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鬧陳府龐涓出奔 撞廷柱白圭死諫

第005章 鬧陳府龐涓出奔 撞廷柱白圭死諫

向晚時分,一處樹蔭下,龐涓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睜大眼睛望著上大夫府大門。見羅文從門裡出來,龐涓「噌」地閃出,攔住羅文。羅文吃一驚,見是龐涓,緩口氣,拱手道:「在下見過龐兄!」

龐涓卻不還禮,黑著臉問道:「羅文,這又十幾天了,我阿大呢?」

羅文打個手勢:「噓!」壓低聲,「龐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龐涓點頭。

兩人沒走多遠,丁三追出大門,跟在兩人身後,躲躲閃閃,追有一程,暮色蒼茫,忽然不見人了。丁三又尋一陣,悻悻地按原路返回。

龐涓、羅文一直走到城北樹林深處。此時天已入黑,見羅文仍在朝林子深處走,龐涓停下步子,叫住他:「不用再走了,有話就在此處說吧!」

羅文四顧,見的確無人,也停下來,但欲言又止。

龐涓見他心事重重,心中一凜,急了:「說呀,我阿大呢?」

羅文咬會兒牙:「龐兄,我這實話對你說吧,我感覺有點兒不對味了,可究竟是哪兒不對味,我說不上來。」

龐涓急了:「什麼不對味兒?」

「我的主公!」

「你是說上大夫陳軫?」龐涓急切問道,「他怎麼了?」

「這件事兒我一直瞞著你,是戚爺不讓說。你知道家宰召龐叔去幹什麼嗎?」

「他能幹什麼?不就是縫製衣服嗎?」

「是縫製王服!」

龐涓錯愕:「王服?是縫給周天子的?」

「不是,是縫給我們君上的!這且不說,幾日來家宰還從大梁弄來兩個潑皮,說是在逢澤聽到了鳳鳴龍吟。聽說今兒個主公帶他們進宮去了!」

龐涓愣怔,回過神來,驚呼道:「鳳鳴龍吟?七百年前鳳鳴岐山,天下歸周。這麼說來,我們的君上是要謀逆,自己來當天子?」

「噓!」羅文打個手勢,環顧左右,小聲道,「龐兄,這事兒萬不可外傳,要是被戚爺知道,就壞大事哩!」

龐涓點頭:「羅兄,要是這檔子事兒,我就放心一些。家父現在何處?」

「可是」羅文欲言又止。

「哦?」

「這麼說吧,上次見你時,主公要求的王服已經做好了。」

「那我阿大呢?」

「戚爺不肯放人,估計是怕他走漏消息!」

龐涓一凜:「他在哪兒?」

「還在那兒做王服。」

「好吧,」龐涓想了一會兒,「羅文,我相信你。你馬上回去見下我阿大,再見戚光,就說我生病了,病得還不輕,要我阿大務必回來,我在家裡候著!」

「好!」

兩人分開,各回各處。

是夜,羅文走進上大夫府的大門,略一思索,決定先尋龐衡,告訴他龐涓平安之事。羅文徑至後花園,快步走近位於後花園龐師傅幹活的院子,老遠就見院門緊閉,裡面並無一絲兒光亮。羅文心頭一緊,加快腳步,至門前拍門,亦無應聲,用力推門,推不動。

外面傳來腳步聲,是一個僕從背著麻袋走往這個方向。

羅文沖他揚手:「喂,看到龐師傅了嗎?」

僕從看清是羅文,噓口氣:「是護院哪,嚇我一跳!」

「看到龐師傅沒?」

「哪個龐師傅?」

羅文指著院子:「就是在這院里縫衣服的那個老師傅!」

「看到了,迎黑時分,有人將他帶走了!」

「去哪兒了?」

僕從搖頭,背著麻袋走了。

許是猜到什麼,羅文緩緩蹲下,兩手抱頭,喃喃道:「天哪!」又猛地站起,飛跑而去。

一路奔至戚光小院,羅文進門,在院中喊道:「戚爺,戚爺在嗎?」

房門打開,一個女人探出頭來。

羅文看向她:「戚爺在嗎?我是羅文!」

女人應道:「吃過晚飯就出去了。」

「我有點兒急事尋戚爺,他去哪兒了?」

「你去主公院里看看,聽他說主公回來了!」

羅文沖她抱拳,轉身離去。

作為護院,羅文熟門熟路地趕到主房,並無顧忌,連轉幾進院子,在第四進看到亮光。是一個女僕,正打燈籠走出房門。

羅文走上前,問女僕道:「見到戚爺沒?」

見是羅文,女僕朝後指指。再后就是陳軫書房,也是陳軫的主要活動場所,僕從是嚴禁入內的。羅文遲疑一下,咬牙走過去。

這是府中最幽靜的一進院落,一輪彎月朗朗地照著。

沒有燈光就意味著無人,羅文頓住腳步,朝院中又看一眼,確定他們不在院中,正欲離開,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主公,方才那兩個潑皮鬧騰,說是要拿金子走人呢!」

羅文聽出是戚光,打個驚愣,屏氣凝神。

陳軫的聲音也傳出來:「這兒沒有他們的事了,既然想走,就打發他們上路吧!」

「曉得了,我這就安排。」

羅文呆了。顯然,陳軫、戚光正在密談,如果曉得他在偷聽,天哪!

羅文拔腳欲走,陳軫緩緩的聲音又傳出來:「還有,白家的事兒,到哪個地步了?」

聽到「白家」二字,好奇心使羅文止住腳步。

主僕二人的對話聲清晰傳出:

