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秦孝公卧薪嘗膽 公孫鞅舌戰敵營

第003章 秦孝公卧薪嘗膽 公孫鞅舌戰敵營

魏惠侯回到行轅,毗人伺候他脫下裘衣,換過衣服,扶他坐於主位。剛剛坐定,陳軫、公子卬就匆匆進來,叩拜於地。

魏惠侯滿臉笑容,顯然興頭正盛,朝二人揚下手道:「快快請起,看席!」

陳軫、公子卬起身,入席。

「方才宴席上,」陳軫不無嘆服地說,「君上氣勢如虹,威震諸侯,反觀周王,唯唯諾諾,抖抖瑟瑟,哪有半點兒天子氣度!」

「唉,」魏惠侯輕嘆一聲,「寡人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君上,依臣看來,大周王氣,似已盡了!」

「愛卿不可亂語。」魏惠侯斂起笑,犀利的目光射向陳軫,「伐秦之事,諸侯可有議論?」

「秦人觸犯天威,諸侯皆曰該伐!」

「哼,」魏惠侯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他們哪裡是想伐,不過是想渾水摸魚罷了!」

「君上聖明!秦人坐大,已成我心腹大患。天賜良機,稍縱即逝,君上立斷,非天下聖主莫能為也!」

「秦公重用公孫鞅改制,嚴刑苛法,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應!」魏惠侯轉向公子卬,「卬兒,三軍怎麼樣了?」

「回稟君父,」公子卬拱手應道,「三軍早已備妥,裴英所部三萬銳卒已抵陰晉,另有三萬屯於陝、焦,隨時可發函穀道,西河郡龍賈將軍的五萬銳卒也都枕戈以待。君父只要一聲令下,兒臣願引精兵五萬,直搗咸陽,生擒秦公,交君父發落!」

「呵呵呵,」魏惠侯捋須笑道,「引軍五萬,有氣勢!遙想當年,寡人北戰趙國,南征韓國,西伐秦國,引軍亦是五萬!」

「君上,」毗人趨進,稟道,「白相國求見!」

魏惠侯略怔,揚手:「宣!」

白圭趨進,叩拜道:「臣叩見君上!」

魏惠侯揚手:「老愛卿,請起請起!」

白圭起身入席。

「夜已深了,」魏惠侯盯住他,「愛卿該當歇息才是,何事這般匆忙?」

「聽說君上要伐秦,臣睡不著呀!」

「呵呵呵,」魏惠侯給他個笑,「說說看,愛卿為何睡不著?」

「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孫鞅變法十年,秦倉庫滿足,兵革犀利,我若倉促伐之,必是兩敗俱傷!」

「哼!」公子卬一臉不屑,「白相國,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倉促伐秦?還有,這還沒戰呢,你又怎麼斷出是兩敗俱傷?你是商賈出身,當會算賬,這就扳指頭算算,六十年來,大魏武卒與秦人在河西大小三十餘戰,秦人勝過幾回?秦人即使奪得一城半池,又能立足幾日?」

「君上,」白圭沒有睬他,顧自說道,「聽老臣一句,眼下諸侯雲集,盛典在即,我萬不可計議伐秦,更不可操之過急呀!」

魏惠侯眉頭微皺:「依老愛卿之見,秦人何日可伐?」

「王霸之業,首在務本!國之根本,為治在人才,為政在農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先君招賢納士,求本務實,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數十年。然而,時過境遷,今非昔比。齊公勵精圖治,急追直上;秦公變法改制,日新月異。君上不可視而不見啊!」

「老愛卿,」魏惠侯斂起笑容,「你是不是想說,寡人既不及齊公,也不及秦公?」

「臣並無此意!」

「唉,」魏惠侯長嘆一聲,「今日看來,愛卿是真的老了!」

白圭眼中出淚:「君上—」

「老愛卿呀,」魏惠侯半是苛責,「不是寡人數落你,你呀,治國、治民都算高才、大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勢,更不用說料理列國事務了。看來,孟津這兒用不上你,還是去大梁修大溝吧。大溝能否如期完工,既關係到農,也關係到商,正是你所說的求本務實!」

白圭起身離席,深叩於地,雙眼泣淚:「君上—」

「去吧!」魏惠侯不耐煩了,揚手指向帳門,「明日辰時起程!」

「臣告退!」白圭起身,叩拜,步履沉重地退出。

魏惠侯緩緩站起來,目送白圭顫巍巍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轅門外面。

「君上,」陳軫笑容可掬,「君上,聽說大溝就要貫通,相國大人這又躬身前去,通水指日可待,這可是列國大事啊!」

「哼!」魏惠侯顯然仍在生白圭的氣,「務本務本,迂腐之見!什麼是本?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才是本!若是沒有吳起、樂羊的攻伐籌謀,若是沒有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國?大魏何以雄霸至今?上將軍聽命!」

公子卬起身,拱手道:「兒臣在!」

「詔命,」魏惠侯轉對毗人,「封上將軍魏卬為主將,龍賈為副將,魏申為監軍,起三軍一十二萬,戰車一千乘,擇吉日伐秦!」

「魏卬領命!」

魏惠侯轉對陳軫:「陳愛卿!」

陳軫起身應道:「臣在!」

「列國那邊,你可有籌劃?」

「稟君上,臣以為,可使韓、趙各出步卒三萬,兵車各一百乘,助上將軍一臂之力,至於其餘列國,可視財力多寡,為三軍分擔糧草輜重!」

「甚好!」魏惠侯點頭,「列國重在參與,不能指靠。至於趙、韓,你可知會趙侯、韓侯,就說秦降之日,凡趙、韓所得土地,盡歸他們所有!」

「臣領旨!」

是夜凌晨時分,韓虱再度走近那棵大樹,嗖嗖幾下爬上去。少頃,樹冠里一陣響動,一隻黑影嗖一聲飛出,直射天空。

是只大鳥!

林中有人大叫:「快,射下它!」

亂箭齊射。

空中落下幾根羽毛,大鳥飛遠。

一群魏卒圍向大樹,幾十支弓弩瞄向樹冠。

韓虱出溜下來。

韓虱看向站在中心位置的公孫衍,故作驚愕道:「咦,這不是公孫兄嗎?你這做什麼呢?」

公孫衍冷冷一笑,轉對眾人:「抓起來!」

「哈哈哈哈,」韓虱扔下長劍,仰天長笑,「來呀!」

當公孫衍押著韓虱返回時,白圭已在準備上路。

「主公?」公孫衍急走過來,疑惑地看著他。

「唉,」白圭長嘆一聲,看向軍士,「抓到他了?」

「抓到了!」

「可有證物?」

「沒有。」公孫衍搖頭,「我以為與他接頭的是人,沒想到是只大鳥,待張弓射它,已是遲了,只落下這幾根羽毛。」摸出幾根羽毛。

白圭老眉皺起:「只有幾根羽毛不成呀!」

「是哩,」公孫衍有些沮喪,「事已至此,怎麼辦呢?」

「沒什麼大不了的,」白圭長嘆一聲,看向遠近的營帳,「這兒的事,秦人遲早會知。」目光轉向不遠處的韓虱,「只是,秦人竟然鑽到上將軍身邊,難保宮中沒有,這個仗,還怎麼打呀?」

