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出奇策孫臏攻魏拔邯鄲龐涓用強
借到大兵,蘇秦依舊是一車一馬,由飛刀鄒駕駛回返。心中存事,蘇秦一路上馬不停蹄,使宋過衛,旬日之後趕至邯鄲郊外,再被魏人攔截,帶進中軍大帳。
龐涓笑臉出迎,擺好茶水。
蘇秦沒喝,二目緊盯龐涓。
龐涓審視蘇秦的眼睛,見雙眸里沒有仇視,沒有鄙夷,沒有絕望,只有一絲淡淡的憂傷,但這憂傷與他在鬼谷時稍稍兩樣了。那時的憂傷可見敦厚與卑微,現在的憂傷,敦厚依在,卑微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龐涓說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感覺。
「蘇兄,你這眼神怪怪的,可是無奈嗎?」龐涓揚起眉頭,眼睛笑眯眯的。
「是憐憫。」蘇秦收回目光,淡淡應道。
「對對對,正是這種感覺!」龐涓迭聲叫道,「你這講講,是憐憫趙人呢,還是憐憫齊人呢?抑或是憐憫楚人、韓人、燕人?」
「是憐憫龐兄你。」
「什麼?」龐涓先是一怔,繼而爆出一串長笑,「哈哈哈哈,好一個蘇兄,你憐憫我,你憐憫我龐涓!」指蘇秦又是一串長笑,「蘇兄蘇兄蘇兄,好一個蘇兄呀,真有你的!來來來,喝茶!」斟好滿滿一盞,「上好的茶呢,在下特地使人進鬼谷採的,就是童子帶我們去過的那道溝溝。」
「是大師兄!」蘇秦糾正。
「對對對,是大師兄,」龐涓笑笑,「瞧我這脾氣,一出山就啥也記不起了。怎麼樣,此番至齊,可為趙人借到兵否?」
「龐兄,」蘇秦拱手,「在下有個懇請,敬請一聽。」
「你我同窗數載,豈能用懇請二字?蘇兄有話,但講無妨。」
「見好就收,退兵吧。」
「你就懇請這個?」龐涓略是驚訝。
「現在退兵,一切都還來得及。」
「這個嘛,容在下想想。」龐涓長吸一口氣,裝模作樣地閉目思考,良久,睜眼道,「在下想通了,蘇兄不必懇請,在下很快就會退兵。」
「很快是多久?」
「就是攻克邯鄲、捉到趙家那個娃子之時。」
蘇秦長嘆一聲,閉目。
「對了,」龐涓傾身過來,「在下方才之問,好像還沒聽到蘇兄回復呢。」
「何問?」
「借兵之事呀!蘇兄興緻勃勃地前往齊國借兵,不知這兵借到否?」
「齊王已發大軍,不日即至。」
「哎喲喲,」龐涓輕拍胸部,做出受驚的樣子,「嚇到在下了!敢問蘇兄,齊王可是發大兵一十二萬,田忌為主將,田嬰為副將,匡章將左軍,牟辛將右軍?」
「你倒是靈通哩。」蘇秦苦笑一聲,「只是少算了八萬。據齊王親口所講,是二十萬技擊之士。」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一聲,「二十萬好哇,沒想到老齊王動用血本哩。對了,老齊王這般遣兵調將,百密中卻有一疏啊!」
「何疏?」
「上次黃池戰後,他使田嬰來贖田忌。此番任命田嬰為副將了,有誰來贖田忌呢?」
蘇秦嘆一聲,閉上眼去。
「蘇兄,你這一去,將近兩月,總不會一直守在齊國借兵吧?楚人、韓人,還有燕人那裡,可有喜訊讓在下分享一二?」
「在下已經知會楚國、韓國和燕國,相信龐兄不會失望。」
「哈哈哈哈,」龐涓放聲長笑,「太好了!在下一向好客,無論他是何方來賓,在下只在這邯鄲城下列陣恭候。」轉對帳外,朗聲,「來人,送客!」
蘇秦的車馬馳至邯鄲城下,早有人望到蘇秦,城門洞開,一隊人馬隆重接到蘇秦,馳往宮城,新王趙雍跣足迎至宮外殿下,扶蘇秦上殿,扶蘇秦落席。
「觀蘇子神色,齊人答應出兵了?」寒暄過後,趙雍屏息問道。
「出兵了。」蘇秦應道,「齊王還托臣捎給我王幾句口諭。」
「請講。」
蘇秦聲音緩慢,吐字清晰,模仿齊王口吻:「趙齊兩國一水相隔,唇齒相依,寡人與趙語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屍骨未寒,家園卻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觀,已詔命田忌為將,發大兵二十萬往救邯鄲,讓他安心守候。」
聞聽齊王發大兵二十萬,眾臣臉上皆現喜色。
「諸位愛卿,齊王的口諭你們可曾聽見?」趙雍朗聲問道。
「聽見了!」眾臣齊應。
「傳寡人旨!」趙雍陡然起立,揮動拳頭,一字一頓,「將齊王口諭詔示邯鄲城內所有軍卒、所有臣民,詔示趙國各郡所有軍卒、所有臣民,一個字也不可落下!」
「遵旨。」眾臣齊應。
「這就傳旨去吧。」
見眾臣告退,趙雍攜手蘇秦徑到御花園中,支開僕從,低聲問道:「蘇子,講實話吧,齊王真的答應出兵了?」
「是哩。」蘇秦點頭。
「實出多少?」
「一十二萬。」
「楚、韓如何?」
「楚國向方城增兵,放風攻打陘山,韓國也答應出兵兩萬,兩國皆遣使臣前往大梁了。」
「太好了!」趙雍一拳擊向園中的石案,「待我緩過氣來,定去大梁,親手宰了魏罃這條老狗!」
「大王」蘇秦欲言又止。
「蘇子請講!」
「在下在齊時,與孫臏謀議多時,孫臏認為,龐涓今非昔比,用兵大有長進,魏武卒比吳起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齊人雖眾,並無勝算,眼前將是一場惡戰。還有,楚、韓不可指靠。」
「寡人曉得。」趙雍捏緊雙拳,二目放出狠光,「不瞞愛卿,寡人早看明白了,此番魏人借秦之力,欲一口吞趙,寡人已無路可退。即使齊人不來,寡人也誓將與魏決一死戰,玉石俱焚,有死而已。」
「我王抱此死國決心,可喜,亦可憂。」
「哦?」趙雍看過來,「憂在何處?」