戚光聲音:「鬧得歡哩。梁公子、吳公子天天陪著白公子,沒有一天不賭,白公子夜夜享受,天天贏錢,過得就跟神仙似的,走路都是飄著,這辰光只怕仍在樂乎呢!」

陳軫聲音:「怎麼能讓他天天贏錢呢?」

戚光聲音:「這」

陳軫聲音:「有贏有輸才是賭,天天贏錢有個屁勁兒?贏要讓他贏個開心,輸要讓他輸個揪心,這樣才能釣得牢!」

戚光聲音:「是哩!」

陳軫聲音:「這個老白圭,真是可惡!今兒我不過坐了一下他的位子,他就讓我下不來台!」陳軫一拳擂在几上,「這口氣忍他有些年頭,是該有個地方出一出了!」

戚光聲音:「主公放心,只要搞定小活寶,不出半年,定將他的萬貫家財搬進主公金庫里,看不把老傢伙氣個半死!」

陳軫正要接話,看到窗子上有個影子晃了一下,輕噓一聲,手指窗子。

戚光瞧見,躡腳走出,猛地拉開房門,果然看到院中立著一人,厲聲喝道:「誰?」

羅文猝不及防,語無倫次道:「回回稟戚爺,是小人,羅羅文!」

戚光走近,看到果是羅文,呵斥道:「鬼鬼祟祟的,跑這兒做什麼?」

羅文心裡發虛,越急越不成話:「龐家有有急事,要龐叔回回去一趟。小人尋不到戚爺,聽說您朝這裡來了,這這才趕來!」

戚光略頓一頓,態度和緩下來:「你先出去,在賬房裡等我!」

羅文長揖:「小人遵命!」一個轉身,急急溜走了。

聽到腳步聲漸遠,陳軫也走出來,立在院中,臉黑著。

戚光賠笑,壓低聲:「主公放心,小人一併安排了!」大步離開。

羅文心驚肉跳地走進賬房,候有小半個時辰,正自著急,聽到腳步聲響,忙迎出來,果是戚光。

戚光滿臉堆笑:「是羅文哪,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羅文拱手:「小人不敢!」

「呵呵呵,抱歉,抱歉,」戚光連連拱手,「你走之後,我與主公又議了幾件小事,來遲了。」

「沒事兒,」羅文抱拳回禮,「小人曉得戚爺忙哩。」

「是忙呀。方才聽到是你,主公特別交代,說近日府中人多事雜,要你多多上心,莫要出啥亂子。」

「小人一定上心。」

「對了,龐家是什麼事兒?」

「龐公子突患急病,肚子疼得死去活來!」

「哦?」戚光從箱子里取出幾金,遞給他,「年輕人肚子疼,想是吃壞了,不算大病。這幾金你先拿去,替龐公子請個醫師!」

羅文接過金子,隨口問道:「龐叔他人呢?」

「迎黑時分,宮中來人把龐師傅接去了,說是進宮為王后做幾件衣服,估計一時三刻回不來,你可曉諭龐公子一聲!」

「這」

「這什麼呢?」戚光陰下臉,「難道家事大於國事不成?」

羅文身上一寒,囁嚅道:「小人遵命!」

羅文拿上金子,剛要出去,戚光叫住他:「還有,龐師傅留下一個小包裹,你順便捎給龐公子!」

「在哪兒?」

「就在龐師傅住的小院子里,門后!」

「我剛去看過,上著鎖呢。」

「我安排人替你開了。」

羅文退出賬房,忐忑不安地走向龐師傅縫衣的小院。羅文心裡打鼓,步子自也緩慢下來,兩隻耳朵像兔子一樣機敏地豎著,兩隻眼珠子四下亂轉。

一路並無異常,小院依舊黑乎乎的,似無一人。

羅文略略放心一些,上前推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

羅文頓住腳步,目光再次掃向四周,見仍無異常,方才緩緩走入。羅文只顧察看周邊形勢,不想腳下一物差點將他絆倒。

羅文打個踉蹌,感覺有異,彎下腰,就著微弱的月光定睛一看,是漁人、樵人,不過已是兩具屍體,好像是剛剛被人殺死的,鮮血仍在汩汩外冒。想到方才陳軫「送他們上路」之語,羅文不由自主地打個寒戰。

四周死一樣靜。

羅文伏在地上,眼珠子四下一轉,忽地拔出寶劍,就地一滾,飛身躍上院牆,連跳幾跳,躥到房頂。

這串動作一氣呵成,且發生於剎那之間,伏在陰影中的殺手本以為是瓮中捉鱉,因而並不著急,遭此驚變,登時愣住了。待他們回過神來,羅文已從房后櫞縱身躍下。

忽地,一人閃現,是丁三,大叫道:「殺人嘍,抓兇手啊!」

眾打手跟著喊叫起來,府中喊聲四起,眾殺手紛紛繞至屋后追趕羅文。羅文身輕路熟且武藝高強,七繞八拐,縱身越牆而去。

羅文走後,龐涓一直候在家中。足足候有幾個時辰,仍然不見人影。龐涓感覺餓了,到外面弄了點吃的,回房又候,不知不覺中,竟自沉沉睡去。

龐涓一覺醒來時,已是翌日上午,太陽升過樹梢,街上不時傳來吃早飯的叫喊聲。龐涓打來一面盆水,粗粗洗過,正欲出門,聽到有小販在外面叫賣:「賣燒餅嘍,剛出爐的新鮮燒餅,不好吃退錢!」

龐涓將鋪門微微開啟,裂開一道細縫,揉揉睡眼,伸個懶腰,活動一下手腳,看向叫賣人,揚手叫道:「賣燒餅的,過來!」

「好咧!」叫賣人應一聲,扭身轉回。

龐涓摸出一個布幣,遞過去:「能買幾個?」

賣燒餅的朗聲叫唱:「一個布幣五個燒餅!」收下布幣,麻利地摸出五個燒餅,雙手呈上,聲音極低,「先吃裂口的那個!」

龐涓接過餅,心裡一沉。

賣燒餅的轉身離開,繼續朗聲叫賣:「錢貨兩訖,不好吃退錢嘍!」漸漸沿街走遠,邊走邊叫賣,「賣燒餅嘍,剛出爐的新鮮燒餅,不好吃退錢!」

龐涓復進鋪門,關門檢查燒餅,果見一個被撕開過,將之扯開,裡面現出一塊絲帛。龐涓展看,臉色陡變,急將羅文送來的二十七金納入袖中,揣上燒餅,一邊咬著,一邊匆匆走出鋪門。

龐涓徑直走到北街,在一家兵器坊前停下,步入店內,見各種兵器羅列於架。龐涓挑選了一柄上等好劍,付過錢,走出坊門,徑投北城門而去。

龐涓走出北門,來到北郊野外,看到一片林子,直走進去。龐涓一直走進叢林深處,邊走邊左顧右盼。正走間,一人閃出,正是羅文。

羅文臉色慘白,眼中射出仇恨之光。

龐涓急問:「羅兄,怎麼回事?」

羅文從牙縫裡擠出:「他們要殺我!」

龐涓大致聽羅文講了事情的緣由后,一陣驚愕:「他們為何要害白公子?」

「聽陳軫說,他在朝堂上不小心坐了白相國的席子,白相國不高興,讓他下不來台。陳軫還說,白相國總是與他過不去,他忍他很久了。」

龐涓朝旁邊樹榦重擊一拳,怒氣上沖:「豈有此理!白相國一心為國操勞,魏人哪個不知?陳軫這廝竟用此等下作手段,不是國賊又是什麼?」

羅文苦笑:「龐兄,我們顧不上白公子了。陳軫一心想要殺我滅口,而我又把龐叔拖進這攤爛泥里,你說這這該怎麼是好?」

龐涓眉頭緊皺,在林子里來回踱步。

羅文雙手抱頭,不無痛苦。

幾個來回后,龐涓頓住步子,看向羅文:「羅兄,家父被他們關在哪兒?」

羅文搖頭道:「聽戚光說,君上把龐叔請進宮裡為王后做衣服去了,我估摸這話兒不實,我敢肯定,龐叔仍在陳軫府里。」

龐涓又一陣沉思后,轉對羅文道:「羅兄,既然奸賊正在追殺你,你就逃吧!」

「那龐叔咋辦呢?」

「在下自去救他!」

「龐兄何出此言?」羅文生氣了,「龐叔是因在下才進府里,今龐叔生死未卜,在下卻逃之夭夭,你叫在下如何做人?」

龐涓頗為感動,揖道:「羅兄深明大義,龐涓認你!你看這樣好不?你暫避林中,我設法打聽家父下落,探明關在何處。今夜人定時分,你我在奸賊府外會合,先救出家父,再順手宰掉奸賊,為國除害!」

羅文亦拱手:「在下悉聽龐兄安排!」

與此同時,一個人影匆匆走進上大夫府宅,拐進戚光小院。

見是丁三,戚光急問:「有動靜了?」

丁三約略講過,戚光道:「你看清楚了?」

丁三重重點頭:「小人不會看錯。天不亮小人就到西街,藏在龐家對面鋪里,一直盯著那小子。早飯辰光,那小子開門,向一個賣燒餅的買了幾個燒餅,之後關門出去,到北街兵器坊買了一把劍,徑投北門,七繞八拐,鑽進城北老林子里。小人怕打草驚蛇,沒敢貿然跟進,回城尋到那個賣燒餅的,果然查出是羅文讓他送信,約好在北郊林中密會。」

