幾道。各國見清廷悔禍,命將聯軍撤回,只酌留洋兵一二千人,保護使館。太后聞京中已經安靖,復得最好消息,宮中儲藏的寶物,亦未被掠去,遂決意回京。
溽暑已過,正值秋涼,太后挈著光緒帝等,由西安啟蹕,騶從極多,沿途供張,備極完美。比北京出走時情形,大不相同。行未數程,聞報全權大臣李傅相鴻章病歿,太後下旨優恤,除各省曾經立功的地方,許立專祠外,並在京師准立一祠,賜謚文忠,備極榮典。命王文韶繼任李職,商訂和約未了事宜。兩宮在途中行了兩三月,無甚可紀,直到冬季,始至北京,接見各國公使及公使夫人,都是殷勤款待。太后此時,頗欲引用賈誼五餌三表的法子,駕馭洋人,其實大錯鑄成。外洋各國,非匈奴比,五餌三表之法,實用不著。只恨自己未習洋文,一切應酬,不便直接,未免心中怏怏。可巧來了兩個閨媛,本是旗員女兒,隨父出洋好幾年,能通數國語言文字,至此歸國入覲,做了宮中招待員,把一個痴心妄想的西太后,喜歡極了。看官聽著!待小子報明兩位閨媛的姓名。這兩閨媛,系同胞姊妹,一名德菱,一名龍菱,乃是曾任法欽使裕庚的女公子。裕庚系滿洲鑲白旗人,字朗西,由軍功洊封公爵,他曾出使日本,又使法國,使節所臨,眷屬亦都隨著。此時正卸任回國,入覲太后,太后聞他二女秀慧,遂當面傳旨,令飭二女至頤和園陛見。當由裕夫人帶領二女,遵旨入園。德菱、龍菱從未到過頤和園中,此次隨母入覲,自然格外注意。但見園中廣敞異常,所有布置,都是異樣精彩,目不勝睹。第八十三回中,已將園中景緻,大略敘明,故此處不複復敘。既到仁壽殿外,由太監導入殿側耳房,陳列著紫檀桌椅,統是雕鏤精工,壁上懸著各式自鳴鐘,短針正指到五點五十分,母女三個,少憩片時,旋有李總管到來,居然穿著二品公服,戴著紅頂孔雀翎。太監亦闊綽至此,不亞當年魏忠賢。裕夫人頗有些認識,即挈女起迎,那總管也笑容可掬,與裕夫人談了數句,無非是循例寒暄,及太后就要召見等語,語畢即去。二女問明裕夫人,方知這位翎頂輝煌的總管,就是赫赫有名的李蓮英。隨後又有幾位宮眷,導他母女三人出了耳房,經過三重院落,到了正殿,殿額上大書樂壽堂三字,應八十三回。殿內立著婦女數人,大約年輕的居多。就中有一位旗婦,裝束略異,且髻上戴著金鳳凰,與別人更覺不同。裕夫人瞧著,認得是光緒皇后,正欲入殿請安,忽見數宮女護著太后,從屏后出來,到了寶座間,將身坐定。後面踱出李總管,即傳旨陛見。當下裕夫人率同二女,趨蹌入殿,一例拜跪報名,由特旨叫他起立。太后略問一番,裕夫人一一答述,太后又仔細瞧那二女,不覺生愛,起握二女手道:「你兩人煞是可愛,難為這裕欽使,生就這粉妝玉琢的兩女兒。你兩人可願在此伴我么?」兩女本伶俐得很,即欲跪下謝恩。太后便道:「不必拘禮,你肯遵我的意旨,叫我做老祖宗,晨夕侍著,我就喜歡你了。」兩女連聲遵旨。太后復命皇后等,與她們相見,母女三人,先請過皇后的安,嗣與各宮眷一一行禮,這等宮眷們,無非是各邸的郡主,相見后,太后復囑皇后道:「你可引他母女們,入內玩耍,我且到朝房一轉,再來與他們敘談便是。」皇后唯唯聽命,太后即舉步出殿。殿外早已備著露輿,俟太後上輿后,前後左右,統是很體面的太監,簇擁而去。這位李總管蓮英,本與太后時刻不離,至此隨著同行,更不必說了。微詞。皇后以下,恭送太後上輿畢,即引裕家母女三人,轉身入內,閑談消遣,至太后回園后銷差。未幾太后回來,賜母女三人午餐,午後復賞她們聽戲。太后最愛的是梆子調,與德菱姊妹,談論腔調的好處。德菱姊妹,不敢不隨聲附和。其實一片征聲,已寓亡國之音,後人有詩嘆道:
潑寒妙樂奏昇平,南府新開散序成。
不是曲終悲伴侶,似嫌激征雜秦聲。
未知德菱姊妹,曾否在園侍奉,且看下回分解。
中外議和,訂約十二款,不必一一推究利弊,即此四百五十兆之賠款,已足亡中國而有餘。原約賠款計四百五十兆兩,分三十九年償清,息四厘,子母並計,不啻千兆。此千兆巨款,盡由中國人負擔,以二三權貴之頑固昏謬,釀成莫大巨禍,以致四萬萬人民,俱凋瘵捐瘠,千載以後,不能不嘆息痛恨於若輩也。載漪以下,黜戮有差,其實萬死不足蔽辜。閹豎李蓮英,且安然無恙。孔子言婦人為難養,況可使之屢次臨朝,庇護此肉不足食之狐鼠耶?迨迴鑾以後,不能悔過圖強,且反欲援五餌三表之計,駕馭洋人。當時賈長沙猶徒託空言,無當實用,況如近今之外洋各國,其智識遠出匈奴上乎?至如裕家二女之入園,本屬無關得失,但就微論著,可見慈禧后之心,無非為便嬖使令起見。國已危矣,卧薪嘗膽且不暇,尚愛他人之希旨承顏,自圖快活耶?德菱姊妹,尚有學問,非李蓮英妹比,故未聞有濁亂宮禁之弊,否則不入嬖倖傳者幾希。
第九十二回居大內聞耗哭遺臣處局外嚴旨守中立
卻說裕朗西夫人,及德菱姊妹,陪著太后,足足一日。俄見夕陽西下,天也將瞑,太後方命裕家母女回家,並囑她即日來宮。裕夫人不好違拗,自然連稱遵諭。臨別時,太后又賜她衣料食物等件,母女叩首謝恩,不必細說。母女回家后,即把入覲情形,及太后促召入宮的意旨,與裕庚說明。掌上雙珠,雖不欲使離左右,無如煌煌懿旨,不敢有違,只得略略收拾,指日入宮。光陰似箭,倏忽兩天,裕夫人仍率領二女,入宮覲見。太后見她遵旨前來,愉快得不可言喻;叫人家好兒女入宮當差,使之無暇事親,恐非以孝治天下之道。當下引她到仁壽宮右側房內,命她住著,所有應用各物,都叫宮監置備;唯衣服被褥等,已由裕家母女,隨身帶入。太后令裕夫人指導宮監,隨意安排,自己帶著德菱姊妹入宮,隨即囑咐德菱道:「看你聰明伶俐,恰是我一個大幫手。聞你通數國方言,倘有外婦入覲,你可與我做翻譯。平日無事,好與我掌管珠寶首飾。我這裡宮眷雖多,看來都不及你呢!」德菱復奏道:「老祖宗特恩,命臣女當這重差。只恐臣女年齡尚稚,更事無多,萬一有誤,反致辜負天恩,還請老祖宗俯鑒微忱,令臣女退就末班,學著辦事便是!」太后笑道:「你亦何用自謙,我看你不致荒謬,你且試辦數天,再作處置!」德菱只得謝恩受職。太后復顧龍菱道:「你年紀較輕,可跟著你姊,隨便辦事。」龍菱也謝過了恩。此時光緒帝適來請安,德菱欲趨前行禮,轉思太后在前,恐於未便。至光緒帝趨出,德菱隨著出來,循例謁駕,不料被太后覺著,已大聲呼德菱名。德菱連忙走入,雖未遭太后斥責,仰見太後面上,已含有怒容。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是惑也。從此德菱格外小心,一切舉止,都是三思而後行。
一住數日,忽報俄使夫人勃蘭康覲見,太后即令德菱迎賓,自己帶著李總管,至仁壽堂受覲。光緒帝也總算與座。德菱引著勃夫人,到了殿中,行覲見禮,太后亦起與握手。兩下寒暄數語,統由德菱傳譯。勃夫人又與光緒帝行禮,光緒帝亦答禮如儀。太後下了座,引勃夫人入宮,敘談片刻,又命德菱導她去見皇后。周旋已畢,即令賜勃夫人午餐,由眾宮眷陪食。席間略仿西式,每人都設專菜。德菱奉太后命,坐了主席,殷勤款待,與勃夫人宴飲盡歡。席散后,勃夫人復進謁太后,謝了宴,由太后賜她寶玉一方,勃夫人謝了又謝。慈禧后之意,以為優待西婦,可以聯絡邦交,不知外人所欲,並不在此,豈區區宴賜所能籠絡耶?待勃夫人去后,太后語德菱道:「你隨父出使法國,並不是俄國,為何恰懂俄國語言?」德菱道:「俄語本不甚解,但俄人亦慣操法語,所以尚堪應對。」太后道:「你與勃夫人所說,統是法國語么?」德菱道:「多半是法國語。」太后道:「勃夫人的裝束,也總算華麗了,但我恰不甚喜歡西裝。她滿身不著珠寶,總覺裝潢有限。我生平恰最愛珠寶呢,可惜西幸一次,喪失甚多。目下只剩下數百盒,你應與我收管方好。」愛珠寶不愛才德,總不脫婦女習氣。隨起身道:「你且跟我來!」
德菱遵旨隨著,偕太后入儲珍室,但見室內箱櫥林列,左首標著黃簽,是珍藏內府的秘笈,右首標著紅簽,是供奉老佛的珠寶。太后命宮監取鑰,叫德菱啟視右櫥,櫥開后,裡面都是金鑲玉嵌的盒子,大小不一,有長有方。盒外只標著號碼,不列物名。第一盒奉命取出,啟視盒內,貯有精圓的明珠,晶瑩的寶石,光芒閃閃,統是無上奇珍。第二盒又奉命取視,乃是珠玉紮成的飾物,蟲魚花草,色色玲瓏。第三四盒,系瑪瑙珊瑚等類,光怪陸離,無不奪目。第五六盒藏著簪環,第七八盒藏著釵釧。鏤金刻玉,美不勝收。看到第十盒,方覺金飾居多,珠玉較少。太后語德菱道:「這十盒算是上選,餘外亦無甚足觀了。若非庚子之變,何止於此!」誰叫你信端王,誰叫你用拳匪?言下有懊喪狀。虧得德菱伶牙俐齒,婉婉轉轉的勸慰幾句,太後方從這十盒內,揀了兩三件佩物,懸在身上,隨令德菱藏盒扃櫥,尋復向德菱道:「拳匪的亂事,外人總道我暗中作主,其實統是載漪那廝的主張。到了聯軍入京,我初意是願殉社稷,經剛毅等力勸出京,方才西幸,途中受了無數苦楚。及次年回京,差不多換了個世界。我累年積蓄,被洋人攜去不少,我想洋人也好知足了。未必!目下我國新敗,元氣難復,只好與洋人略略周旋,我的心中,總不甚相信洋人,洋人所制的器械,我國或不及他,洋人所講的政教,難道我國果不及他嗎?」可見迴鑾以後,所行新政,全不由衷。德菱正思回答,忽有宮監踉蹌奔入,報稱榮中堂已出缺了,太后驚愕道:「我昨日尚差宮監探視,聞他還不甚要緊,如何今日就死?咳!他死後,哪個還有象他忠誠?」言至此,竟似鯁在喉,撲簌簌的垂下淚來。太后一生,多仗榮祿保護,無怪聞死垂淚。德菱不好不勸,只得稟請道:「老祖宗慈體,亦請保重,祈勿過傷!」太后道:「你哪裡知我的苦衷,他是我患難與共的大臣。」德菱不敢再勸,由太后凄惋許久,方見太后吩咐道:「今日你也疲乏了,你可隨意出外,不必侍著!」德菱聞此數語,恍似皇恩大赦,退回自己的房中去了。這位老祖宗,實是不易侍奉。
次日太后臨朝,由內務府遞上榮中堂遺折,太后即啟視道:
為病處危篤,恐今生不能仰答天恩,謹跪上遺折,恭請聖鑒事:竊奴才以駑下之才,受恩深重,原冀上天假以余年,力圖報稱。追思奴才起身侍衛、咸豐十年,國勢岌岌,內則奸臣蓄謀不軌,外則英法聯軍,佔據京師,宗廟震驚,宮駕出狩,駐蹕熱河。奴才備位侍從,文宗顯皇帝聖躬不豫,漸至彌留,奴才乘間進言於皇太后,發覺鄭、怡二王之陰謀。及聖駕賓天,奸王僭稱攝政,圖謀不軌,皇太後身處危險之中,有非臣下所忍言者。幸上天佑助,皇太后沉幾默運,宗社危而復安。自此之後,兩宮太后垂簾聽政,叛亂削除,昇平復睹,奴才蒙恩升任內務府大臣。當穆宗毅皇帝賓天之際,皇太后親命奴才迎請皇上入宮,以社稷重大之事,付之奴才。受命之下,惶悚感激,易可言喻!奴才雖竭盡心力,豈能仰報於萬一耶?其後受任步軍統領,觸犯聖怒,七年之中,閉門思罪。皇上親政,復蒙慈恩出任西安都統,既而仍回原職。光緒二十四年,皇太后皇上鑒於國勢之弱,決意採行新法,以圖自強,皇上召見奴才,蒙恩簡任直肅總督,命以破除積習,勵行新政。孰意康有為借口變法,心懷逆謀,致為新政之阻。皇上誤信夸誕之詞,一時之間,偶虧孝道,親筆書諭,言變法之事,為皇太后所阻,又謂皇太后干預國政,恐危國家,對於奴才,數動天威,幾罹斧鑕之誅。奴才密見皇太后,陳述康黨逆謀;皇太后立允奴才等所請,再出垂簾,以迅雷之威,破滅奸黨。光緒二十六年,諸王大臣昏愚無識,尊信拳匪,蒙蔽朝廷,雖以皇太后之聖明,不免為其所動,直至宗廟淪陷,社稷阽危,竟以國家之重,輕徇妖術,奴才屢請皇太后睿識獨斷,不蒙信納,數奉申斥,憂懼無術。四十日中,靜候嚴罰。然皇太后仍時時召奴才垂詢,雖聖意未能全回,而得稍事補救,各國公使,不致全體遇害,故事過之後,時荷天語感謝。自西安迴鑾之初,即將肇禍之王公大臣,分別定罪,漸次改革庶政,不得急激,期臻實效。兩年以來,改革已不少矣。聖駕回京,如日再中,東西各國,亦均感皇太后之仁慈。奴才自去年以來,舊病時發,勉強支撐,兩月之前,請假開缺,蒙皇太后時派內侍慰問,賞賜人蔘,傳諭安心調理,病痊即行銷假,思意疊沛,無奈奴才命數將盡,病久未痊,近復咳嗽喘逆,呼吸短促,至今已瀕垂絕之候,一息尚存。唯願皇太后皇上勵精圖治,續行新政,使中國轉弱為強,與東西各國並峙。奴才在軍機之日,見朝廷用人,時有人地不宜者,此乃中國致弱之源。奴才以為改革之根本,尤在精選地方官吏,及顧恤民力,培養元氣之一端。皇太后皇上深居九重之中,閭閻疾苦,難以盡知,擬請仿行康熙乾隆兩朝出巡之故事,巡行各省,周知民情。奴才方寸已亂,不能再有所陳,但冀我皇太后皇上聲名愈隆,得達奴才宿願,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謹將此遺折,交奴才嗣子桂良呈請代遞。臨死語多紕繆,伏祈聖鑒赦宥!奴才榮祿跪上。備錄遺折,可見以上各回之錄榮祿事,無一虛誣。
太后覽遺折畢,即諭王大臣道:「榮祿一生忠誠,庚子亂時,尤為儘力。現在不幸病故,須格外優恤方好!」慶親王奕劻在側,便奏請賜陀羅經被,及賞銀三千兩治喪。太後點著頭,並道:「據他功績,應否入賢良祠!」慶王連忙贊成。太后又道:「應派親王前去祭奠否?」慶王又奏稱應派。於是派恭王率領侍衛十人,前往致祭,此恭王乃奕劻子,看官莫誤作奕
過了多日,太后把憶念榮祿的哀思,漸漸減殺,愛仍往頤和園,遊覽自娛。一年容易,又是春宵,園中花木盛開,太后遍邀各國公使眷屬,入園游宴。美公使康格夫人,作為外眷的領袖,還有美參贊韋廉夫人,也隨著前來。此外如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爾密得夫人,法參贊勘利夫人,英參贊瑟生夫人等,聯翩踵至,隨身各帶女眷,黑踏踏的聚集一堂,先行了覲見禮,然後到別宮賜宴。宴畢,統在園中遊覽一周。大眾推康格夫人作了代表,至太后處道謝。康格夫人帶著一個女子,生得細腰綽約,身態苗條,太后瞧著,覺得她俏麗絕倫,遂欲問她姓氏。當由康格夫人代答,德菱傳譯,叫作克姑娘,乃是個女畫士。太后問她能否寫真?又經德菱與克姑娘談了一會,然後詳稟太后,說是:「寫真系克姑娘慣技,她正欲繪就慈容,送到路易博覽會去。」太后躊躇半晌,方道:「她既欲繪我肖像,叫她緩日前來便好。」德菱把這語傳達,然後兩人興辭而去。
太后便語德菱道:「我朝舊例,帝后的像,須俟萬歲千秋後,方可照繪。今克姑娘欲為我畫像,我又不便當面回復,如何是好?」德菱道:「現在世界開通,越是聖明的帝后,越得肖像流傳各國,俾作紀念。英女皇維多利亞的肖像,幾乎傳遍地球,如老祖宗福壽雙全,何妨破例一繪!」太后聽到此語,方有些高興起來,無非喜諛。便道:「既如此,且擇個吉辰,令她來繪。」當即取出曆本,選了一個黃道吉日,飭人至美使館,通知克女士。屆期克姑娘入宮,對太後行禮畢,即請太後端坐開繪。太后此時已服盛裝,肅容上坐,約數刻鐘,見克姑娘並不開手,專睜著綠色的眸子,向太后呆瞧。太后語德菱道:「她眈眈視我,何故?」德菱道:「外人繪像與華人不同,外人落筆,先就神情上注意,所以繪成后,格外生色。聞她是畫中名手,臨池審慎,無怪其然。」確是游過外洋,見多識廣,故言之了了。太后道:「照汝說來,待她畫成,費時不少,我恰是不耐久坐的。」德菱道:「待臣女與她商量,或者可簡便一點。」當下與克女士商議,傳述太后的意思,克女士頗能體會,格外遷就,每日臨繪一小時,繪至兩星期才罷。及呈與太后,果然眉目如生。與拍照相似。太后很是喜歡,命賞千金。古人千金買骨,慈禧后獨千金買容。誰知憂喜相尋,一喜之後,又是一憂。宮監報到消息,說是日俄將要開戰,把東三省作交戰場。東三省是中國幅員,如何被外人作為戰場?太后又未免焦勞。
這日俄開戰的事情,從何而起?小子先將原因表明。原來拳匪擾亂時,黑龍江將軍壽山,阿附端王,立意排外。適俄兵入黑龍江,欲假道黑龍江省城,至哈爾濱保護鐵路。哈爾濱在省城西南,系滿洲鐵路的中心點,壽山非但不允,反出兵去攻哈爾濱,一面厲兵秣馬,反由受琿城侵入俄境。自討苦吃。俄人正苦無隙可乘,得了這個好機會,遂磨拳擦掌,分三路進發。東路由琿春,中路由三姓,兩路趨援哈爾濱。西路陷愛琿,擊斃副都統鳳翔,並將中俄交界的屯駐旗人,統驅入黑龍江,進攻齊齊哈爾。即黑龍江省城。壽將軍束手無策,只有一條死路,還可走得,遂仰藥自盡,俄軍合趨吉林,轉向奉天,所至蹂躪。清兵及官吏,無一敢抗,東三省幾盡歸俄人掌握。奉天將軍增祺,鑒了壽山覆轍,遇著俄兵,事事聽命。俄兵陸續增添,多至十八萬人。等到北京議和后,俄使特別要挾,擬把東三省利權,一概取去。李相不從,俄使多方恫喝,強迫李相籤押。東南督撫及士紳,聯電力爭,英日兩國,也有違言,李相氣憤成病,竟至不起。東三省事,暫從緩議。
至光緒二十八年,始由慶王奕劻,大學士王文韶,與俄使雷薩爾,訂交收東三省條約。東三省的俄兵,限十八個月內,分三期撤退。此約定后,總道俄國如約撤兵,誰知俄國狡猾得很,第一次屆期,只略略減退幾名。第二次屆期,俄兵一個不去,反在吉林增加兵額,中國不敢詰責。那時虎視東業的日本國,與英國密訂攻守同盟,又聯合了美國,勸清政府急開放滿洲,作為各國通商場,免得俄人壟斷。清政府就將此言照會俄使,俄使百計阻撓,俄兵又遷延未撤。於是日人不肯坐視,自與駐日俄使,直接會商,硬要俄國撤兵。俄使不允所請,竟致兩國決裂,於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宣戰,把遼東作了戰場。