「憂在邯鄲百姓,多少婦幼孤寡,多少善良百姓,或將因大王懷此絕念而死於非命。」
「這」趙雍茫然,良久問道,「依愛卿之意,寡人該當如何?」
「全力抗擊,視情進退。」
「好吧,」趙雍沉思良久,微微拱手,「趙雍謹聽蘇子。」
送走蘇秦,龐涓不敢怠慢,將三軍十幾員統兵戰將召至中軍大帳,道:「諸位將軍,邯鄲受困兩月有餘,加之周邊各邑百姓湧入,城中積粟最多可支一年。鹽、葯、弓、弩等必備物資,因無補給,也將逐日減少,亡無日矣。我之所以圍而不攻,一為泄其氣,二為打其援,三為守候一位貴賓。今日確證,這位貴賓就要到了。」
眾將不知貴賓所指何人,盡皆抻長脖頸,屏住呼吸,好似這位大貴人已在帳外了。
「這位貴客就是,」龐涓一字一頓,「田忌。」
眾將無不噓出一口氣。
有人搔首弄姿,嗲聲嗲氣,做出種種女人狀,眾人鬨笑起來。
「諸位可知此人為何而來嗎?」龐涓環視眾將,朗聲發問。
「到我王八陣吃屎來了!」不知是誰怪聲應道。
眾人再出一陣狂笑。
「非也!」龐涓非但沒笑,反倒用力擺手,一臉嚴肅,「此人是復仇雪恥來的!黃池戰後,那人在我王殿堂之上受婦人之辱,欲觸殿柱,被齊國上大夫田嬰一把抱住,求死不得。在下念他是員虎將,以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之言激他珍視生命。不想此人猴急,等不得十年,這就欲來尋仇了。」
龐涓話音剛落,場面就如炸了鍋:
「讓他來吧,我們等他就是!」
「這次再讓逮住,看不把他扒光示眾!」
「扒光太便宜他了,得把他的那物件割掉,讓他做個閹人,送後宮為我王鋪床疊被!」
「這也太便宜他了,要叫我看,把他掛到城門樓上,曬他個七月天!」
「你們想得甚好,卻都是一廂情願。」龐涓待眾人喧囂過後,聲音越發嚴酷,「田忌不是吃素的。前番大敗,田忌沒有敗給你們,也沒有敗給我龐涓,而是敗給了他自己。驕兵必敗啊,我的將軍們!觀諸位今日這般說話,在下已知終局了!」
經龐涓這麼一壓,眾人再不敢張狂了,一個一個或木呆起臉,或低頭不語,或苦笑,或做出苦臉。
「將軍們,卧薪嘗膽,十年磨劍,縱使一個鄉野莽夫,必也學得十萬本領了,何況是列國名將田忌。這且不說,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一十二萬五都之兵。一十二萬哪,我的將軍們,縱使全部是豬,任由你們宰殺,也會把你們累趴下的,何況個個都是善於技擊的銳卒健士。」
在龐涓一連串的打壓之下,十幾員戰將的氣焰不再囂張了,一個個低下頭去。
中軍帳里靜得出奇。
「諸位將軍,」龐涓緩下語氣,「在下這麼說,不是長齊人志氣,減自己威風,而是要正告諸位,真正的敵手,來了!」
「主公,」一直窩在角落的青牛瓮聲說道,「你就說吧,我們如何迎敵?」
「對,我們如何迎敵?」眾將軍齊聲附和。
「諸位請跟我來,」龐涓走向沙盤,接過軍尉遞過來的竹杖,指向河水分岔處的宿胥口,「齊人若來,必由此渡河。」
「我們這就把渡船全部開到這邊,看他拿什麼來渡?」有人叫道。
「不,我們要把船隻全部留在那兒,且把船夫換作我們的兵士,協助齊人慢慢渡河。」龐涓微微一笑,指向河水西側通往邯鄲的衢道,「齊人渡畢,必沿此道驅向邯鄲,尋我決戰,一可解邯鄲之圍,二可裡應外合。我們盡可放敵過來,預伏軍士於雲夢山中,待敵抵達漳水,即斷其退路,取我船隻為我所用。此時,齊人向東是河水,向西是大山,向南有我奇兵,且在我大魏腹地,無路可逃,只有向北,與我主力決戰。」
看到如此龐大的殲滅計劃,眾將無不兩眼放光。
「諸位將軍,你們敢否與齊兵面對面決戰?」龐涓大聲問道。
「敢!」眾將異口同聲。
「你們敢不敢以一敵三?」龐涓再次問道。
「敢!」眾將聲音鏗鏘。
「好!」龐涓將竹杖猛地指向邯鄲,「齊人尚未集結,諸位眼前之務,仍舊是此地,邯鄲。給我團團圍住,密切警戒,進出之人嚴加盤查,蒼蠅也不可放過一隻。」
「得令!」
齊都通向中原的主衢道在出臨淄后不久,即沿泰山北麓的濟水平原西上,至濮水岸邊,溯水再上,在甄邑岔作兩條,一條繼續沿濮水西下,過衛境直達魏、趙官道,經宿胥口直驅趙都邯鄲,另一條拐向西南,沿濟水西下,在大野澤西側過宋入魏,通達大梁並周都洛陽。
主將田忌引領齊國中軍即沿此道西進,經過十餘日勻速行軍,於黃昏時分抵達甄邑。
行進大軍中間,夾雜一輛並不起眼的篷車,裡面載著已著齊國官服的孫臏。
甄邑是孫臏家鄉,田忌特意安排在此紮寨,一是位置適當,二也是讓孫臏回趟老家,拜廟祭祖,祈求先祖英靈護佑。
中軍抵達時,其他四都軍馬已來三都,遠遠望去,旌旗林立,人馬攢動,濮水兩岸,扎滿齊軍大營。
迎黑時分,孫臏登上高車,察看各軍營帳之後,吩咐田忌:「將軍可下一令,三軍就地休整,選出隱蔽場地,強化集訓騎手。三軍營帳可再疏散,多懸旗幟,虛張聲勢,統一口徑,號稱雄師二十萬眾。」
田忌依言頒令,齊軍屯紮半徑頓時擴充十里,沿水岸的帳篷增加近半,屯紮區域,崗亭林立,尤其是騎手訓練基地,盤查極嚴,三十里方圓,尋常人靠近不得。
過有旬日,眼見三萬騎手皆能上下騰挪,騎行如飛,田忌笑眯眯入帳,興沖沖道:「啟稟軍師,三萬騎手已經練成,糧草俱足,敢問三軍可以開拔否?」
「可以。」孫臏點頭,「不過,敢問將軍向何地開拔?」
「咦,難道不是邯鄲嗎?」田忌近乎驚訝了。
「不是。」孫臏語氣決絕。
「這這這,」田忌急了,「邯鄲危在旦夕,大王要我等救趙,你這不去邯鄲,欲往何地?」
「宋地。」
「宋地?」田忌越發驚愕,「龐涓在邯鄲,這去宋地卻是為何?難道是」掩口止住。
「難道是什麼?」孫臏問道。