「羅文,龐涓,」戚光中指節有節奏地輕敲几案,「既然這兩個人攪和到一起了,就讓他們一道上路吧!」從箱里拿出一袋金幣,「拿去,給你的兄弟們買碗酒喝!告訴他們,事成之後,戚爺另有重賞!」

丁三接過:「謝戚爺!」

「知道如何讓他們上路嗎?」

丁三陰陰一笑,一臉自信:「小人多帶弟兄,將這二人幹掉就是!」

戚光白他一眼:「既然姓龐的小子是個武痴,必有幾下子,外加羅文,就你們那點兒本事,誰幹掉誰還說不準呢!」

丁三有些尷尬:「這」

「聽說姓龐的小子是個孝子,可有此事?」

丁三點頭:「是哩,龐涓他娘死得早,家中只有他父子二人!」

戚光陰陰一笑,招手。

丁三湊近,戚光附耳低語。丁三點頭,臉上現出陰笑。

是夜,人定時分,羅文悄悄來到上大夫府前一塊偏僻處,果見龐涓候在那裡。

龐涓低聲道:「打聽清楚了,奸賊後花園里有個地窖,家父就被關在那裡!」

「嗯,」羅文點頭,「那兒的確有個地窖,是冬天存放食物用的,裡面拐七彎八,不熟悉路,根本出不來!」

「你下去過嗎?」

「下去過。管地窖的人和我是同鄉,我倆還在窖里喝過酒哩!」

「太好了!」龐涓興奮道。

二人各以黑布蒙面,躍入圍牆,不多時,來到地窖口處,四顧無人,羅文扭開門鎖,徑直走進去。

地窖里高大寬敞,各色食品等雜物堆放得井然有序。二人摸到最裡面,隱約看到亮光,近前一看,果是龐衡被關在這裡。

此地是個死角,外面設有木欄柵,上著鎖。欄柵外面燃著兩支火把,但無一人看守。火光下,龐衡兩手被反綁在一根木柱上。

龐涓飛奔過去:「阿大—」

龐衡也看到龐涓了,劇烈掙扎,嗚嗚直叫,卻發不出聲音。顯然,他的嘴巴被塞上了。

龐涓血脈僨張,衝上去就要砸門,羅文低聲叫道:「龐兄,上當了!」

話音剛落,身後一陣響動,一道暗門「咔嚓」一聲關上。與此同時,地窖之內火把齊明,十幾人手持槍劍圍攏過來。

為首一人,正是丁三。

龐涓掃視一圈,大聲吼道:「羅兄,拼吧!」

「快,跟我走!」

話音落處,羅文大喝一聲,仗劍沖向一個方向。

龐涓緊隨其後。

二人合力,各刺死一人,殺開一條血路。龐涓掩護,羅文動作麻利地扭開一道暗門,鑽進一條通道。龐涓緊緊跟上,丁三等人緊追不捨。

二人沿通道拐來繞去,且戰且退,眼見就要走到通道盡頭,在後掩護的羅文吃了武器短的虧,接連被長槍搠中,血流如注,一個趔趄歪在地上。

龐涓回頭,驚叫:「羅兄—」

丁三等人緊追上來。

龐涓大喝一聲,迎上去,見一支槍頭又搠過來。龐涓側身閃過,順手抓過槍身,猛地一拉,那人猝不及防,跌到身前,被龐涓順手一劍扎入後背。

那人不及慘叫,斃命歸陰。

龐涓拿起長槍,當道守著。丁三等人不敢再逞強,就與龐涓對峙。

羅文掙扎著站起,趔趄幾步,摸到一道暗門,打開,喊道:「龐兄,快,從這兒出去就是林子,右拐就是圍牆!」

龐涓隻身擋在前面:「你先出去,我對付他們!」

羅文急叫:「快,過來!」

龐涓後退幾步,來到羅文身邊。羅文猛地將他朝外一推,順手關上暗門,在裡面插牢。

龐涓急了,大喊:「羅兄,羅兄—」使勁推門,卻推不開。

羅文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龐兄,快走,讓他們封住洞口就晚了!」接著是一陣劍擊聲和羅文的慘叫聲,然後是一聲悶響,有人在拔插閂。

龐涓飛身跳出,果然看到一片林子。龐涓鑽進竹林,向右拐至圍牆邊,縱身飛上。

丁三等人追到,越過圍牆,早已不見龐涓身影,只好在附近胡亂搜索一陣,悻悻折返。

龐涓逃進林里,傷心欲絕,扎劍於地,淚水奪眶而出。

長哭一陣,龐涓朝城中連拜數拜,泣道:「羅兄—阿大—」咬牙切齒,「陳軫,你個奸賊,此仇不報,」忽地站起,揮劍將一棵胳膊粗的小樹攔腰斬斷,「龐涓猶如此樹!」

起過毒誓,龐涓仰臉望天。

眾星閃爍,不見月亮。

龐涓背依大樹坐下,漸漸冷靜下來,心裡忖道:「眼前報仇肯定不行,一來安邑是陳軫天下,二來我人單勢孤,縱使摸進府中,也難成事。也罷,我且暫避一時,另尋機緣可避往哪兒呢?」

龐涓正自無計,猛地想起羅文說過:「臨別時,龐叔吩咐,萬一有個啥急事兒,就去尋你季父!」打個激靈,忖道:「季父?早年阿大似乎也對我講過這個季父,說他住在大梁南街,名喚龐青,是個桶匠。對,我且投奔他去!」

龐涓忽地起身,大踏步而去。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撲通」一聲跪下,已知端底。

戚光不由震怒,呵斥道:「你個飯桶,煮熟的鴨子也飛了!」

丁三叩首:「小人該死」

「說個該死有屁用!」

「戚爺,」丁三發狠道,「丁三保證,一定將姓龐的小子活捉回來,交戚爺發落!」

「哼,」戚光嗤之以鼻,「關在地窯里你都抓不住,這讓他逃出去了,海闊天空,就憑你,哼!」

「戚爺放心,那小子不會走遠!」

「哦?」

丁三陰陰一笑:「只要我們關著老傢伙,諒他」頓住。

戚光吸一口氣,盯住丁三。

「戚爺?」

「唉,」戚光緩和聲音,長嘆一聲,「連這點兒小事你都辦不成,叫我怎麼向主公交代?今後又怎能託付你大事?」

丁三掌嘴:「小人無能,小人該死!」

「好了好了。」戚光擺擺手,來回踱幾步,盯住丁三,「聽著,前有兩個潑皮,這又搭上羅文,再把你的幾個兄弟一併算上,龐涓身上就有多條人命。你去弄個場面,明晨報案司徒府,讓他們出面緝拿!」

丁三叩首:「戚爺妙計,小人這就安排!」

「還有,安排人手照看好龐師傅,不許再出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來,使人帶走龐衡,將現場收拾停當,連夜使人寫出訴狀,將龐涓如何貪圖漁人、樵人賞錢,如何謀財害命,如何被府中護院發現,又如何殺死護院逃走等,寫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過訴狀,使人前往司徒府鳴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連發生幾起命案,且所殺之人中還有君上親自召見並賞賜的模範子民,司徒府亦是震驚。朱威親自出面,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驗看現場,確定兇手是龐涓,寫出通緝告示,蓋上官印,發往各地鄉邑。

翌日晨起,龐涓沿著安邑北郊的林子向東遁逃。逃有三十餘里,龐涓看到林中有間草舍,想是守林人的,遂上前敲門,卻不見應聲,就推門進去。

舍中無人。龐涓走到灶台,掀開鍋蓋,見鍋中放著幾個窩窩頭,還是熱的,想是守林人飯後巡林去了。龐涓翻找一陣,尋到一件粗布褐衣和一頂斗笠,遂換下自己的服飾,摸出幾枚大魏布幣放在灶台,將窩窩頭塞進袋裡,隱沒在林海。