看官!你想這女掌男權,統轄全國的慈禧太后,女掌男權,統轄全國八字,正是西太后的好頭銜。焉有不耽憂之理?立召滿漢王大臣入宮,面議這事。當時滿大臣領袖,要算慶親王奕劻,漢大臣領袖,要算孫家鼐、瞿鴻璣。各人談論多時,議定了一個良法,奏聞太后。太后道:「東三省系祖宗陵寢所在,關係甚大。汝等議定這麼計策,可保陵寢無礙么?」慶王道:「俄日戰線,想必不惹著陵寢,當可無虞。」太后道:「且電問各省疆吏,是否贊同?」慶王遵旨,即命軍機處擬電拍發。隔了一天,各省將軍督撫,多覆電贊成,復由慶王匯稟太后,太后就令擬好諭旨,頒發出去。諭云:
日俄兩國,失和用兵,朝廷軫念彼此均系友邦,應按局外中立之例辦理,著各省將軍督撫,通飭所屬文武,並曉諭軍民人等,一體欽遵,以篤邦交而維大局,勿得疏誤!特此通諭知之!欽此。
這道諭旨,乃就萬國公法,援引局外中立一條,做了火燒眉毛的擋牌。兩客交斗於門內,主人反作鼾睡,也是千古奇聞。復諭令駐紮俄日兩國的欽使,咨照他外部,宣布中立意旨。俄國沒甚答覆,只日本恰聲請中國仍須防守,由駐日楊欽使電聞。太后遂派馬提督玉昆帶兵十營駐山海關,郭總兵殿輔帶兵四營,駐張家口,復令駐日楊欽使,與日本鄭重交涉,凡東三省的陵寢宮殿,及城池官衙,人命財產,交戰國不得損傷。戰後無論誰勝,東三省的主權,仍應歸中國云云。日本總算應允,然後酌定全國中立章程,及遼東戰地界限規則,頒布中外。
不到幾日,遼左方面,鼓聲冬冬,炮聲隆隆,日俄兩國的海陸軍,竟開起戰仗來了。太后甚注意日俄戰事,每日飭人採購西報,叫德菱譯呈。開戰的起手,是海軍交綏,仁川的俄艦,統被日軍擊沉。旅順口黃金山下的俄艦,又遭日軍轟沒。嗣後乃是陸軍對壘,日軍入遼東半島,連敗俄兵,九連、鳳凰、牛庄、海城等處,次第被日軍佔據。太後向德菱道:「俄大日小,不意反為日敗。」德菱道:「行軍全仗心力,不論眾寡。日人此番打仗,上下一心,聞得男子荷械從軍,婦人盡撤簪珥,充作軍餉,所以臨陣無前,屢次獲勝。」太後點頭,隨又道:「日勝俄敗,遠東尚可保全,我的憂心,到也可消釋一二了。」恃人不恃己,何足解憂?言未已,外面又遞進西報,由德菱譯出,呈與太后。太後接著,不覺驚異,正是:
優勝劣敗,弱肉強食。
國運靡常,所視唯力。
欲知太后驚異緣由,試看下回自知。
慈禧后之喜諛好奢,曾見近今印行之《清宮五年》記,原書即德菱女士所著。本回第節錄一二,而慈禧后之性情舉止,已可概見。拳匪之亂,聯軍入京,為慈禧后一大懲創,至回京以後,不思發憤圖強,猶戀戀於珠寶首飾,寶非所寶,不亡何待?榮祿為慈禧一生之忠僕,榮祿死而慈禧失一臂助,恤典特優,固無足怪。唯遺折中有精選官吏,及顧恤民力,培養元氣等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慈禧胡不力行之耶?至如日俄之戰,禍仍胎自拳亂,清庭不敢袒俄,又不敢袒日,僅守局部中立,坐視關東之橫被兵革,未由保護,天下之痛心疾首,孰逾於此?當時或有以日人仗義,出於抗俄,為中國幸者。夫日本何愛清室?又何愛中國?不過報宿憤,爭權勢。昔俄以索還遼東抗日本,今日本遂亦以迫還關東抗俄,要之皆利我之東三省耳。觀此回不能無恨於拳亂,並不能無憾於慈禧后。
第九十三回爭密約侍郎就道返欽使憲政萌芽
卻說德菱譯出的新聞,乃是日韓特訂條約。韓國疆域,由日本政府保護,一切政治,亦由日本政府贊襄施行。太后閱畢,便道:「韓國就是朝鮮國,當日馬關條約,曾迫我國承認朝鮮自主,為何今日要歸日本保護呢?可見外國是沒有什麼公法,如此過去,朝鮮恐保不住了。」何不切唇亡齒寒之懼?正在驚愕的時候,慶王奕劻,忽入宮稟報,俄艦逸入上海,由日使照會我外務部,迫令退出,現在雙方交涉,尚未議妥,因此入奏太后。太后道:「現聞日勝俄敗,一切交涉,總須顧全日本體面為是。」慶王道:「據奴才愚見,誠如聖訓。」太后道:「我國雖弱,究竟是個獨立國,也不宜令俄艦逸入,壞我中立。你去飭知外務部,電令南洋大臣,速迫俄艦出口!」慶王遵旨退出。太后復自語道:「外人論力不論理,遼東戰局,究不知如何結果,京師相距不遠,未免心寒。早知日俄有這番爭端,不如暫住西安,稍覺安逸呢。」德菱在旁,也不敢多談。
當日無別事可記,到了次日,京中謠言不一,盛傳兩宮又要西幸。有一個汪御史鳳池,竟信為實事,做了一篇奏疏,阻止西巡,待太后臨朝時,率爾上陳。太后閱畢,怒道:「日俄戰事,我國嚴守中立,京城內外,一律安堵,為什麼我要西巡?這等無稽之言,如何形入奏牘?」遂向慶王奕劻道:「速叫軍機處傳旨申飭,嗣後如有謠言惑眾,應著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御史,一體拿辦!」誰叫你想念西安?慶王唯唯遵諭,自然令軍機處照旨恭擬,即日頒發。這也不在話下。
過了一年,日俄戰事,還是未息,中國總算沒有出險,不過將各省官職,裁併了好幾處,且廢制藝,試策論,興辦京師大學堂,把新政辦了好幾樁。又派商約大臣呂海寰,與葡使新訂商約二十條,出使英國大臣張德彝,與英外部會訂保工章程十五條,約中大旨,無非是保護兩國工商,彼此統有些利益。只駐藏大臣有泰,恰來了一道緊急公電,報稱英將榮赫鵬入藏,與藏官私自訂約,請朝廷速與交涉,於是外務部又要著忙。是謂急時抱佛腳。原來日俄未戰的時候,俄人曾南下窺藏,密遣員聯絡達賴,令他親俄拒英。達賴頗被他運動,陰與英人齟齬。從前光緒十九年,清參將何長榮,與英使保爾,訂定藏印條約,承認亞東開關,許英人通商。亞東在西藏南境,毗連印度,此約訂后,英人嘗從印度入境,至藏互市。達賴偏同他反對,種種掯阻,英商未免吃苦。只因俄人暗中袒護,英政府也未便發難。會日俄戰起,英政府乘機圖藏,令印度總督,遣將榮赫鵬率兵深入。榮赫鵬遂帶了英兵三千,印兵八千,廓爾喀兵三千,及工兵二千,長驅北向,攻入藏境。看官!你想這腐敗不堪的藏民,哪裡能敵他紀律森嚴的英將?達賴不知厲害,竟召集一班番官,向釋迦佛前,祈禱了好幾次,居然仗著佛力,令番官一齊出來,與英將接仗。兩下對壘的時光,相距還差數百步。那英兵的槍炮,已是撲通撲通的亂響,藏官不知何故遭瘟,都是應聲而倒。想是佛來接引,令往西方享福,故無病而亡。前隊既斃,后隊自然逃走。英將率眾追趕,自江孜北進,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及到拉薩,這位主持佛教的達賴喇嘛,早已聞警遠颺,逃到庫倫去了。何不請韋馱保護?達賴一遁,城中無主,還虧噶爾丹寺的長老,仗著膽出迓英軍,與他講和。英將榮赫鵬,遂趁勢恫喝,迫他立約十條,不由寺長不允。簽約后,方經駐藏大臣有泰探悉,電達清廷,清外務部茫無頭緒,由尚書侍郎,會議一番,定出一個主見,仍複電令有泰就近開議。
這位有大臣,本是個糊塗人物,他當英藏開戰的時候,未嘗設法勸解,等到兩造定約,木已成舟,還有何力挽回?況且英將榮赫鵬,已奏凱回去,再與何人商議?當下召到噶爾丹寺長,令他抄出密約,仍行電達,並奏稱達賴貽誤兵機,擅離招地,應革去封號。身任駐藏大臣,坐令英兵壓藏,不知應革職否?清廷知他沒用,也不去依他奏請,只令外務部討論約章的利害。侍郎唐紹儀素來研究外交,遂指出約中的關礙。原約共有十條,最要緊的是除前約亞東開埠外,更辟江孜、噶大克為商埠,此後是印度邊界,至亞江噶三處,藏人不得設卡,須添英員監督商務。所有英國出兵費用,應由藏人賠償五十萬磅。償款未清以前,英兵酌留春丕,俟償清後方得撤回。還有一條定得更凶,乃是藏地及藏事,非經英國照允,無論何國不得干預。看官試想!西藏是中國領土,兵權財權,統歸駐藏大臣管轄,此次英藏私自立約,有無論何國不得干預的明文,是全把西藏占奪了去,哪裡還是中國的管轄權呢?唐侍郎指出此弊,外務部堂官,自然著急,當據實奏聞,並保薦唐紹儀為全權大臣,赴藏改約。唐使至藏,照會英國,派員會議,辯論了好幾年,英員堅執不允,直到三十二年,英始承認中國有西藏領土權,允不佔並藏地,及干涉藏政,此外不肯改易。唐侍郎也無可奈何,只得將就畫押。這是后話。
且說日俄交戰,已是一年,俄國的海陸軍,屢戰屢敗,日本戰艦,進陷旅順口,奉天省城,也被日本陸師佔住,俄人尚不肯干休,竟派波羅的海艦隊,大舉東來。波羅的海,在歐洲北面,系俄國西境的領海,他要從西到東,繞越重洋,路有一萬八千里。今日到某處,明日到某處,早被日人探悉。就是艦隊中一切情形,日人也耳熟能詳,因此養精蓄銳,預先籌備。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俄艦遠道而來,艦中人已疲乏得很,兼且未諳路徑,未識險要,貿貿然駛到日本海,即使有通天手段,一時也用不出。況日本系三島立國,四周都是海峽,海峽裡面,正好設伏,掩擊俄艦。他聞俄艦將至,料必從對馬海峽駛入,暗集水師,密為布置,不怕俄艦不墮入計中。這俄艦也防著險要,無如勢不能避,只好闖入對馬峽。一入峽中,四面八方的日艦,統行駛集,把俄艦困在垓心,你開槍,我放炮,一齊動手,弄得俄兵防不勝防,御不勝御。惡龍難斗地頭蛇,打了一仗,被日兵殺得大敗虧輸,戰無可戰,逃無可逃,只得束手歸降,做了俘虜。日俄戰事,雖與中國大有關係,然究與中外開戰不同,故敘筆概從簡略。
日俄勝負已決,於是美國大統領羅斯福,出來調停,勸日俄休兵息戰。俄人此時,因鞭長莫及,不能再事調兵,日人以俄國究系強大,遷延非計,得休便休,遂各允了美統領的布告,各派公使到美國會議,就朴子茅斯作會議場。日使小村氏,提出要索各款共計十一條:第一條是索償戰費;第二條是承認朝鮮主權;第三條是要俄國割讓樺太島;第四條是旅順大連灣的租借權,要讓與日本;第五條是俄國撤退滿洲兵;第六條是承認保全清國領土,及開放門戶;第七條是哈爾濱以南的鐵路,亦須割讓;第八條是海參崴的幹線,應作為非軍事的鐵道;第九條是竄入中立港的兵艦,當交與日本;第十條是限制東洋的俄國海軍;第十一條是沿海州的漁業權等,亦應歸與日本。這十一條款子,經俄使槐脫抗議,所有賠償兵費,割讓樺太,中立港竄入軍艦的交與,及限制俄國海軍四大問題,概不承諾。再四磋商,方允將樺太島南半部,讓與日本,餘三條一概取消。日本亦總算承認,和議遂成。東三省的俄兵,才如約撤退,領土權交還中國,唯路礦森林漁業邊地,各項交涉,仍日日相逼。清廷不敢不允,從此北滿洲為俄人的勢力圈,南滿洲為日人的勢力圈,名為中國的東三省,實則已歸日俄的掌握了。總是中國晦氣。
自日俄戰爭后,中國人士,統說專制政體,不及立憲政體的效果。什麼叫作專制政體?全國政權,統歸君主一人獨斷,所以叫作專制。什麼叫作立憲政體?君主只有行政權,沒有立法權,一國法律,須由國會中的士大夫議定,所以叫作立憲。日本自明治維新,改行新政,把前時專制政體,改作君主立憲,國勢漸漸強盛,因此一戰敗清,再戰勝俄,俄國政體,還是專制,終被日本戰敗。自是中國人的思想言論,驟然改變,反對專制的風潮,日盛一日。這是中國人慣技。慈禧太后雖然不願,也只得依違兩可,與王公大臣,商定粉飾的計策,停止科舉,注重學堂,考試出洋學生,訓練新軍,革除梟首凌遲等極刑,並禁刑訊。復派遣載澤、紹英、戴鴻慈、徐世昌、端方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於光緒三十一年七月啟行。臨行這一日,官僚多出城歡送,五大臣聯翩出發,才到正陽門車站,方與各同寅話別。忽聽得豁喇一聲,來了一顆炸彈,炸得滿地是煙硝氣,五大臣急忙避開,還算保全性命。大幸。載澤、紹英,已受了一些微傷,嚇得面色如土,立即折回。
看官!你道這顆炸彈,從哪裡來的?說來又是話長,小子略略敘述,以便看官接洽。原來康梁出走時,立了一個保皇會,號召同志,招集黨徒,散放富有貴為等票,傳布中外。在外遊學的學生,與充工販貨的僑民,倒被他聯絡不少。獨有一個廣東人孫文,表字逸仙,主張革命,與康梁意見不同。他童年時在教會學堂肄畢,把平等博愛的道理,印入腦中,後來又到廣州醫學校內,學習醫術。學成后,在廣州住了兩三年,借行醫為名,結識幾個志士,立了一個秘密會社。嗣因同志漸多,改名興中會,自己做了會長。李鴻章未沒時,他竟冒險到京,訪到李寓,與李談了一回革命事情。李以年老為辭,他遂回到廣州,湊集幾個銀錢,向外國去購槍械,竟想指日起事。事不湊巧,秘謀被泄,急航海逃至英國。粵督譚鍾麟,拿他不住,探聽他遁至外洋,飛電各國公使,密行查拿。駐英使臣龔照玙,誘他入館,把他禁住,虧得從前有位教師,是個英國人,名叫康德利,替他設法救出。自此以後,這位孫會長格外小心,遍游歐美各國,遇有寓居外洋的華人,往往結為好友。有幾個志士,願入黨的,有幾個富翁,願助餉的。他住在海外,倒也不愁穿,不愁吃,單愁革命不成,欲想回國,又恐怕自投羅網,只得時常與同志通信。有廣東人史堅如,與中山是莫逆朋友,結了幾個黨人,要去借兩廣總督德壽的頭顱。不料德壽的頭顱,保得很牢,反將史堅如的頭顱,借得去了。這是革命流血第一個志士。嗣後又有湖南人唐才常,想在漢口起事,佔據兩湖,又被鄂督張之洞查悉,拿獲正法。才常死後,廣東三合會首領鄭弼臣,受孫文運動,願聽指揮,發難惠州,又遭失敗。過了一年,湖南人黃興,在長沙密謀革命,亦被泄漏。黃遁走日本,嗣又潛回上海,邀了同志萬福華,刺殺前桂撫王之春。福華被拿,黃亦就獲,經問官審訊,黃無證據,始得釋,乃航海東去。浙江人蔡元培、章炳麟,在上海組集會社,開設報館,鼓吹革命。四川人鄒容,又著了一冊《革命軍》,被江督魏光燾聞知,飭上海道密拿。元培走脫,章、鄒二人被捉,鄒容在獄病故,章炳麟幽禁數年,方得釋放。到光緒三十一年,湖商人胡瑛,湖北人王漢,謀刺欽差鐵良,尾至河南彰德府,無隙可乘,王漢憤極,將手槍對著自己胸前,一發而斃。胡瑛料知無成,亦遁往日本。歷歷寫來,簡而不漏。接連又有五大臣出洋事,惱動了一位志士吳樾。樾系皖北桐城人,生得慷慨激昂,自命為暗殺黨先鋒,他與五大臣毫無私仇,只為了排滿主義,挾著炸彈,潛身進京。這日聞五大臣乘車出發,他先在車站坐待,等到五大臣陸續入站,將上火車,就取出炸彈,突然拋去。五大臣到底有福,未遭毒手,那僕役們恰死了好幾個。誤中僕役,恰難為一顆炸彈。當下大起忙頭,由全班巡警,分路搜查,竟不見有可疑人物,只火車外面,有好幾具屍首,仔細檢查,除被炸的僕役外,有一血肉模糊的屍骸,粗具面目,恰沒有人認識,復將衣服內一一檢查,懷中尚藏有名片,大書吳樾姓名,名下又有皖北人三字,烈士徇名。大眾料是革命黨中人物,彼此相戒,幾乎風聲鶴唳,杯弓蛇影。鬧了月余,始漸平靜。徐世昌、紹英不願出洋,清廷只得改派了尚其亨、李盛鐸。五大臣駕艦出遊,自日本達美國,轉赴英德。考察了數國政治,吸受些文明氣息,遂從外洋擬了一折,把各國憲政大略,敘述進去。差不多如王荊公萬言書,結末是請速改行立憲政體,期以五年。中國人的熱心。這奏摺傳達清廷,皇太后尚遲疑未決,至次年七月,五大臣回國,由兩宮召見數次,他五人各暢所欲言,說得非常痛切。太后也為動容,遂於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頒發預備立憲的上諭道:
朕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我朝自開國以來,列聖相承,謨烈昭垂,無不因時損益,著為憲典。現在各國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相因之勢,而我國政令,積久相仍,日處阽危,憂患迫切,非廣求智識,更訂法制,上無以承祖宗締造之心,下無以慰臣庶治平之望,是以前簡派大臣分赴各國,考查政治。現載澤等回國陳奏,皆以國勢不振,實由於上下相睽,內外隔閡,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護國。而各國之所以富強者,實由於實行憲法,取決公論,君民一體,呼吸相通,博採眾長,明定許可權,以及籌備財用,經畫政務,無不公之於黎庶。又兼各國相師,變通盡利,政通民和,有由來矣。時處今日,唯有及時詳晰甄核,仿行憲政,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以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規制未備,民智未開,若操切從事,徒飾空文,何以對國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積弊,明定責成,必從官制入手。亟應先將官制分別議定,次第更張,並將各項法律,詳慎釐訂,而又廣興教育,清理財政,整頓武備,普設巡警,使紳民明悉國政,以預備立憲基礎。著內外臣工切實振興,力求成效,俟數年後規模粗具,查看情形,參用各國成法,妥議立憲實行期限,再行宣布天下。視進步之遲速,定期限之遠近。著各省將軍督撫,曉諭士庶人等,發憤為學,各明忠君愛國之義,合群進化之理,勿以私見害公益,勿以小忿敗大謀,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預備立憲國民之資格,有厚望焉!欽此。