「取宋!」田忌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似乎在說破一個通天絕密。
孫臏搖頭。
「咦,不是取宋,我們去宋地做什麼?」
「救趙。」
田忌擰起眉頭,狠想半晌,做出一臉苦相,幾乎是央求了:「我的好軍師呀,你就直說吧,這去宋地與救趙究底有何關聯?」
孫臏朝几案上用以擦拭的一團蠶絲努嘴:「拿起那個。」
田忌拿起亂絲。
「將軍可否將這團亂絲解開?」
田忌兩手瞎忙一陣,亂絲非但無解,反而越來越亂,氣得他「啪」一下扔到地上,恰好落在孫臏腳下:「這玩意兒就是用來擦几案的,解之為何?」
孫臏呵呵一笑,撿起亂絲,尋到一根絲頭,一點一點地抽它出來。
田忌看得著急,伸手搶過亂絲,用力亂揪幾下,扔到地上,拿腳踏上,兩眼直射孫臏:「我的好孫兄啊,你這不是存心急死人嗎?」
「要解紛糾,就不能用拳。要解鬥毆,就不能捲入搏擊。」
「這」田忌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撓頭,「照理說,要解鬥毆,是不該捲入。可我們完全不同,我們是去救人。對付強盜,講道理是沒用的,只能動武。」
「是要動武,我說的是不去捲入現場,而是批亢搗虛,扼其要害,攻其必救。」
「攻其必救?」田忌仍舊不解,「難道宋國是其必救嗎?」
「宋國不是,但魏國是呀!龐涓伐趙,必竭舉國精銳,其內必虛。我避實就虛,魏人覺痛,龐涓必舍趙回救,邯鄲之圍自解矣!」
田忌豁然開朗,以拳震幾:「軍師妙策,龐賊必擒矣!」眉頭微擰,「只是,宋偃那裡」
「我們不過是借道而已,蘇兄已與宋王講妥了。再說,此去宋地,我們也是為宋收復失地呀。」
「為宋收復失地?」田忌再次怔了。
「幫其收復襄陵。襄陵本為宋國先祖襄公藏骨之地,今日卻為魏人所據,宋人無不鬱悶。今借我力收復,宋王偃喜猶不盡呢。」
田忌再次震幾,不無興奮:「好!」
「在下還有一問。」孫臏喋喋不休了。
「軍師請講。」
「將軍實發多少兵力入宋?」
「一十二萬呀!」
「減之。凡老幼病弱,全部剔除。」
「這些將士皆是挑選出來的,一頂一的戰士。」
「重新核對名冊,年不足冠或年過不惑之士,概不出征。」
「這般去除,怕得去除兩萬。」
「凡病弱之軀,怯戰之卒,盡皆去除。」
「這怕是又得去除兩萬。」
「將軍有能戰之士八萬,足矣。」孫臏毅然決斷,「傳令三軍,精減之後,去重甲,著輕裝,棄戰車,第五日之夜兵發宋地定陶。凡裁減將士,原地屯留,看守輜重,保障供給。」
「末將得令!」田忌心悅誠服,俏皮地打個軍禮,朝帳外叫道,「來人,傳令!」
邯鄲郊外,魏營中軍帳,斥候報說齊人五都之軍陸續趕到甄邑,沿濮水北岸屯紮,連營三十餘里。盤查極其嚴密,斥候無法接近,只能遠觀其勢,在濮水對岸數帳篷,就數量粗略推算,三軍不下二十萬眾。
「二十萬眾?」龐涓自語一聲,閉目盤算。
齊人五都之軍,若是出動二十萬,每都均達四萬,這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就細作所探,西部二都平陸、高唐,堪稱齊國邊防重鎮,真能出戰的技擊之士合起來不過五萬;即墨為東部都邑,因防務意義不重,防軍也就一萬多,能出一萬已是不易;莒城常備駐軍倒是不下四萬,但對楚防務一日不可懈怠,敢出兩萬當是極限;至於齊都臨淄中軍,橫豎不會超過三萬。幾都相加,當不該超過一十二萬才是,而今日所探,竟然多達二十萬,且與蘇秦返趙時所言相符,倒是讓人頗費思量。
思來想去,龐涓篤定齊人不可能為邯鄲一城傾巢而出,如此張揚,必是虛張聲勢,想嚇退魏軍而已。
龐涓想定,細細問過齊人營寨,得知紮寨粗疏,一些寨子幾乎是一夜而成,越發認定齊人用的是疑兵之計,要求加派哨馬,密切監控齊軍動向。同時加緊布局,調派軍隊,依此前所謀,將宿胥口船夫盡皆換作魏兵,又派得力將軍引武卒一萬秘密屯駐於雲夢山中。地點也是他親自圈選的,位於出鬼谷入宿胥口的一個山坳子里,若無濃霧,不可造炊。
三軍剛剛完成調動,負責哨馬的軍尉急至,報說齊軍營帳已於今晨全部開拔,並未西進,而是涉過濮水,浩浩蕩蕩地向南拐向大野澤方向。
「大野澤?」龐涓大吃一驚,急急走向沙盤,看向大野澤方向,沉思有頃,半是自語,「奇了怪了,齊人不來邯鄲,卻到大野澤,難道是」打個驚怔,疾步踅回,吩咐軍尉,「加派哨探,嚴密監控齊軍動向!」
兩日過後,軍尉報說齊兵已經全部涉過濟水,進入宋境,開往定陶。
龐涓驚呆了。
齊兵入宋,龐涓精心構築的殲擊部署頓時成為泡影,且齊人入宋的目的何在,更讓他費力思量。齊人入宋,只能產生兩個結局:一是趁我伐趙、無暇他顧之機,一舉滅宋;二是由宋出擊,直入魏境,斷我退路,憋死魏軍於河水之西。第二種似乎不大可能,因齊人若想斷魏退路,大可不必入宋,由甄邑而西,過衛境封死宿胥口即可。
龐涓正思索間,外面一陣喧嘩,卻是張儀由中山回返。龐涓意外得喜,迎入中軍帳中,顧不上寒暄與敘舊,開口就講齊兵動向。
聽見龐涓斷魏退路的判斷,張儀輕輕搖頭。
「既不為斷我退路,那就是圖宋了。」龐涓幾乎是斷言。
張儀再次搖頭。
「咦,既不為取宋,又不為斷我後路,齊人此舉意在何為?」
「搗我巢穴。」張儀一字一頓,幾步走到沙盤前,指形勢解釋,「龐兄請看,這是宋國。齊人在這節骨眼上,不可能圖宋。齊人若是圖宋,楚人必不坐視,齊、楚就有一戰。齊、楚即使有戰,也斷不會在此時。是以齊人入宋,必是沖魏而來,由宋擊魏,大梁危矣!」
龐涓臉色白了,久久盯視地圖,良久方道:「張兄所言甚是。齊人若是由宋擊我,確實出我於不意了。」