過午時,龐涓已大搖大擺地行走在通往韓國的衢道上。

遠遠看到一家驛站,龐涓走進,在涼棚下坐下,正要點菜吃飯,一輛馬車駛至,兩個軍卒跳下來,在驛站的公告牆上貼上告示,又匆匆上車,奔向下一個驛站。

幾個一同歇晌的路人過去圍觀。龐涓扒拉完最後一口,抹下嘴巴,在案上擱下兩個布幣,也走過去。

龐涓抬眼一看,暗吃一驚。告示上赫然畫著他龐涓的肖像,連同他的名字、籍貫及所犯罪行等一一在列,罪名是劫財害命,犯罪過程是劫殺漁人、樵人,搶劫魏侯賞金,潛入上大夫地窖,劫走私財,殺死護院羅文等。

龐涓拉下斗笠,離開衢道,轉投小路去了。

自得公子卬送來的王服之後,魏惠侯每日臨睡之前都要試穿一遍,南面稱尊的熱情亦日漸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這日,也就是漁人、樵人宣稱鳳鳴龍吟之後的次日,惠侯更有一種如火燒身的感覺。

上朝鐘聲響起,一身睡衣的魏惠侯梳洗已畢,坐在一條長凳上,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

一旁的司服取出平日大朝時的朝服,輕聲道:「君上,該穿衣了!」

魏惠侯沒有睬他,慢慢將臉轉向毗人,問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應道:「稟君上,是大朝!」

魏惠侯站起身子,來回走動幾步:「既然是大朝,就叫那個秦使也上朝來!」

「臣領旨!」毗人轉對執事宮人,「速去驛館,傳君上旨,宣秦使公孫鞅上朝!」

宮人飛跑而去。

魏惠侯瞄一眼司服。

司服持衣服過來,為他穿衣。

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這套!」

司服一時怔住,手捧朝服愣在那兒。毗人看明白了,揮退司服,走到放置王服的衣架上,取出王服、王冠,走過來。

魏惠侯大步走到銅鏡跟前。

毗人親手服侍惠侯穿戴。

惠侯對鏡左右扭動,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在場眾人:「毗人哪,你說,如果寡人就這樣上朝,會嚇到百官嗎?」

毗人叩伏於地:「臣叩見大王!」

司服等眾宮人見狀,齊齊跪叩:「奴婢叩見大王!」

第二輪上朝鐘聲響起。

魏惠侯對鏡正正王冠,朗聲說道:「上朝!」

白圭早在雞鳴時分就已起床了。聽到上朝鐘聲響過頭遍,他習慣性地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門,方才想起君上讓他三日之內不得上朝的事,只得長嘆一聲,不無煩悶地在院中走來走去。

上朝鐘聲響過三輪,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動,擔心他誤了,提醒道:「主公,上朝鐘聲響過三輪了!」

「唉,」白圭長嘆一聲,「君上要我賦閑三日,今日才是第二日,怎麼上朝呢?」

「主公,」老家宰笑了,「這正好哩,您太累了,是該好好歇息幾日!」

白圭望向宮城方向,感慨萬分:「自先君文侯時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榮。先父臨終之時,再三囑我輔佐君上,報效國家。唉,可惜白圭無能,眼睜睜地看著奸賊蠱惑君心,為禍國家,竟然束手無策,有負先父遺囑啊!」

老家宰揪心道:「主公?」

「咦,」白圭陡然想起什麼,抬頭看向老家宰,「這次回來,怎麼沒有看到虎兒呢?」

老家宰心頭一震,遲疑有頃,吞吐道:「回回稟主公,公子許是許是跟人學藝去了!」

見他言語吞吐,白圭知其沒說真話,追問道:「學藝?他學什麼藝?」

「這個」老家宰更顯慌亂,支吾道,「許是習武吧!」

白圭仍要追問,公孫衍匆匆走進,不及見禮,急切說道:「主公,宮中來人說,君上穿戴王服、王冠上朝去了!」

「啊?」白圭大驚,身子歪了幾歪,公孫衍忙上前扶住。

白圭手捂胸口,喘幾口氣,漸漸穩住心神,對公孫衍道:「犀首,快,陪我進宮!」

魏宮正殿里,大夫以上眾卿候立於朝,黑壓壓地站滿朝堂。

毗人走進,朗聲唱宣:「王上駕到!」

聽到「王上」二字,眾臣盡皆怔住。

就在眾人發愣時,身著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已邁步走進,緩緩登上主位。

整個朝廷鴉雀無聲,連出氣的聲音都聽不到。

「諸位愛卿,」魏惠侯掃視眾臣一眼,朗聲道,「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禮壞樂崩,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樂其業。演至今日,天下戰亂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猶處火海之中。今鳳鳴於龍山,龍吟於逢澤,此乃天降祥瑞於我大魏。寡人決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請,南面稱尊,內安諸民,外撫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眾臣似乎仍未明白過來,個個呆若木雞。太子申、朱威、龍賈諸人面面相覷,也不知該做什麼。

站在陳軫身邊的公孫鞅掃過眾臣一眼,知道關鍵時刻已經來臨,當下跨出一步,叩拜,朗聲道:「臣鞅恭賀我王,祝賀大魏陛下萬壽無疆!」

陳軫、公子卬等亦各跨前一步,叩拜:「(兒)臣恭賀我王,祝我王萬壽無疆!」

文武百官這才明白過來,齊拜於地:「臣等恭賀我王陛下!」

魏惠王雙手微擺:「眾卿平身!」

群臣齊聲道:「謝陛下!」

眾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王再次掃過群臣:「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公孫鞅再次出列,拱手:「臣鞅有奏!」

「愛卿請講!」

公孫鞅朗聲道:「我王以天下苦難為重,力挽狂瀾,南面稱尊,實乃天下萬民之幸。臣以為,我王當傳檄列國,會盟天下諸侯,挑選吉日勝地,祭拜天地,盟誓登基,詔令天下,普天同慶。我王還當依據歷代王制擴建宮城,修訂典章,廣播仁德,恩澤萬民!」

魏惠王轉向陳軫:「陳軫聽旨!」

陳軫出列奏道:「臣在!」

「詔命上大夫陳軫為上卿,暫攝大宗伯之職,妥善籌辦典章禮儀等一應事務!」

陳軫朗聲,叩謝:「臣領旨,謝王隆恩!」

公孫鞅再奏:「臣鞅還有一請!」

「請講!」

「秦公膝下紫雲公主年方十五,正值及笄芳齡,素來仰慕上將軍英名。秦公托臣為媒,欲攀親王室,嫁予上將軍為妃,臣叩請我王恩准!」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幾聲,「好哇,好哇,寡人准允秦公所請!昔有秦晉之好,今有秦魏聯姻,堪稱千古佳話啊!」

公孫鞅跪地,叩拜:「臣代秦公叩謝我王隆恩!」

「愛卿免禮!」

公孫鞅謝過,回到原位。

魏惠王環視左右:「何人還有奏本?」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一個沉沉的聲音:「老臣有奏!」

滿朝皆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

公孫鞅心頭一震,閉目思慮。

老相國白圭在公孫衍的攙扶下,步履踉蹌地走上殿前台階。

將到門口時,公孫衍鬆開手,退到一側。白圭站穩身子,整整衣冠,剛走一步,一個趔趄歪在地上。公孫衍急跑進來,上前扶住。

公孫衍大起膽子,攙扶白圭一步一步地走進殿堂。

全場寂然。

白圭走到公孫鞅面前,老辣的目光直射過去,似要看透他的五臟六腑。公孫鞅感到一股殺氣直逼過來,不由得打個寒噤,緊忙沉氣運神,護住丹田。

對於公孫鞅來說,真正的大戰就在眼前。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設計進行,唯一的對手就是這個突然殺回來的老相國。