「這事兒得稟報君上!」

「怎麼稟報?」白圭一臉無奈,「君上嫌我聒噪,讓我去修大溝,這就得走。」

「哦?」

「這樣吧。你以相府名義將那人交給上將軍,不要說他是秦人,只講清楚是在哪兒抓到他即可,就說他幾度接近諸侯行轅,有行刺嫌疑!這個罪名夠大了,讓他自己解釋去!」

「犀首明白。」

「我這去了。」白圭交代道,「會盟之後,你就守在安邑相府,有何急事,從速報我!」

「犀首遵命!」

翌日,秦宮復興殿里,宮人抱著一隻黑雕匆匆走進。宮人從黑雕腿上解下密函,交給內臣。內臣接過密函,展開,呈送秦孝公。

秦孝公接過,讀畢,置於几案,眉頭鎖起,有頃,目光轉向坐在陪位的景監。

「君上?」景監回視秦孝公。

秦孝公閉上眼,朝內臣努嘴。內臣會意,拿過信函,遞給景監。景監接過,看完,再度看向秦孝公。

「景愛卿,」秦孝公不無懊悔地說,「事急矣,你這就進山,請大良造速回!」

景監拱手:「臣領旨!」

在八百里終南山中段一處群山環護的山坳里坐落著一片軍帳。正對轅門處是一個巨大的演兵場,大良造公孫鞅站在觀演台上,全神貫注地觀摩一場特技表演。

眼見孝公執意不赴孟津之會,公孫鞅的第一反應是巡視三軍。迄今為止,公孫鞅的變法已歷十餘年,前些年的重點在富國,近幾年旨在強兵,是以公孫鞅特別選出五萬青壯組建一支新軍,分散在這片大山深處,按照他親自編寫的強軍新法秘密教戰。

這些新兵正是魏人姦細想要探明白的。

競技場上,一個身上未著任何盔甲的士兵靈敏地左蹦右跳,一手執盾牌,一手執一種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與一個身披重甲的士兵演習攻防。幾個回合下來,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氣不接下氣,破綻百出,「傷」痕累累,那名無甲兵士竟是毫髮未損。

公孫鞅看得呆了,問道:「司馬錯,這叫什麼招法?」

「回稟大良造,」官大夫司馬錯朗聲應道,「這叫丟盔卸甲,是末將專門用來對付大魏武卒的!」

「嗯,」公孫鞅捋須,「以無甲對有甲,頗有創意。說說看,你怎麼想到這個的?」

「魏國武卒裝備精良,戰術精湛,我若一對一與其實戰,或排陣布兵正面相抗,不能保證勝算。然而,魏武卒有優勢,就有短處。厚鎧重甲,防護有餘,靈活必然不足。末將仔細算過大魏武卒的負載,鎧甲、盾牌、刀矛等疊加起來,不下八十斤重。負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層僵硬的鎧甲,既不利於長途奔襲,更不利於在山地林地搏擊。我若丟盔卸甲,輕裝上陣,選擇林地山澤與魏武卒捉迷藏,定可制勝!」

「好樣的!」公孫鞅讚賞道,「你還備有什麼寶貝?」

司馬錯雙手擊掌。

一個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場來,一手執盾牌,一手執一個足有人頭大小的鎚子。整個鎚子由硬木製成,鎚頭裹有鐵皮。士兵左右騰挪,盾牌左擋右遮,鎚頭所擊之處,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公孫鞅看了有一陣,仍是迷惑,轉向他:「這是什麼名堂?」

「回稟大良造,這是末將特別應對魏國重車的!」

「重車?」公孫鞅來興趣了,急切問道,「講講,如何應對?」

「魏車為駟馬,馬皆重甲,車皆重木,車軸為青銅,車軸上配帶銳器,衝擊力超強,防護嚴密,尋常武器根本傷不到它們。末將琢磨良久,方才想出這個克法,即誘敵重車進入狹道,阻其途,卸其衝力,再以此錘重擊馬首,輕可將馬震暈,使馬發狂,重可將馬震死。失去戰馬,魏國戰車就如一堆廢物,車上之人也就只有挨揍的份了!」

「不錯不錯!」公孫鞅朝他連豎幾下拇指,「司馬錯,你是哪兒人?」

「末將是夏陽人。」

「夏陽是個好地方,也算是老秦人呢!」

司馬錯捏緊拳頭,恨恨道:「可恨讓魏人佔了!」

「就用你的雙手奪它回來!」

司馬錯朗聲:「誠吾願哉!」

公孫鞅斂神,不無威嚴地朗聲說道:「司馬錯聽令!」

司馬錯「啪」地站定:「末將候令!」

「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官大夫,而是左庶長了!」

左庶長是公孫鞅變法之初由孝公親自授命的職位。從官大夫一舉躍升為左庶長,連越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四個爵級,司馬錯一時間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應過來,單膝跪地:「末將叩謝大良造提攜大恩!」

公孫鞅轉對隨身參將:「給左庶長司馬將軍撥付步卒三萬!」

參將拱手:「末將得令!」

「左庶長,」公孫鞅轉對司馬錯,「若是立即訓練,這三萬步卒何時可以投入搏擊?」

「半年左右!」

「我只給你兩個月!」公孫鞅言語篤定,不容置辯,「你還需要什麼?」

「末將什麼也不需要!」

公孫鞅看向沒有任何防護的兵士:「不能完全丟盔卸甲呀。你可召集工匠,研製輕甲。記住,沙場廝殺你死我活,你的兵士少死一個,敵人的屍體就增加一個!」指向拿刀的兵士,「還有那把戎刀,也要改進。刺穿尋常皮甲不足為奇,刺透武卒重鎧方為利器!」

「末將遵命!」

「左庶長,用心琢磨吧,你的對手只有一個,大魏武卒!」

「末將遵命!」

「聽聞附近有眼寒泉,有個叫寒泉子的高士居於此處,你可聽說此人?」

司馬錯指向南面的一個山尖:「越過山埡就是!」

公孫鞅看過去:「陪我走一趟!」

司馬錯挑選了幾名親兵,換了便服,陪護公孫鞅走向山埡。約過兩個時辰,幾人左拐右轉,越過埡口,望見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處絕妙所在!

峰巒疊翠,鳥語花香,幾幢草舍掩映於蒼松翠柏之間,甚是宜人。草舍旁邊是幾株古楸,雖只合抱粗細,卻也是數百年高齡。

司馬錯手指遠處幾幢草舍:「就是那兒,寒泉離草舍不遠,寒泉先生就住在草舍里,聽說是個怪人,有不少弟子,尋常人一概不理。」

「曉得了,」公孫鞅點下頭,「你們候在這兒吧!」顧自信步走去。

公孫鞅走到谷底,走向草舍區。草舍不少,有十幾間,幾處院落。草舍前面是一泓水池,清流見底。一個白須老者一動不動地站在池邊,似看池水,又似在想著什麼。

公孫鞅觀看老者。老者扭過頭,給他個笑。

「請問老丈,」公孫鞅回以深揖,「此處可有鄉民傳說的寒泉?」

白須老者回個禮,指向前面的石壁:「就在那兒,客人請看!」

公孫鞅順手望去,一道清泉正從石縫裡汩汩流出,落在池水裡,匯作一道小溪。

「請問老丈,為何叫它寒泉?」

「此泉夏寒似冰,是謂寒泉。飲之可祛百病,壽及天年。」

「呵呵呵,」公孫鞅笑起來,「怪道老丈在此結舍!」

白須老者微微搖頭:「在此結舍的是關尹子,並非老朽!」

「關尹子?」公孫鞅怔了,「可是在函谷強留老聃寫《道德經》的那個關尹喜?」

「正是!」白須老者點頭,「老聃騎青牛辭關西行后三日,關尹喜恍然頓悟世間諸事,懸挂關印,縱馬西追,可惜為時已晚。關尹喜追悔莫及,踏遍終南山,終未再見老子。關尹喜曉得是老子不願見他,連嘆數聲,在此結草為廬,修道悟真。」