「不過,」張儀又道,「齊人入宋,目的究竟為何,尚須詳加觀察,龐兄不可急切。」
「兵貴神速,」龐涓握緊拳頭,「敵既有變,我亦當速作決斷。」
「龐兄是說,渡河與齊決戰?」
「不,」龐涓一字一頓,「拿下邯鄲。」
得知齊人發兵救趙,朱威、白虎坐不住了,連夜稟報太子申,太子申帶他們入見惠王。龐涓不在,惠王聽得頭大,讓他們議出應對方案。太子申三人回到前殿,議有一個多時辰,頭緒卻越議越亂。
顯而易見的是,朝政正在一步一步地驗實惠施的預判。
子夜至,太子申熬不住了,揮退朱威與白虎,一臉愁緒地回到東宮。
天香仍在候他。
「申,」天香迎上,為他寬衣解帶,「觀你愁眉不展,發生何事了?」
太子申將齊人出兵宋境的事約略講述一遍,後悔當初沒有聽從朱威、白虎的話留住惠施,結果引狼入室,致有今日局面。天香勸慰幾句,用熱巾為他擦拭一遍身體,服侍他在榻上躺下。
天香亦脫光自己,在他身邊伴寢。不消半個時辰,二人各入夢鄉。
天香卻沒睡熟。見太子申的呼吸越來越沉,磨牙聲也出來了,天香遂悄悄起來,溜到門口,回望一眼,閃身出門,到廳中摸出一套緊身黑衣穿了,走到院中,縱身上房,眨眼不見。
事有湊巧。許是議事時喝水多了,睡沒多久,太子申被一泡尿憋醒,摸下身邊,空落落的,連叫幾聲,天香不應。
是夜無月,寢中漆黑。太子申點不來燈,因有天香在側,身邊也沒安排其他宮人,而他自己連夜壺放在哪兒也不曉得,大是著急。又憋一陣,實在受不了,太子申嘟噥幾聲,爬下榻,憑本能摸到房門,走到堂間,方有些許夜光朦朧。
太子申走到門外,在庭院里放完水,聽聽四周,一絲聲音也沒,而天香竟然不見了。
太子申越想越是驚懼,不敢進屋,在院中大喊起來:「來人哪,快來人哪!」
太子申連叫幾聲,幾處傳來聲響,二十幾個宮人全都出來。
接下來,燈火齊明。
太子申噓出一口氣,在宮人護持下回到殿里,將殿中角角落落全部查遍,也沒有天香的影子,只有她睡覺前脫下的衣服一件不落地擺在一個隱蔽處。
太子申睡不去了。
太子申一直在廳中坐到天亮,天香依然不見。
其實,就在眾人四處尋找天香時,天香就在屋頂伏著。
這一次玩大了,但她沒有別的辦法。公子華來了。
後晌,有金雕在頭頂盤旋,她就知道是公子華來了,金雕是在約她。白天她沒有時間,能出去的只有夜晚,只有在太子申熟睡之後。然而,她沒有想到太子申會醒。她後悔沒有為他上迷藥。
眼見天色要亮,天香不敢耽擱,悄悄退回,再次來到公子華的客棧。
「你不能再回去了!」公子華思忖良久,斷然說道。
「可」天香遲疑一下,「總得給魏申一個交代,否則」
「暫不睬他,待過幾日,你給他寫幾句,留他個懸念。」
「那我做什麼?」
「我想到一個人,你去把他搞定。」
「誰?」
「公子嗣!」
「是那個色鬼呀,」天香做個苦臉,「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一見女人,全都沒個樣兒,比公子卬還差一大截子呢。」
「唉,魏王身邊沒有人了,不定還得指望他呢。」公子華應道,「依你方才所講,魏申外柔內剛,看著好駕馭,其實固執,與龐將軍不在一條道上,很難為我所用!倒是這個公子嗣」陰陰一笑。
「你的意思是」天香盯住他。
「先搞定他再說!」
大梁城外,公孫衍的小土院里,朱威一臉急切地盯住公孫衍。
公孫衍半跪半坐,眼前的地面上畫著表明流水地勢、城邑關防的道道白痕,旁邊擱塊專門用來描畫的白粉石。
公孫衍閉目冥思。
小土院子靜得可怕。
「就算齊人渡河,又能如何?無論如何,就軍事而論,田忌不是龐涓的對手。」朱威耐不住了,打破沉靜。
「如果齊人不渡河呢?」公孫衍淡淡應道。
「咦,他不渡河,如何救趙?」朱威不解了。
話音未落,一陣車馬聲由遠及近,在院子外面停下。
一人跳下馬車,匆匆進來。
是朱威的家宰。
「主公,」家宰急切稟道,「邊關急報,齊國大軍入宋了!」說畢,掏出急報。
朱威不可思議地看向公孫衍。
公孫衍震驚。
白虎接過,瞄一眼,沒有細看,遞給朱威,朱順手推給公孫衍。
公孫衍將急報擱在一邊,問道:「襄陵何人守御?」
「鄭將軍,」朱威應道,又補一句,「鄭克。」
「鄭克?大人可知此人?」
「此人為亡鄭公室之後,其祖鄭幽公被韓哀侯所滅,其父鄭爽逃出韓國,落難於大梁,被我王用為大夫,改姬姓為鄭姓,以紀念故國。到鄭克時,與臣相善,臣見其有文治武功之才,薦舉他做襄陵都尉,幾年前龐涓與楚戰,鄭克建功,被我王晉為襄陵令。」朱威如數家珍般將鄭克端底一一講畢,看向公孫衍,「公孫兄怎麼對他起興緻了?」
「齊軍入宋,襄陵危矣!」公孫衍一字一頓。
朱威、白虎皆是一怔,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公孫衍。
「二位請看,」公孫衍拿起畫石,在一處畫個小圓,「這兒就是襄陵。齊軍入宋,宋人不加攔截,當是兩家達成默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這個默契當是襄陵。」
「你是說,齊人慾助宋公收復襄陵?」朱威眼睛大睜。
「正是。」
「為什麼呢?」朱威越發不解了。
「大人請看,」公孫衍指點襄陵,「襄陵於宋室,是永遠之痛,夢中也想收復。襄陵於魏室,是戰略要地,進可逼泗下,挾宋制楚,退可與大梁成掎角之勢,是謂不可失之地。」
「公孫兄是說,齊人攻襄陵,是逼龐將軍回撤?」
「正是。」
朱威總算聽明白了,起身道:「在下這就奏請大王,馳援襄陵。」
「大人還是免了吧。」公孫衍緩緩起身,「如果在下所料不誤,齊人的真正目標是大梁,大王自身怕也難保哩!」說罷,慢悠悠地走回草舍。