白圭緩緩跪下,叩拜於地:「老臣白圭叩見君上!」

魏惠王當然明白他是為什麼來的,眉頭微皺:「老愛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聲奏道:「臣之奏是,君上萬不可聽信逆賊之言,置天下禮義於不顧,自毀先祖基業!」

白圭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不再顧及自身安危,開口即出重話。眾臣先是一怔,繼而無不抖起精神。

魏惠王別過臉去,冷冷說道:「老愛卿,寡人不是要你賦閑三日嗎,怎麼連這一日也閑不住呢?」

「君上,」白圭頓首,「請容老臣一言!天子之位,不是隨便就可坐的。周室雖衰,但王權神授,九鼎天鑄。自春秋以降,亂象紛呈,列強爭霸,強者挾天子以令諸侯,然而,君上可曾見過哪一家敢取天子之位而代之?雖有蠻楚南面稱王,巴、蜀響應,但究其根底,蠻楚、巴、蜀本為異族,非我大周一脈。敢問君上,大周列國可有認他們為王的?」

滿朝寂然。

白圭目視惠王,態度堅定地自答道:「沒有,從來沒有!中原列國只尊一個周天子!君上承繼先君基業已經多年,當知其中因由啊!」

白圭之言擲地有聲,如一瓢冷水當頭澆下。魏惠王心頭一怔,嘴巴翕動幾下,竟是無言以對。

朝堂靜得出奇。白圭抬起頭來,捋一把雪白的鬍子,威嚴的目光掃過眾臣。朝中諸臣無不為白圭的德望和正氣震撼,即使魏惠王也作聲不得。

堂中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

眾人望去,是公孫鞅。

公孫鞅知道,此時再不出頭,就可能功虧一簣。

「好一個王權神授!」公孫鞅跨前一步,二目逼視白圭,語調雖緩,殺氣卻是逼人,「請問白相國,商湯代夏之時,王權在哪兒?武王伐紂之時,神授又在哪兒?天下禮樂早已改變,白相國仍然抱著老規矩不放,豈不是因循守舊嗎?」

公孫鞅字字如錘,言自成理。白圭心頭一震,鬍鬚抖動,竟是無言以對,怔在那兒。

所有朝臣也是無言,顯然都被公孫鞅的強大邏輯問住了。

場面越發靜寂。

陡然,朝堂上響起一聲冷笑。

笑聲雖輕,但在這死一般靜寂的朝堂上卻尤為刺耳。

眾人吃一大驚,循聲望去,是跪在白圭身邊的公孫衍。

公孫衍盯住公孫鞅,直逼其雙眼,一字一頓:「秦使強詞奪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無人嗎?」

白圭攪場雖為節外生枝,卻在公孫鞅的意料之中。平空里這又殺出一人,顯然在他意料之外,公孫鞅心頭一震,盯住公孫衍:「這位是—」

「大魏子民!」

「你」公孫鞅勉強穩住心神,拱手。

「敢問秦使,」公孫衍抱拳還禮,語氣逼人,「能讓在下道出大良造您屈身使魏的真實用心嗎?」

「你」公孫鞅內心慌亂,面上卻是鎮定,「且說衛鞅是何用心?」

「你力勸君上稱王,名為臣服,實則使魏淪為山東列國的眾矢之的!」

「呵呵呵呵,」公孫鞅笑出幾聲,「聽起來嚇人喲!大魏之王德威並重,南面稱尊,山東列國莫不臣服,怎麼會有眾矢之的一說呢?」

「阿諂之言,是謂捧殺!」公孫衍句句見血,「大良造於重壓之下屈身使魏,以阿諂之言惑我君上,捧我君上為天下之主,用心可誅,因為,魏與列國同為諸侯,雖有大小強弱之分,卻無上下尊卑之別。魏若稱王,上下尊卑立現,列國豈能甘心?魏國稱王,列國必生救亡之志,何來臣服之說?列國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勢必視魏為敵,群起相抗,魏國難道不是眾矢之的嗎?俟魏與列國爭端蜂起,大良造還能甘心臣服嗎?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嗎?即使秦公甘心臣服,與魏血仇數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還能甘心臣服嗎?」

公孫衍一番話點出稱王之舉的可怕後果,滿朝震動。縱使魏惠王,心頭也是一震,兩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孫衍。

見魏惠王有所動搖,白圭再叩,朗聲接道:「君上,公孫鞅蠱惑君上稱王,無非是讓君上引火燒身,與天下列國為敵,並欲趁我與列國鷸蚌相爭之時,坐享漁人之利。公孫鞅用心險毒,罪在不赦。老臣懇請君上誅殺此人,以儆後世歹惡之徒!」

魏惠王臉色陰寒,身子朝後微仰,兩眼徹底閉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走到白圭身後,跪叩:「君上,臣贊同白相國所言,懇請君上從長計議!」

龍賈亦跪下叩道:「君上,秦人奪我河西之心從未死去,公孫鞅突然臣服,力勸君上稱王,其用心或在河西!臣懇請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紛紛出列,跪在白圭身後。望著紛紛叩拜於地的臣子,魏惠王眉頭皺起,也終於明白,方才他們跪地山呼「我王」並非真心,此番所奏則是心裡所想。

眾怒難犯,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頃,抬起頭來,目光射向公孫鞅。

所有目光齊射公孫鞅。

公孫鞅慢慢睜開半閉著的眼,眼角斜向公孫衍的門人衣著,不無譏諷道:「堂堂大魏朝廷,當真是什麼樣的人都能登堂啊!」

時下列國流行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門人等同於臣僕,不可上朝。同當年公孫鞅在魏相公叔痤府中一般無二的是,公孫衍雖為士子,在相府里卻無官職,依舊是個門人。公孫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講究衣著,更未料到會來朝堂,因而未曾換上士子服飾,仍舊一副門人打扮。方才得以上朝,是因他攙扶相國的緣故。

公孫鞅轉移視線這一招極其惡毒,也虧他能在危急關頭觀察到如此微末的細節。

經他這麼一提醒,所有目光就都隨著公孫鞅的目光射向公孫衍,也都紛紛注意到了他的衣飾。

白圭、公孫衍的意外攪局本使魏惠王鬱悶不已,只因二人句句在理,心裡有火,也不好發出。聽公孫鞅這麼一說,魏惠王眉頭緊皺,扭頭轉向陳軫:「此是何人?」

「回稟王上,」陳軫這也逮到機會,「此人是白相國門人,名叫公孫衍,別號犀首。孟津之會天子賜宴那日,他是在場侍酒的下人!」

魏惠王似也記起那日的事,臉色暴怒,拍案叫道:「下人也來咆哮朝堂,令列國恥笑!來人,拿下!」

幾個侍衛衝出,扭住公孫衍。

白圭大急,叩首於地,涕淚交流:「君上—」

朱威、龍賈等眾臣一齊叩首:「君上—」

魏惠王掃一眼白圭、龍賈和朱威等臣,臉色有所和緩:「公孫衍,寡人念你是相國門生,權且饒你擅亂朝綱之罪!」轉對兵士,「轟出去!」

「哈哈哈哈—」公孫衍掃視朝堂一圈,一把甩開侍衛,仰天爆出長笑,一個轉身,昂首而去。

望著公孫衍大步走出宮門的背影,白圭心如刀絞,顫聲喊道:「犀—首—」猛地轉身,指向公孫鞅,手指顫抖,「公孫鞅,你你個魏國奸賊,設圈布套,賣魏求榮,為虎作倀,欲陷君上於不忠不義,置我大魏於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成持重的老相國陡然間暴怒如此,全場無不驚駭。