「聽您說來,老丈當是關尹子的高足了?」

「高足不敢當!」老者淡淡一笑,「關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師兄王栩。恩師仙游后三年,師兄出山雲遊,結舍於雲夢山鬼谷。老朽割捨不下先師故舍,棲居於此!」

得遇真人,公孫鞅激動不已,伏身叩首:「前輩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將他扶起:「客人軀體尊貴,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孫鞅起身,略怔:「晚生不過一介書生,前輩何來尊貴之說?」

「呵呵呵,」寒泉子微微一笑,「客人是誰,已經寫在臉上了,大可不必虛飾!只是客人眉心黑氣鬱結,想是有大事淤心!」

公孫鞅嘆服,拱手:「前輩慧眼,晚生嘆服!」

「客人可否隨老朽草堂說話!」

寒泉草堂里,幾個弟子模樣的人席坐於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公孫鞅穿過兩間屋舍,步入後堂,分賓主坐定。一個年輕弟子走進來,倒上茶水,退出。

事已至此,公孫鞅也就不再矜持,向寒泉子亮明身份,將孟津朝會之事約略陳述一遍,末了說道:「魏侯發起孟津之會,意在謀秦。晚輩力主君上赴會,屢次勸諫,君上不聽。若是不出晚輩所料,魏侯必於近日伐我。眼下秦力雖可一戰,但要取勝,並無把握,抑或玉石俱焚。果如此,於國失去收復河西的良機,於民則是一場浩劫,因為戰場是在秦境。近日晚輩心中苦悶,聽聞有高士隱居於此,慕名而來,果然幸遇前輩!」

公孫鞅如此這般說了半天,寒泉子臉上始終掛著笑,神情似聽非聽。公孫鞅意識到是自己在唱獨角戲,趕忙打住,拱手道:「晚生不才,乞請前輩賜教!」

「呵呵呵,」寒泉子笑道,「觀大良造氣色,之所以苦悶,是因為志郁神昏。寒泉之水可醒神志,大良造要不要試試?」

「這」公孫鞅怔住,不無狐疑地看向寒泉子。公孫鞅不辭勞苦地趕到此地,並不是為了求泉醒腦的。寒泉子這般說話,明顯是在敷衍。

然而,如果是敷衍,他為什麼又將他引入此室呢?

「舍人!」寒泉子卻是不管這些,朝外叫道。

方才沏茶的年輕弟子聞聲走進,躬身望著寒泉子。

「接盆泉水來,客人要清醒神志!」寒泉子吩咐。

舍人快步走出,不一會兒,端著一個陶盆進來,裡面是半盆泉水。

寒泉子手指陶盆,臉上依舊微笑:「大良造,泉水來了,請醒神吧!」

話已至此,公孫鞅不好再說什麼,硬撐頭皮走上前去,將手伸入盆中。

兩手剛一觸水,一股清涼就如過電一般傳遍全身,透心徹肺。公孫鞅深吸一口氣,連掬幾捧,撩向頭頂、面部,大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微一笑:「大良造神志醒否?」

「敢問前輩,」公孫鞅覺出話中有話,反問道,「神志醒否,可有徵象?」

「若是神志清醒,大良造或能憶起先聖老聃的《道德經》!」

公孫鞅尋思一會兒,不得其解,抬頭問道:「《道德經》,晚生幼年即爛熟於心,即使不洗此泉,也能背誦。」

「將欲歙之—」寒泉子沒有應答,顧自吟出一句,故意頓住。

公孫鞅順口吟道:「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是謂微明」

後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孫鞅心底一亮,如撥雲見日,朗聲道:「晚輩得矣,前輩是說,我當韜光養晦,隱忍為上!」起身叩拜,「謝前輩指點!」

寒泉子也不答話,順手指向石几上的茶水:「大良造,請用茶!」

公孫鞅端起茶盞,尚未入口,賈舍人進來,朝寒泉子拱手:「先生,有位雅士進谷,求問這位客人,似有急事!」

公孫鞅苦笑,起身,拱手作別:「晚輩俗務在身,有擾前輩了。待眼前俗務了卻,晚輩一定進山討教!」

寒泉子起身,拱手道:「老朽恭送,祝大良造心想事成!」

公孫鞅隨舍人走到舍外寒泉處,見到所謂的雅士是景監。

不用多問就知道發生什麼了。公孫鞅給他個笑,拱手別過賈舍人,與景監快步走向谷外。

軍情危急。

秦孝公等不到公孫鞅回來,就召來嬴虔、嬴駟、車希賢等臣謀議軍事。會場靜穆,所有目光都在看著車希賢。

車希賢案前擺了一張碩大的麻布形勢圖,指著圖上的標識道:「據各方探報,魏侯欲分三路伐我,中路為大魏武卒,共一十二萬,戰車一千乘,主將是公子卬,副將是龍賈。公子卬將兵七萬,出函穀道,龍賈將兵五萬,出西河郡。左路為韓人三萬,兵出宜陽,入函穀道,主將是宜陽令韓仲;右路為趙人三萬,兵出晉陽,經由魏地西河郡,主將為晉陽令趙豹!」

巨大的壓力使氣氛分外凝重。

「諸位愛卿,」孝公緩緩抬頭,「情勢擱在這兒了,大家議議,可暢所欲言。」

眾臣面面相覷。

「車國尉,」孝公看向車希賢,「兵來將擋,你是管兵管將的,可有什麼要說的?」

「回稟君上,」車希賢拱手道,「臣以為,就三路大軍而言,韓、趙主將皆為郡守級別,當是協從,不會力戰,我們只要抗住中路,就有勝機!」

「嗯,說下去!」

「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氣勢如虹,長於陣地野戰,硬拼於我不利。但魏人遠離國土,糧草難繼。反觀我們,庫滿倉實,眾志成城。臣之意,我可據險以守,將魏人拖垮!」

孝公轉向嬴虔:「國尉之策是拖,太傅意下如何?」

「哼!」嬴虔不屑地哼出一聲,「魏人難道是群豬嗎?魏人與我土相接,水相連,河西存糧可吃三年,如何拖垮?打仗不是過家家,兜圈圈,玩的是戰力,是意志。十八年前,我裝備不如魏人,人數沒有魏人多,可先君呢,引領我們一路打到少梁,俘了公叔痤,若不是先君中箭,河西早就收復了!今天的我們難道還不如十八年前嗎?」

嬴虔之言擲地有聲,群情激動,車希賢吸一口氣,沒再吱聲。

「太傅說得是!」孝公聽得激動,握緊拳頭,威嚴地掃視眾臣,「寡人勵精圖治十餘寒暑,為的是什麼?為的只有一件事—收復河西!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擄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是什麼?是一個甲子!是一個輪迴!六十年到了,寡人不想再忍了!寡人意決,傾秦之力,與魏決戰!」

嬴虔、嬴駟、車希賢等人異口同聲道:「我等誓死跟從君上,血拚魏人,收復河西!」

就在眾人雞血滿滿,同聲決戰之時,內宰趨進,小聲稟道:「大良造和上大夫回來了!」

秦孝公急切地揚手:「快請!」

公孫鞅、景監趨進,叩拜道:「臣叩見君上!」

秦孝公指下席位:「二位愛卿快起,寡人候你們多時了!」

「謝君上!」公孫鞅、景監起身,走向各自席位。

「大良造,」孝公看向公孫鞅,聲音激昂,「寡人為逞一時之快,未聽愛卿之言,魏侯果然藉此伐我!」

公孫鞅拱手應道:「臣曉得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縱使寡人趕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寡人與魏侯勢如水火,早晚都得有個了斷!」