朱威臉色白了,痴痴地看向白虎。
二人正自對臉,公孫衍已走出來,手中是老白圭當年贈予他的那柄佩劍:「看來,地是種不成了,在下得走襄陵一趟。」
定陶城外,齊軍大營,孫臏首度在中軍帳中露面,與田忌並坐,會見三軍諸將。
「諸位將軍,」田忌講明形勢,朗聲問道,「首戰襄陵,何人願奪此功?」
「末將願往。」田忌話音剛落,牟辛跨前應道。
「好!」田忌拿出令箭,「襄陵主將鄭克,有守軍八千,本將予你點齊本部人馬,即刻出征。」
「末將領命!」牟辛接過令箭,轉身欲走,身後傳來聲音:「將軍稍等。」
是孫臏。
牟辛迴轉身來,看向孫臏。
「將軍此去,可知如何攻打襄陵?」
堂堂大齊邊邑將軍,身經數戰,竟然不知如何攻城?牟辛先是一怔,繼而苦笑,半是揶揄:「末將不知,還望軍師賜教。」
「襄陵易守難攻,將軍不可用強。當多紮營寨,凌亂陣容,布伏兵於郊野林中,誘敵出城,設伏殲之。」
「如果敵人不肯出城,又該如何?」牟辛語氣不無譏諷。
「圍城打援,相機而動。」
「末將領命!」牟辛略略抱拳應過,一個轉身,大踏步離去。
回到軍帳,牟辛坐下,好不容易平下心頭悶氣,使人召請先鋒鄒昊,道:「將軍有喜了!」
「喜從何來?」鄒昊急問。
「主將傳令,首戰襄陵。在下為將軍請來首功,圖個吉利再說。」
「這這這,」鄒昊不以為喜,反而急道,「瞧這仗打的!田忌為何不插向宿胥口,斷魏歸路,而後渡河,與趙人兩邊夾攻,圍殲龐涓於邯鄲城下呢?」
「唉,」牟辛本欲發火,又覺不妥,長嘆一聲,擺手,「昊弟有所不知,這般戰法在下也是不解。莫說是在下,即使匡章將軍,也頗有微詞,可」再嘆一聲,重重搖頭。
「必是田忌那廝讓龐涓打怕了,怯戰了,不敢與其交鋒,方才想出這等餿主意,揀個軟柿子向大王交差了事。」鄒昊氣恨恨道。
「算了,不講這個吧。將在外,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大王既已授權於主將,身為下屬,你我只有服從。」牟辛苦笑一下,從案下拿出羊皮做成的形勢圖,指襄陵道,「這兒就是襄陵,右為睢水,左為濊水,猶如魏國伸向泗下腹地的一支獨角。離襄陵最近的魏國城邑有兩個:一是承匡,有守軍五千;二是雍丘,有守軍七千。承匡雖近,卻隔濊水,濊水不寬卻深,不利涉渡,將軍大可無憂,將軍所憂者當是雍丘。現將兩萬步卒交付昊弟,本將親引五千騎手插入此地,絕敵援路。一旦援絕,襄陵即為孤城,城中八千軍兵,任由將軍屠宰。」
「兩萬步卒?」鄒昊豪氣上涌,妄自託大道,「鄒昊就引本部五千人馬,三日之內,定請將軍入城安民。」
「五千人馬,三日之內?」牟辛聞言略怔,苦笑一聲,小聲提示,「昊弟,襄陵為魏國邊邑重鎮,城高池深,易守難攻,莫說是五千,縱使一萬,也難復命。受命之時,軍師特別叮囑,要我等圍而不攻,誘敵出城,殲敵於城門之外。」
「臏人也來發號施令。」鄒昊不知深淺,以拳擊案,「區區八千軍兵,竟要我等殲敵於城外,傳揚出去,豈不丟我大齊國威?一萬既然不足,也好,鄒昊就請精兵一萬,外加騎手三千,擒那鄭賊於城門樓上,將軍只管靜候捷報就是!」
鄒昊引帶步卒一萬,騎手三千,星夜起程,一路穿過宋境,天明時分,趕至襄陵城下,在北城門外開闊地帶布下陣勢,挺槍挑戰。
城門未開,城門樓上一陣騷動,不一時,城頭上旌旗林立,影影綽綽儘是人影。鄒昊候至中午,城門依舊緊閉,無一人回應,好似來到鬼城。
鄒昊火氣上行,喝令攻城。
齊人如蟻般填平護城河,架起雲梯,分多路攀爬城牆。眼見就要登頂,魏人陡現,萬弩齊發,滾石落下,齊人紛紛滾落雲梯,死傷一片,哀號不絕。
鄒昊震怒,又要強攻,牟辛終是放心不下,快馬馳至,見狀急令鳴金,齊軍後退五里下寨,檢點人馬,已折損數百。
鄒昊經此一挫,也學乖了,此後兩日,只在城門之外一箭開外搦戰,不再攻城。魏人則高掛免戰牌,堅守不出。
如是兩日,齊軍毫無進展。鄒昊想出一計,令兵士們在城下輪番辱罵叫戰。
第三日後晌,齊兵正自叫罵,城門樓上傳來應聲,說是主將鄭克不忍辱罵,願意接受齊將挑戰。
鄒昊大喜,引軍布陣。
不多時,城門洞開,魏將鄭克一車衝出,引戰車三十,兵士三千,列陣以對。
鄒昊雖通陣法,卻未歷過實戰,就依書中所學禮儀出車挑戰。鄭克驅馳相迎,也不答話,照面就是廝殺。二將在兩軍陣前你來我往,殺有數個來回,鄭克故意失手,長槍被鄒昊挑落地上,現出驚恐之狀,朝斜刺里狂馳。
三千魏軍見主將落敗,唯恐有失,當下混亂隊形,爭先恐後地追隨於后,沿護城河外落荒而走。城門樓上魏軍見狀不妙,迅即拉起弔橋,關閉城門,以防齊軍奪城。
鄒昊不知是計,傳令活擒鄭克。
鄭克潰軍沿護城河狂奔二里許,拐向荒野,又逃十里許,沒入一片疏林。
鄒昊一車當先,緊追於後。
入林不久,一陣號角響過,兩側萬弩齊發,齊兵紛紛中箭倒地。
鄒昊始知中計,急叫退軍,卻是遲了,後路早被公孫衍截斷,趕在前面的鄭克亦折返殺回。齊人四面受敵,林中又施展不開,只有挨打的份兒,先鋒鄒昊更是被魏人團團圍在核心。所幸牟辛引軍及時殺到,沖開一條血路,將他救出重圍,退至五十裡外,方才穩住陣腳。
牟辛檢點人馬,傷者不計,折損竟過五千。
原來,鄭克早與公孫衍溝通好了,這邊鄭克詐敗誘敵,那邊公孫衍從雍丘借來軍兵,於南郊林中設伏,誘使鄒昊上當。
兩戰俱敗,損失慘重。牟辛不敢隱瞞,一邊安撫鄒昊入帳安歇,一邊出具戰報,說右軍先鋒將軍鄒昊依據軍師傳授戰術,誘敵於城外,正在圍殲,未料雍丘魏軍馳援,數量驚人,先鋒將軍鄒昊奮勇擊敵,斬敵無數,無奈敵方勢大,鳴金收兵,檢點折損,略計五千。
區區數日,襄陵巋然不動,折損卻達五千,還是略計!