這篇諭旨,在清廷以為空前絕後的政策,其實紙上空談,連實行的期限,尚且未定,已可見慈禧后的粉飾手段了。當下派載澤等編纂新官制,停捐例,禁鴉片,創設政務處及編製館等,似乎銳意維新,不涉空衍。並命慶親王奕劻為總核大臣,這慶親王仰承慈眷,把懿旨格外凜遵,不到幾日,就將京內外官制,核定崖略,具摺奏陳:徒改官制,擺成一個空架子,究於國家何益?內閣軍機處,暫仍舊貫,把六部改作十一部,首外務部,次吏部,次民政部,次度支部,次禮部,次學部,次陸軍部,次法部,次農工商部,次郵傳部,次理藩部,每部設尚書一員,侍郎二員,不分滿漢,都察院改為都御史一員,副都御史二員,大理寺改為大理院,太常光祿鴻臚三寺,併入禮部,國子監併入學部,太僕寺併入陸軍部,這算是京內官制的改革。各省督撫下,設布政、提法、提學三司,交涉紛繁的省分,增交涉使,有鹽省分,仍留鹽法使,或鹽法道與鹽茶道,東三省設民政、度支兩使,代布政使職任。又裁撤分巡分守各道,添設巡警勸業二道,分設審判廳,增易佐治員,這算是外省官制的改革。換湯不換藥,何足醫國。官制粗定,復開憲政編查館,建資政院,中央立統計處,外省立調查局,並派汪大燮、于式枚、達壽三大臣,分赴英德日三國考察憲法。正在忙碌時候,忽報革命黨人趙聲肇亂萍鄉,清政府方道是宣布立憲,可以抵製革命,誰知革命黨仍舊橫行,免不得意外憂慮。嗣聞萍鄉縣已經嚴防,黨人無從侵入,有幾個已拿下了,有幾個已槍斃了,只主張起事的趙聲,恰遠颺得脫,遍索無著。有人查得趙聲履歷,乃是江蘇丹徒人,表字伯先,系南洋陸師學堂第一次畢業生,與吳樾很是投契。吳樾未死的時候,曾遺書趙聲,有「君為其難,我為其易」的密約。趙聲也有贈吳的詩章,小子曾記得二絕云:
淮南自古多英傑,山水而今尚有靈。
相見塵襟一瀟洒,晚風吹雨大行青。
一腔熱血千行淚,慷慨淋漓為我言。
大好頭顱拼一擲,太空追攫國民魂。
清廷聞萍鄉已靖,又漸漸放心,不意御史趙啟霖,平白地上了一折,竟參劾黑龍江署撫段芝貴,連及農工商部尚書載振,又惹起一番公案來,看官欲明底細,請向下回再閱。
光緒之季,清室已不可為矣。外則列強環伺,以遼東發祥地,坐視日俄之交爭而不能止,西藏服屬二百年,又被英人染指,剝喪主權。外交之失敗,已不堪問。內則黨人蜂起,昌言革命,紛紛起事,前仆後繼,子房之椎,勝廣之竿,皆內潰之朕兆。內外交迫,不亡可待?清廷即急起圖治,實行立憲,亦恐未足固國本,樹國防,況徒憑五大臣之考察,數月間之遊歷,襲取各國皮毛,而即謂吾國立憲,已十得八九,不暇他求,其誰信之?本回依事直書,而夾縫中屢寓貶筆,是固所謂皮裡陽秋者耶。
第九十四回倚翠偎紅二難競爽剖心刎頸兩地招魂
卻說農工商部尚書載振,系慶親王奕劻子,他因慶王執掌朝綱,子以父貴,曾封鎮國將軍及貝子銜。自官制改更,把工部易名農工商部,就令他作為部長。一介貴公子,只可管領花叢,如何能主持實業?少年顯達,倜儻風流,前時未任部長,嘗悅妓女謝珊珊,招至東城余園侑酒,備極媟褻。御史張元奇曾專摺奏參,說他為珊珊傅粉調脂,失大臣體。折上留中,慶王心中似乎過不下去,令封閉南城妓館,盡驅諸妓出京。鶯鶯燕燕,紛紛逃避,也算是紅粉小劫,奈振貝子最愛賞花,遇著這般禁令,暗中未免埋怨。正是太殺風景。虧得境隨時易,舊事漸忘,兩宮寵眷,較前益隆。公子竟冠部曹,美人復來都下。一班裊裊婷婷的麗姝,漸集京津。內京有個楊翠喜,破瓜年紀,嫵媚動人,又生就一副好歌喉,專演花旦戲,登台一唱,滿場喝采,且將戲中淫媟情狀,描摹得唯妙唯肖,頓時鬨動都人。振貝子聞這艷名,哪得不親去賞鑒?相見之下,果然名不虛傳。那楊美人本藉此為生,晤著這般闊老,位尊多金,年輕貌秀,自然格外巴結。一醉留髡,願諧白首。好一出賣胭脂。振貝子雖然應允,但總不免有些顧忌,未便遽貯金屋。忽被黑龍江道員段芝貴聞知,竟替翠喜贖出歌樓,充為侍婢,獻進相府,喜得振貝子心花怒開,忙替他運動一個署撫缺,報他厚德。不料河南道監察御史趙啟霖,竟聞風上疏,劾他私納歌妓,並參段署撫夤緣親貴,物議沸騰。在趙御史恰也多事,慈禧后不得不派官調查。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等,奉派查辦,把振貝子巧為開脫,只將「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八字,做了回話手本。官場通病。趙啟霖遂以謊奏革職,只這位揣摩迎合的段署撫,已先時撤去重差,未由復任,也算暫時倒運。案結后,言路大嘩,慶王又令振貝子具疏辭職,奉旨雖准他開缺,恰仍溫語褒獎,說他年富力強,才識穩練,有此本領,故善作護花鈴。仍應隨時留心政治,以資驅策。那時都御史陸寶忠、御史趙炳麟等,還是不服,上了寬容台諫一折。蒼蠅碰石廊柱,終究是不生效力。
振貝子一場趣案,既瓦解冰消,他的兄弟載搏,也有好花癖性,訪艷藏嬌,成為常事。此次見阿兄無累,格外放膽做去,偏來了一個蘇寶寶,與搏二爺有些因果,合做露水姻緣。寶寶別號情天樓,幼時本
翠鈿寶鏡訂三生,貝闕珠宮大有情;
色不誤人人自誤,真成難弟與難兄。
第二首云:
竹林清韻久沉寥,又過衡門賦廣騷;
轉綠回黃成底事,誤人畢竟是錢刀。
第三首云:
紅巾舊事說洪楊,慘戮中原亦可傷;
一樣誤人家國事,血脂新化口脂香。
第四首云:
嬌痴兒女豪華客,佳話千秋大可傳;
吹皺一池春水綠,誤人多少好姻緣。
這四詩所指,即詠女伶楊翠喜,名妓洪寶寶事。後來御史江春霖,又劾直隸總督陳夔龍,及安徽巡撫朱家寶兒子朱綸,說陳是慶王的乾女婿,朱綸是振貝子的乾兒子,朝旨又責他牽涉瑣事,肆意誣衊,著回原衙門行走。時人又擬成一副諧聯云:
兒自弄璋爺弄瓦,
兄會偎翠弟偎紅。
這聯傳誦一時,推為絕對。正是一門盛事。只台諫中有了二霖,反對慶邸父子,免不得惱了老慶。江春霖籍隸福建,趙啟霖籍隸湖南,此時漢大學士瞿鴻璣,與趙同鄉,老慶暗怨趙啟霖,遂至遷怒瞿鴻璣。肚疼埋怨灶司。滿漢相軋,漢相敵不過滿相,已在意中。待至運動成熟,竟由惲學士毓鼎出頭,參劾瞿鴻璣四大款:什麼授意言官,什麼結納外援,什麼勾通報館,什麼引用私人,惱動了慈禧太后,竟欲下旨嚴譴。幸而查辦大臣孫家鼐、鐵良等,代瞿洗釋,改大為小。這瞿中堂算得免斥革,有旨以「開缺回籍」四字,了結此案。二霖扳不倒,老慶一鼎已足壓雙木,可見清廷敝政。
自是全台肅靜,樂得做仗馬寒蟬,哪個還出來尋釁?這慈禧太后恰清閑了不少,每日與諸位宮眷,抹牌聽戲。戲子譚鑫培,是伶界中泰斗,專唱老生戲,入園供直,相傳譚演《天雷報》一劇,唱得異常悱惻,居然空中應響,起了一個大霹靂,時人因稱他作譚叫天,太后呼他為叫天兒。叫天兒上台,沒一個不表歡迎,所以京中人都著譚迷,幾乎舉國若狂。當時肅親王善耆,任民政部尚書,在宗室中稱是明達,也未免嗜戲成癖。先時與叫天兒作莫逆交,得了幾句真傳,竟微服改裝,與名伶楊小朵,合演《翠屏山》,善耆扮石秀,楊扮潘巧雲,演到巧雲斥逐石秀時,楊斥善耆道:「你今天就是王爺,也須與我滾出去!」聽戲的人,有認得善耆的,都為楊伶捏一把汗,偏這善耆毫不介意,反覺面有喜容,所以譚叫天亦極口稱讚,說是可授衣缽,唯他一人。官場原是戲場,肅王曠達,何妨小試。
一班梨園子弟,正極承慈眷的時候,忽一片駭浪,發自安徽。一個管轄全省的恩巡撫,被一候補道員徐錫麟,手槍擊死。這警電傳到北京,嚇得這位老太后,也出了一回神,命即停止戲劇,匆匆回宮,連頤和園都不敢去。「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想清宮情景,也如唐宮裡差不多哩。小子聞那道員徐錫麟,系浙江紹興人,曾中癸卯科副貢,科舉廢后,在紹興辦了幾所學堂,得了兩個好學生,一姓陳名伯平,一姓馬名宗漢,嗣因自己未曾習武,復赴德國入警察學堂,半年畢業,匆匆回國。適他表親秋女士瑾,也從日本留學回家,秋女士的儀錶,不亞男子,及笄時,曾出嫁湖南人王某,兩人宗旨不同,竟成怨偶。不意天壤間乃有王郎。她即赴東留學,學成歸國,至上海遇著徐錫麟,談起宗旨,竟爾相同,無非是有志革命。當下徐錫麟創設光復會,叫陳、馬兩學生做會員,自任為會長,聯絡各處同志,結成一個小團體。既而偕秋女士同回紹興,把前立的大通學校,認真接辦,注重體操,隱儲作革命軍,嗣接同鄉好友陶成章來書,勸他捐一官階,廁入仕途,以便暗中行事。錫麟深以為然,他家本是小康,又經同志幫助,湊成了萬餘金,捐了一個安徽候補道,銀兩上兌,執照下頒,錫麟領照到省,參見巡撫恩銘,恩撫不過按照老例,淡淡的問了幾句。錫麟口才本是很好,見風使帆,引磁觸鐵,居然把恩撫一副冷腸,漸漸變熱。官場中的迎合,虧他揣摩。傳見數次,就委他作陸軍小學堂總辦;旋又因他警察畢業,兼任他做巡警會辦。他得了這個差使,盡心竭力,格外討好,暗中恰通信海外,托同志密運軍火,相機起事。恩撫全然不知,常贊他辦事精勤。不想兩江總督端方,來了密電,內稱革命黨混入安徽,叫恩撫嚴密查拿。恩撫立傳徐錫麟進見,示他譯出的電文,錫麟一瞧,不由的吃了一驚。這電文內所稱黨首,第一名就是光漢子,幸下文沒有姓名,還得暫時瞞住,佯作不解狀,從容對恩撫道:「黨人潛來,應亟加防備,職道請大帥嚴飭兵警,認真稽查!」恩撫道:「老兄辦事,很有精神,巡警一方面,要托老兄了。」錫麟應聲而別,回寓后與陳、馬二人密商,主張速行起事,先發制人,是年已是光緒三十三年。錫麟擬趕辦學堂畢業,請恩撫到堂,行畢業禮,乘間刺殺恩銘。議定后,遂備文申詳,定於五月二十八日行畢業禮,經恩撫批准,錫麟即密招黨人,屆期會集安慶,內應外合,做一番大大的事業。誰料到二十八日外,忽由恩撫傳見,命他改期。錫麟驚問何故?這一驚比前更大。恩撫說二十八日,系孔子升祀大典,須前去行禮,無暇來堂,所以要提早兩日。錫麟躊躇了一會,只推說文憑等件,都未辦齊,恐不能提早。恩撫微笑,半晌才道:「趕緊一些,便好辦齊,有什麼來不及哩!」錫麟觀形察色,未免有些尷尬,不好再說。恩撫已舉茶辭客,錫麟回寓,又與陳、馬二人密議多時,統是沒法,只得拼了性命,向前做去。到了二十六日,錫麟命在學堂花廳內,擺設筵席,預埋炸藥,俟恩撫到堂,先行請宴,索性連巡撫以下各官,一概炸死,以便發難。辰牌時候,司道等俱至堂中,恩撫亦乘轎到來,由錫麟一一迎入。獻茶畢,恩撫便命閱操,錫麟忙回稟道:「請大帥先飲酒,后閱操!」恩撫道:「午後有事,不如先閱操為便。」便傳集全堂學生,齊立階下。恩撫率司道坐堂點名,忽走入學務委員顧松、請恩撫就座少緩。錫麟聽著,疑顧松已知密謀,遂不管好歹,從懷中取出炸彈,向前拋去,偏偏炸彈不炸。想是司道等不該死。
恩撫聽見響聲,忙問何事?顧松介面道:「會辦謀反。」說時遲,那時快,恩撫面前,又是一彈飛至。恩撫忙把右手一遮,剛剛擊中右腕,這顆槍彈,是馬宗漢放出來的。錫麟見未中要害,竟取出手槍兩支,用兩手連放,擊射恩銘。恩銘受了數創,最厲害的一彈,穿過小腹,立即暈倒。文巡捕陳永頤忙去救護,一彈中喉,又復斃命。武巡捕德文,也身中五彈,頓時堂中大亂。恩撫手護軍將恩銘背出,恩銘尚未至斃,一聲呼痛,一聲叫拿徐錫麟。藩司馮煦,帶了各官,越門而逃,錫麟忙叫關門,奈被顧松阻住,竟放各官出門。錫麟大憤,執了馬刀,趕殺顧松,顧松欲逃,被陳伯平開了一槍,了結性命。錫麟見各官已去,與陳、馬二徒脅迫學生多名,趨占軍械所。城內各兵,已奉藩司命圍攻,錫麟命伯平守前門,宗漢守後門,內外轟擊了一回,被官兵攻入,擊死陳伯平,捉住馬宗漢,單單不見徐錫麟。就近搜查,到方姓醫生家,竟被搜著。冤家相遇,你一手,我一腳,把錫麟打至督練公所。當由藩司馮煦,臬司毓鐘山,坐堂會審。錫麟立而不跪。馮煦厲聲喝道:「恩撫是你的恩帥,你到省未幾,即委兼差,你應感激圖報,為什麼下此毒手?且有同黨幾人?」錫麟道:「這是私恩,不是公憤,你等也不配審我,不如由我自寫。大丈夫做事,當磊磊落落,一身做事一身當,何容隱諱?」馮煦道:「很好。」便命左右取過紙筆,令他自書。錫麟坐在地上,提筆疾書道:
我本革命黨大首領,捐道員,到安慶,專為排滿而來。滿人虐我漢族,將近三百年,綜觀其表面立憲,不過牢籠天下人心,實主中央集權,可以膨脹專制力量。滿人妄想立憲便不能革命,殊不知中國人之程度,不夠立憲。以我理想,立憲是萬萬做不到的。若以中央集權為立憲,越立憲的快,越革命的快。我只拿定革命宗旨,一旦乘時而起,殺盡滿人,自然漢人強盛,再圖立憲不遲。我蓄志排滿,已十餘年,今日始達目的,本擬殺恩銘后,再殺端方、鐵良、良弼,為漢人復仇,乃殺恩銘后,即被拿獲,實難滿意。我今日之舉,僅欲殺恩銘與毓鐘山耳。恩撫想已擊死,可惜便宜了毓鐘山。此外各員,均系誤傷,唯顧松系漢奸,他說會辦謀反,所以將他殺死。爾言撫台是好官,待我甚厚,誠然。但我既以排滿為宗旨,即不能問滿人作官好壞。至於撫台厚我,系屬個人私恩,欲殺撫台,乃是排滿公理。此舉本擬緩圖,因撫台近日稽查革命黨甚嚴,恐遭其害,故先為同黨報仇。且要當大眾面前,將他打死,以成我名。爾等再三問我密友二人,現已一併就獲,均不肯供出姓名,將來不能與我大名並垂不朽,未免可惜,所論亦是。但此二人皆有學問,日本均皆知名,以我所聞,在軍械所擊死者,為光復子陳伯平,此實我之好友。被獲者,或系我友宗漢子,向以別號傳,並無真姓名。此外眾學生程度太低,無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你們殺我好了,將我心剖了,兩手兩足斬了,全身砍碎了,均可。不要冤殺學生,學生是我誘逼去的。革命黨本多,在安慶實我一人。為排滿故,欲創革命軍,助我者僅光復子、宗漢子兩人,不可拖累無辜。我與孫文宗旨不合,他也不配使我行刺,我自知即死,因將我宗旨大要,親書數語,使天下後世,皆知我名,不勝榮幸之至!徐錫麟供。
寫畢,擲交公案。藩臬兩司,已得實供,復聞恩銘已死,便商議一番,擬援張汶祥刺馬新貽案,懲辦錫麟。一面電奏北京,一面將錫麟釘鐐收禁。隔了兩天,京中複電照辦,並命馮煦署理皖撫,馮煦即命將錫麟挪出正法,復剖胸取心,致祭恩撫靈前。刑已減輕,如何仍此慘酷?復將馬宗漢訊問得供,亦推出梟首。又傳電浙江,查辦徐氏家屬,浙江巡撫張曾揚,接著此信,忙飭紹興府貴福遵行。錫麟父徐梅生,向來守舊,曾告錫麟忤逆,至是到會稽縣自首。縣令李端年調查舊卷,果有梅生控子案,遂不去逼迫,只飭交捕廳管押。錫麟弟偉,正去安徽訪兄,被馮署撫拿住,供稱與兄意見不合。今欲到表伯俞巡撫處省視,路過安慶,順道訪兄,不意被拿,兄事實不知情。馮撫察無虛語,又因他供與湘撫俞廉三有親,未免袒護一點,遂把他減輕罪名,監禁十年。只紹興府貴福,本系滿人,格外巴結,不但將徐氏家產,抄沒入官,並把大通學堂,也勒令封閉;並令差役入內檢查。適值秋瑾女士,偶憩校中,差役不由分說,竟將她拿入府署,給她紙筆,逼令供招。秋瑾提筆寫一「秋」字,經堂下令她寫下,她又續書六字,湊成了一句詩,乃是「秋風秋雨愁煞人」一語。貴福道:「這句便是謀反的意想。」不知所據何典?所引何律?遂夤夜電稟張撫,說是:「秋瑾勾通徐錫麟,謀叛已有實據,現在拿獲,應請正法!」張撫聞有謀叛確證,複電就地處決。可憐這位秋女士,被綁至軒亭口,憤無從泄,竟爾受刑。同善堂發棺收殮,以免暴骨。那貴福既殺了秋瑾,復令兵役到處搜查,忙亂了好幾日,查不出有革命黨蹤跡。兵役異想天開,遇著居民行客,任意敲詐,連禿頭和尚,天足婦人,統說他是徐秋二人黨羽,得了賄賂,方才釋手。約有一兩個月,兵役已經滿意,始復稱沒有革命黨。貴福照稟張曾揚,曾揚電達安徽,並奏報北京,才算了案。杭紹的百姓,只有三魂六魄,已嚇去了一半。至民國光復后,方把徐氏家產發還,並將秋女士遺骸改葬西湖,碣書鑒湖女俠秋璿卿墓。璿卿即秋瑾表字,鑒湖女俠,乃秋瑾別號。後人有挽徐志士並秋女俠對聯兩副,頗覺可誦:挽徐志士一聯云:
鐵血主義,民族主義,早已與時俱臻;未及睹白幟飄揚,地下英靈應不暝。
只知公仇,安識私恩,胡竟為數所厄?幸尚有群雄繼起,天涯草木俱生春。
挽秋女士一聯云:
今日何年?共諸君幾許頭顱,來此一堂痛飲。
萬方多難,與四海同胞手足,競雄廿紀新元。
皖浙事方了,粵省又有會黨起事,正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清室江山,總要被他收拾了。待小子下回再敘。
立憲之偽,於改革官制見之。官制雖更,而一班絝袴少年,以塗脂抹粉之手段,竟爾超升高位,欲其改良政治也得乎?迨御史攻訐,老羞成怒之奕劻,不知整飭家法,反令遷謫言官,甚至同寅大僚,亦受嫌被黜,周厲監謗,不是過也。徐錫麟謂越立憲的快,越革命的快,斯言實獲我心。疆吏趨承上旨,加以慘戮,激之愈烈,發之辦愈速。徐死後僅閱五年,而鄂軍發難,清社墟矣。書有之:「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信然!