見老白圭這般語無倫次,公孫鞅曉得自己已是勝券在握,神清氣定,不緊不慢道:「白相國一生明智,為何越老越糊塗了呢?請問白相國,公孫鞅本為衛人,何談魏國奸賊?公孫鞅在魏時一心事魏,在秦時一心事秦,何談賣魏求榮?秦公以百姓為念,用鞅除舊立新,為民謀利,何談為虎作倀?公孫鞅事秦十年有餘,一向與魏睦鄰友好,何曾危害魏人、陷魏王陛下於不忠不義?」

白圭本是務實的生意人,又在狂怒之下出言不遜,自然經不起公孫鞅有理有據地句句反駁,一時語塞,布滿青筋的老手哆嗦著指向公孫鞅:「你你」轉過身,朝魏惠王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數十年,秦公怎能輕易忘記呢?公孫鞅設下的是連環計,其意不在睦鄰,不在尊王,只在奪回河西啊,君上!」

公孫鞅正欲反駁,公子卬跨前一步:「啟奏父王,秦公誠心結盟,主動聯姻,如果我們疑神疑鬼,兒臣以為有失大國氣度!」

陳軫亦出列奏道:「啟奏我王,上將軍之言在理。魏、秦唇齒相依,爭則兩傷,和則兩旺。秦公既已臣服,願尊我為上邦,續秦晉之好,王上若是一味視其為敵,何能威服天下列國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顫抖,指向陳軫、公子卬:「你你你你你們這群敗家子,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們手裡!」

白圭此罵顯然捎帶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王在內。惠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聽旨!」

白圭打個戰,轉身,叩拜:「老臣在!」

「身為重臣,竟然這般目無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白圭老淚縱橫:「老臣知罪!」

魏惠王似也覺得過了,緩和語氣:「念你為相多年,治國有勞,寡人權且恕你無罪!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白圭傷心欲絕,聲嘶力竭:「君上,君上」

魏惠王厲聲道:「白圭!」

「老臣去也」白圭掙扎著站起,顫巍巍地晃了幾晃,一頭撞向近旁的廷柱。跪在他身邊的龍賈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攔阻已是不及。

「咚」的一聲響過,白圭蒼老的頭顱撞在廷柱上,血流如注,倒於地上。

滿朝文武驚呆了。

魏惠王忽地站起,失聲大叫:「老愛卿,你—」

龍賈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見他額角血流,已然昏厥。

白圭雖抱必死之心,終因年老體衰,腳底無力,撞柱的力度並不巨大,是以沒有當場氣絕。龍賈按住人中沒有多久,白圭就緩過一口悠悠之氣。

魏惠王看到白圭活轉,噓出一口氣,吩咐毗人派御醫療治,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龍賈等七手八腳地將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黃昏,白圭仍舊昏迷不醒。公孫衍請來安邑幾個有名的大夫把脈,然而,此時的白圭已如油盡之燈,縱使神醫也徒喚奈何。

眼見天色已晚,相國仍未醒來,看起來也似沒有大礙,眾臣告辭。龍賈、朱威也因急務處理,匆匆去了。白圭榻邊只剩下公孫衍、老家宰二人,過門不到一年的兒媳婦綺漪隔著一道女牆,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淚人兒一般。

人定時分,魏惠王派來三名御醫,一個接一個診脈,老家宰、公孫衍焦急地看著他們的臉色。三名御醫站在榻邊,誰也沒有說話。老家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心急如焚:「你們說話呀,老爺脈象如何?」

一個年紀最大的老御醫不無沉重地將目光移向老家宰:「準備後事吧!」

老家宰、公孫衍跪地。

老家宰慟哭:「老爺—」

公孫衍看向老御醫:「御醫,相國他還能醒過來嗎?」

老御醫拿出一粒藥丸:「這粒是救心丸,老相國若能服下,或可醒來。至於能挺多久,在下就說不準了。」

公孫衍舀來一碗開水,老御醫扶起白圭,將藥丸塞進白圭口中,喂一湯匙溫開水。白圭嗓子一動,竟是服下了。

御醫將白圭重新放到榻上。

約有一頓飯光景,白圭悠悠醒來,緩緩睜眼。

公孫衍聲音哽咽:「主公,您總算醒了!」

白圭氣息微弱,吃力地吐出字眼:「叫龍將軍、朱司徒來!」

公孫衍匆匆起身,跑出門去。

白圭看向老家宰:「混小子呢?」

老家宰假裝左右看看:「咦,剛才還在這兒,一晃眼就不見了。」

「快去,叫叫他過來!」

老家宰匆匆離開,走入庭院,吩咐護院:「快到元亨樓,叫公子回來!」

護院應一聲,急急去了。

元亨樓二樓的大賭廳里人聲鼎沸,梁公子、吳公子、白公子等賭興正濃。白虎額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轉睛地盯住桃紅手中的骰子,迭聲道:「大!大!大!」

桃紅一邊搖骰子,一邊凝視白虎,美目生盼,兩手朝賭檯輕輕一按,結果是小。白虎極度失望,唉聲嘆氣。桃紅伸出玉手,將他面前的金子划給贏家,身體軟軟地朝白虎身邊一歪,櫻口微啟,將搖骰子的縴手伸到白虎面前,嗲聲嘆道:「唉,白公子,瞧奴家這手—」

白虎輕輕握住,放在唇邊吹一口氣,笑道:「呵呵呵,這下好了,再去搖,准贏!」又朝身後小廝打個響指。

小廝打開箱子,拿出五十個金餅,碼在案上。

白虎伸出五個手指頭,朗聲:「押五十!」

白家護院匆匆走進,來到白虎身邊,扯一下他的衣襟,吞吞吐吐道:「公子,老爺老爺他」

白虎一把推開他:「一邊去,老子手氣剛要上來,你就來煩!」

「公子,老爺他」護院大急,「他不行了!是真的!真的不行了!」

桃紅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聲道:「什麼不行呀,白公子?」

白虎摟住她:「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眼睛瞪向護院,厲聲,「什麼不行?在這裡說此喪氣話,找死啊你!滾滾滾,再在這裡啰唆,看我把你也押到台上!」

眾人鬨笑起來。

護院無奈,轉身離去。

賭廳的照壁上留有一個窺孔,有一個機關可以開合。透過小孔看過去,廳中一覽無餘。戚光窺探一時,關上機關,朝林樓主笑笑:「那女娃兒不錯,賞她三金!」

林樓主哈腰應道:「小人記下了!」

「呵呵呵,」戚光笑道,「真有意思!那邊老爺子行將上路,這邊寶貝兒子摟美女賭錢,要是排成一齣戲,定是好看!」

林樓主亦笑道:「這要是戲,戚爺便是那寫戲文的人!」

「呵呵呵,你小子高抬戚爺了!」戚光斂起笑,一本正經道,「寫這戲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龍賈率先趕至相府,跪在白圭榻前,伸出兩手,緊緊握住白圭伸在榻邊的一隻手,哽咽道:「老相國,龍賈來了!」