田忌見報震驚,快馬馳至,看到齊國右軍將士個個耷拉腦袋,毫無生氣,傷兵們一邊呻吟,一邊罵娘,當即下馬慰問。
見是主將,有膽大的再無顧忌,將連日來的戰況一一抖出。田忌怒不可遏,喝令綁了仍在帳中呼呼大睡的先鋒將軍鄒昊,一路押回中軍大帳。
牟辛傻了。
待回過神來,牟辛急就草書一封,快馬送臨淄告急,同時駕駛戰車,直馳定陶,趕到中軍帳外,剛好撞見幾名執法軍士正將五花大綁的鄒昊拖出帳門,前往轅門而去。
一個刀斧手大步流星地跟在後面。
見是牟辛,鄒昊如獲救星,掙扎乾號:「大哥救我,大哥救我!昊弟浴血奮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田忌那廝不識好歹,不問因由就把昊弟問斬,這分明是公報私仇啊,大哥!」
「刀下留人!」牟辛「噌」地跳下戰車,喝住執法軍士暫緩行刑,吩咐部從將自己綁了,裸背插荊,膝行入帳,望見田忌臉色鐵青,正自呼呼喘氣,旁邊坐著軍師孫臏,也是一臉沉鬱,曉得是鄒昊不識深淺,言語衝撞了。
「將軍,軍師,刀下留人啊!」牟辛長跪於地,帶著哭腔。
「牟辛!」田忌按住几案,聲音從牙縫裡擠出。
「將軍,」牟辛叩首,「鄒昊,殺不得呀!」
「因何殺不得?」田忌冷笑一聲,一字一頓。
「將軍」牟辛淚出,「一切皆是牟辛之過,牟辛但求一死,只求將軍饒過鄒昊,他他」
「他怎麼了?」
「他是相國鄒大人的獨子啊!」
田忌、孫臏顯然吃驚,互望一眼。
「喲嗨,」田忌陡地爆出一聲冷笑,「怪道此人嘴硬哩,怪道此人氣足哩!本將還以為是何方神聖下凡,原來卻是相國大人的紈絝公子。」拳擊几案,「王子犯法,亦當與庶民同罪,何況軍令如山!」朝帳外大喝,「速將罪人推出轅門,斬首示眾!」
帳外傳來鄒昊的叫罵聲和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將軍」牟辛慘叫一聲,匍匐幾步,重重叩首,泣不成聲,「留人哪,將軍,牟辛求你了,刀下留人哪!」
「牟辛,」田忌「啪」地拿出軍報,將几案震得咚咚作響,「你來得倒是好哩,本將正有事情問你!什麼誘敵出城?分明是敵將設伏誘我,你卻瞞報軍情,該當何罪?你擅將從未見過戰陣的紈絝子弟封為先鋒,不僅隱瞞不報,且還放手讓其超越先鋒職權,統領逾萬將士,貪功冒進,又當何罪?軍師吩咐不得攻城,你卻置若罔聞,聽任鄒昊胡來,兩番枉送我六千將士性命,又當何罪?來人,將牟辛推出轅門,斬首示眾!」
「將將軍」牟辛癱軟於地。
「主將息怒,」孫臏適時插言道,「兩軍未戰,先斬大將,不吉。」
「念在軍師為你求情的分上,免你死罪,記大過一次,解除右軍主將職務,改任偏將,督導糧草,望你戴罪立功!」
襄陵之誤不僅枉送齊人近六千性命,且也打亂了孫臏的戰略部署。蘇秦以奪下襄陵為條件,才換來宋王偃的借道與屯兵。由於襄陵位置重要,為魏所必救,孫臏也想藉此召回龐涓,回魏決戰,這才制定圍而不攻、誘敵出城的策略,不想卻被一個狗屁不通的莽夫所誤。
首戰失利,齊軍士氣普遍受到影響,尤其是來自高唐、平陸的右軍。田忌將牟辛誤軍的詳細過程具報上奏,提升右軍副將、平陸令陳陀為右軍主將,從裁除人員中調補六千補足損額,回馬重新圍困襄陵,襲擾周邊城邑,以安宋人之心。
與此同時,孫臏坐鎮定陶,主將田忌親引數百乘戰車並兩萬騎卒旌旗招展地殺奔大梁。田忌不慌不亂,白天揮軍沿宋齊衢道緩步推進,打出許多旗幟,一到晚間,則使騎士分路竄擾,或取城邑,或燒田間草垛、空舍,波及百里方圓,天亮前返回營地,隨大軍緩緩進逼大梁。一時間,魏國東部各邑火光四起,烽火連天,沸沸揚揚,處處喧囂,慌亂間不知齊人殺來多少人馬。
魏人精銳多被龐涓抽調趙國,守城的多是老弱病殘,連驚帶嚇,或閉門不出,或望風逃避,多將空城或村舍留給齊人。魏室遺老、富豪大賈驚慌失措,攜帶家眷細軟紛紛避往大梁。
不消五日,齊國大營已經逼向大梁近郊,從大梁城頭望去,遠近十餘里,密密麻麻,皆是齊營,計點旌旗,不下十萬之眾。
大梁城嚴陣以待。
魏惠王拖著老邁之軀,一身披掛,花費三日沿城牆巡視一周,向守城士兵揚手慰問。一名力士緊跟於後,扛著惠王昔年舞之馳騁疆場、今日扛起亦是吃力的丈八金槍,再后是近身老臣與數百宮衛。
齊軍並沒有攻城,只是將大梁周圍各邑空城盡皆佔去,就地取材,不慌不忙地在大梁城郊各地紮下連營,將大梁城框圍起來,盤查通行。白日,無數戰車或在城外林中往來馳騁,或沿大道往返疾馳,車輪隆隆,揚起滾滾煙塵。夜間,萬千騎手馬不停蹄,四下竄擾。魏國大地,到處可聽到齊人的馬蹄聲,尤其是在靜寂的夜裡,嘚嘚之聲讓人心跳加速。