第九十五回遘奇變醇王攝政繼友志隊長亡軀
卻說粵東西兩省,自洪楊蕩平后,尚有餘黨孑遺,當時雖幸逃性命,本心終是未改,隱名韜姓的溷了幾年,聯絡幾個老朋友,免不得又來出頭。什麼三點會,三合會,統是藏著洪天王的姓,想與洪天王復仇。革命黨人,利用這班會黨,密與通信,叫他起事,因此廣東韶平縣的會黨,攻黃岡協鎮衙門;惠州府的會黨,謀變七女湖;欽州的會黨,也聞風踵起,攻陷防城。只是烏合之眾,終究不能濟事。革命黨聯絡會黨,也太覺拉雜。官兵一出馬,兩三仗便把會黨擊敗,四散逃走。清廷以為癬疥微疾,不足深慮,獨直督袁世凱,以內憂外患,交迫而起,奏請實行立憲。鄂督張之洞,以各校學生,日趨浮囂,好談革命,奏請設存古學堂,冀挽頹風。一促維新,一擬存古,看似兩岐,實是同一般用意。清廷遂召兩督入京,統補授軍機大臣,另下詔化除滿漢畛域,令內外各官條陳辦法。當下各官吏應詔陳言,有說宜許滿漢通婚,有說要實行立憲,籌定年限。慈禧太后,倒也無乎不可,遂改考查政治館為憲政編查館,叫他按年籌備。憲政編查館諸公,遂提出九年的期限,擬自光緒三十四年起,至四十二年止,將預定各事,陸續辦齊,按年列表,上陳慈鑒。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奈何?奉諭:「逐年籌備事宜,照單察閱,統是立憲要政,必須秉公認真,次第推行」云云。宮廷中的意見,總道是諭旨迭下,可以銷弭隱禍,籠絡人心,徒託空言,何濟於事?偏偏民情愈奮,民氣益張。蘇浙兩省,為了滬杭甬鐵路,決議自辦,拒絕英國借款;山西人為了外人開礦,有失利權,決立礦務公司,力圖抵制;安徽又開鐵礦大會,協爭江浙鐵路借款,并力請自辦浦信鐵路;廣東人因外務部許稅司管理西江捕權,會議力爭。這一樁,那一件,都來與政府交涉。軍機處的王大臣,及各部堂官,忙得日無暇晷,磋磨又磋磨,調停復調停,方才敷衍過去。
忽聞廣西鎮南關,又有革命黨攻入,奪去右輔山炮台三座。有旨切責桂撫,令他指日克複。桂撫連忙調兵派將,運械輸糧,與革命軍對壘。官兵的餉械,陸續前來,革軍的餉械,只是孤注。相持了好幾日,革軍已是械盡糧空,沒奈何仍走外洋。桂撫遂上折報功,有幾個有運氣的將士,陞官蒙賞,又沐了好些皇恩。這些甜味兒也要吃完了。
勉勉強強過了一年,已是光緒三十四年了。過年的時候,宮中照例慶祝,又有一番熱鬧。初十日是皇后千秋節,除太后皇帝外,眾人統向皇后祝壽。元宵這一日,花燈絢彩,煙火幻奇,宮中復另具一番景色。不意日本公使,來了一個照會,內稱粵海關擅扣汽船,侮辱國旗,要求外務部賠償損失,嚇得外務部瞠目結舌,正擬拍電去粵,粵省的大吏,已有電文傳到,照電譯出,系日本汽船二辰丸私運軍火,接濟民黨,由粵海關查出,搜得槍枝九十四箱,子彈四十箱,當將二辰丸扣留,卸去日本國旗。外務部據事答覆,偏偏日使不認,硬要同清廷嘔氣,彼此舌戰了一回,日使竟取出強權手段,欲以武力對待。外務部無如彼何,只好事事應允,釋船懲官,賠款謝罪,才算了結。強國有公理,弱國無公理,可為一嘆。粵民大憤,擬停止日貨交易,日使又強迫外務部,令粵督嚴禁,中國人虎頭蛇尾,五分鐘熱心,不久即消滅凈盡,日貨仍充塞街中了。我同胞聽著。
那時西陲的廓爾喀尼泊爾兩國,恰遣使入貢,達賴喇嘛,前次避入庫倫,至是聞英藏案結,回至西寧,亦上表入覲。太后特旨嘉許,命地方官優禮相待。到京后,賜居雍和宮,加封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徒事羈縻,不足以服達賴。會太后誕辰將至,便留達賴替他祝壽,自己暢遊頤和園萬壽山,圖個盡歡。大約自己亦知不永。到了萬壽期內,城內正街,裝飾一新,宮中設一特別戲場,演戲五日,這是拳匪以後第一次盛典。達賴喇嘛亦帶領屬員,向太后叩祝,外國使臣,各遣員祝賀。只光緒帝已經抱病,不能率王大臣行禮,但於萬壽日早晨,由瀛台至儀鑾殿,勉強拜祝。太后見他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亦未免動了慈心,命太監扶掖上轎,令帝回入瀛台。是日下午,太后挈后妃福晉太監等,泛舟湖中,天氣晴和,湖光一碧,太后老興勃發,命妃嬪福晉等,改著古衣,扮做龍女善男童子,李蓮英扮韋馱,自己扮觀音大士,拍一照相,留作紀念。七十餘年的歷史,統作幻影觀可也。游至日暮,興盡方歸。歸途中涼風拂拂,侵入肌骨,又多吃乳酪蘋果等物,竟至病痢。翌日尚照常理事,批閱奏摺多件。又越日,太后皇帝都不能御殿。達賴聞太后染疾,呈上佛像一尊,稟稱可鎮壓不祥,應速往太后萬年吉地,妥為安置。太后喜甚,病幾少瘥。翌日仍御殿,召見軍機大臣,命慶王送佛像至陵寢。慶王聞命,遲疑一會,才奏稱:「太后皇上,現皆有病,奴才似不便離京。」太后道:「這幾日中,我不見得就會死,我現在已覺得好些了。無論怎樣,你照我話辦就是。」慶王不敢違旨,始奉佛像去訖。次日,太后皇帝同御便殿,直隸提學使傅增湘陛辭,太后道:「近來學生,思想多趨革命,此等頹風,斷不可長。你此去務盡心力,挽回末習方好。」言下頗為傷感,傅增湘應令趨退,太后即宣召醫官入內診病。
自是光緒帝不復視朝,太后亦休養宮中,未曾御殿。御醫報告兩宮病象,均非佳兆,請另延高醫診視。軍機處特派員請慶王速回,一面增兵衛宮,稽查出入,伺察非常。慶王接信,兼程入京,一到都下,聞光緒帝病重,太后已擬立醇王子溥儀為嗣,當下入宮謁見太后。太后即向慶王道:「皇上病重,看來要不起了。我意已決,立醇王子溥儀。」慶王道:「就支派上立嗣,溥倫是第一個應繼,其次還是恭正溥偉。」太后道:「我意已定,不必異議。從前我將榮祿的女兒,與醇王配婚,便等她生下兒子,立為嗣君,報榮祿一生的忠心。榮祿當庚子年防護使館,極力維持,國家不亡,全仗彼力。那個主張攻使館,請太後下一轉語來。今年三月,曾加殊恩與榮祿妻室,現已飭迎醇王子溥儀入宮,授醇王為監國攝政王了。」慶王聞言,暗想木已成舟,無可再說,便道:「太后明見,想亦不錯。」太后又道:「皇上終日昏睡,清醒時很少,你去看他一看,倘或醒著,可將此意傳知。」
慶王便轉至瀛台,到光緒帝寢榻前,但見光緒帝雙目睜著,氣喘吁吁,瘦骨不盈一束。榻下只有一兩個老太監,充當服役,連皇后瑾妃都不在側,未免觸景生悲,暗暗墮淚。當時請過了安,光緒帝亦兩淚含眶,便有氣無氣的向慶王道:「你來得很好!我已令皇后往稟太后,恐不能長侍慈躬,請太后選一嗣子,不可再緩。」慶王便婉述太后旨意,光緒帝半晌才道:「立一長君,豈不更好?但不必疑惑,太後主見,不敢有違。」到死還不敢批評太后,驚弓之鳥,煞是可憐!慶王道:「醇王載灃,已授為監國攝政王,嗣君雖幼,可以無慮。」光緒帝道:「這且很好,但我,……」說到我字,喉中竟哽咽起來。慶王連忙勸慰,便道:「皇上不必愴懷,如有諭旨,奴才當竭力遵辦。」光緒帝道:「你是我的叔父行,不妨直告。我自即位以來,名目上亦有三十多年,現在溥儀入嗣,還是承繼何人?」慶王聞了此語,倒也躊躇了一會;想定計劃,才道:「承繼穆宗,兼祧皇上。」光緒帝道:「恐怕太后未允。」慶王道:「這在奴才身上。」言未畢,太監報稱御醫入診,當由慶王替光緒帝傳入。醫官行過了禮,方診御脈。診罷辭退,慶王亦隨了出來,問御醫道:「脈象如何?」御醫道:「龍鼻已經煽動,胃中又是隆起,都非佳兆。」慶王問尚有幾日可過?御醫只是搖頭。
慶王料是不久,便別了御醫,徑稟太后。太后道:「各省不知有無良醫,應速征入都方好。」還要良醫何用?慶王道:「恐來不及了。」太后道:「你卻去叫軍機擬旨,如有良醫,速遣入診,我也病重得很。」慶王退出。還有宮監們旁構讒言,說皇帝前數日,聞太后病,尚有喜色。太后發怒道:「我不能先他死。」小人之可惡如此。是日下午,太后聞報帝疾大漸,便親至瀛台視疾,光緒帝已昏迷不省,太后命宮監取出長壽禮服,替帝穿著,帝似乎少醒,用手阻擋,不肯即穿。向例皇上彌留,須著此禮服,若崩后再穿,便以為不祥。太后見帝不願穿上,便令從緩,延至五句鍾駕崩,是日為光緒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太后、皇后、妃嬪二人,及太監數人在側。太后見帝已崩逝,匆匆回宮,傳諭降帝遺詔,並頒新帝登基喜詔。慶王聞耗,急趨入宮,見遺詔已經謄清,忙走前瞧閱道:
朕自沖齡踐阼,寅紹丕基,荷蒙皇太后幬育仁慈,恩勤教誨,垂簾聽政,宵旰憂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欽承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三十四年中,仰稟慈訓,日理萬機,勤求上理,念時勢之艱難,折衷中外治法,輯和民教,廣設學堂,整頓軍政,振興工商,修訂法律,預備立憲,期與薄海臣庶,共亨昇平。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賑請蠲,無不恩施立沛。本年順直東三省,湖南、湖北、廣東、福建等省,先後被災,每念我民滿目瘡痍,難安寢饋。朕躬氣血素弱,自去歲秋間不豫,醫治至今,而胸滿胃逆,腰痛腿軟,氣壅咳喘諸證,環生迭起,日以增劇,陰陽俱虧,以致彌留,豈非天乎?顧念神器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以攝政王載灃子溥儀,入承大統,在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仰慰慈懷,欽承付託,憂勤惕厲,永固邦基。爾京外文武臣工,其清白乃心,破除積習,恪遵前次諭旨,各按逐年籌備事宜,切實辦理!庶幾九年以後,頒布立憲,克終朕未竟之志。在天之靈,藉稍慰焉。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慶王瞧畢,便稟太后道:「新皇入嗣,是否承繼穆宗?」太后道:「這個自然。吳可讀曾至尸諫,難道竟忘記么?」慶王道:「承繼穆宗,原應該的,但大行皇帝,亦不可無後,應由嗣皇兼祧。」太后不應,慶王再請,太后且有怒容。慶王叩頭道:「從前穆宗大行,未曾立嗣,因有吳可讀尸諫。現今皇上大行,若非籌一兼顧的法子,仍如穆宗無嗣,安得沒有第二個吳可讀,仍行尸諫故事?將來應如何對待,還乞太后聖裁。」太后被他駁住,才忍著性子道:「你去擬旨來,待我一閱。」慶王即起,取紙筆,草擬遺詔道:
欽承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儲貳,曾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日降旨,皇帝生有皇子,應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今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亦未有儲貳,不得已以攝政王載灃之子溥儀,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兼承大行皇帝之祧。
兼祧之制已定,光緒帝才算有嗣。最感激的,乃是光緒皇后。慶王等退出,時已夜半,太后才得安寢。次日尚召見軍機與皇后攝政王,及攝政王福晉,談論多時。復用新皇帝名目,頒一上諭,尊太後為太皇太后,皇後為太后,其時尚談及慶祝尊號,及監國授職的禮節。到了午膳,太後方飯,忽然間一陣頭暈,猝倒椅上。李蓮英等忙扶太后入寢宮,睡了好一歇,方才醒轉,令召光緒皇后、攝政王載灃,及軍機大臣等齊集,咐吩各事,從容清晰。並云:「病將不起,此後國政應歸攝政王辦理。」隨令軍機大臣擬旨,大略如下:
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已降諭,以醇王為監國攝政王,稟承予之訓示,處理國事。現予病勢危急,自知不起,此後國政,即完全交付監國攝政王。若有重要之事,必須稟詢皇太後者,即由監國攝政王稟詢裁奪。
看這道上諭,可見慈禧后愛憐侄女,與待同治皇后,大不相同。不但愛憐侄女,且暗蓄那拉族勢力。慈禧后叮囑既畢,喉中頓時痰壅,咯了幾口,休養了好一會。軍機大臣,尚未趨退,當下命草遺詔。軍機擬詔畢,呈慈禧后,慈禧后還能凝神細閱,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命軍機加入數語,才算定稿。到了傍晚,漸漸昏沉,忽又神氣清醒,諭王大臣道:「我臨朝數次,實為時勢所迫,不得不然。此後勿再使婦人預聞國政,須嚴加限制,格外防範!尤不得令太監擅權,明末故事,可為殷鑒。」說到末句,已是不大清楚。臨終時偏有此遺囑,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喉中的痰,又壅塞起來。面色微紅,目神漸散,隨即逝世。時僅兩日,遭了兩重國喪,宮廷內外,鎮定如常,這還是慈禧一人的手段。越日即傳布遺詔道:
予以薄德,祇承文宗顯皇帝冊命,備位宮闈。迨穆宗毅皇帝,沖年嗣統,適當寇亂未平,討伐方殷之際,時則發捻交訌,回苗俶擾,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滿目瘡痍,予與孝貞顯皇后,同心撫視,夙夜憂勞,秉承文宗顯皇帝遺謨,策勵內外臣工,暨各路統兵大臣,指授機宜,勤求治理,任賢納諫,救災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難,轉危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入嗣大統,時事愈艱,民生愈困,內憂外患,紛至沓來,不得不再行訓政。前年宣布預備立憲詔書,本年頒示預備立憲年限,萬機待理,心力俱殫,幸予氣體素強,尚可支持。不期本年夏秋以來,時有不適,政務殷繁,無從靜攝,眠食失宜,遷延日久,精力漸憊,猶未敢一日暇逸。本年二月一日,復遭大行皇帝之喪,悲從中來,不能自克,以致病勢增劇,遂致彌留。回念五十年來,憂患迭經,兢業之心,無時或釋。今舉行新政,漸有端倪,嗣皇帝方在沖齡,正資啟迪,攝政王及內外諸臣,尚其協心翊贊,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國事為重,尤宜勉節哀思,孜孜典學,他日光大前謨,有厚望焉!喪服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遺詔既下,準備喪葬典禮,務極隆崇。加謚曰孝欽顯皇后,謚光緒帝為德宗景皇帝。越月,嗣皇帝溥儀即位,年甫四齡,由攝政王扶掖登基,以明年為宣統元年,上皇太后徽號曰隆裕皇太后,並頒攝政王禮節,及覃恩王公大臣有差。
京中一弔一賀,方在熱鬧得很,忽報安徽省又起革命風潮。大眾還道徐錫麟復生,驚疑不定,後來探聽的確,方知發難的首領,乃是炮隊隊官熊成基。成基因徐錫麟慘死,心懷不平,適值前炮營正目范傳甲,與錫麟乃是故交,錫麟死時,曾對著屍首,慟哭一回,被撫院衛隊撞見,飛奔得脫。是時聞兩宮崩逝,遂潛至安慶,運動熊成基起事。成基應允,密召部下營兵,宣告革命。部眾倒也贊成,當即編成命令十三條,定於十月二十六日頒布。處置既定,又暗約弁目薛哲在城內接應。屆期十點鐘,炮營內全隊俱發,先至陸軍小學堂,破門而入,直趨操場軍械室,取得槍桿;又至火藥庫,奪了子彈,正想長驅入城,不料城門已是緊閉。成基還待薛哲接應,等了許久,毫無影響,遂在沿城小山上架炮轟城。連放數炮,城不能破,反被城上轟擊過來,死傷部眾數十人。正在著忙,忽聞長江水師,已奉江督端方命令,來救安慶,成基料知事泄,便率眾向西北遁走。途中解散部眾,隻身獨行。沿路記念范傳甲,不知如何下落。行到山東,適遇一位好友從安慶來,兩下相敘,才知范傳甲謀刺大吏,未成被獲,已是就義,不禁涕淚交橫。友人復勸他遠走遼東,免被緝獲,成基應諾而去。
到了宣統二年,貝勒載洵,出使英國,賀英皇加冕,道出哈爾濱,成基想把他刺死,偏偏載洵的衛隊,布得密密層層,孑身無從下手,只得眼睜睜由他過去。不過成基心總未死,擬乘載洵回國,再行著手。一面聯絡石往寬、喻培倫二人,做了臂助。無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載洵從原路歸來,成基方與石、喻二友,執著手槍,拚命入刺,哪知槍還未發,已被巡警捉住。三個人拿住了一雙半,解到吉林,由巡撫審訊,三人直供不諱,眼見得性命難保了。軍官也要革命,雖不中,不遠矣。
這且擱下不提,單說皖亂已平,江督端方,即報知攝政王,攝政王稍覺安心。只光緒帝曾有遺恨,密囑攝政王,攝政王握了大權,便想把先帝恨事,報復一番。正是:
遺命不忘全友愛,宿仇未報速安排。
畢竟所為何事,且從下回敘明。
慈福太后之歿,距光緒帝崩,僅一日耳,後人嘖有煩言,或謂光緒帝已崩數日,宮內秘不發喪,直至嗣皇定位,慈禧復逝,因次第宣布。或謂光緒帝之崩,實在太后臨終之後,守舊黨人,恐光緒帝再出親政,不免於禍,遂設法置諸死地。以訛傳訛,成為千古疑案。予考中外成書,於兩宮謝世,並無異論,是則悠悠之口,不足為憑。著書人據事敘錄,末嘗羼入謬論,存其實也。獨慈禧太后兩立幼君,至於光緒帝崩,復迎立四齡幼主,入宮踐阼。意者其尚望延年,仍行訓政歟?否則為光緒后留一地步,維持葉赫族永久權勢,而因有此舉也。後人曾有詠宮詞云:
納蘭一部首殲誅,婚媾仇讎筮脫弧。
二百年來成倚伏,兩朝妃后侄從姑。
即是以觀,葉赫亡清之讖,不特應於慈禧后一人之身,隆裕后亦與焉。皖中革命,先徐后熊,影響及仕途軍界,清之不亡無幾矣。隆裕后尚無亡國之咎,不過慈禧當國數十年,天人交怨,特假隆裕以泄其忿耳。慈禧考終,不及見遜位之禍,慈禧其亦幸矣哉!