白圭吃力地伸出另一隻手,搭在龍賈手上:「龍將軍!」

四隻老手搭在一起。

一陣腳步聲急,朱威、公孫衍也都趕到了,「撲通撲通」跪在榻前。

白圭看下幾人,老淚流出,聲音微弱:「君上昏昧,妄自稱王,大魏百年基業,眼見毀於一旦!老朽無能,愧對先君哪!」

「老相國,」龍賈泣道,「您已經儘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沒有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難違啊!」

「唉,」白圭輕嘆一聲,「大魏的今天來之不易,白圭合合不上眼哪!」

眾人泣不成聲:「老相國—」

「自吳起奪占河西以來,為這七百里土地,秦、魏屢起戰端,河西處處可見屍骨。龍將軍,你鎮守河西多年,應該知道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報。河西血仇,他們怎麼可能輕易忘記呢?」

龍賈擦把淚:「相國所言,龍賈深有感觸。這些年來,龍賈外修長城,內儲糧草,處處設防,謹小慎微,無時不防的就是秦人。」

「你說這些,老朽全都看見了。可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龍賈眉頭漸漸皺起,緊握白圭之手:「老相國」

白圭凝視龍賈:「老朽有一事欲托將軍!」

「龍賈恭聽!」

「公孫鞅所謀,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話,不出一年,河西就有大戰。白圭託付你的,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龍賈哽咽:「龍賈記下了!」

「龍將軍,老朽知道,這一托難為你了。老朽世代商賈,聚有一點家當。」緩口氣,看向老家宰,「黃叔?」

老家宰黃叔應道:「奴才在!」

「庫中還有多少金子?」

「回稟主公,修大溝先後用去八千金,固河堤用去三千金,前年大旱,救濟災民用去一千五百金,庫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顫聲道:「給綺漪留下三百,其餘交給龍將軍吧。河西防務,離不開這些黃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朱司徒,」白圭慢慢轉向朱威,「八月既望大溝放水,老朽答應去開閘的,看來,此事只能勞煩你了!」

朱威泣不成聲:「下官遵遵命」

護院一陣風似的旋迴來。

黃叔聽到腳步聲,急走出來,看到只有護院一人,急了:「公子呢?」

護院遲疑一下:「公子不肯回來!」

「你」老家宰跺腳道,「你這沒用的東西!快,多帶人去,把他給我捆回來!」

「小人遵命!」護院扭身跑去。

白圭劇烈咳嗽,公孫衍輕輕捶背。

白圭大口喘氣,喘過幾下,感覺稍稍好一些,看向龍賈:「龍將軍,賢能乃國之根本,魏國能敵公孫鞅的,眼下只有犀首。老朽屢次舉薦,可君上,唉!魏國先失吳起,后失公孫鞅,不能再失犀首了!讓犀首先到你那兒去,河西防務,也許用得上!」

「龍賈記下了!」

白圭目光轉向公孫衍:「犀首—」

公孫衍哽咽:「主公!」

白圭轉過頭,慢慢看向牆壁。

公孫衍順眼望去,見牆上掛著一柄寶劍,取下來,放在榻上。

白圭手撫寶劍,顫聲道:「此為春秋時吳王夫差賜給伍子胥自裁的屬鏤之劍,子胥就是用它刎頸的。回想子胥一生,嘔心瀝血,為吳立下汗馬功勞,換來的竟是此劍。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視此劍,多有感懷。老朽本欲留它急切時效仿子胥,今日看來,用它不上了。如此寶劍,子胥先生尚未帶走,老朽自也不能獨享,思來想去,只有送給你了。」

公孫衍雙手接過寶劍,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劇烈咳嗽,公孫衍輕輕捶背。

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尋覓。

老家宰走進來,白圭急問:「混小子呢?」

老家宰跪下:「回老爺的話,公子跟人習武去了,奴才已經派人去叫,這這就回來!」

白圭直視老家宰:「說實話,他到底在哪兒?」

老家宰悲泣:「老爺」

「說吧!」

老家宰泣不成聲:「在在元亨樓!」

白圭閉目,兩滴老淚滾出,有頃,緩緩睜眼:「叫叫綺漪來!」

一直守在女牆外面悲泣的綺漪聞聽叫她,悲哭一聲「阿大—」,一頭撲進來。

綺漪年方十六,本為趙國上大夫鍾楚之女。鍾楚因當廷斥罵趙國權相奉陽君,被以叛國罪抄斬。鍾楚無子,只有一女綺漪,年僅兩歲。鍾楚預知自己大難臨頭,事前使奶娘抱了綺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鍾楚囑託,帶著綺漪歷盡千辛萬苦,終於逃出趙地,投奔白圭。奶娘不久后病死,在此世上,綺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無親人。綺漪雖小白虎六歲,二人卻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情同親兄妹,誰也離不開誰。眼見綺漪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裡,喜在心頭,於去年綺漪及笄之後,就為他們辦了婚事。

綺漪進門,跪在榻前,將頭埋在白圭身上,啜泣。

白圭伸出老手,輕輕撫摸她的長發:「孩子,沒想到虎兒會是這樣,是老朽害你受苦了!」

綺漪泣道:「是漪兒自找的。漪兒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無論虎哥混成什麼樣子,漪兒也都跟著他,無怨無悔!」

「聽黃叔說你有了身子,可是真的?」

綺漪含淚點頭。

「真正好呀!」白圭淚出,「白家的未來,也許就指靠這個孩子了!」

「阿大—」綺漪泣道,「虎哥不會一直賭的,他他是一時心迷,漪兒曉得的,他他一定會改過自新!」

「由他賭吧,」白圭長嘆一聲,「家業賭光,他就沒得賭了!」

「阿大,您給孩子起個名字!」

「若是上天酬我,你能給白家生個小子,就叫他白起吧,讓他從頭做起,重振白家雄風!」

「漪兒記下了!」

白圭又咳幾聲,眼睛轉向公孫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過。犀首啊,這個混小子,老朽托給你了。答應我,帶他到河西去,讓他死在戰場上,不要死在賭賭」劇烈咳嗽起來。

白圭越咳越烈,一口氣沒能跟上,抽搐一下,頭歪向一邊。

眾人齊放悲聲:「老相國—」

相府內外,悲悲切切,哭聲一片。

就在此時,護院領著幾個僕役七手八腳地將白虎扭進院中。

白虎一邊掙脫,一邊跺腳大罵:「放開我,你們這群渾蛋,看我不殺了你們!放開我!」

頭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孫衍走出來,兩眼逼視白虎。

見公孫衍這副模樣,白虎驚訝了。

二人對視,有頃,公孫衍冷冷說道:「放開他!」

護院等人鬆開白虎。

白虎望著公孫衍的裝束:「公孫兄,你你這是」

「主公仙去了!」

白虎顯然不相信:「什麼?你說什麼?」

「主公等不到公子回來,已在半個時辰前升天了!」

「父—親—」白虎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慘叫一聲,不顧一切地衝進屋子。

就在白圭咽氣的瞬間,守在院中老樹上的一隻烏鴉呱呱大叫幾聲,振翅飛走。

烏鴉一直飛到魏宮上空,落在惠王書房院中的一棵大榆樹上,「呱呱呱呱」叫個不停,似在向惠王報喪,又似在訴說著什麼。

書房裡,魏惠王正在聽取秦使公孫鞅與新提任的上卿兼大宗伯陳軫奏報兩國會盟約並大會盟諸侯的事,烏鴉的呱呱叫聲傳來,極不協和。

按照中原習俗,喜鵲迎春,光臨是為報喜,烏鴉食腐,登門是為報喪,因而無論哪家,若有烏鴉落在院中呱呱亂叫,就預示有不祥降臨。

「呱呱呱,呱呱呱」一聲接一聲,惠王聽得頭皮發麻,朝外喝道:「來人!」

毗人走進。

「把那個聒噪的東西趕走!」惠王叫道。

毗人應聲走出,不一會兒,院中響起扔石頭的聲音。

烏鴉呱呱又叫幾聲,振翅飛走。

魏惠王緩過一口氣,轉對公孫鞅:「方才講到哪兒了?」

「是會盟的事,」公孫鞅輕輕笑出,「遵照我王旨意,臣與陳上卿幾經磋商,由上卿執筆,擬出魏秦永世睦鄰盟約,共是兩份正本,兩份副本,奏請我王審核!」將幾份精緻的盟約雙手捧上。