按常規考量,有馬就有車,有車就有卒,四處傳來的馬蹄聲將齊軍數量無限擴大。當數百里之外的陘山要塞也傳來楚人侵襲、人馬不知其數的邊關急報時,魏惠王驚呆了。
要命的是,楚、韓兩國使臣也如約定了似的,於同一日入大梁問罪,各呈國書,措辭嚴厲,詰責魏室有違縱約,要魏即刻由趙撤軍,否則,楚、韓「正義」之師不日即至。
楚、韓皆為鄰國,僅是楚地邊邑重鎮方城的常備守軍已過六萬,若是趁機「收復」陘山諸邑,魏國反倒得不償失了。
外患紛擾,內憂更讓惠王煩透。因齊兵入侵而逃入大梁的遠近各邑長老顯貴從四面八方跌跌撞撞地趕赴王宮,男人哭於殿,女人哭於後宮,聲聲皆要惠王快將征趙大軍調回,趕走齊人。偏巧挑起事端的張儀、龐涓皆不在側,熱衷伐趙的朝臣多在趙地,剩餘朝臣多受惠施影響,不贊成伐趙。惠王召集廷議,上至太子,下至尋常大夫,盡皆贊成龐涓撤兵。彈劾龐涓的奏摺一封接一封,被毗人誇張地碼成一厚摞,摞在惠王案頭。
惠王心煩意亂,沒個主見,聽聞督察糧草的朱威由宿胥口回返,忙連夜召見。
「撤軍吧,王上!」朱威劈頭一句,指著那摞厚厚的奏案解釋,「這些臣子多是忠義之士,並不懼死,他們之所以言辭激烈,是為社稷著想。魏趙韓三家本出一晉,幾百年了,三家雖有爭執,但在大體上患難與共。秦人結我滅趙,是破合縱。儘管王上對縱親頗多微詞,但並未正式詔告列國,解除縱約。縱約未解卻伐縱親發起之國,我已失義。失義,即給列國可乘之機。齊人與我有黃池之仇,救趙是虛,謀我是實。齊人首戰定在襄陵,而襄陵本為宋地,齊若攻克襄陵,宋國就會成為齊人腹地。楚人與我有陘山之爭,若是趁機兵出方城,則陘山危矣。再說,秦人並不可靠,原說我們攻邯鄲,秦人取晉陽,伐代地,可事實呢?據臣所知,秦人不過出兵五萬,只在晉陽城下鼓噪吶喊,莫說是代地,連晉陽城頭是何模樣也難望到。龐將軍為泄函谷失利之恨,聽信張儀,力主與秦結盟,非為上策啊,王上!」
朱威一席話讓惠王頭上越發冒汗。
「還有,」朱威壓低聲音,「田忌不去救趙,反攻大梁,或為齊王旨意。我觀齊軍,陣營連綿,大梁周圍,烽火四起,不下十萬之眾。而我精銳皆在趙地,大梁空虛,萬一城破」
「擬詔,」惠王再無遲疑,轉對毗人,「著令龐涓火速回救大梁,與齊人決戰!」
邯鄲城外,魏營中軍帳中,龐涓腳步沉重地來回走動。
几案上,並排擱著惠王的一道撤軍旨令、調兵虎符並數支金箭。顯然,數支金箭是於旨令之後輪番催促的。
龐涓頓住步子,腦海里浮出當年在鬼谷里的場景:
鬼谷子的聲音:「假定你已三者俱備,麾下大軍也已圍定他國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國君班師之命,此時,你又該如何?」
龐涓的聲音:「這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鬼谷子的聲音:「你可以不受君命,不過,君上不依不饒,一道接一道地連發班師詔書,你還敢不受君命嗎?」
「這國君為何定要班師?」
鬼谷子的聲音:「老朽不知,你該去問國君才是!」
龐涓不由得打個寒戰,也幾乎是瞬間,一股剛毅之氣湧上心頭,臉上浮出一絲冷蔑之笑,心道:「先生,你竟連這個也料到了,學生偏偏不信這個邪,這就做給你看!」
張儀拿起詔書,正自反覆審看,見一身戎裝的公子嗣大步跨進,順手便將詔書連同虎符一併推過。
「這這這」公子嗣匆匆看畢,急道,「父王真是糊塗了,在這節骨眼上,怎能一而再地旨令我們撤軍呢?」
「嗣弟,」龐涓已經恢復神色,全身放鬆,轉向公子嗣,「城下情勢如何?」
「南門一度突破,」公子嗣不無遺憾,「可惜又被趙人封死了,用的是一種新式防車。」
「新式防車?」龐涓長吸一口氣,「什麼防車?」
「車上包一層精銅,連輪子也是,澆油都燒不掉。車前與車頂布滿長矛,剛好堵實城門。在下打探清楚了,這種防車是墨家弟子新近造出來的,尤其是那些長矛可以自動刺縮,槍桿全由精銅鑄成,殺傷力極強。」
「墨家弟子?」龐涓略略一怔,「他們不是在替中山人守城的嗎,怎麼一下子跑到邯鄲來了?」
「因為他們不想再幫中山人了。」張儀接道。
「為什麼?」公子嗣不解。
「因為墨家弟子助弱不助強。中山地處列強之中,南抗趙,北抗燕,東抗齊,勢弱,方使墨家弟子云集而至,助其守御。今中山結魏聯秦,夾攻趙國,成為強勢,墨家弟子自要助趙了。」
「如此反覆之徒,不足道矣!」龐涓見公子嗣又問,擺手止住,看向張儀,朝詔書和虎符努嘴,「張兄,王命如山,撤,還是不撤?」
「龐兄意下如何?」張儀反問。
「在下以為,」龐涓毅然決然,「齊人不過是虛張聲勢,不足慮也。楚、韓之兵,如果出,早就出了,之所以不出,是想坐山觀虎鬥,看邯鄲一戰。如果我勝,他們就夾緊尾巴;如果我敗,他們就乘機出兵。」