第九十六回二顯官被譴回籍眾黨員流血埋冤
卻說攝政王載灃,因記起光緒帝遺恨,亟圖報復,遂密召諸親王會議。慶王奕劻等,都至攝政王第中,由攝政王取出光緒帝遺囑,乃是的確親筆,朱書五個大字。慶王奕劻瞧著,便道:「這事恐行不得。」攝政王道:「先帝自戊戌政變以後,幽居瀛台,困苦的了不得,想王爺總也知道。現在先帝駕崩,遺恨終身,在天之靈,亦難瞑目。」言畢,面帶淚容。慶王道:「畿輔兵權,統在他一人手中,倘欲把他懲辦,以致禁軍激變,如何是好?」故抱含蓄之筆。攝政王嘿然不答。慶王又道:「聞他現有足疾,不如給假數天,再作計議。」攝政王勉強點頭。看官,你道光緒帝恨著何人?遺囑內是什麼要語?小子探明底細,乃是「袁世凱處死」五字。一鳴驚人。原來戊戌變政時,光緒帝曾密囑袁世凱叫他赴津去殺榮祿。袁去后,榮祿即進京稟報太后,照應八十七回。太后再出訓政,把帝幽禁終身,不能出頭。你想光緒帝的心中,如何難過?能夠不引為深恨么?榮祿本系太后心腹,光緒帝還原諒三分,只老袁奉命赴津,不殺榮祿,反令榮祿當日赴京,那得不氣煞恨煞?榮祿死後,老袁復受了重任,統轄畿內各軍,權勢益盛。太后復格外寵遇,因此光緒帝愈加憤悶。臨危時,聞胞弟載灃,已任攝政王,料得太後年邁,風燭草霜,將來攝政王總有得志日子,所以特地密囑。攝政王奉了兄命,趁這大權在手,自然要遵照施行。可奈慶王從中阻止,只得照慶王的計劃,從寬辦理。那老袁亦得著風聲,便借足疾為名,疏請辭職。攝政王便令他開缺回籍,他即收拾行李,竟回項城縣養痾。攝政王因老袁已去,將端方調任直督,保衛京畿。
宣統改元,半年無事,隆裕太后在宮娛養,免不得因情寄興,想揀個幽雅地方,閑居消遣。適大內御花園左側,有土阜一區,很是爽敞,向由堪輿家言,不宜建築。隆裕后性頗曠達,破除禁忌,竟飭工匠在土阜上興築水渠,四圍浚池,引玉泉山水迴繞殿上。窗欞門戶,無不嵌用玻璃,隆裕太后自題扁額,叫作靈沼軒,俗呼為水晶宮。土木初興,中元復屆,太皇太后梓宮,尚未奉安,隆裕記念慈恩,特飭造大法船一隻,用紙紮成,長約十八丈有零,寬二丈,船上樓殿亭榭,陳設俱備,侍從篙工數十人,高與人等,統穿真衣。上設寶座,旁列太監宮女,及一切器用,下面跪著身穿禮服的官員,彷彿平日召見臣工的形狀。中懸一黃緞巨帆,上書「普渡中元」四大字。船外圍繞無數紅蓮,內燃巨燭,都人推為巨制。統是民血,何苦如此?攝政王用皇帝名致祭舟前,祭畢,將大法船運至東華門外,敬謹焚化。一時男婦老幼,都來觀集,嘆為古今罕見。這項報銷,聞達數十萬金。過了兩月,奉安屆期,前三日間,又焚去紙紮人物,駝馬器用等,不可勝計。
奉安這一日,車馬喧闐,旌旗嚴整,簇擁著太皇太后金棺,迤邐東行。攝政王載灃,騎馬前導。隆裕太后率領嗣皇及妃嬪人等,乘輿後送。兩旁都是軍隊警吏,左右護衛,炫耀威赫景象,幾乎千古無兩。極盛難繼。全隊向東陵進發,東陵距京約二百六十多里,四面松柏蓊蔚,後為座山,與定陵相近。定陵就是咸豐帝陵寢,從前由榮祿監陵工,只東陵一穴,共費銀八百萬兩,這場喪費,比光緒帝喪費,要加二倍有餘。光緒帝梓宮奉安,較早半年,彼時只費銀四十五萬兩有零。太后奉安,費銀一百二十五萬兩有零。相傳攝政王曾擬節省糜費,因那拉族不悅,沒奈何擺了一場體面,不過國庫支絀,未免竭蹶得很,這也不必細表。
單說隆裕太後到了東陵,下輿送窆,忽見旁邊山上,有一攝影器擺著,數人穿著洋裝,對準新太后拍相。隆裕太后大怒,喝令速拿,侍從忙趕將過去,拿住洋裝朋友兩名,當場訊鞫。供稱系奉直督端方差遣,隆裕太后勃然道:「好膽大的端方,敢這麼無禮,我定要把他懲辦!」隆裕當時,很欲效法慈禧。送窆禮畢,憤憤回京,即命攝政王加罪端方,擬將他革職拿問。還是攝政王從旁婉解,極稱:「端方已是老臣,乞太后寬恕一點。」於是罪從末減,定了革職回籍,才算了案。端既革職,王大臣們,方識得隆裕手段,不亞乃姑。只端方素愛滑稽,最好用聯語嘲人,同官中被他侮弄,未免銜恨,見了革職的諭旨,也很為暢快。小子曾記得端方有二聯語,趣味獨饒,一是嘲笑同官趙有倫,一是嘲笑同官何乃瑩。二人姓名,也是天然對偶。趙有倫系京師富家兒,目不識丁,賴他母舅張翼,提拔入資郎,累得闊差,至充會典館纂修。一塊沒字碑,看作藏書麓,已未免遭人謗議。趙又出了千金,購一妓女為妾,偏偏他大婦是個河東吼,立刻攆逐,不得已賃一別舍,居住小星。大婦又偵悉趙謀,禁趙自由出門,歸家少遲,輒遭詬誶。端方遂做了一聯,嘲笑有倫云:
一味逞豪華,原來大力弓長,不僅人誇富有。
千金買佳麗,除是明天弦斷,方教我去敦倫。
又代著一額,乃是「大宋千古」四字。有倫聞知,還極口稱讚。每出遇人,常詡詡自述,嗣經好友替他講解,方絕口不談了。何乃瑩曾官副憲,性甚頑固,戊戌政變,規復八股,由何所奏,后因袒庇拳匪革職,何本庚辰翰林館改部,簽分工曹。妻室某氏,因何失翰林,大發雌威,何無言可答,直至長跪榻前,方蒙饒恕。既入工部,往拜某尚書,具贄百金。某尚書嫌他禮薄,呵斥備至,端方又撰一聯道:
百兩送朱提,狗尾乞憐,莫怪人嫌分潤少。
三年成白頂,蛾眉構釁,翻令我作丈夫難。
清例,翰林七品戴金頂,改為部曹,已成六品,例戴白頂。
額曰:「何若乃爾」。這兩聯確是有味,但滑稽談,容易肇禍,所以同僚中也常嫉視。此次遣人至陵前攝影,亦太兒戲,所以觸怒太后,竟致革職。若長此革職回籍,倒也安然,可惜還想做官,終至身死西蜀。
端方去后,京中沒甚大事,忽然間又到殘冬。只京中雖是平安,外面恰很危險。英法日俄諸國,各訂立關係中國的密約。俄人增兵蒙古,英人窺伺西藏,法人覬覦雲南,中國大局,危迫萬分,滿廷親貴,還是麻雀叉叉,姨娘抱抱,妓女嫖嫖,簡直是痴聾一樣。是年各省已開諮議局,輿論以速開國會,縮短立憲期限,為救亡的計策,遂推舉代表。齊赴京師,要求速開國會,至都察院遞請願書。都察院置不理,竟將請願諸書擱過一邊。各代表又遍謁當道,竭力陳請。旗籍亦舉了代表,加入請願團,都察院無可推諉,始行入奏。奉旨因不及籌備,且從緩議。各代表無可如何,只好紛紛回籍,擬至次年申請。翌年,朝鮮國又被日本并吞,國王被廢,亞東震動。各省政團商會,及外洋僑民,各舉代表,聯合諮議局代表議員,再赴北京,遞呈二次請願書,清政府仍然不允。於是革命黨人,密謀愈急。
粵人汪兆銘,曾肄業日本法政學校,畢業后,投入民報館,擔任幾篇報中文字。原來民報館正是革命黨機關,報中所載的論說,無非是痛詈清廷,鼓吹革命。兆銘在此辦理,顯見得是個同志。他聞得載灃監國,優柔寡斷,所信用的,無非叔侄子弟,已是憤激得很,會民報館又被日本警察干涉,禁止發行,兆銘決計回國,干這革命的事業。他想擒賊必先擒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離了日本,潛赴北京,並邀同志黃樹中,同至京內。樹中在前門外琉璃廠,開了一爿照相館,做了僑寓的地點,每日與兆銘往來奔走,暗暗布置,幸未有人窺破。約過數月,忽有外城巡警多人,圍住照相館,警官似虎如狼,趨入館內,搜緝汪兆銘、黃樹中。汪黃二人,料知密謀已泄,毫不畏懼,立隨巡警出門,到了總廳。廳長問明姓名,二人便直認不諱,由總廳送交民政部。民政部尚書善耆,坐堂審訊,先問兩人姓名,經兩人實供后,隨問地安門外的地雷,是否你兩人所埋。兩人直捷應聲道:「確是我們埋著。」善耆道:「你埋著地雷何用?」兩人答道:「特來轟擊攝政王。」渾身是膽。善耆道:「你與攝政王何仇?」汪兆銘答道:「我與攝政王沒甚讎隙,不過攝政王是個滿人首領,我所以要殺他。」善耆道:「本朝開國以來,待你漢人不薄,你何故恩將仇報?」兆銘大笑道:「奪我土地,奴我人民,剝我膏血,已經二百多年,這且不必細說;現在強鄰四逼,已兆瓜分,攝政王既握全權,理應實心為國,擇賢而治,大大的振刷一番,或尚可挽回一二。詎料監國兩年,毫無建樹,中外人民,請開國會,一再不允,坐以待亡。將來覆巢之下,還有什麼完卵?我所以起意暗殺。除掉了他,再作計較。」善耆本號曠達,聽了此言,也似有理,便道:「你們兩人,必分首從,究竟哪個是主謀?」黃樹中忙說「是我。」汪兆銘怒對樹中道:「你何嘗主張革命?你曾向我勸阻,今朝反來承認,為我替死,真正何意?」回頭對善耆道:「主謀的人,是我汪兆銘,並非黃樹中。」樹中也說:「是我主謀,並非汪兆銘。」善耆見他二人爭死,也不禁失聲道:「好烈士!好烈士!」又向二人道:「你兩人果肯悔過,我可赦你不死。」兩人齊聲道:「你等滿親貴如肯悔禍,讓了政權,我死亦無他恨。」善耆不能辯駁,令左右將二人暫禁,自己至攝政王第中,報明底細。攝政王道:「地安門外,是我上朝的出入要路,他敢在此埋著地雷,謀為不軌,若非探悉密謀,我的性命,險些兒喪在他手,請即重辦為是!」善耆道:「革命黨人,都不怕死,近年以來,梟首剖心,也算嚴酷,他們反越聚越多,竟鬧到京中來了。依愚見想來,就使將他立刻正法,餘外的革命黨又至,辦也辦不完,還是暫從寬大,令他感我恩惠,或可銷除怨毒,也末可知。」攝政王道:「難道汪、黃兩人,竟好釋放么?」善耆道:「這也不能,且永遠監禁,免他一死。」攝政王點頭,善耆退出,便令將汪、黃送交法部獄中。法部尚書廷傑憤憤道:「肅王爺也太糊塗,奪我權柄,饒他死罪,是何道理?」命司獄官揀一黑獄,將汪、黃釘了鐐銬,羈黑獄中。
不言二人在獄受苦,且說革命黨聞汪、黃失敗,又被拿禁,大家都是悲憤。趙聲,黃興,一班首領,仍擬集眾大舉,先奪廣東為根據地。原來廣東是中國富饒的地方,兼且交通便當,所以革命黨人,屢次想奪廣東,立定腳跟,漸圖擴張。無如廣東大吏,防備嚴密,急切不得下手,只好相時而動。暗中從南洋辦到二十多萬金,購到外洋槍葯炸彈,因恐路中有人盤查,專用女革命黨,運入廣州,租了房屋,藏好火器。門條上面,統寫某某公館,或寫利華研究工業所,或寫學員寄宿舍。又把各種文書,如營制餉章軍律札符安民告示,保護外人告示,照會各國領事文,取締滿人規則,預先屬草。籌備了好幾月,已是宣統三年,清廷方開設資政院,贊成縮短立憲期限下,旨以宣統五年為期,實行開設國會,並令民政部飭國會請願團,即日解散。請願團尚欲繼續要求,當由清廷下令驅逐,如再逗留,還要拿辦,各代表踉蹌出京。大廷專制,物議沸騰,革命黨以為機會已到,公推黃興為總司令,招集義友,約於宣統三年四月朔舉行。
適值粵人馮如,在美國學造飛行機,竣工回國,往見粵督張鳴岐,自言在美國學制飛艇,已二十多年,現更自出心裁,造成一艇,能升高三百五十尺,載重四百餘噸,此番回國,已將飛機運歸,準備試驗。張督即命馮如再往海口,載回飛艇,擇日試演。這個消息傳出,省城官紳商民,爭欲先睹為快。馮如擇定日期,擬於三月初十日,在燕塘試放。屆期這一日,遠近到者數萬人,紅男綠女,絡繹途中,真箇是少見多怪,鬨動全粵。廣州將軍孚琦,系榮祿從侄,聞得燕塘試演飛機,亦想一廣眼界,當下坐了綠呢大轎,排仗出城。清制,將軍不能擅自出城,孚琦欲廣目界,違制私出,只道清廷無由遙制,誰知冥官偏不留情。一到燕塘,張督等統已出場,相見畢,彼此坐定。霎時間飛艇上升,越騰越高,但聽得大眾驚詫聲,鼓雜訊,談笑聲,鬧成一片。不但百姓齊聲喝采,連大小文武各員,也稱為奇物。孚琦更為快慰,只因身任將軍,有守城責,不便多留城外,便起身辭了各官,先行入城。甫至城門口,忽聞轟的一聲,孚琦探頭出望,巧巧一顆子彈,飛中額上。可謂一廣額界。孚琦慌忙大喝道:「有革命黨,快快拿住!」這話一說,反把手下親兵,嚇得四散,連轎夫也棄轎遠走。孚琦正在驚慌,那槍彈還是接連飛來,憑你渾身是鐵,也要洞穿,彈聲中止,放彈的人,跳躍而去。適值張督等回來截住,刺客一時不能逃避,槍彈又未裝就,即被兵警擒住。這時才去看孚將軍,早已鮮血淋漓,全無氣息,轎子已打得七洞八穿,玻璃窗亦碎作數片。廣州府正堂,及番禺縣大令,忙飭轎夫抬回屍首,一面押著刺客,隨張督等一同進城。張督立飭營務處審訊,刺客供稱:「姓溫名生財,曾在廣九鐵路做工,既無父母,又無妻小,此次行刺將軍,係為四萬萬同胞復仇。今將軍已被我擊死,我的義務盡了,願甘償命!」問官欲究詰同黨,溫生財道:「四萬萬漢人,便是我同黨。」問官又欲詰他主使,溫生財道:「擊死孚琦是我,主使也就是我,何必多問!」視死如歸。問官得了確供,便向督署中請出軍令,立刻用刑。
溫生財既死,官場中格外戒嚴,紛紛調兵入城。黃興等聞這消息,頓足不已,大呼為溫生財所誤。當下秘密會議,有說目下未便舉動,且暫時解散,再作後圖。獨黃興主張先期起事,提出三大理由:
第一條是說我等密謀大舉,不應存畏縮心。
第二條是說大軍入城,有進無退,若半途而廢,將失信用,後來難以作事。
第三條是蓄謀數年,惹起各國觀瞻,若不戰而退,恐被外人笑罵。
眾人聞這三條理由,恰是確實情形,不得不舉手贊成,遂決計起事。到了三月二十九日,官場也微悉風聲,防守越嚴。黃興謂束手待斃,不如冒險進取,遂於是日下午六點鐘出發,他們先想了一個計策,著敢死團坐了轎子,向總督衙門內,一直抬入。管門的人,還道他是進見總督,不敢上前攔住,哪敢死團已闖進衙門,便亂擲炸彈,將頭門炸壞,擊斃管帶金振邦。敢死團復向二門搗進,直到內房,並不見有總督,也不見有總督家眷。原來總督張鳴岐,聞風聲緊急,早將家眷搬在別處,只有自己留住署內。是日聽得衙門外面,槍聲大作,忙令巡捕探悉。巡捕未出內室,外面已報革命党進衙,不免心慌意亂,虧得巡捕扯住了他,從室中走上扶梯,開了窗,正是當鋪后牆,他兩人即攢出窗門,越過當鋪后檐,徑入當鋪中。眾朝奉認得張督,自然接待,張督不暇安坐,急令朝奉引出偏門,三腳兩步的,走入水師統領署內。水師統領李准,已聞督署起火,正擬調兵救護,忽報張督微服前來,便迎進花廳,作揖才罷,張督即令發兵拿革命黨。李准請張督暫住書室,自己忙調動城內防營,速救督署,復親自上馬出衙,趕至督轅前,見營兵已與革黨酣戰。黨人氣焰很盛,槍桿統是新式,看看防營中人,有點抵擋不住,李准大喝一聲,催各兵竭力向前,能獲住黨人一名,便有重賞。那時眾兵聽見有賞二字,爭先殺敵,黨人雖拚命死戰,究竟寡不敵眾,有幾個中彈死了,有幾個跌倒地上,被拿去了,漸漸的剩了數十人,只得望後退走。李准帶了營兵,追向前去,到了大南門,又遇著一隊黨人,混戰一場,黨人又死了一半,四散奔逃。李准見四面統有火光,復分營兵為數隊,向各處兜拿。火起處不得赴救,總教要路攔住,不使黨人逃竄,就算有功。所以黨人無從得利,次日清晨,還有黨人一大群,去奪軍械局,又被營兵殺退。營兵到處搜索,黨人無路可走,竟擁入米肆中將米袋運至店口,堆積如山,阻住營兵。營兵搬不勝搬,槍彈又打不進去,正在沒法,李准下令,用火油澆入店中,燒將起來。可憐黨人前後無路,多被燒死。這日黨人死了無數,城中損失,恰不甚多。因黨人不肯騷擾居民,見有老幼婦女,嘗扶他回家,就是街中放火,也不過是搖惑軍心的計策,往往自放自救。到了四月朔日,城中已寂靜無聲了。那時張鳴岐已回到督署,將捉到黨人若干名,一一審訊。黨人統是慷慨直陳,無一抵賴。張督便命一半正法,一半收監。旋由同善堂內檢點各處屍首,向黃花岡埋葬。後來經黨人自己調查,陣亡的著名首領,約有八十九人,姓名錄下:
林文林覺民林尹民林常拔方聲洞陳與桑
陳更新陳汝環陳文波陳可均陳德華陳敏
陳啟言陳福陳才馮超驤馮仁海馮敬
馮雨蒼劉六湖劉元棟劉鋒劉鍾群劉鐸
李海李芳李雁南李晚李生李海書
李文楷徐滿凌徐培漢徐禮明徐日培徐保生
徐廣滔徐沛流徐應安徐釗良徐端徐容九
徐松根徐廉輝徐茂苗徐培深徐習成徐林端
徐進台羅坤羅俊羅聯羅干羅仲霍
石經武石慶寬榮肇明勞培馬侶馬勝
周華韋雲卿梁緯喻紀雲龐鴻龐雄
何天華王明姚國梁宋玉琳饒輔廷余東鴻
日全雷勝黃鶴鳴杜鳳書蕭盛躋游禱
秦大誘伍吉三郭繼梅洗選程耀林葛郭樹
黎新吳潤彭容廖勉江繼厚
這八十九人內,有七十二人葬在黃花岡,只黃興,趙聲,及胡漢民,李燮和數人,總算逃出香港,才免拿獲。趙聲恨事不成,病癰而死,與黃花岡諸君相見地下,這是廣州流血大紀念。民國紀元,當三月二十九日,為黃花岡志士周年期,上海某報,曾有一副輓聯云:
黃花岡下多雄鬼,五色旗中吊國殤。
廣州流血后,水師提督李准,得了黃馬褂的重賞,清政府也以為泰山可靠,越加放心。從此陽說立憲,陰加專制,不到數月,又想出一個鐵路國有的計策,闖出一件大大的禍事來了。欲知後事,請看下回。
攝政王載灃,監國三年,未聞大有失德,而國勢日危,實由於變亂已深,不可救藥。故謂亡清之咎,專屬攝政王,我不敢信。但必以攝政王可告無罪,亦豈其然?當其監國之始,嚴譴袁端二大臣,似覺剛克有餘,乃其後太阿倒持,政權旁落,叔侄子弟遍要路,無一幹濟才,但唯是貪婪淫慾,掊克為生,是豈恐其亡之不速,而故速其亡耶?誰秉國政,顧任其驕縱若此?革命黨人乘機騷動,一敗而清廷相慶,再敗而清廷益相賀,三敗四敗,而清廷且自以為無恐矣。抑知敗者愈奮,勝者愈驕,革命革命之聲喧傳海外,雖欲不亡,不可得也。故廣州一役,人為革黨悲,吾為清室懼,天奪之鑒而益其疾,覘國者於此決興亡焉。
第九十七回爭鐵路蜀士遭囚興義師鄂軍馳檄
卻說清政府聞廣州捷報,方在放心,安安穩穩的組織新內閣。慶王奕劻,資望最崇,作為總理,自不消說。漢大臣中,如孫家鼐、鹿傳霖、張之洞等,先後逝世,只有徐世昌,歷任疆圻,兼掌部務,算是一位老資格,遂令他與那尚書桐,作為內閣總理的副手。內閣以下,如外務、民政、度支、學務、吏、禮、法、陸軍、農工、郵傳、理藩各部,統設大臣、副大臣各一員,從前尚書、侍郎的名目,悉行改革。凡舊有的內閣軍機處,亦一律撤去。又增一海軍部,命貝勒載洵為大臣,並設軍諮府,命貝勒載濤為管理。洵、濤統是攝政王胞弟,翩翩少年,丰姿原是俊美,可惜胸中並沒有軍事知識,只仗著阿兄勢力,占居樞要。一對繡花枕,好看不中用。各省諮議局聯合會上書,略稱:「內閣應負責任,不宜任懿親為總理,請另簡大員,改行組織。」折上,留中不報。聯合會再上書續請,方接復旨,據言:「用人系君主大權,議員不得干預!」頓時全國大嘩。
還有郵傳部大臣盛宣懷,倡起鐵路國有的議論,慫恿攝政王施行。中國的鐵路,自造的只有三四條,餘外多借外款建築,甚且歸外人承辦。光緒晚年,各省商民,知識新開,才聽得借款築路,由外人監督,連土地權也保不住,於是創議自辦,把京漢、北京至漢口。粵漢廣東至漢口。兩大幹路,集款贖回,又由四川到漢口一線,亦由川漢商民,自行興築,這也是保全鐵路的良策。偏偏這位盛大臣宣懷,要收歸國有,難道果有絕大款項,能買回這鐵路么?據盛大臣奏章,說是:「川粵鐵路,百姓無錢續辦,不如收為國有,借債造路。此路一成,償了外債,還有盈餘。」說話似乎中聽,其實只好去騙攝政王。除攝政王外,若非與盛大臣串同舞弊,簡直是騙不進的。盛大臣是常州人,他家私約幾百萬,也算是中國一個富翁。他的錢財,多半從做官來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好知足,還要做什麼郵傳部大臣?還要想什麼鐵路國有的計策?無如他總想不通,看不破,家中的姨太太,弄了好幾十個,費用浩大,揮金如土。他的子弟們,又是浪吃浪用,不肯簡省,累得這位盛老頭兒,還不能回家享福。他運動了一個郵傳部缺分,本是很好,可奈晚清路航郵電各局,多抵外債,進款也是有限,他從沒法中想出一法,借鐵路國有的名目,去貸外款幾千萬,一來可以敷衍目前,二來有九五回扣,可入私囊。等到外人討還,他已早到棺材里去了。就使壽命延長,尚是未死,借主是清朝皇帝,與己無涉,中人勿賠錢,樂得眼前受用。攝政王視事未久,不甚曉得暗中弊端。慶親王奕劻,總教有點分潤,也與盛大臣一樣想頭,此倡彼和,居然把盛大臣原奏,批准下來。這段文字,寫得淋漓盡致。