「是哩。」

「河西七百里是先祖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六十年前卻淪為魏土,老秦人無不視為國恥。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寡人勵志十八年,為的就是與魏一戰。不想寡人還沒動手,魏人竟然主動挑釁了,這一戰,寡人打定了!」

「是哩。」

「公孫愛卿,」孝公盯住他道,「長話短說,三軍不可無主,寡人候你,是為一道旨令!」

公孫鞅吸一口長氣。

孝公轉對內臣:「宣旨!」

內臣摸出詔命,朗聲宣道:「公孫鞅、車希賢、嬴駟、嬴虔、景監聽旨!」

公孫鞅諸人盡皆起身,叩拜:「臣候旨!」

內臣宣旨:「詔命公孫鞅為主將,車希賢為副將,嬴駟為監軍,嬴虔司糧草輜重,景監司邦交,舉秦之力,與魏決戰!」

車希賢等四人齊聲應道:「臣受命!」

唯有公孫鞅一動不動。

十幾年來,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當地做出決斷,在秦孝公來說這還是第一次。從終南山回來的路上,公孫鞅已經想好禦敵良策,但秦孝公並未向他徵詢一句,顯然是在內心深處認為與魏國決戰的時機已經成熟。而這一點正是公孫鞅深為憂慮的。大敵當前,君心浮躁,則國家危矣。

秦孝公盯住公孫鞅:「公孫愛卿?」

公孫鞅叩首,聲音雖輕,分量卻重:「臣請君上收回成命!」

「公孫愛卿?」孝公震驚了。

公孫鞅語氣堅定:「臣以為,就眼下情勢而言,我不能與魏決戰!」

眾人驚駭。

「公孫愛卿,」孝公不解地盯住他,「大敵當前,我不與敵決戰,該當如何迎敵?」

公孫鞅一字一頓:「俯首求和!」

氣氛一下子炸了。

「公孫鞅,」嬴駟厲聲質問,「大敵當前,你不戰先降,是何居心?」

「哼,」嬴虔哼出一聲,「是何居心無須問他,我這雙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論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沒得說的。若論真刀實槍拼殺,此人只能孵軟蛋!」

景監看向車希賢。

車希賢也是茫然。

「殿下、太傅息怒,」公孫鞅朝二人拱手,「請容鞅一言!」

「哼,」嬴虔臉轉向一邊,不屑地又哼了一聲,「膽小如鼠之人,還能有何說辭?」

「敢問國尉,」公孫鞅看向車希賢,「眼前情勢是敵攻我守,現實是,除一條處處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八百里秦川可有天險?靠各個城邑的城牆嗎?」

見公孫鞅掉轉矛頭對準自己,車希賢蒙了。

「再問國尉,」公孫鞅的目光直逼過來,「僅憑城牆,我們能守多久?」

「三年吧。」車希賢囁嚅道。

「你有幾成把握據守三年?」

「五到六成!」

「是五成,還是六成?」

車希賢半是囁嚅:「五成!」

「君上,」公孫鞅轉過頭,目光轉向孝公,「僅有五成勝算,這戰能開嗎?」

秦孝公顯然也冷靜下來,眉頭緊皺,陷入沉思。

「哼,」嬴虔冷笑一聲,「人家欺上門來,我乃保家衛國,還論幾成不幾成的,是欺我秦人無血性嗎?」

「公父,」嬴駟激動道,「公叔說得是,我乃保家衛國,沒有幾成不幾成的事!兒臣願作先鋒,引敢死之士,與魏決以死戰!」

孝公看向公孫鞅。

「君上,」公孫鞅目不斜視,兩眼只盯孝公一人,語氣愈發堅定,「明知不可以戰,硬要去戰,是匹夫之勇!逞匹夫之勇是取敗亡之道,非明主所為!明主立世,當伸則伸,當屈則屈。昔日勾踐卧薪嘗膽,方有大圖—」

這是在公然批評嬴駟意氣用事。

嬴駟暴怒,震幾而起,剛要發難,孝公剜他一眼,輕咳一聲。

嬴駟識趣,氣呼呼地坐下。

「公孫鞅,」嬴虔手指公孫鞅,「你只記得卧薪嘗膽,卻忘了卧薪之前,勾踐先有一戰!」

公孫鞅緩緩轉向嬴虔,字字如錘,毫不退讓:「太傅真的認定魏罃只是夫差之輩嗎?」

嬴虔又要辯理,孝公擺手止住。

「諸位愛卿,」秦孝公掃視眾臣,「如何禦敵,明日再議!」轉對內臣,「詔命收回!」

入夜,復興殿里,秦孝公皺著雙眉來回踱步。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內臣走進來,小聲稟道:「君上,您要的物事,全備妥了!」

「哦,」孝公隨手一指,「拿進來吧!」

內臣拍手,兩個宮人各抱一捆稻草,一個宮女平端一隻銅盤,盤中放著一隻苦膽,魚貫而入。

內臣起身,引領他們走到牆角,指著冰涼的地磚:「乾草鋪在這兒!」

兩個宮人鋪好乾草,內臣比量幾下,親手將苦膽懸吊起。

一切收拾停當,內臣吩咐三人出去,對孝公稟道:「君上,全都放置妥當了。所用乾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膽是南方最苦的水牛之膽,就連懸膽所用的繩子和懸吊的高低,也與越史所載一絲兒不差。」

孝公擺下手,內臣退出。

孝公在稻草上躺下,望著懸在頭頂的苦膽。

孝公慢慢地將苦膽拉過來,放在唇邊,閉上眼睛,伸出舌頭,朝苦膽輕輕舔去。

豈料舌尖一觸苦膽,孝公就從稻草上彈起,大聲叫道:「來人!」

內臣急急走進。

一臉苦相的孝公連聲叫道:「水!水!水!」

內臣顯然早有準備,輕輕拍手,候在門外的宮女端著一隻托盤快步趨進,托盤上放著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過水碗,連漱幾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總算感覺好些。

內臣看向稻草和苦膽:「君上,要收嗎?」

「拿上,擺駕太廟!」

大半夜的要去太廟,內宰怔住了,小聲道:「君上?」

孝公橫他一眼,提高聲音:「太廟!」

一行人馬趕至太廟,已是後半夜。太廟得報,早已燃起燈燭。孝公大步走進主殿,吩咐內臣掩上殿門,在先君獻公的牌位前鋪上稻草,懸上苦膽。

萬籟俱靜,燭火映照著一溜牌位,清一色是秦國的列祖列宗。

孝公支走內臣,獨自跪在稻草上,閉眼舔向眼前的苦膽。

一陣奇苦由口舌湧入,襲遍全身。

孝公強自忍住。

待苦味過去,孝公又舔一口。

孝公一口接一口地舔。

孝公推開苦膽,緩緩站起。

孝公移動腳步,由先祖開始,挨個巡視列祖列宗的牌位。

看著他們的謚號,孝公的心漸漸靜下,眼前浮出系列場景:

—先祖惡來效力於紂王,被周武王斬殺。

—為殷出使的先祖蜚廉得知紂王死,持使節設石壇向紂王稟報使命。

—蜚廉躺入設壇時挖掘出的石棺中,為殷商盡忠。

—先祖造父駕四駿狂馳,一日千里,車子卻行馳平穩,周繆王穩穩地站在車上,平定叛亂;周繆王賜邑造父趙城。

—先祖非子養馬,周孝王賜封秦嬴。

—先祖世父與西戎血戰。

—犬戎作亂,殺死周幽王於驪山,先祖襄公長驅救主,與犬戎血戰。

—先祖襄公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平王封襄公為侯爵,賜岐山以西之犬戎土地。

—先祖繆公與晉君大戰,俘獲晉君,得河西地。

—魏將吳起在少梁築城,奪河西地。

—先父獻公圍攻少梁,與魏將公叔痤激戰,中箭薨於一棵大松樹下。

孝公閉目,耳邊響起嬴虔的聲音:「人家欺上門來,我乃保家衛國,還論幾成不幾成,是欺我秦人無血性嗎?」

接著是公孫鞅的聲音:「明知不可以戰,硬要去戰,是匹夫之勇!逞匹夫之勇是取敗亡之道,非明主所為!明主立世,當伸則伸,當屈則屈。昔日勾踐卧薪嘗膽,方有大圖」

秦孝公回到獻公牌位前,跪下,思忖道:「先祖前仆後繼凡數百年,使我大秦雄立西疆,所行大略無非有三,一是血戰西戎,二是盡忠周室,三是隱忍養晦。眼前局勢確如公孫鞅所言,血戰沒有勝算,魏罃這又裹挾天子,得了道義,看來公孫鞅說得是,於我唯有隱忍養晦一途可走了!」

這般七想八想,孝公一宵未眠,熬到天亮,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吩咐內臣擺駕大良造府。

公孫鞅平素就有起早的習慣,這日起得更早,因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變態度。

秦孝公進來時,公孫鞅正在院中晨練,一把寶劍被他舞得上下翻飛,一片光影。孝公看了有一會兒,脫口而出:「好劍法!」

公孫鞅收住腳步,見是孝公,吃了一驚,擲劍於地,叩道:「臣叩見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來,一把將他扯起:「愛卿快起!」

二人走進府中,分主僕坐下。

「愛卿呀,」孝公眼望公孫鞅,緩緩說道,「昨兒晚上,寡人嘗過了。」

公孫鞅一下子未能反應過來,愕然道:「嘗過什麼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踐曾經嘗過的東西!」

公孫鞅心中一陣感動,口中卻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舊微笑:「剛開始苦不堪言,到後來卻是苦中有甘哪!」

公孫鞅凝視孝公,知其態度已有改變,心裡一陣高興,順口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愛卿啊,」秦孝公斂起笑,語氣沉重,「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兩眼望著苦膽,耳邊迴響著愛卿的話。天明時分,寡人終於想明白了。是的,現在看來,勾踐的運氣當真不錯,因為夫差居然給了他卧薪嘗膽的機會。」

公孫鞅心情激動,沉聲應道:「羚羊後退,為的是一躍而起。勾踐嘗膽,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勢,進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轉!」

秦孝公眼睛睜大:「你是說乾坤扭轉?」

「是的。」公孫鞅鄭重點頭,「臣敢問君上,秦國勵精圖治十數載,難道只為一雪河西之恥嗎?」

秦孝公低頭沉思,有頃,抬頭望向公孫鞅:「願聞愛卿高論!」

「君上,變法十年,我國有章法,民有餘力,庫有積粟,士有鬥志,如果真的與魏人開戰,正如車將軍所說,我或有勝機,未必真敗。君上若是只圖一時之快,我大可一戰,至於鹿死誰手,臣實難料知。君上若是圖謀長遠,臣以為萬不可戰。一旦開戰,我就必須一戰而勝,將魏人徹底趕到河東!」

秦孝公輕輕點頭。

「君上,」公孫鞅侃侃接道,「只要我們坐擁黃河天塹,東取崤、函,南謀武關,就可成為四塞之國,進可威逼山東,震懾列國,退可據險以守,安然無虞!」

「唉,」秦孝公輕嘆一聲,「愛卿所說,正是寡人夢中所系啊!」

公孫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後退眼前一步,這一切就不是夢!」

秦孝公驚訝地看著他。

「臣確信,」公孫鞅語氣堅定,「不出三年,非但國恥可雪,河西可得,黃河天塹可據,秦、魏之間也將強弱易勢,浮沉盡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驚訝變為猶疑,繼而輕輕搖頭,苦笑一聲:「愛卿啊,你不要寬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已經想明白了,能低頭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慮」

「臣願聞!」

「魏罃蓄謀已久,決意伐我,如今更是箭在弦上,不可不發。縱使寡人眼下願意低頭,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君上放心,」公孫鞅微微一笑,「只要臣躬身前去,多送厚禮,想他不會拒絕!」

秦孝公不可置信地看向公孫鞅,許久,果斷地搖頭:「誰去都行,愛卿獨不能去!」

公孫鞅漸漸斂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語氣略有緩和:「愛卿可否記得當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勸魏罃誅殺愛卿,魏罃未殺,聽說是追悔至今。愛卿若是孤身使魏,豈不是飛鳥投羅?再說,寡人身邊,也不可一日無卿啊!」

「君上放心,當初魏罃未殺臣,今日更不會殺。再說,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瞞君上,臣早已物色了幫手,只要此人在側,大事必成!」

「幫手?」秦孝公愕然,「他是何人?」

「陳軫!」

「不行不行,」秦孝公連連搖頭,「魏國實權盡在白圭手中,陳軫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上大夫,連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君上,」公孫鞅微微一笑,「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卻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尋常卿位還難入其眼呢。這且不說,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視物不清。」

「愛卿是說,此人是個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見公孫鞅說得如此有把握,秦孝公只好點頭:「愛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說什麼。只是魏國不比秦國,寡人縱想幫你,也是愛莫能助啊!」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此物對你或許有用!」

「這是」公孫鞅遲疑一下,接過來。

「是寡人的一隻小黑雕冒死捎回來的,魏罃他想得高呀!」

公孫鞅展讀,眼睛一亮,看向孝公:「臣有謀矣!」

「何謀?」

「魏侯不是想得高嗎,臣頂他上去!」

「就這麼定!」秦孝公拳頭一緊,「說吧,愛卿需要什麼?」

「足金,美女。」

秦孝公轉問內臣:「庫中還有多少金銀珍寶?」

「回稟君上,」內臣應道,「庫中金銀珍寶,多用於購置西戎戰馬、韓人生鐵,已經所剩無幾了!」

秦孝公眉頭微皺:「寡人問你還有多少?」

內臣略略遲疑一下:「還有黃金百鎰,白銀幾千兩,奇珍異寶三箱,全是老奴留給君上以備急用的!」

「寡人有銀子用就行了。餘下的金子、珍寶,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撥給大良造!」

「臣領旨!」

「另,傳旨樂坊,選十女,要最美的。」

「臣領旨。」

公孫鞅接道:「臣還想借君上的鳳鳥一用!」

「鳳鳥?」秦孝公蒙了。

「就是蜀君貢給君上的那幾隻長尾大鳥。」

「好好好,你全拿去。」

「一隻足矣。」

「兩隻,有個備用。」秦孝公語氣果決,「還有,副使人選,你看誰去合適?」

「五大夫公子疾!」

秦孝公略一思忖:「就他吧!」

事不宜遲,公孫鞅當下開始準備,到天黑時,一切就已準備就緒。

翌日東方微白,公孫鞅的使魏車隊就浩浩蕩蕩地馳離大良造府,徑投東城門而去。當一行車馬轔轔鑽出門洞時,公子疾指向前方:「大良造,看!」

車馬頓住。

公孫鞅抬眼望去,但見城門外面的空場地上,秦孝公背對晨曦站著,正在恭候。孝公身後,太子嬴駟、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希賢等朝廷重臣依次站定。