魏惠王接過,粗粗瀏覽一下,放在几案上,呵呵一笑:「既然是由陳愛卿執筆擬寫的,寡人就不細看了。」大叫,「毗人?」

毗人趨進。

「拿玉璽來!」

毗人抱出一個精緻的檀香盒子,拿出一個錦包,在惠王几案上打開,現出一方玉璽。惠王細審尚未使用過的潔白璽面,不無感慨道:「這塊王璽是新刻出來的,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喲!」

公孫鞅拱手應道:「陛下將王璽首用於秦國之事,實乃秦公之幸!」

「呵呵呵,」魏惠王朝他揚手笑道,「蓋上這璽印,秦公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公孫鞅再次拱手:「臣代秦公謝陛下抬愛!」

魏惠王親手蘸上朱泥,在幾份盟約上端端正正地各壓一印。毗人收過,交予公孫鞅。

公孫鞅接過,再拜三拜,朗聲:「今有魏王璽印,盟書也就生效了。臣這就攜書回秦,俟秦公蓋上璽印,臣即派專使呈奏陛下!」

「甚好!」魏惠王微微點頭,轉向陳軫,「陳愛卿,宗伯之事進展如何?」

「啟奏我王,」陳軫拱手道,「新朝伊始,典章禮儀正在制訂,不日即可頒布。至於慶典,吉日和勝地已由太廟卦師卜出!」

「太好了,何日何地?」

「吉日是八月既望,勝地是逢澤!」

魏惠王思索有頃,點頭道:「嗯,逢澤乃鳳鳴龍吟之地,寡人該當前往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愛卿可以起草請柬,知會列國公侯,讓他們務於八月既望會於逢澤!嗯,還有,文要達意,闡述明白,就說此番是寡人南面稱尊,於逢澤舉辦南面登基大典,免得列國再有誤解,以為又是去朝那個周天子的!」

陳軫拱手:「臣領旨!」

從宮裡告退,陳軫、公孫鞅徑到元亨樓去,叫來公子卬和公子疾,四人歡宴,慶賀秦、魏結盟成功。

酒過半酣,陳軫舉爵:「上將軍的婚事,就著落在大良造身上,還望大良造多多費心!」

「呵呵呵,」公孫鞅轉對公子卬笑道,「上將軍,這杯喜酒,鞅是喝定了!」

公子卬舉爵:「魏卬謝大良造成全!」

公孫鞅轉對陳軫,意味深長:「國不可一日無相。白相國走了,位置空著,逢澤再見時,鞅最想看到的是—」頓住。

陳軫長嘆一聲:「唉!」

公孫鞅看向公子卬:「鞅這兒成全上將軍了,上將軍也得成全一下陳上卿才是,他才是大媒!」

公子卬拍胸脯道:「上卿的事,包在卬身上!」

三人相視一笑,一齊舉爵,仰脖飲下。

公子卬是個急脾氣,說干就干,當日晚間就入宮面君了。

「卬兒,」魏惠王正打算就寢,見他進來,笑道,「這已入夜了,何事急切?」

「稟父王,」公子卬急切說道,「國不可一日無相,白相國已故,他的席位不能沒有人坐啊!」

「你覺得誰坐合適?」

「兒臣舉薦一人,大宗伯陳軫!」

「哦?」魏惠王心裡「咯噔」一下,兩眼直盯住他,「你且說說,他憑什麼居此席位?立過戰功嗎?拓過疆土嗎?治過臣民嗎?籌過國策嗎?」

公子卬有些尷尬:「這」

「唉,卬兒呀,」魏惠王輕嘆一聲,「魏乃大國,相乃要樞,大國之相不是誰想坐就能坐的!」

公子卬辯道:「老白圭立過何功?拓過何土?治過何民?籌過何策?」

「放肆!」魏惠王變了臉色。

公子卬急了:「父王?」

「你怎能這般評述先相國呢?先相國十歲習商,二十二歲聚錢千金,二十五歲治農桑,開大溝,富一國之民,三十歲使寡人府庫充盈,四十歲治理百官,使寡人高枕無憂。河西之戰,沒有先相國籌謀供給,寡人何能戰勝秦國?」

「這父王,先相國再好,也是去了,而國不可一日無相啊!」

「秦國有相嗎?楚國有相嗎?」

「有呀,秦國是公孫鞅,楚國是景舍!」

「你去查查,」魏惠王臉色一沉,「公孫鞅是叫相國嗎?景舍是叫相國嗎?」

「這」公子卬語塞。

「辰光不早了,你還有什麼事?」

「沒有了。」公子卬別過,不無鬱悶地回家,翌日晨起將昨晚之事簡要敘過,連嘆數聲。

陳軫一陣感動,拱手道:「軫謝上將軍了!」

「唉,」公子卬又是一嘆,「是卬無用!」

「不不不,」陳軫連連搖頭,「上將軍講得恰到好處,至少讓軫明白了王上的心思!」

「父王什麼心思?」

「我王雖不拜軫,卻也不會拜其他人!」

「咦,」公子卬大是不解,「你何以斷出?」

「我王說秦、楚不設相國呀!若軫沒有料錯,王上此話當是說給軫聽的!」

「這」公子卬撓頭。

陳軫朝王宮方向長揖至地,感喟道:「王上是在候軫建功啊!」

公孫鞅凱旋,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攜其手同登公輦,轔轔回宮。

途中,公孫鞅將使魏過程講了個大要,入宮即呈上秦魏盟書。孝公匆匆看過,遞給內臣用璽。

內臣轉身剛走,公孫鞅就撲地跪倒,長叩於地。

秦公怔住。

公孫鞅聲音嘶啞:「君上,臣有罪!」

「咦,」孝公越發不解,「愛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從何來?」伸手去扶。

無論孝公如何拉扯,公孫鞅死活不肯起身,只是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複三個字:「臣有罪!」

孝公鬆手退至幾后,緩緩坐下:「公孫愛卿,說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膽,將紫雲公主許嫁了!」

「什麼?」秦孝公似是未聽明白,身體前傾,「什麼紫雲公主?什麼許嫁?」

公孫鞅將頭埋在地上,字字清晰:「罪臣自作主張,將紫雲公主許嫁給魏國上將軍公子卬了!」從袖中摸出聘書與禮單,雙手舉過頭頂,「這是魏室的聘書與聘禮!」

秦孝公驚呆了。

秦孝公回過神來,忽地站起,在殿中急走數個來回,停住步子,手指顫抖著指著公孫鞅,好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句話。

公孫鞅泣道:「君上要打要罰,罪臣甘願領受!」

「唉,」秦孝公苦嘆一口氣,終於爆發,「公孫鞅啊公孫鞅,你你你你你叫寡人怎麼說呢!臨行之前,你從未提過紫雲之事,怎麼就說嫁這就嫁出去了呢?你你你你不是不知道紫雲,她她她她你這不是在剜老夫人的心頭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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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縱橫:鬼谷子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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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鬧陳府龐涓出奔 撞廷柱白圭死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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