盛大臣遂與英美德法四國,訂定借款,辦粵漢川漢鐵路。外人正想做些投資事業,一經盛大臣與他商議,把路作押,自然謹遵台命。那時盛大臣又想出辦法,把從前川粵漢的百姓已墊路本,統作七折八扣的計算,從中又好取利若干,而且不必還他現錢,只用幾張鈔票,暫時搪塞,便好將百姓的路本,取作國用,一舉數得,真是無上妙法。誰知百姓不肯忍受,竟要反抗政府。咨政院也奏請開臨時會,參議四國借款。各省諮議局,直接申請,要請政府收回鐵路國有成命。盛大臣一概不理,且慫恿攝政王,下了幾道上諭,說什麼不準違制,說什麼格殺勿論,百姓看了這等話頭,越加氣惱。川人格外憤激,開了一個保路大會,定要與政府為難。川督趙爾豐,與將軍玉昆,將川中情形,聯銜上奏。這時盛大臣已有二三百萬回扣到手,哪裡還肯罷休?巧值端方入京,運動起複,費了十萬金,得著一個鐵路總辦的缺分。盛大臣本幫他運動,所以同他商議,要他去壓制川民,就可升任川督。端方利令智昏,居然滿口答應,要去送掉老命了。草整行裝,立即啟程。行抵武昌,聞川民鬧得不可開交,商人罷市,學堂罷課,不覺暗想道:「趙爾豐如此無能,一任民人要挾,如何可作總督?」遂夤夜擬一奏摺,叫文稿員繕就,翌晨出發,奏中極說:「趙督庸懦,須另簡幹員」,大有捨我其誰的意思。嗣得政府複電,令他入川查辦,端方遂向鄂督瑞澂,借兵兩隊,指日入川。此時可算威風。
川督趙爾豐,本是著名屠戶,起初見城內百姓,捧著德宗景皇帝的牌位,到署中環跪哀求,心中也有些不忍,因此有暫緩收回的奏請。旋聞端方帶兵入川,料是來奪飯碗,不禁焦急起來。欲利人,難利己;欲利己,難利人。兩利相權,總是利己要緊。人人為此念所誤。忽外面傳進了一紙,自保商榷書,列名共有十九人,他正想把這十九人傳訊,那十九人中,竟有五人先來請見。爾豐閱五人名片,是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綸、川路公司股東會長顏楷、張瀾、保路會員鄧孝可,不由的憤憤道:「都是這幾人作俑,牽累老夫,非將他們嚴辦不可!」遂傳令坐堂。巡捕等茫無頭緒,只因憲命難違,不得不喚齊衛隊,立刻排班。趙屠戶徐踱出來,堂皇上坐,始喚五人進見。五人到了堂上,瞧這情形,大為驚異。但見趙屠戶大聲道:「你五人來此何為?」鄧孝可先發言道:「為路事,故來見制軍,請制軍始終保全。且聞端督辦帶兵入川,川民惶懼的了不得,亦乞制軍奏阻。」趙屠戶道:「你等敢逆旨么?本部堂只知遵旨而行!」願為滿奴。這句話惱動了蒲殿俊,便道:「庶政公諸輿論,這明是朝廷立憲的諭旨,制軍奈何不遵?況四川鐵路,是先皇帝准歸商辦,就是當今皇上,亦須繼承先志,可容那賣國賣路的臣子,非法妄為嗎?」觀此可知川民捧景帝牌位之用意。說得趙屠戶無言可駁,益發老羞成怒,強詞奪理道:「你等欲保全路事,亦須好好商量,為什麼叫商人罷市,學堂罷課?你等心猶未足,且聞要抗糧免捐,這非謀逆而何?」殿俊道:「這是川民全體意旨,並非由殿俊等主張。」趙屠戶取出自保商榷書,擲示五人道:「你們自去看來!這書上明明只書十九人,你五人名又首列。哼哼!名為紳士,膽敢劫眾謀逆,難道朝廷立憲,就可令你等叛逆么?」五人瞧著,尚思抗辯,趙屠戶竟喝令衛弁,將五人拿下。衛弁奉令來縛五人,忽聽大門外一片嘩聲,震動天地,望將過去,約不下千人。頭上都頂著德宗景皇帝神牌,口口聲聲,要釋放蒲羅等。惹得屠戶性起,命衛隊速放洋槍,這令一下,槍聲四射,起初還是開放空槍,後來見百性不怕,竟放出真彈子來,把前列的傷了數名。大眾越加動怒,反人人拼著性命,闖入署中。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虧得將軍玉昆,飛馬前來,下了馬,挨入督轅,先撫慰民人一番,然後進商趙屠戶,勸他不要激變。屠戶鐵石心腸,還是堅執一詞,玉昆不待應允,竟命將蒲羅等五人,釋了縛,隨身帶出,又勸大眾散歸、大眾才陸續歸去。
趙屠戶憤猶未息,竟奏稱亂民圍攻督署,意圖獨立,幸先期偵悉,把首要擒獲;嗣復聯絡鄂督瑞澂,迭上奏章,說如何擊退匪徒,說如何大戰七日,其實不過用兵監謗,與鄉間百姓鬧了兩三場,他便捕風掠影,捏詞陳奏,想就此冒點功勞,可以保全祿位。川民自保,趙督亦自保,勢已分裂,如何持久?鄂督瑞澂,聞川省議員蕭湘,由京過鄂,潛差人將他拘住,發武昌府看管。原來蕭在京時,曾反對借債築路,瑞澂把他拘禁,無非巴結政府,與趙屠戶心計,彼此一律。看官!試想民為國本,若沒有百姓,成何國度?況且清廷已籌備立憲,凡事統在草創中,難道靠了幾個虎吏,就可成事么?大聲疾呼。清政府閱趙督奏摺,還道川境大亂,仍用前兩廣總督岑春煊,前往四川,會同趙爾豐辦理剿撫事宜。岑意主撫,行到湖北,與鄂督商議,意見相左。又與趙爾豐通信,爾豐大驚,想道:「既來了端老四,又來了岑老三,正是兩路夾攻,硬要奪我位置。」奪他位置,其患猶小,將來恐不止此,奈何?連忙寫了復書,婉阻岑春煊,說是日內即可肅清,毋庸勞駕等語。岑得書,也不欲與他爭功,便上書託疾,暫寓武昌,借八旗會館,作為行轅,這是宣統三年八月初的事情。
轉瞬間,已到中秋,省城戒嚴,說有大批革命黨到了,春煊還不以為意。後來聞知總督衙門內,拿住幾個革命黨,他也不去細探。至十九夜間,前半夜還是靜悄悄的,到了一兩點鐘時候,忽聽得有劈劈拍拍的聲音,接著又是馬蹄聲,炮聲,槍聲,嘈雜不休。連忙起床出望,外面已火光燭天,屋角上已照得通紅。方驚疑間,但見僕人踉蹌走來,忙問何事?僕人報稱:「城內兵變。」春煊道:「恐怕是革命黨。我是查辦川路,僑居此地,本沒有地方責任,不如走罷。」使命僕人收拾行裝,挨到天明,自己扮了商民模樣,只帶了一個皮包,挈仆出門。到了城門口,只見守門的人,臂上都纏著白布,他也莫明其妙,混出了城,匆匆的行到漢口,趁了長江輪船,徑回上海去了。倒也清脫。
原來這夜的擾亂,正是民軍起事,光復武昌的日子。是歷史上大紀念日。鄂督瑞澂,未出仕時,在滬曾犯拐騙珠寶案,公廨出票拘提,他即遁去。後來不知如何鑽營,迭蒙拔擢,相傳與澤公有葭莩誼,因此求無不應。他本識字無多,肄業的肄字,嘗讀作肆音,士人傳為笑柄。此次擢任鄂督,除逢迎政府外,別無他能。八月初九日,接到外務部密電,略說:「革命黨陸續來鄂,私運軍火,並有陸軍第三十標步兵,作為內應,聞將於十五六日起事,宜速防範」云云。他見了這種電文,飛飭陸軍第八鎮統領張彪,分佈軍隊,按段巡查。督署內外,布滿軍警,又命文武大小各官,不得賞中秋節,連自己亦無心筵宴,日夜不得安枕。過了十五六兩日,毫無動靜,方才有些安心。十七日晚間,始與妻妾,補賞中秋,大家格外歡樂。宴畢,十二巫峰,任他遊歷,也總算是樂極了。樂極以下,便是生悲。翌日,接到荊襄巡防隊統領沈得龍電文,說:「在漢口英租界拿獲革黨劉汝夔、邱和商兩名,已著護軍解省。」瑞澂將電文交與巡捕,令頒發營務處,俟劉、邱兩人解到聽審。次日,又接張彪電話,說:「在小朝街拿革黨八人,內有一女革黨,叫作龍韻蘭,又有陸軍憲兵隊什長彭楚藩,內通革黨,亦已查出拿下。同時在雄楚樓北橋高等小學堂間壁洋房內,拿獲印刷告示繕寫冊子的革黨五人。」接連又接到關道齊耀珊稟,說:「洋房公所吳愷元,於漢口俄租界寶善里內,捉到秦禮明、龔霞初二名,並搜出炸彈、手槍、旗幟、印信、札文底冊、信件甚多。」剛在一起一起的舉發,外面又解到革黨楊宏勝一名,說在黃士陂千家街地方小雜貨店內,捉了來的。瑞澂被他鬧昏,咐吩巡捕道:「如有革黨解到,不必瑣報,總叫暫收獄中,我索性總審一堂,盡行將他正法,免得耽憂。」巡捕應聲而出。是晚督署內複查出炸藥一箱,有教練隊軍兵二人形跡可疑,拿訊時,果然由他運入,立即梟首。十九辰刻,瑞澂坐了大堂,審訊革黨,有幾個直認不諱,把他正法,有幾個尚無實供,仍令收禁。
審訊已畢,適張彪到署,瑞澂把搜出名冊,交他詳閱。並說:「名冊中牽連新軍,應即嚴查!」張彪告別回營,便飭將弁向各營查詰,營兵人人自危,遂密約起事,一火燒熟。定於十九夜間九點鐘后,放火為號,一齊到火藥局會齊,先搬子彈,後攻督署。可憐瑞澂、張彪等,尚在睡夢中。是晚月色微明,滿天星斗懸在空中,聽城樓更鼓,已打二下,忽然紅光一點,直衝九霄。工程第八營左隊營中,列隊齊出,左右手各系白巾,肩章都已扯去。督隊官阮榮發、右隊官黃坤榮、排長張文瀾等,出營阻攔。大家統說:「諸位長官,如要革命,快與我輩同去!」阮黃諸人,還是神氣未清,大聲喝阻。語尚未絕,槍彈已鑽入胸膛,送他歸位。當下逐隊急趨,遇著阻擋,一律不管,只請他吃彈子。到了楚望台邊,有旗兵數十人攔住,被他一陣排槍,打得無影無蹤,遂撲入火藥局內,各將子彈搬取。此時十五協兵士,已齊集大操場,隨帶彈藥,同工程營聯合,去攻督署。適遇防護督署的馬隊,阻止前進,兵士齊叫道:「彼此都系同胞,何苦自相殘殺?」倘令長存此心,何患國家不治?馬隊中聽得此言,很是有理,遂同入黨中。於是分兵三處,一向鳳凰山,一向蛇山,一向楚望山,各將大炮架起,對著督署轟擊,霎時間將督署頭門毀去,各兵從炮火中,奔入督署,找尋瑞澂,誰知瑞澂早已率同妻妾,潛逃出城,到楚豫兵輪上去了。轉身去尋張彪,也與瑞澂同一妙法,逃得不知去路。虧得會逃,保全老命。
各兵擁集督轅,天色漸明,大眾公推統領,倒是齊聲一致的,願戴一位黎協統。亂世出英雄。這黎協統名元洪,字宋卿,湖北黃岡縣人,從前是北洋水師學堂的學生,畢業后,嫻陸海軍戰術,中東一役,黎曾充炮船內的兵目,因見海軍敗沒,痛憤投海,為一水兵救起,由煙台流入江南,適值張之洞為江督,一見傾心,立寫「智勇深沉」四大字,作為獎賞。嗣張督調任兩湖,黎亦隨去。及張入京,未幾病逝,黎仍留鄂,任二十一混成協協統,為人溫厚和平,待士有恩,所以軍隊無不樂戴。眾議既定,都奔到黎營內,請出黎協統,要他去做都督。黎公起初不允,旋由大眾勸迫,才說:「要我出去,須要聽我號令:第一條,不得在城內放炮。第二條,不得妄殺滿人。此外如搶劫什物,姦淫婦女,搗毀教堂,騷擾居民等事,統是有干法律,萬不可行!諸位從與不從,寧可先說,免得後悔。」大眾齊聲遵令,遂擁著黎公到諮議局,請他立任都督,把諮議局改作軍政府,邀議長湯化龍,出任民政。
部署漸定,遂發了密令,命統帶林維新帶兵去襲漢陽。林統帶連夜渡江,襲據了兵工廠,隨向漢陽城進發。漢陽知府,不待兵到,早已遠颺,正是不勞一炮,不血一刃,唾手得了漢陽城。旋又分兵過河,佔住了漢口鎮。漢口有各國租界,當由鄂軍政府,照會各國領事,請他中立,並願力任保護外人生命財產。各領事見他舉動文明,也是欽佩,遂與軍政府聲明中立條約三件:
一是無論何方面,如將炮火損害租界,當賠償一億七萬兩。
二是兩方交戰,必在二十四點鐘前,通告領事團。
三是水陸軍戰線,必距離租界十英裡外。
鄂軍政府一一承認,遂由各國領事團,宣布中立文,並與軍政府訂定條約,凡從前清政府,與各國約章,繼續有效,此後概當承認。賠款外債,照舊擔負,各國僑民財產,一概保護。唯各國如有陰助清政府,及接濟滿清政府軍械,應視為仇敵。所獲物品,盡行沒收。雙方簽定了押,遂由鄂軍政府,撰布檄文,傳達全國。其文道:
中華開國四千六百零九年八月□日,中華民國軍政府檄曰:夫春秋大九世之讎,小雅重宗邦之義,況以神明華胄,匍匐犬羊之下,盜憎主人,橫逆交逼,此誠不可一朝居也。唯我皇漢遺裔,奕葉久昌,祖德宗功,光被四海。降及有明,遭家不造,蕞爾東胡,曾不介意。遂因緣禍亂,盜我神器,奴我種人者,二百六十有八年。凶德相仍,累世暴殄,廟堂皆豕鹿之奔,四野有豺狼之嘆。群獸嘻嘻,羌無遠慮。慢藏誨盜,遂開門揖讓,裂棄土疆,以苟延旦夕之命,久假不歸,重以破棄。是非特逆胡之罪,亦漢族之奇羞也。幕府奉茲大義,顧瞻山河,秣馬厲兵,日思放逐,徒以大勢未集,忍辱至今。天奪其魄,牝雞司晨,塊然胡雛,冒昧居攝,遂使群小俱進,黷亂朝綱,斗聚金璧,以官為市,強敵見而生心,小民望而蹙額。犬羊之性,好食言而肥,則復有偽收鐵道之舉,喪權誤國,劫奪在民。憤毒之氣,郁為雲雷。由鄂而湘而粵而川,扶搖大風,卷地俱起。土崩之勢已成,橫流之決,可翹足而俟。此真逆胡授命之秋,漢族復興之會也。幕府總攝機宜,恭行天罰,懼義帥所指,或未達悉,致疑畏之徒,遇事惶惑,僻遠諸彥,莫知奮起,用先以獨立之義,布告我國人曰:在昔虜運方盛,則以野人生活,彎弓而斗,
又有一闋興漢軍歌,尤覺得慷慨異常,小子備錄於此,以供眾覽道:
地發殺機,中原大陸蛟龍起,好男兒濯手整乾坤;拔劍斫斷胡天雲。復我皇漢,完我自由,家國兩尊榮。樂利蒸蒸,世界大和平,中外禔福樂無垠。好男兒!撐起雙肩肩此任!
鄂軍一起,清廷大震,立命陸軍部及軍諮府,派兵赴鄂,欲知誰勝誰負;請至下回表明。
盛宣懷為亡清罪魁,實足為民國功臣。鐵路國有之策不倡,則爭路之風潮不起,鄂軍即或起義,其成功與否,尚未可知。故謂盛為民國功臣可也。趙端諸人,皆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之流,清無此人,烏乎亡?民國無此人,烏乎興?然則趙端諸人,其亦皆民國功臣耶?鄂軍之起,實自天怒人怨致之。檄文一篇,說得淋漓酣鬯,足為吾華生色。而本回敘事,亦氣勢蓬勃,抑揚得當,是固皆好手筆也。
第九十八回革命軍雲興應義舉攝政王廟誓布信條
卻說清廷聞武昌兵變,即派陸軍兩鎮,令陸軍大臣蔭昌督率前往,所有湖北各軍及赴援軍隊,均歸節制調遣。一聞鄂耗,即派陸軍大臣前往,勢成孤注,可見清政府之鹵莽。又令海軍部加派兵輪,飭薩鎮冰督駛戰地,並飭程允和率長江水師,即日赴援。一面把瑞澂、張彪等革職,限他克日收復省城,帶罪圖功。種種諭旨,傳到武昌。黎都督元洪,恰也不慌不忙,只分佈軍隊,嚴守武漢,專待北軍到來,一決雌雄。從容布置,便見老成。有弁目獻計軍政府,請拆京漢鐵路若干段,阻止北軍前來。黎都督道:「我軍將要北上,如何拆這鐵路?目前所慮,只患兵少,不敷防禦,現擬暫編步兵四協,馬隊一標,炮隊兩標,工輜隊各一營,軍樂隊一營,權救眉急。」於是出示招兵,不到三日,已有二萬人入伍,遂令各隊長日夕操練,預備對壘。復出一翦發命令,無論軍民人等,一律翦辮,把前清時候的豬尾巴,統行革去。翦辮是第一快事。當下擇定八月二十五日祭旗,立紅黃藍白黑五色旗為標幟,屆期天氣晴明,黎都督率同義師,誠誠懇懇的禱了天地,讀過祝文,然後散祭。大家飲了同心酒,很有直搗黃龍的氣勢。
是日聞北軍統帶馬繼增,已率第二十二標抵漢口,駐紮江岸。清陸軍大臣蔭昌,亦出駐信陽州,海軍提督薩鎮冰,復率艦隊到漢,在江心下椗。雙方戰勢,漸漸逼緊。黎都督先探聽漢口領事團,知已與清水陸軍,簽定條約,不準毀傷租界。租界本在水口一帶,水口擋住,裡面自可無虞,清水師已同退去一般。黎都督就專註陸戰,於二十六日發步兵一標,赴劉家廟,布列車站附近。是時張彪軍尚在此駐紮,鄂軍放了一排槍,張軍前列,傷了數十人,隨即退去。鄂軍也不追趕,收隊回營。
次日,鄂軍復分隊出發,重至劉家廟接仗,那邊仍來了張彪殘兵,與河南援軍會合,共約一鎮,載以火車。鄂軍隊里的督戰員,是軍事參謀官胡漢民,令軍隊蛇行前進,將要接近,見河南軍猛撲過來,氣勢甚銳,漢民復下一密令,令軍隊閃開兩旁,從後面突開一炮,擊中河南兵所坐的火車頭,車身驟裂。河南兵下車過來,鄂軍再開連珠炮,相續不絕,慌似千雷萬霆,震得天地都響。兩下相持了數點鐘,河南兵傷了不少,方嘩然退走,避入火車,開機馳去。一剎那間,又復馳了轉來,不意撲塌一聲,車竟翻倒,鄂軍乘機猛擊,且從旁抄出一支奇兵,把河南兵殺得落花流水,大敗而逃。看官!這河南兵去而復回,明明是出人不意,攻人無備的意思,如何中途竟致覆車呢?原來河南兵初次退走,有許多鐵路工人在旁,倡議毀路,以免清軍復來。當時一齊動手,把鐵軌移開十數丈。河南兵未曾防備,偏著了道兒,越弄越敗,懊悔不迭。這便是倒灶的影子。至傍晚兩軍復戰,清軍在平地,鄂軍在山上。彼此轟擊,江心中的戰艦,助清陸軍,開炮遙擊,約有二小時,鄂軍隊中發出一炮,正中江元炮船,船身受傷,失戰鬥力,遂駛去。各艦亦陸續退出,直至三十裡外。翌日再戰,各艦竟遁回九江去了。清水師雖是無用,亦不至怯敵若此,大約是不願接仗之故。
至第三次開戰,鄂軍復奪得清營一座,內有火藥六車,快槍千支,子彈數十箱,白米二千包,銀洋十四箱,以及軍用器物等,都由鄂軍搬回。第四次開戰,鄂軍復勝,從頭道橋殺到三道橋,得著機關炮一尊。第五次開戰,鄂軍用節節進攻法,從三道橋攻進灄口。清軍比鄂軍,雖多數倍,怎奈人人解體,全不耐戰,一大半棄甲而逃,一小半投械而降。陸軍大臣督兵而來,恰如此倒臉,真是氣數。
自經過五次戰仗,鄂軍捷電,遍達全國,黃州府,武昌縣,沔陽州,宜昌府,沙市,新堤,次第響應,豎滿白旗。到了八月三十日,湖南民軍起義,逐去巡撫余誠格,殺斃統領黃忠浩,推焦達峰為都督,陳作新為副都督,只焦達峰是洪江會頭目,冒托革命黨人,當時被他混過,後來調查明白,民心未免不服,暫時得過且過,徐作計較。同日,陝西省亦舉旗起義,發難的頭目,系第一協參謀官,兼二標一營管帶張鳳翽,及三營管帶張益謙,兩人統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生,一呼百應,攻進撫署。巡撫錢能訓,舉槍自擊,撲倒地下。兩管帶攻入后,見錢撫尚在呻吟,倒不去難為他,反令手下扶入高等學堂,喚西醫療治。其餘各官,逃的逃,避的避,只將軍文瑞,投井自盡,全城粗定,正副兩統領,自然推舉兩張了。
余誠格自湖南出走,直至江西,會晤贛撫馮汝騤,備述湖南情形,且敘且泣。馮撫雖強詞勸慰,心中恰非常焦灼,俟誠格別後,勞思苦想,才得一策,一面令布政使籌集庫款,倍給陸軍薪餉,一面命巡警道飭役稽查,旦夕不怠,城內總算粗安。偏偏標統馬毓寶,舉義九江,逐去道員保恆,及九江府朴良。九江系全贛要口,要口一失,省城也隨在可虞,不過稍緩時日便了。銅山西奔,洛鐘東應。
此時各省警報,紛達清廷,攝政王載灃,驚愕萬狀,忙召集內閣總理老慶,協理徐世昌,及王大臣會議。一班老少年,齊集一廷,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覷,急得攝政王手足冰冷,幾乎垂下淚來。老慶睹此情形,不能一言不發,遂保薦一位在籍的大員,說他定可平亂。看官!你道是何人?乃系前任外務部尚書袁世凱。攝政王嘿然不答。老慶道:「不用袁世凱,大清休了。」用了袁世凱,大清尚保得住么?攝政王無奈下諭,著袁世凱補授湖廣總督。又有一大臣道:「此次革黨起事,全由盛宣懷一人激變,他要收川路為國有,以致川民爭路,革黨乘機起釁,為今日計,非嚴譴盛宣懷不可。」於是盛大臣亦奉旨革職。過了兩三天,袁世凱自項城複電,不肯出山。內閣總理老慶,又請攝政王重用老袁,授他為欽差大臣,所有赴援的海陸各軍,並長江水師,統歸節制。又命馮國璋總統第一軍,段祺瑞總統第二軍,均歸袁世凱調遣。袁世凱仍電奏足疾未愈。樂得擺些架子。攝政王料他紀念前嫌,不欲再召。忽由廣州來電,將軍鳳山,被革命黨人炸死。鳳山在滿人中,頗稱知兵,清廷方命任廣州將軍,乘輪南下,既抵碼頭,登岸進城,到倉前街,一聲奇響,震坍牆垣,巧巧壓在鳳山轎上,連人帶轎,搗得粉碎。臨時只有一黨人斃命,聞他叫作陳軍雄,余皆遁去。攝政王聞知此信,安得不驚?沒奈何依了老慶計策,令陸軍大臣蔭昌,親至項城,敦請袁世凱出山。那時這位雄心勃勃的袁公,才有意出來。時機已至。蔭昌見他應允,欣然告別,返至信陽州,趁著得意的時候,竟想出一條好計,密令在湖北軍隊,打仗時先掛白旗,假作投降,待民軍近前,陡起轟擊,便可獲勝。湖北帶兵官,依計而行,果然鄂軍不知真偽,被他打死了數百人,敗回漢口,把劉家廟大智門車站各地,盡行棄去。蔭昌聞這捷音,樂不可支,忙電奏京都,說民軍如何潰敗,官軍如何得勝,並有可以進奪武漢等語。攝政王稍稍安心。