公孫鞅急跳下來,與公子疾趨前幾步,叩拜於地。

秦孝公親手將二人扶起,君臣相視。有頃,公孫鞅拱手道:「君上留步,臣請辭!」

「公孫愛卿,」秦孝公執公孫鞅之手,「寡人沒有再多的話了。愛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敵一國之軍,秦國的命運,全都系在愛卿身上了!」

公孫鞅朗聲道:「臣萬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內臣從車中抱出一隻精美的禮箱,擺在公孫鞅面前。公孫鞅望一眼箱子,徵詢的目光轉向孝公。

孝公看向內臣。內臣打開,箱中滿滿地裝著花色不同的雜類首飾。

「愛卿啊,」孝公手指箱子,「這點兒首飾,是昨夜寡人從夫人、嬪妃、公主身上臨時搜討來的,你一併帶上!寡人所能幫你的,就這些了!」

在場官員聞聽此話,無不垂下頭去,掩袖哽咽。

公孫鞅再次伏身,將頭叩得山響,然後起身,合上箱子,跳上馬車,看向孝公,低聲叮囑道:「君上,莫忘備戰!」目光轉向前方,揚起使節,啞起嗓子,聲音哽咽,幾乎是吼,「大秦使魏,起程!」

使魏車馬滾滾遠去。

望著漸漸遠去的揚塵,嬴虔、嬴駟臉色陰黑,誰也沒說一句話,轉身回走。

走有一程,嬴虔轉身,對嬴駟嗡聲道:「駟兒,你說,君上是昏了還是瘋了,竟然聽信他公孫鞅?」

嬴駟回他一個苦笑。

「這這這」嬴虔急了,「仗還沒打,就這般低三下四前去求降,我三百多萬老秦人的臉,全讓那廝丟光了!」

「公叔,」嬴駟眼珠兒一轉,「不定這是樁好事呢!」

「哦?」

嬴駟陰陰一笑:「魏人正在火頭上,那廝硬去舔人家的屁股,舔得好了還成,萬一舔得不爽,人家不定拿他祭旗呢!」

嬴虔恨道:「如此最好!」

使魏車馬一路東行,走出秦關即抵魏國長城。

見是使團,魏國關卒無理由攔阻,詳細驗過關文,見使節、國書等無不齊備,准予放行。

過去魏關就是直通函谷的衢道,途中車來車往,滿載糧草輜重。所有輜重都在向西運送,目的地顯然是陰晉。

由於道路不暢,秦使車馬走走停停,慢如蝸牛。

看到「秦使」「公孫」等旗號,魏人無不以奇異甚或敵視的目光盯著使魏人馬,使他們倍覺壓抑,甚至沒人願意說話。

公孫鞅完全不同,非但沒有這種壓抑感,反倒像是換了個人。一踏入魏國地界,他就將軺車的窗帘打開,一刻不停地掃瞄窗外的景緻。快到河西重鎮陰晉時,公孫鞅更是將頭探出窗外,看著遠處的城垛,口中念念有詞,似是在自說自話。

跟在車后的公子疾以為公孫鞅有事交代,緊趕幾步,靠前問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五大夫,」公孫鞅指著窗外,「曉得這是什麼地方嗎?」

「回稟大良造,我們已入魏國地界,這兒是河西陰晉!」

公孫鞅並不搭話,兩隻眼睛盯住窗外。

一輛滿載糧食的牛車停在路邊,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夥子正在歇腳。公孫鞅喝住車子,跳下車,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禮:「請問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頭望望旗子,見上面寫的是個秦字,起身還禮,微微點頭。

公孫鞅指著車上的糧食:「請問老丈,您這車粟米要送哪兒?」

不待老人回話,小夥子快口接道:「是送軍餉,君上就要興兵征伐了!」「呵呵呵,」公孫鞅望他一眼,爽朗笑道,「這天下太太平平的,你家君上要征伐何人呢?」

小夥子朝他的旗上掃一眼,湊近公孫鞅,小聲說道:「看旗幡,你們當是秦人!瞧你這樣兒,也不像是壞人,我就告訴你吧。聽說君上要征伐你們秦國,你們要當心點兒,不要住在城裡,最好是搬進山裡去!」

「哈哈哈哈,」公孫鞅長笑幾聲,轉向老丈,「請問老丈,此處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話,小夥子急急接道:「是陰晉!」

老人咳嗽一聲,白他一眼,緩緩說道:「回官家的話,六十年前,我們都管這個地方叫寧秦!」

公孫鞅朝老人深鞠一躬,轉身走向車邊,邊走邊對公子疾道:「聽到了吧,老丈說,這個地方不叫陰晉,叫寧秦!」

「是哩,」公子疾點頭應道,「六十年前,這兒是秦地,是叫寧秦!」

「公子可以睜眼看著,」公孫鞅語氣堅定,「要不了多久,這兒仍然會叫寧秦!」

大戰在即,函谷關、曲沃、陝、焦等城邑郊區,軍帳點點。

陽光下,大魏三軍聯合閱兵台周圍布滿了大魏武卒各兵種方陣,甲盔閃閃,槍戟林立,氣勢威武。四輛超級戰車緩緩駛過方隊,魏惠侯昂首站在第一輛上,公子卬站在第二輛上,之後是陳軫與裴英。

五輛戰車駛至排在首位的重車方陣,魏惠侯朗聲問道:「將士們,你們是什麼人?」

重車方陣聲如雷鳴:「大魏武卒,威武之師!」

戰車駛至長槍方陣,魏惠侯招手,朗聲問道:「將士們,你們為什麼來此?」

長槍方陣幾乎是吼:「奉旨伐秦,誓滅秦賊!」

之後是雲梯方陣、舟橋方陣、弓弩方陣、礌石方陣、輜重方陣、醫護方陣魏惠侯逐一問候,「大魏武卒,威武之師」「奉旨伐秦,誓滅秦賊」的應答吼叫聲此起彼伏,聲震雲天,三軍士氣高漲到頂點。

檢閱完畢已近黃昏,勞累一日的魏惠侯卻一絲兒沒覺出累,又帶眾臣興緻勃勃地參觀了三軍灶台與營帳,對三軍起居指點一番,方才回到陝城別宮。

剛剛安住下來,負責輜重的司徒朱威匆匆趕到。

魏惠侯顧不上休息,急召朱威,同時召來陳軫、公子卬參與謀議。

「朱愛卿呀,」魏惠侯一臉是笑,目光關切,「寡人候你一整天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你不到場,寡人心裡不踏實呢!」

朱威拱手:「陷君上於不安,臣心惶恐!」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幾聲,「快說說,怎麼個情況?」