嗣聞瑞澂、張彪,都逃得不知去向,遂下令嚴拿治罪。其實鴻飛冥冥,弋人何篡,攝政王也無可奈何。默思川湖各地,必須用老成主持,或可平亂,來不及了。遂命岑春煊督四川,魏光濤督兩湖。岑、魏都是歷練有識的人,料知大局不可收拾,統上表辭職。那時只有催促這位老袁,迅速赴敵。老袁至此,始從彰德里第動身,渡過黃河,到了信陽州,與蔭昌相會。蔭昌將兵符印信,交代明白,匆匆回京復命。卸去肩子了。
這位袁老先生,確是有點威望,才接欽差大臣印信,在湖北的清軍,已是踴躍得很,磨拳擦掌,專持廝殺。總統第一軍的馮國璋,又由京南下,擊退民軍,縱火焚燒漢口華界,接連數日,煙塵蔽天,可憐華界居民,或搬或逃,稍遲一步,就焦頭爛額。更可恨這清軍仗著一勝,便奸淫擄掠,無所不為。見有姿色的婦女,多被他拖曳而去,有輪姦致死的,有強逼不從,用刀戳斃的。就是搬徙的百姓,稍有財產,亦都被他搶散。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忽有鄂軍敢死隊數百人,上前攔截,清軍視若無睹,慢騰騰的對仗。不意敢死隊突起奮擊,如生龍活虎一般,嚇得清軍個個倒退。還有後面的鄂軍,見敢死隊已經得勢,一擁而前,逢人便殺,清軍逃得快的,還保住頭顱,略一遲緩,便已中槍倒斃。這場惡戰,殺死清軍三千五百多名,在漢口華界的清軍,幾乎掃蕩一空。有在街頭倒斃的兵,腰中還纏著金銀洋錢,哪裡曉得惡貫滿盈,黃金難買性命,撲通一槍,都伏維尚饗了。可為貪利者作一棒喝。
清軍還想報復,不意袁欽差命令到來,竟禁止他非法胡行,此後不奉號令,不準出發。各軍隊也莫名其妙,只好依令而行。原來袁世凱奉命出山,胸中早有成竹,他想現今革命軍,且萬萬殺不完的,死一起又有一起,我如今不若改剿為撫,易戰為和。只議撫議和的開手,也須提出幾條約款,方可與議。當下先上奏摺,大旨是開國會,改憲法,並罷斥皇族內閣等件,請朝廷立即施行。攝政王覽了此奏,又不覺狐疑起來。正顧慮間,山西省又聞獨立,巡撫陸鍾琦死難。陸鍾琦系由江南藩司升任,到任不過數月,因陝西已歸革命軍,恐他來襲邊境,遂派新軍往守潼關。新軍初意不願,故設種種要求,有心激變。陸撫恰一一答應,新軍出城而去。次日偏又回來,闖進撫署,迫陸撫獨立。陸撫說了一個不字,那新軍已舉槍相向,待陸撫說到第二個不字,槍彈立發,適中陸胸。陸子亮臣,系翰苑出身,曾遊學外洋,至是適來省父,勸父姑從圓融,誰意禍機猝發,到署僅隔宿,竟見乃父喪軀。父子恩深,如何忍耐,即取出手槍還擊。此時的革命軍,還管著什麼餘地,順我生,逆我死,眾槍齊發,又將亮臣擊斃。陸撫父子殉難,雖是盡忠一姓,心跡尚屬可原,故文字間獨無貶筆。再擁進內署,把陸撫眷屬,復槍斃了好幾人。撫署已毀,轉至藩臬兩署,擁藩司王慶平、提法使李盛鐸至諮議局,迫他獨立。兩司不從,被禁密室,另推協統閻錫山為都督。錫山受任后,婉勸李盛鐸出任民政,盛鐸乃允。只王慶平執意如故,由錫山釋放使歸。
山西省的警信方來,江西省的耗音又至。江西自九江兵變后,省城戒嚴,勉強維持了幾天。紳商學各界,組織保安會,將章程呈報撫署,請馮汝騤做發起人。馮撫倒也承認。嗣軍界亦入保安會,請馮撫即舉義旗,馮撫不允,於是各軍隊夜焚撫署,霎時間火光燭天,馮撫自署后逃出,匿入民房。藩司以下,亦皆走避。革命軍出示安民,方擬公舉統領,適馬毓寶自九江馳至,由各界歡迎入城,當於教育會開會,以高等學堂為軍政府,仍舉馮汝騤為都督。汝騤聞這消息,料軍民都無惡意,遂出來固辭,乃改舉協統吳介璋任都督,劉起鳳任民政長,汝騤交出印信,挈眷歸去。馬毓寶亦返九江。江西獨立,最稱安穩。
這時候的雲南省,也由協統蔡鍔倡義,與江西省同日獨立。雲南邊隅,次第為英法所佔,是年英兵復占踞片馬,滇民力爭不得,未免怨恨政府,兼以各省獨立,軍界躍躍欲試,遂由協統蔡鍔開會,召集將弁,同時發作,舉火為號。第一營統帶丁錦不從,被他驅逐,隨攻督署,迫走總督李經羲,即改督署為軍政府,舉蔡鍔為都督。各軍搜捕各官吏,拿住世藩司,因他不肯降順,一槍結果了他的性命。只李督在滇,頗有政績,經各軍搜出后,蔡鍔獨優禮相待,勸他為民軍盡職。李督心有未安,情願回籍。蔡鍔不便強留,由他攜眷回去。可見做官不應貪虐,到變起時,尚得保全性命。且因督署總是老衙門,舍舊謀新,將都督府遷至師範學堂,會同起事諸人,組織各種機關,並電各州縣即日反正。不到數日,雲南大定。
這數省的電音,傳至攝政王座前。正急個不了,內廷的王公大臣,又紛紛告假,連各機關辦事人,十有九空。老慶、載澤等並沒有法子,還是各爭意見,彼此上奏,願辭官職。貝勒載濤,也辭去軍諮大臣的缺分,弄得這個攝政王,呆似木雕,終日只是淚珠兒洗面,到無可奈何之際,不得不請老慶商量。老慶只信任一個袁世凱,便把內閣總理的位置,一心讓與袁公,且勸攝政王概從袁議。攝政王已毫無主意,遂授袁為內閣總理大臣,叫他在湖北應辦各事,布置略定,即行來京。越重任,越將清社送脫。一面取消內閣暫行章程,不用親貴充國務大臣,並將憲法交資政院協議。資政院的老臣,先請下詔罪己,速開黨禁,然後好改議憲法。攝政王唯言是從,下了罪己詔,開了黨人禁,方由資政院擬定憲法大綱十九條,擇定十月初六日,宣誓太廟。可奈各省民氣,日盛一日,憑你如何改革,他總全然反對。
上海的製造局,系東南軍械緊要地,九月十三日,被革命黨人陳其美,率眾攻入,復佔了上海道縣各署,公舉其美為滬軍都督,吳淞口隨即起應,遍懸白旗,寶山縣亦即光復。滬上人民,歡聲如雷。正在相慶,貴州獨立的電報,亦到滬瀆,說是巡撫沈瑜慶以下,盡行驅逐,現舉楊藎誠為正都督,趙德全為副都督,全境安謐等語,滬軍政府越覺歡躍,立派軍士五十餘人,至蘇州運動軍營,共建義旗。各軍官一律應允,夤夜出發軍隊,齊集城下。十四日天明時,城門一開,各軍魚貫而入,徑至撫署喧呼革命。蘇撫程德全,仗膽登堂,問他來意。各軍齊請程撫獨立。程撫沒法,只好贊成,但飭軍隊勿擾百姓。各軍大呼萬歲,即在門外連放九炮,懸起江蘇都督府大旗。至十五日,蘇城內外,就遍懸白旗,程撫居然改做都督,選紳士張謇、伍廷芳、應德閎等,分任民政、外交、財政等事,並截斷蘇寧鐵路,派兵扼守,以防南京。江蘇系官長獨立,真是不血一刃,較江西尤為快利。
江蘇既定,滬上復遣敢死隊到杭州,浙撫增韞,正焦愁萬分,每日召官紳會議,紳士以獨立二字為請,增撫總是不從。至敢死隊到杭,密寓撫署左近,約各營乘夜舉事。於是筧橋大營的兵士,入艮山門佔住軍械局,南星橋大營的兵士,入清波門佔住藩運各署。敢死隊懷著炸彈,猛撲撫署,一入署門,第一個拋彈的首領,乃是女志士尹銳志,聞她系紹興嵊縣人,嘗在外洋遊學,灌入革命知識,此次挈她妹子銳進,同來效力。首擲炸彈,毀壞撫署,衛隊及消防隊不敢抵敵,統行入黨。急得增撫避匿馬房,被黨人一把抓出,拖至福建會館幽禁。藩司吳引孫等,一律逃去。未及天明,全城已歸革命軍佔領,推標統周赤城為司令官,以諮議局為軍政府。臨時都督,舉了童訓,童訓自請取消,另舉前浙路總理湯壽潛。湯尚在滬,由周赤城派專車往迎。只杭州將軍德濟,尚不肯投順,幾乎決裂,兩邊要開炮相鬥,幸海寧士民杭幸齋,至滿營妥議,方才停戰。等到湯督到杭,復與滿人訂了簡約:(一)改籍,(二)繳械,(三)暫給餉項,徐圖生活。滿人料不可抗,唯唯聽命,自是全城遂安。浙江獨立,也算迅捷,且有女志士先入撫署,尤為特色。後來增撫等人,都由湯都督釋回。
長江流域各省,多半光復,只湖南都督,改推議長譚延闓。焦、陳二人,被革軍查出違法的證據,將他梟首,復槍斃焦黨數名,稽查數天,仍歸平靖。回應上文。只駐紮信陽的袁大臣,奉了回京組閣的諭旨,先遣蔡廷干、劉承恩到武昌,與黎都督議和。黎都督定要清帝退位,方肯弭兵。經蔡、劉二員再四商榷,終不見允,只得回復袁大臣。袁大臣見議和無效,默默的籌劃一番,復召馮、段二統領,密議辦法,將軍事布置妥當,才擬啟程北上。成算在胸,可南可北。袁未到京,宣誓太廟的日期已至,攝政王率領諸王大臣到太廟中,焚香爇燭,叩頭宣誓。誓文云:
維宣統三年十月六日,監國攝政王載灃,攝行祀事,謹告諸先帝之靈曰:唯我太祖高皇帝以來,列祖列宗,貽謀宏遠,迄今將垂三百年矣。溥儀繼承大統,用人行政,諸所未宜,以致上下暌違,民情難達,旬日之間,寰逼紛擾,深恐顛覆我累世相傳之統緒。茲經資政院會議,廣采列邦最良憲法,依親貴不與政事之規制,先裁決重大信條十九條。其餘緊急事項,一律記入憲法,迅速編纂。且速開國會,以確定立憲政體,敢誓於我列祖列宗之前。
隨即頒布憲法信條十九條。
一大清帝國之皇統,萬世不易。
二皇帝神聖,不可侵犯。
三皇帝權以憲法規定為限。
四皇帝繼承之順序,於憲法規定之。
五憲法由資政院起草議決,皇帝頒布之。
六憲政改正提案權,屬於國會。
七上院議員,由國民於法定特別資格公選之。
八總理大臣由國會公選,皇帝任命。其他國務大臣,由總理推舉,皇帝任命。皇族不得為總理及其他國務大臣,並各省行政官。
九總理大臣受國會彈劾,非解散國會,即總理大臣辭職,但一次內閣,不得解散兩次國會。
十皇帝直接統率海陸軍,但對內使用時,須依國會議決之特別條件。
十一不得以命令代法律。但除緊急命令外,以執行法律,及法律委任者為限。
十二國際條約,非經國會議決,不得締結。但宣戰構和,不在國會會期內,得由國會追認之。
十三官制官規,定自憲法。
十四每年出入預算,必經國會議決,不得自由處分。
十五皇室經費之制定及增減,概依國會議決。
十六皇室大典,不得與憲法相抵觸。
十七國務員裁判機關,由兩院組織之。
十八國會議決事項,由皇帝宣布之。
十九第八條至第十六各條,國會未開以前,資政院適用之。
頒布以後,在清室已算讓到極點,與民更始。可奈民心始終不服。兩廣、安徽、福建等省,又次第舉起獨立旗來,正是:
人意難回天意去,民權已現帝權終。
看官欲知後事,請至下回再閱。
鄂師一起,四方響應,中國之不復為清有,已可知矣。蔭昌、薩鎮冰輩,率全國之師,對付一隅,屢戰未捷,是豈皆蔭、薩二人,韜略未嫻,不堪與黎軍敵耶?周武有言:「紂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觀於清末,而古人之言益信。至若載灃攝政,僅二年余,此二年間,亦非有大惡德,但以腐敗之老朽,痴獃之少年,使操政柄,猝致激變,載灃亦不得謂無咎焉。迨各省告警,雲集響應,始有宣誓告廟之舉,晚矣。故本回只據事直書,而瓦解土崩之狀,已令人目不勝接,徒有浩嘆而已。
第九十九回易總理重組內閣奪漢陽復失南京
卻說廣西巡撫沈秉坤,系湖南善化人,聞湖北早起義師,湖南亦告獨立,長江下游,大半響應,廣西雖處偏隅,勢不能免,不如由我倡起,免受黎軍壓制。當下召文武各官,密謀獨立。藩司王芝祥、提督陸榮廷,首先贊成。再開諮議局會議,通過多數,遂舉沈為廣西都督,改撫署為軍政府,諮議局為議院。司道府縣,暫仍舊貫。原有軍隊,統稱廣西國民軍。組織粗定,秉坤願任北伐事,將都督印信,讓與王芝祥、陸榮廷,自挈家眷回籍。臨行時有留別父老書,說得纏綿愷切,小子也無暇詳述。廣西獨立,較江蘇尤舉動文明,沈秉坤功成即退,尤為難得。
只廣東尚無獨立消息,王芝祥因唇齒相依,意圖聯絡,遂發電勸粵督張鳴岐,兩三日未接複音。又過了好幾天,始探得廣東也獨立了。原來廣東自鳳山炸斃后,早有人提倡獨立,因粵督張鳴岐,模稜兩可,忽願獨立,忽又不願獨立,弄得軍民各界,無從捉摸。遷延一日,聞粵西趕先起義,大眾始忍無可忍,各到諮議局開會,決議用和平手段,要求獨立。仍推張鳴岐為都督,提督龍濟光為副手。當下辦就印信公文,送到督署。不意署中已空無一人,張鳴岐不知去向,轉送與龍濟光。濟光因張督不到,亦不願就任,於是改推革命黨人胡漢民為都督。時胡漢民甫離湖北尚未到粵,由協統蔣尊簋暫代。胡到后,乃將都督印信交出。廣東獨立的音信,尚未北達,安徽獨立的音信,先已南來。安徽居長江下游,巡撫叫作朱家寶。朱是幕府出身,人品素來圓滑。他起初還首鼠兩端,嗣為軍民所迫,不得已任為都督。後來安慶稍有變亂,朱縋城出走,大眾請九江分府馬毓寶蒞任,人心乃安。
此時東南一帶,只有南京及福建兩處,尚未反正。南京由各省聯軍進討,福建恰乘機響應,新軍統制孫道仁,與諮議局副議長劉崇佑,聯絡興師,先照會總督松壽,另立新政府,所有閩省政務,應歸新政府施行。再照會將軍朴壽,迫駐防兵繳出軍械火藥。兩壽統是滿人,松壽猶豫未決,朴壽偏決意主戰。民軍聞他不允,遂出占各署,松壽仰藥自盡,朴壽飭滿兵對仗,恃于山為根據,開炮轟擊民軍。民軍偏冒險登山,前仆後繼,竟將滿兵殺退。朴壽還不肯罷手,親率滿兵來攻漢界,螳斧當車,不自量力,戰到結果,弄得一命嗚呼。兩壽不壽,唯滿人殉主,不謂無名,後人作史,書法應在陸鍾琦上。滿兵既無統帥,只可繳械投誠,當下推孫道仁為都督,受印懸旗,與各省大致相似,不必細說。
只這位攝政王載灃,迭接警耗,正似啞子吃黃連,有說不盡的苦楚。老慶也不勝著急,默念東南半壁,盡付烏有,所恃山東、河南,尚無變動,京畿總還保得住。不意來了一個急電,系山東巡撫孫寶琦,奏請獨立,不覺魂魄飛揚,幾致暈倒。獨立二字,形諸奏牘,更屬聞所未聞。看官!你道是何故?因孫撫乃慶王兒女親家,老慶總道靠得住,陡接此奏,正是事出意外。哪裡曉得孫撫恰也有苦心,他受軍民脅迫,不好力拒,又不便贊成,無策中想了一策,陽允軍民設臨時政府,暗中把苦情奏達清廷。老慶未曾詳閱,險些兒幾被嚇煞。嗣經複電細問,方曉得孫撫意思,倒也少慰。
無如警報又逐漸到來,山東煙台商埠,真箇獨立,這還是一隅小事。至接到海軍各艦歸附民軍的消息,又是不勝駭愕。原來清軍艦退出鄂境,懸著白旗,擬順流行至九江,偷過青山炮台,迨抵田家鎮,該鎮開空炮示警,清軍艦無都督護照,不敢停泊待驗,乃重複折回。唯鏡清、保民、楚觀、江元、江亨、建威、通濟、楚同、楚泰、飛鷹、楚謙、虎威、江平及張字型大小魚雷艇,共十四艘,竟沿江而下,直達鎮江。看官!你道十四艘兵艦如何能暢行無阻呢?相傳是鏡清船上,有幫管帶陳復,與同志劉樾、劉勛名、楊砥中、常光球等三十餘人,響應民軍,暗中聯絡,是以途中無阻,竟一律開往鎮江。鎮江是時,亦已與蘇州相應,推林述慶為都督,聞陳復已至,派員接收,至此清軍艦十失六七,只海容、海琛、海籌、湖鶚及魚雷艇等,孤立江心,不復成軍。提督薩鎮冰,見大勢已去,另乘大通輪船,避往上海。那時海容、海琦、海籌三艦長,除效順民軍外,無他良法,遂向九江馬都督處投誠。馬都督毓寶,自然歡迎。接見后,置酒款待,彼此盡歡。唯海容艦長喜昌,海琛長榮續均,系滿人,辭職回里,馬都督各給洋五六百元,派人送滬去訖。
只老慶急上加急,每日電促袁世凱到京。袁大臣在途,請足疾假,咳嗽假,逗留又逗留,至緩無可緩,方率兵兩大隊,冠冕堂皇的到了京都。這也是步步為營之計。京中官民,聞袁大臣到來,相見恨晚,就是攝政王載灃,亦蠲除宿怨,極誠迎迓。兩下相見,立開軍事會議,袁大臣先將議和不成的情形,說了一遍。攝政王皺著眉道:「鄂軍既不肯議和,看來只好主戰。」袁大臣道:「主戰亦是,但沒有軍餉,如何是好?」此時慶王在座,百忙中想出一法,乃是孝欽太后留有遺積,現在隆裕太後手中,要攝政王入宮支取。袁大臣竭力贊成,當由攝政王入見隆裕太后。隆裕太后,方寵幸太監小德張,又是一個李蓮英。安排水晶宮裝設,想步孝欽后後塵,不幸福氣淡薄,革命黨舉事武昌,竟致四方響應,不可收拾。攝政王屢次進陳,已是愁悶得很,忽又要支取內帑,弄得無詞可答,只有珠淚雙垂。攝政王也相對而泣,哭了一場,總是無法可施,勉強取出若干萬,交付攝政王,由攝政王交給袁大臣。袁大臣遂組織內閣,選了幾個有名的人才,請旨頒佈道:
梁敦彥為內務大臣,趙秉鈞為民政大臣,嚴修為度支大臣,唐景崇為學務大臣,王士珍為陸軍大臣,薩鎮冰為海軍大臣,沈家本為司法大臣,張謇為農工商大臣,楊士琦為郵傳大臣,達壽為理藩大臣。
這道旨意,頒發下來,滿擬人才畢集,挽救時艱。誰知有一半不肯出山,有一半供職清廷,也上表力辭,不願擔任危局。升官發財,人之所欲,何圖此時,反相枘鑿?袁大臣再請任各省宣慰使,選出幾位耆碩,去當此任,偏偏又無人應命。且聞吉林、黑龍江,各設保安會,奉天也雜入革命軍,舉黨人藍天尉為都督,消息日惡一日。江南第九鎮統制徐紹楨,又召集浙滬蘇寧各軍,攻打南京。江督張人駿,將軍鐵良,及提督張勳,雖尚服從清室,與徐紹楨等相抗,究竟城孤兵少,四面楚歌,免不得向清廷乞救。袁大臣至此,亦憤悶的了不得,他想民軍氣焰逼人,總不肯就我羈勒,能戰然後能和,射人必先射馬,欲想處處兼顧,勢有未能,不如力攻武漢,殺他一個下馬威,令他見我手段,方才逞志。洞見肺腑。遂將內帑運至鄂中,令馮、段兩統領,奮擊漢陽。
馮、段二人,接此命令,果然格外效力,親率全軍赴漢陽,鄂軍方面,由黃興督師,兩下連戰兩晝夜,清軍先挫。梅子山一帶,為鄂軍所佔。嗣清軍潛渡漢江,改服鄂軍衣裝,各持白旗,來襲美娘山。鄂軍不及預防,還道是武昌遣來援軍,至清軍前隊登山,見人輒斫,方曉得系清軍偽充,連忙對仗,已是不及。惡鬥了半日,清軍越來越眾,炮火越猛,鄂軍死傷千餘人,只好把美娘山棄去,退至龜山。清軍乘勝追至,被鄂軍一陣殺退,不意龜山方幸保全,雨淋山又聞失守。惱了這班敢死隊,糾眾進攻,冒死上登,竟將雨淋山奪回,並乘間渡江,擬占劉家廟。才至漢口,清軍突來,戰了一仗,不分勝負。清軍退至歆生路,兩下收軍。越宿,清軍又拔營齊出,群往雨淋山,用全力爭漢陽。那時兩軍已連戰五晝夜,雨淋山的鄂軍,只道清軍已退,令招來新兵把守。新兵未經戰陣,驟見清兵如蟻而來,嘩然四散。清軍遂據雨淋山,突聞山下槍炮齊發,由清軍俯視,只見來勢勇猛,正是鄂軍里的敢死隊。清軍也怕他驍悍,膽已先怯,勉強下迎,畢竟敢死隊以少勝多,又將雨淋山奪去,並奪得清軍機關槍兩尊。翌日黎明,兩軍統帥,都親自督陣,大戰於十里鋪。自辰至午,清軍炮火甚烈,鄂軍不能取勝,方收隊休息。忽後面大起炮聲,回頭一望,乃是清軍全隊,猛力撲來。民軍前後受攻,任你什麼敢死團也是不濟,只好退歸漢陽。這支清軍,如何在鄂軍後面?看官聽著!待小子敘明。原來漢陽城外有扁擔山,系全城保障,山上有一員炮隊管帶,姓張名振臣,系張彪的兒子,張彪遁去,振臣尚在,黃興未曾察破,被他勾通清軍,竟將這山奉送。復賣囑黑山、龜山、四平山、梅子山的炮弁,把炮閂除去,並將地雷火線絕斷。霎時間,清軍四路分攻,守山的將士,放炮炮不響,爇線線無靈,徒靠著血肉之軀,與槍彈相搏,哪有不敗之理?眼見得四座峻岭,被清軍陸續佔去。為一張振臣,幾致全軍皆沒,可見用人不可不慎。
這時候的漢陽總司令黃興,早回城中,敗兵入城,猶待總司令宣布軍號,以便防守。誰知待了許久,杳無音響,到總司令府謁問,只剩了一間空屋,室邇人遠,弄得大眾面面相覷,城外又鼓聲大震,清軍齊來薄城。城中已無主帥,不由的軍心大亂,紛紛出城。等到武昌聞警,發兵來援,全城已為清軍佔領,還有什麼效力?但見漢陽城外的人民,奪路奔逃,渡船如蟻,飛向武昌駛去。潰軍也雜民中,爭船而走。軍械輜重,漂流江面,不計其數。這皆由黃司令之力。黎都督聞漢陽已失,不禁嘆惜道:「我道這位黃司令,總有些能耐,不料懦弱如此。」忙出城撫慰兵民,並言:「黃司令已往上海,去集援軍,計日可至。漢陽雖失,盡可無慮,武昌有我作主,總要拚命保守」等語。兵民聞言,方覺心安。於是續派軍隊,沿江分駐,上自金口,下至青山,皆立柵置炮,日夜嚴防,武昌才算穩固。
馮、段兩統領,既得漢陽,即向清廷告捷,且擬指日攻復武昌,清廷王大臣,又相慶賀,獨這袁總理心中,恰另有一番計劃。此公渾身是計。正籌躇間,又來了三道警電:第一道是第六鎮統制吳祿貞,奉清命去攻山西,被麾下周符麟、吳鴻昌等刺死,袁見了尚不以為意,因吳祿貞是革命黨人,命攻山西,乃由軍諮使良弼發議,明是以毒攻毒,此次見刺,安知非從良弼授意,當即將電文擱過一旁。第二道是四川獨立,端方在資州被殺,其弟端競,亦遭慘戮,不由的太息道:「端老四何苦費了數萬金,賣個身首異處,真不值得。」不如公固遠甚。亦將此電擱起。第三道是南京危急萬分,火速求援。這電文映入袁總理眼帘,恰瞧了又瞧,默想片時,竟取出兩箋,各書數字,交左右至電報處拍發。一電系寄往南京,說急切無兵可援。明明是叫他棄城。一電系寄往漢陽,說是暫且停戰。明明是有意講和。
馮、段兩統領,向來尊信袁公,自然停兵勿進。獨南京張人駿等,接到袁電,未免有些怨恨。張勳更暴躁得很,還要與民軍爭個雌雄。那時攻打南京的徐紹楨,因出戰不利,退回鎮江,改推蘇督程德全為海陸軍總司令,出駐高資。程遂召集各軍司令官,帶兵前進。寧軍總司令,仍是徐紹楨,鎮軍總司令,就是林述慶,還有浙軍總司令朱瑞,蘇軍總司令劉之傑等,會集部兵三萬餘人,一齊殺去。南京清提督張勳,確是能耐,督率十八營如狼似虎的防軍,前來對壘。交綏數次,聯軍未見勝仗,反傷了無數士卒,嗣經濟軍統領黎天才,率兵六百餘人,來攻南京。黎素以勇毅聞,見各軍相率逡巡,勃然大憤,即慨請先行,請浙軍司令官朱瑞,派兵為後應。當下進攻烏龍山,下令首先登山者,賞銀千元。軍士聞令踴躍,爭先搶佔。清軍不能支,立被佔住,再攻幕府山。下令如前,一聲吶喊,猛力前進。清軍馬步隊,方在炮台上瞭望,見民軍來勢洶湧,行動如飛,台兵不慌不忙,也不開炮,竟下來歡迎,請天才登山。天才檢點將士,共四百餘員,咸請:「我輩湘人,不願與同胞為難。」天才大喜,登山遙望,正與城內獅子山相對。獅子山也有炮台守兵,頗有整肅氣象,驀聞獅子山開炮轟來,天才頗為一驚。旋見射來的炮彈,都落山外,不覺動疑起來,問明降軍,方知獅子山的守兵,亦系湘人,彼此同心,不願轟擊,所以隨便開放。天才也令炮兵停擊,竟分兵去奪下關。下關炮弁何明煥,度勢不支,有心反正,遂懸起白旗,以示降順。天才喜出望外,把下關兩座炮台,一律收入,復會合蘇浙聯軍,往攻孝陵衛。張勳親率部將三員,分四路出城迎敵,聯軍奮力齊進,擊斃張軍千餘名。張勳知不可勝,退入朝陽門,負嵎死守。
只張勳有個愛妾,芳名小毛子,生得嫵媚動人,秦淮河畔,無此麗姝,白下城中,群推絕色。佳人配悍帥,尚嫌非耦。那張大帥好勇性成,生死恰付諸度外,唯瞧著這蔽月羞花的簉室,未免生愁。小毛子以張勳威望素著,起初倒也不怕,只教張勳固守;尋聞險要已失,孤城坐困,也覺得憂慮起來。美人顏色,易致憔悴,怎禁得起連日警耗,漸漸腰圍瘦損,華色枯凋,張勳見她形容,也無心戀戰。張人駿、鐵良等,毫無成見,凡事都由張勳作主,張勳要戰,不得不戰,張勳要逃,不得不逃。張勳一面求救清廷,一面令小毛子收拾細軟,派得力兵隊,潛護出城。過了兩日,接袁總理複電,無兵可援,不禁懊悔道:「大家坐視,獨我奮力,我也無此耐煩。」會聯軍又奪天保城,張勳遂與張人駿、鐵良密商,不如帶兵北上,徐圖后舉,此時且與聯軍議和。張、鐵無計可施,遂允勛議。
當下擬定四大綱,令部將胡令宣,出城請和。蘇軍司令劉之傑,接閱和款:一是不得傷人民生命,二是不得殺旗人,三是准張勳率兵北上,四是准令張人駿、鐵良北上。劉之傑瞧畢,對胡令宣道:「這事我不能作主,須稟報總司令處,方可定議,你且回城候復!」胡令宣唯唯去訖。次日由總司令答覆,允他三條,獨張勳北上條不許。張勳怒吼上馬,再擬背城借一,經張人駿、鐵良勸阻,勉過一天。翌晨正擬出發,忽報四城火起,聯軍已進攻南門、神策門、太平門、儀鳳門,及獅子山炮台。張人駿、鐵良兩人,避至日本領事館,乞他保護出城。張勳令部兵白旗出迎,自己恰括盡庫款,從旁門走脫。等到聯軍入城,早已虛若無人了。張大帥有人有財,毫不吃苦。南京光復,因程督不能離蘇,公舉鎮軍都督林述慶,為南京臨時大都督。適值黃興到滬,擬集聯軍援鄂,在上海開會,由各省代表推他為大元帥,黎元洪為副元帥,正是:
郁之益久,發之益光。
師直為壯,我武孔揚。
小子著書至此,已九十九回了,下文只有一回,便要完卷。看官且再拭目!閱那結末的第一百回。
「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故不發。」這兩語正可移贈袁公。遲遲出山,又遲遲入京,處危疑交集之秋,尚屬從容不迫,其才具已可概見。漢陽一役,明以示威,得漢陽而失南京,正袁公之所以巧為處置也。從字句間體察之,可以覘袁大臣之心,可以見著書人之識。
第一百回舉總統孫文就職遜帝位清祚告終
卻說黃興既受了大元帥的職任,正擬派兵援鄂,忽聞清廷降旨,命袁世凱為議和全權大臣,料知停戰在即,因此從緩。這袁大臣恰委任尚書唐紹儀,作為代表,南下議和。唐奉命至漢口,先由駐漢英領事,轉告黎都督,黎不便力拒,允與熟商,當由雙方暫時停戰。唐紹儀進見黎都督,交換意見,議了兩天,黎以黃興在滬,已任為大元帥,一切取決,當就上海開議。於是唐紹儀又從漢口乘輪到上海來,是時上海各代表,已公推博士伍廷芳為外交總長,議和事亦委他主持。會議地點,就在上海英租界的市政廳。兩下列座,除兩大代表外,尚有參贊數員。晤談后,各取委任書交閱,互驗屬實,然後討論和議。議至四點多鐘,伍代表提出四事:一,清帝退位。二,改行民主政體。三,給清帝年金。四,量恤旗民。唐代表瞧這四條,不便承認,只答稱須電達內閣,方可定奪,當下散會。看官!你想「清帝退位」四字,簡直是要將清室河山,歸還民國,清廷王大臣,焉肯即日允從?袁大臣自然不能代允,但欲峻詞拒卻,必致決裂,弄得戰禍綿延,終非良策。恰是兩難。想了又想,只好把君主民主兩問題,熟詳利害,複電唐代表,令他再行辯駁。唐紹儀乃續約伍廷芳,申議兩次,伍廷芳決立民主政體,方可休兵,彼此幾至決裂。當由德領事出為調停,德領事名婆黎,繫上海各領事的領袖,他奉駐京德使命,有意排解。遇開領事團會議,招集英美法日俄五領事,詳述意旨,五領事自然樂從。那時德領事即將意見書,交與伍、唐兩代表,其文云:
駐紮北京德國公使館,曾奉本國政府訓令,向各議和使陳述私見。德國政府,以為中國如果繼續戰爭,不特有危於本國,並有危於外人之利益安寧。現德國政府,依舊嚴守中立,但不得不盡義,為私交上之忠告。願兩議和使設法將戰事早日消滅,從兩造之所自願者,辦理一切事宜,有厚望焉。
伍、唐兩代表接書後,只得共表同情,再事磋商。會聞山東都督孫寶琦取消獨立,山西省城太原府,又由清軍佔領。清廷一方面,似乎有些生色。嗣由革命黨大首領孫文,航海歸來,滬上各民軍代表,個個歡迎,一片舞蹈聲,喧呼聲,與吳淞江水聲相應,熱鬧的了不得。過了兩三天,各代表遂開選舉大總統會,投票選舉。啟箱后,孫文票數最多,應任為大總統。續舉副總統,是黎元洪當選。大眾遂歡呼「中華共和萬歲」三聲,隨由各代表通電各處,於辛亥年十一月十三日,即西曆一千九百十二年一月一號,組織中華臨時政府於上海,建號中華民國,即以此日為民國元年元月元日。是民國一大紀念,故大書特書。孫文赴南京受任,火車上面,遍插國旗,站旁軍隊林立,專送孫總統上車。由滬至寧,每到一站,兩旁皆列隊呼萬歲。午後抵南京,國旗招展,軍樂悠揚,政學軍商各界,統來站相迎。駐寧各國領事,亦到來迎接。各炮台,各軍艦,各鳴炮二十一門,表示歡忱。別開生面。孫總統下車后,改坐馬車至臨時總統府,早有黃興、徐紹楨等,站著左右,迎迓入內。是晚即在公堂行接任禮,各省代表,與海陸軍代表,齊呼「中華民國萬歲」,聲振屋瓦。代表團報告選舉情形,請臨時大總統宣讀誓詞。孫文即朗聲宣誦道:
顛覆滿清專制政府,鞏固中華民國,圖謀民生幸福,此國民之公意,文實遵之。以忠於國,為眾服務,至專制政府既倒,國內無變亂,民國卓立於世界,為列邦公認,斯時文當解臨時大總統之職,謹以此誓於國民!
讀畢,由代表團推舉景帝召,捧呈大總統印信,由孫總統接受如儀。各代表又推徐紹楨讀頌詞,讀後,孫總統答稱:「誓竭心力,勉副國民公意。」大眾更歡呼而散。孫總統遂立中央政府,為行政總機關,中央設參議院,各省設省議會,為立法機關。並提議改用陽曆,交參議院公決。參議院議員,暫以各省代表充選,即日通過改歷議案,以十月十三日為正月一日,並為中華民國紀元,通電各省公布。又議定政府制度,暫仿美國成制,不設總理,但設各部總次長如下:
陸軍總長黃興、次長蔣作賓,海軍總長黃鐘瑛、次長湯薌銘,司法總長伍廷芳、次長呂志伊,財政總長陳錦濤、次長王鴻猷,外交總長王寵惠、次長魏宸組,內務總長程德全、次長居正,教育總長蔡元培、次長景耀月,實業總長張謇、次長馬和,通總長湯壽潛、次長於右任。
南京政府成立,民軍聲焰愈張,遂創議北伐,傳檄遠邇。各省踴躍起應,連一班女學生,也想大出風頭,組織北伐隊。這也可以不必。上海名優闊妓,都借著色藝,募捐助餉,似乎直搗黃龍,指顧間事。各洋商見時勢危急,恐礙商務,遂聯名發電,直致清廷,要求早日改建國體,妥定大局。先是攝政王載灃,因袁大臣已任內閣總理,自己無權無勇,正好藉此下台,辭退監國重任。經隆裕太后允准,令他仍醇王爵號,退歸藩邸,不再預政。此後一切政務,都責成總理大臣。至保護幼帝的責任,歸太保世續、徐世昌。此旨頒后,全副重擔,都肩在袁總理身上。袁總理倒也不怕。有大受才。唯南北和戰事宜,所關重大,且迭接南方各電,不得不與清皇族會商,遂奏請隆裕太后,開御前會議,把民軍提出各條,令皇族自行酌奪。皇族多半反對,袁總理再電唐紹儀,徵求意見。紹儀復稱應速開臨時國會,解決政體。袁總理復轉達皇族,皇族仍是不從。唐遂辭職,議和事由袁總理自行直接。
會四川省殺了總督趙爾豐,新疆省殺了將軍志銳,甘肅省殺了總督長庚,蒙古、西藏,也居然獨立起來。袁總理未免著急,仍奏請隆裕太后,如前代表唐紹儀議。太后躊躇未決,袁總理也奏請辭職,願退居間地。急得太后束手無策,只好溫詞慰留。袁總理仍是固辭,太后復封他一等侯爵。清已不臘,還有什體虛名虛位,可以籠絡袁總理。袁復懇切上表,不願就封。做作耶?真心耶?太后只得再與老慶商議,要他至袁總理邸第,竭力挽留。袁乃辭封就職,再與伍廷芳往返電商。奈民軍得步進步,先爭論國會地點,兩方辯駁的電文,差不多有數十通。至南方政府成立,竟將國會一說擱起,定要清帝退位,才肯干休。山窮水盡,奈何奈何?
斯時清廷已無兵無餉,勢難再戰,只得由隆裕太后出場,再開御前會議。皇族等統已垂頭喪氣,隆裕太后也垂著兩行酸淚,毫無主見。獨軍諮使良弼抗聲道:「太后萬不能俯允民軍,愚見決計主戰。」只你一人主戰,如何成事?太后道:「兵不效力,餉無從出,奈何?」良弼道:「寧可一戰而亡,免受漢人荼毒。」皇族見良弼非常決裂,恰也膽大起來,隨聲附和。會議仍然無效,過了兩三日,袁大臣出東華門,遇著炸彈,未被擊中,恰拿著刺客三名,偏偏這良弼從外歸家,突被炸彈擊斃。拿住刺客,據供是民黨彭家珍,也不知是真是假。家珍當時受戮,無從細詢。自是清皇族個個驚慌,逃的逃,躲的躲,哪個還敢來反對遜位?在鄂統領段祺瑞,復聯合北方將弁四十二人,電請遜位。隆裕太后不得已,授總理大臣袁世凱特權,電告民國代表伍廷芳,商議優待清室條件。彼此又辯論數日,適值汪兆銘等,釋放回南,參贊和議,於優待清室事,恰主張從厚,才得磋商定局。袁總理稟明隆裕太后,且再請皇族議定。隆裕太后含淚道:「他們都已擁資走避了,剩我母子兩人,還有何說?你去擬旨便是。」言畢,痛哭一場。袁大臣卻要暗笑。還是袁總理勸慰數語,才行退出。隨即擬定三道諭旨,入呈太后瞧閱。太后只得鈐印御寶,鈐寶時,兩手亂顫,一行一行的淚珠兒,流個不休,隨把諭旨交與袁總理。袁總理也即署名,於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即中華民國元年二月十二日,頒布天下。第一道諭旨云:
朕欽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因民軍起事,各省響應,九夏沸騰,生靈塗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輟於途,士露於野,徒以國體一日下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於前,北方各將,亦主張於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是用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為公之義。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海內乂安,仍合漢滿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遊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欽此。
第二道諭旨云:
朕欽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以大局阽危,兆民困苦,特飭內閣與民軍,商酌優待皇室各條件,以期和平解決。茲據復奏,民軍所開優待條件,於宗廟陵寢,永遠奉祀,先皇陵制,如舊妥修各節,均已一律擔承。皇帝但卸政權,不廢尊號,並議定優待皇室八條,待遇滿蒙回藏七條,覽奏尚屬周到。特行宣示皇族,暨滿蒙回藏人等,此後務當化除畛域,共保治安,重睹世界之昇平,胥享共和之幸福,予實有厚望焉!欽此。
(甲)關於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優待之條件:
今因大清皇帝,宣布贊成共和政體,中華民國於大清皇帝辭退之後,優待條件如下:
第一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尊號仍存不廢。中華民國以待各外國君主之禮相待。
第二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歲用四百萬兩,俟改鑄新幣后,改為四百萬元,此款由中華民國撥用。
第三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暫居宮禁,日後移居頤和園,侍衛人等,照常留用。
第四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宗廟陵寢,永遠奉祀,由中華民國酌設衛兵,妥慎保護。
第五款德宗陵寢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禮,仍如舊制。所有實用經費,並由中華民國支出。
第六款以前宮內所用各項執事人員,可照常留用,唯以後不得再招閹人。
第七款大清皇帝辭位之後,其原有之私產,由中華民國特別保護。
第八款原有之禁衛軍,歸中華民國陸軍部編製,額數俸餉,仍如其舊。
(乙)關於清皇族待遇之條件:
(一)清王公世爵,概如其舊。(二)清皇族對於中華民國國家之私權及公權,與國民同等。(三)清皇族私產,一體保護。(四)清皇族免當兵之義務。
(丙)關於滿蒙回藏各族待遇之條件:
(一)與漢人平等。(二)保護其原有之私產。(三)王公世爵,概仍其舊。(四)王公中有生計過艱者,設法代籌生計。(五)先籌八旗生計,於未籌定之前,八旗兵弁俸餉,仍舊支放。(六)從前營業居住等限制,一律蠲除,各州縣聽其自由入籍。(七)滿蒙回藏原有之宗教,聽其自由信仰。
第三道諭旨云:
朕欽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不忍以養人者害人。現在新定國體,無非欲先弭大亂,期保乂安。若拂逆多數之民心,重啟無窮之戰禍,則大局決裂,殘殺相尋,勢必演至種族之慘痛,將至九廟震驚,兆民荼毒,后禍何忍復言?兩害相形,唯取其輕者,正朝廷審時觀變,痌瘝吾民之苦衷。爾京外臣民,務當善體此意,為全局熟權利害,勿得挾虛
清帝退位,南北統一,臨時大總統孫文,因袁世凱推翻清室,有功民國,至此點眼。特把大總統位置,完全讓與。大眾亦多半贊成。於是內閣總理袁大臣,遂任民國第二次臨時大總統。至若副總統位置,當南京會議時,曾推黎都督元洪,不復再選。從此「帝德皇恩」的字樣,一概刪除。回應首回起筆。這位隆裕太后,自宣布共和后,寂居宮禁,抑鬱寡歡,至次年冬間,積成脹疾,奄奄而逝。上謚為孝定景皇后,清室事從此了結。全部《清史通俗演義》,亦就此告終。
統計清自天命建號,至宣統退位,共二百九十六年,自順治入關,至宣統退位,共二百六十八年。小子於此書告成后,擬再從各省光復起,至袁總統謝世止,把民國曆年大事,演成小說,陸續出版,以供諸君續閱。但現在筆禿墨乾,腦枯力敝,只好休息數天,與諸君期諸他日。諸君少待,還有幾句俚詞,作為全部小說的尾聲:
清自攝政始,復以攝政終。
順治推早慧,宣統亦幼聰。
孝庄與孝定,權位毋乃同。
得國由吳力,遜位本袁功。
一往又一復,天道如張弓。
寄語後起者,為國應效忠!
努力懲覆轍,毋以私害公!
皇帝不足貴,何苦效乃翁?
此詩歸結全書宗旨。
民國成立,自南京組織臨時政府始。孫中山以二十載之苦心,始得躬逢其盛,不可謂非有志竟成之舉。唯推倒清室,則實自袁項城成之。袁之才具智術,實出民黨諸人上。而慶王奕劻、攝政王載灃,以及滿廷諸皇族,更無一足與袁比。袁固亂世之雄哉!若隆裕太后之決計主和,下詔遜位,雖出於中外之逼迫,不得已而使然,然較諸固執成見,貽害生靈者,殆有間焉。著書人或詳或略,若抑若揚,皆斟酌有當,非漫以鋪敘見長,成名為小說,實侔良史。錄一代之興亡,作後人之借鑒,是固可與列代史策,並傳不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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