「糧草籌劃已畢,最後一批已於昨日運抵曲沃大倉,足夠三軍食用三個月!」

「才三個月?」惠侯皺眉。

「君父勿憂,三個月足夠了!」公子卬信心滿滿。

「列國呢?」惠侯白他一眼,看向朱威。

「宋公、衛公各出軍糧一萬石,泗上其他小國各出五千石,中山君出軍馬一千匹,齊出鹽十車」

陳軫插上一句:「齊公也是摳門,才給十車鹽,打發乞丐呀!」

「能出十車也算是個姿態嘛!」魏惠侯沖他笑一下,看向朱威,「韓、趙呢?」

「韓人承諾在三十日內為我製作強弩三千張,利矢十萬支,甲胄五千套,只是價錢說死了,不但不降,還要漲價一成!」

「啊?」魏惠侯震驚,「他韓武可有說辭?」

「說我們一下子訂這麼多貨,引發材料費、工費上漲,賠錢的生意商家不肯干!」

商家不肯是假,韓國實力陡增方是其由。

「嗬,」魏惠侯給出一個苦笑,「寡人曉得,韓武是要趁機撈油水哩!也罷,先拿過來再說。」看向陳軫,「韓國兵馬何時能到函谷?」

「最快也在旬日!」陳軫應道。

「趙國呢?」

「太遠了,即使現在出發,趕到西河也在旬日之後,何況趙侯還說要廷議呢!」

「什麼廷議?」惠侯冷笑一聲,「他這是個拖策!不管他了,時不我待,要打就得趁早,否則,秦人若從西戎和義渠借到兵馬,就對我不利了!」

「君父放心,」公子卬朗聲接道,「在兒臣眼裡,韓、趙之軍本就是聾子耳朵,有也是個擺設!」

「是哩!寡人召集這個會,要的不是他們出兵,是莫在後面捅刀子!」魏惠侯看向陳軫,「列國糧草的事兒,全部交由朱司徒調配。你馬上動身去太廟,寡人明晨回安邑,赴太廟卜定出征吉日!」

就在魏惠侯卜定吉日的次日,將近中午時分,秦使公孫鞅一行悄無聲息地抵達安邑。

按照列國問聘慣例,公孫鞅等人被安排在列國館驛里。屁股剛在席位上落定,公孫鞅就從袖中摸出一張拜帖,交給公子疾,讓他親自送到上大夫陳軫府宅。

接帖子的是戚光,隨同帖子還有一隻沉甸甸的錦囊,公子疾說是送給戚光的小意思。

送走公子疾,戚光打開「小意思」,見是幾塊足金,估量不下一鎰。若是尋常百姓,這是一筆大錢,可以在安邑的鬧市區購買一處宅院。但在戚光眼裡,這個「意思」幾乎不值一提,遂將帖子連同錦囊一併呈送陳軫。

看完帖子,陳軫閉目,冥思。其實,公孫鞅剛剛進入函穀道,陳軫就已知道了,也一直在盤算對策。公孫鞅躬身出使,肯定不是為戰。如果是和,怎麼和呢?魏人的士氣全被鼓起來了,君上戰心甚濃,秦人此時求和,總不至於俯首稱臣吧?

「主公,」戚光小聲道,「昨日君上赴太廟卜定後日祭旗,公孫鞅今日卻來求和。要是君上真的從其所言,不伐秦了,主公的心豈不是白操了嗎?」

陳軫似是沒有聽見,閉目端坐。

「還有,」戚光趨近,低聲道,「元亨樓定下的開張吉日是明日,事兒趕在一塊了!」

陳軫眼角微動。

「要不,」戚光略作遲疑,「咱把開張日期往後挪挪,待三軍出征后另擇吉日?」

陳軫顯然已經想定了對策,眼睛睜開,橫他一下:「元亨樓與本公有關嗎?它開它的張,他祭他的旗,他求他的和,我上我的朝,幾樁事體風馬牛不相及,你亂叨叨個什麼?」

話音落處,陳軫順手摸起公孫鞅的帖子,納入袖囊,忽地起身,大步走出。

魏國宮城坐落於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經過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國君的精心構築,看起來富麗堂皇,與魏國如日中天的國勢恰相映照。

魏惠侯睡足午覺,移步後花園,將一柄寶劍舞得上下翻飛,呼呼生風。

毗人從前院疾步過來,候在一邊觀看,目光隨著魏惠侯的劍鋒不停移動。魏惠侯的寶劍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漸漸有點兒跟不上了,拿手指誇張地搓揉。

魏惠侯停住步子,作勢亮相,收劍。

「君上,」毗人又揉幾下,「今日所舞較昨日又快許多,奴婢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你過來,」魏惠侯插劍入鞘,招下手,故作神秘地說,「告訴你個機密!」

毗人湊過去,遞上耳朵。

「如果你只見劍光,不見寡人,三軍就該出征了!」

「奴婢方才已經看不到君上了!」

「哈哈哈哈,」魏惠侯大笑幾聲,「照你這麼說,三軍是該出征嘍!」

「真還應出了,」毗人笑道,「龍將軍奉旨歸來,在候見呢!」

「快,宣他御書房覲見!」

毗人出去傳旨。兩個宮人上來,服侍魏惠侯換過衣服,大步走向御書房。剛剛坐下,毗人就引西河郡守龍賈趨進院子。

聽見聲響,魏惠侯大步出門,迎下台階。

龍賈當院跪叩:「末將龍賈叩見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拉起龍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龍賈呀,你瘦嘍!」

「君上,您也瘦了!」龍賈感慨道。

「是啊是啊,國事家事,亂七八糟的全都碼在這兒,你我君臣,想不瘦也是難啊!」

龍賈眼中泛出淚花,哽咽道:「老臣賤軀,死不足惜,君上貴體,務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咱君臣都得保重,這世間還有許多大事等著呢!」魏惠侯頻頻點頭,「來來來,屋子裡說!」

二人走進書房正廳,坐定,宮女沏上茶水。

「老愛卿呀,」魏惠侯熱切地望著龍賈,「這次召你回來,不用問你也知道是為何事了!」

「臣也正是為此求見君上!」

「不瞞老愛卿,寡人此番伐秦,雖說有把握,可愛卿知道,寡人也不是魯莽之人。愛卿駐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實意問你,此戰能有幾成勝算?」

龍賈略作遲疑:「臣難以預知!」

「難以預知?」魏惠侯心中「咯噔」一聲,「愛卿是說,此戰你並無把握?」

「若是十年前伐秦,臣有八成勝算;五年前,臣有六成;至於眼下,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震驚了,「這這這才幾年沒有交手,難道秦人就成了虎狼之師嗎?」

「拋開其他,臣只說一個:十年前之秦以馬換糧,今日之秦以糧換馬;十年前之秦有地無人種,今日之秦有人無地種。」

魏惠侯長吸一口氣,閉目沉思。

「君上,對於有人無地種之國,不可輕伐啊!」

「龍愛卿,」魏惠侯緩緩抬頭,「實意說,依你之見,是伐好,還是不伐好?」

「臣之見,最好不伐!」

「如果伐呢?」

「如果一定要伐,眼下就伐,遲一日就對我不利一日!」

「哦?」魏惠侯傾身徵詢。

「因為光陰只對秦人有利。眼下臣有五成勝算,再過一年,恐怕只能有四成!」

魏惠侯低下頭,陷入沉思,許久,抬頭望著龍賈:「愛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如此了得,再過十年,我大魏又將如何自存?再說,長弓既已拉開,就不能不發!寡人向來一言九鼎,豈可中途而廢?」

「若是眼下就伐,臣奏請王上要傾國之力,照死里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你是說,」魏惠侯吸一口氣,「三軍一十二萬,外加趙韓六萬,仍嫌不夠?」

「夠是夠,但只可一戰,並無勝算!」

魏惠侯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這老愛卿」

「君上啊,」龍賈苦笑一聲,「我們是打進人家院子里,人家是保家衛國啊!再說,韓趙之兵,真能指靠嗎?」

「嗯,你說得是!」魏惠侯微微點頭,「孟津會後,我當無後顧之憂,可以悉起各城邑守卒,一鼓作氣壓過去,使其無還手之力,可否?」

龍賈拱手道:「若此,臣請一戰!」

魏惠侯轉對毗人,聲音果決:「修改詔命,任龍賈為主將,魏卬為副將,太子為監軍,傾國之力,與秦決戰!」

毗人拱手:「臣領旨!」

龍賈叩首:「末將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龍愛卿,」魏惠侯一字一頓,「寡人不要你的肝腦,只要你押著秦公,凱旋!」

「臣受命!」龍賈朗聲應道,「請問君上何日發兵?」

「寡人求過卦了,丁丑日午時出征,戰必勝!」

「丁丑日?」龍賈驚訝道,「就是後日了!」

「正是!」魏惠侯重重點頭,「丁丑日午時,寡人親去轅門祭旗,為將軍壯行!」

龍賈拱手:「臣與三軍將士恭候君上!」

「龍將軍,來,給寡人講講你是怎麼籌劃的!」

龍賈從袖中摸出一幅麻布,擺在几案上。麻布上斑斑點點,滿是秦地要塞與城防,櫟陽、咸陽等城池前面各標有紅色箭頭。

「君上請看!」龍賈手指箭頭,向惠侯詳細稟報攻秦戰略。

君臣聊得正起勁時,毗人趨進,小聲稟報:「君上,上大夫覲見,說有急事!」

「宣他進來!」魏惠侯揚下手,眼睛仍舊盯在圖上。

陳軫趨進,見龍賈在場,略略一怔,叩首:「啟奏君上,秦使公孫鞅來朝!」

魏惠侯、龍賈皆是一震。

「公孫鞅?」魏惠侯愕然,「他來做什麼?」

陳軫從袖中掏出照會帖子,雙手呈上,道:「求饒來了!」

「求饒?」魏惠侯接過,「啪」地扔在地上,冷笑一聲,「一個月前,他在做什麼?」略一沉思,「陳愛卿,你去知會公孫鞅,就說寡人沒有閑工夫聽他扯閑,要他省些力氣,點齊人馬,在咸陽城外迎戰我龍大將軍!」

聽到「龍大將軍」幾字,陳軫心裡「咯噔」一聲。

「啟奏君上,」龍賈拱手奏道,「臣以為,秦使既來,君上不如一見,聽聽公孫鞅是何說辭!」

「好吧,」魏惠侯點頭,「龍將軍既是此諫,寡人權且見他一面!陳愛卿,知會公孫鞅,讓他明日上朝!若是所言稱心,寡人或可留他一命!若是所言不稱心,後日午時,正好拿他祭旗!」

向晚時分,所有秦人都在忙不迭地整理禮品,分別裝入禮箱,使館里一片繁忙。

公孫鞅亦不懈怠,揮筆如飛,在絲帛上一塊接一塊地書寫「秦貢」二字。

待最後一個寫畢,公孫鞅拿起來細數一遍,交給候在一側的軍尉。軍尉拿過去,一一貼在已經理好的箱籠上面。

一陣腳步聲傳來,公子疾引領十名秦女走進。

十名秦女剛剛梳洗完畢,皆如出水芙蓉,呈「一」字兒排在公孫鞅面前,鞠躬唱諾。

公孫鞅上前,將她們逐一打量一番,朗聲問道:「五大夫教給你們的話,可都記住了?」

十女異口同聲:「記住了!」

公孫鞅緩緩走回席位,坐定:「演練一遍!」

公子疾擊掌,十名秦女轉身,排成一行,在廳中箱籠的空隙里繞轉一圈,重新回到公孫鞅面前,分作兩排,每排五人,叩首,異口同聲:「秦女叩見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公孫鞅輕輕鼓掌。

「退下吧!」公子疾朝她們擺下手,「回房歇息,明日雞鳴即起,沐浴熏香,等候面君!」

十名秦女唱聲諾,魚貫而出。

公子疾走到公孫鞅跟前,底氣顯然不足:「大良造,這能成嗎?」

公孫鞅淡淡一笑,反問:「公子難道沒有信心?」

「我」公子疾撓撓頭,「我總覺得這是一著險棋!」

「呵呵呵,」公孫鞅給他個笑,反問道,「公子回頭看看,我公孫鞅走過不險的棋嗎?」

翌日晨起,公孫鞅帶著覲見之禮,和公子疾一道趕至魏宮。

因要召見秦使,原本氣勢雄渾的魏宮這一日更是不同尋常,門口守衛的士兵比平時多出兩倍,槍戟林立,如臨大敵,氣氛比往日森嚴許多。

公孫鞅、公子疾等人候在宮門外,地上擺著一溜兒禮箱。幾十個秦人恭敬地守在箱邊,肩上擱著扁擔,隨時準備起挑。十名美女整齊地站作一排,色彩艷麗,自成一道風景。

上朝鐘聲響過兩遍,魏國大夫以上官員陸續趕來,無不掃他們一眼,依序步入宮門。因無旨意,公孫鞅等只能在宮門外面候旨。

不到一刻鐘,果有傳旨大夫走出宮門,站在台階頂端,朗聲宣道:「君上有旨,宣秦國使臣公孫鞅覲見!」

公孫鞅揖禮,朗聲回道:「秦使公孫鞅領旨!」

公子疾看向公孫鞅,神色緊張。

公孫鞅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五大夫,若出意外,即開此囊!」遞給他。

公子疾雙手接過錦囊:「下官遵命!」

公孫鞅轉身,昂首走向台階,與傳旨大夫見過禮,低語數聲,向下招手。

公子疾示意隨行人員抬上禮箱,步上台階。一行諸人走進宮殿大門,越過兩道內門,方才走至正殿。傳旨大夫止住他們,趨進。

不消一時,殿中傳出毗人的唱宣聲:「宣秦國使臣公孫鞅覲見!」

公孫鞅隻身走進大殿,遠遠望見魏惠侯高坐主席,左首端坐公子卬、龍賈、裴英等數員武將,右首是太子申、陳軫、朱威等數員文臣。

公孫鞅上殿,趨前,伏地叩拜:「秦使公孫鞅叩見魏王天子,祝魏王龍體安康,萬壽無疆!」

聽到「天子」二字,滿朝震動,所有目光「唰」地射向魏侯。

魏惠侯也是蒙了。公孫鞅之言顯然大出惠侯所料。儘管早已禮壞樂崩,但「天子」一詞仍然不是隨便稱的。

殿堂靜寂,氣氛凝滯,掉根針也可聽見。

「公孫鞅,」魏惠侯終於反應過來,震幾大喝,「你是不知禮數呢,還是成心要做亂臣賊子?」

公孫鞅淡淡一笑:「我王何出此語?」

「公孫鞅,」魏惠侯冷笑一聲,「你不必巧言令色。寡人問你,『天子』二字豈能由你妄稱?」

「回稟我王,」公孫鞅侃侃說道,「衛鞅並非妄稱。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理當是君臨天下、號令諸侯的天下共主。以方今天下論,大王威勢足以號令諸侯,大王德才足以君臨天下,為何當不得『天子』二字呢?」

「這」魏惠侯吃不準公孫鞅的話是故意奉承呢,還是另有目的。不過,無論如何,聽起來還算入心,眼珠子一轉,身子微朝後仰,語氣緩和道,「看來你是不知禮數了,寡人暫不與你計較。說吧,你不辭勞苦而來,恐怕不是只為叫寡人一聲『天子』吧!」

「我王聖明!」公孫鞅探出底數,納頭又是一拜,「鞅受秦公委託,特來請王聖安。秦地雖然貧瘠,所產不足掛齒,秦公仍舊托鞅向我王貢奉土特產少許,望我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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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縱橫:鬼谷子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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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秦孝公卧薪嘗膽 公孫鞅舌戰敵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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