「龐兄所言甚是。」張儀贊一句,不無憂心道,「不過,依在下所斷,齊人也非完全虛張聲勢。」
「哦?」
「通盤觀之,此番齊人救趙而不赴趙,反圍大梁,堪稱妙局。」
「妙在何處?」公子嗣問道。
「公子請看,」張儀邊比畫邊說,「我大軍皆在趙地,齊人若是過河救趙,是以實碰實,兩軍必有一戰,鹿死誰手尚難預料,邯鄲之圍反而難解。齊人反圍大梁,逼我撤兵,是以實就虛,邯鄲之圍可以不戰自解。」
「那我們堅持不回呢?」公子嗣追道。
「這就是走險棋了。」張儀應道,「就情勢而論,莫說是齊人出兵二十萬,縱使僅出十萬,大梁也將危在旦夕,畢竟是魏地無強兵,不堪一擊了。」
「唉,」龐涓苦笑一聲,「只幾年沒有露面,田忌這廝就有長進了!」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張儀接道,「齊營另有高手,其智或不在龐兄之下。」
「你是說」龐涓倒吸一口涼氣,「會是孫臏?」
「不可能!」公子嗣斷然道,「孫臏早已死了,再說,如果此人在齊,這麼多年不可能未透一絲風聲。」
「是何人難斷,就在下所知,依田忌的風格,當不會這般走棋。」
龐涓席地坐下,微微閉目,陷入深思。
「可是齊人只是騷擾,並未攻城呀!」公子嗣看向張儀,顯然懷疑他的判斷。
「因為齊人並不想攻破大梁,只想調我回去。」
公子嗣仍要再問,龐涓睜眼:「張兄,依你之見,我當何去何從?」
「回救大梁。」張儀語氣肯定,顯然想定了。
「如何回救?」
「回以齊人之道。」
「張兄之計是」龐涓略略一頓,「直搗臨淄?」
「正是。」張儀起身,大步跨到沙盤跟前,待龐涓、公子嗣也跟過來,指沙盤道,「我們可從此處以奇兵渡河,經由河間,再渡河水,直插臨淄,反打齊人一個措手不及。待齊人倉皇回援,尋機與之決戰於野。」
「相國妙計!」公子嗣喜上眉梢。
「確為妙計,」龐涓接道,「只是風險太大,不易實施。」
「風險何在?」公子嗣不解。
「一是大軍橫渡河水不為易事,兩渡河水更是個難;二是夏季已至,河水泛濫,河間地多有泥淖,不利於車,只能跋涉;三是我武卒皆是重裝,若是長途跋涉趕往臨淄,不戰先自垮了;四是糧草如何補給。」
龐涓一連講出四條,公子嗣咋舌。
「還是龐兄想得周全,」張儀這也覺得是計倉促,贊他一句,又道,「只是,齊人搗我虛弱,斷我糧道,我在此地守不久矣。大梁若是有虞,我等就吃罪不起了。」
「在下所慮,亦在此處。」龐涓應道。
「對了,」張儀眼珠子一轉,指向宿胥口,「我可由此渡河,兵出衛境,攔腰斬斷齊兵後路,將田忌困於我境。大梁急切難下,後路糧道被斷,齊兵必將不戰自亂,那時,我可擇機尋敵決戰,一戰而勝之。」
「在下亦是此謀。」龐涓重重點頭,「不過,在與齊人決戰之前,我且拿下邯鄲再說。」轉對公子嗣,「嗣弟,傳令三軍諸將,中軍帳聽令。」
三軍諸將畢至。
龐涓拿出已經簽好自己名字的軍令狀,字字鏗鏘:「叫諸位來,是要諸位與在下共簽一封生死書。三日之內,諸位若是拿下邯鄲,在下為諸位請功論賞。若是拿不下來,在下自裁於中軍帳中,以謝王命!」
見龐涓立下的是這般令狀,眾將盡皆涕泣,在中軍帳里歃血盟誓,摩拳擦掌而去。
龐涓的軍令狀迅速傳遍魏國三軍,大魏武卒個個噙淚,紅了眼般直撲邯鄲城牆。
多日進攻,已使邯鄲城牆千瘡百孔,魏人這又瘋狂,趙人支撐不住了。兩處城牆及一個城門被攻破,但被聞訊趕至的趙雍衛隊以血肉之軀填上,協助守城的墨家子弟也是前仆後繼,死命抗禦,連守在蘇秦身邊寸步不離的飛刀鄒也趕往城牆,一柄接一柄地飛出索命飛刀。
見雙方都開始玩命了,蘇秦憂心如焚。
入夜,攻防一日的雙方將士盡皆疲累,邯鄲城內城外總算安靜下來,只有傷者時不時地從某些地方傳出壓抑不住的聲聲呻吟。
洪波台中,蘇、趙刻、樓緩等五六個重臣不無沉重地看著趙雍。
許是雙唇咬得過緊,趙雍的右邊嘴角冒出血來。
「王上,」趙刻說話了,「蘇子之請不是不可行,再守下去,只怕」輕嘆一聲,別過臉去。
「要走你們走,」趙雍「呸」地吐出一口血,「明日寡人親登城樓,與城門樓共存亡!」
「君上,」蘇秦緩緩起身,在趙雍前面跪下,「蘇秦懇請了。」
「蘇子?」見蘇秦這般跪下,趙雍驚愕了。
蘇秦五體投地,一動不動地叩在地上。
趙刻遲疑一下,也跟過來,緊挨蘇秦跪下。
其他重臣,再無話說,也都跟后跪地。
「你你們」趙雍手指顫動,「真的不念這個宮城?真的不念這城中的婦孺百姓?還有這這這這趙室經營數百年,也就這個家當呀,你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在寡人手裡」氣結。
「王上,再請聽臣一言,」蘇秦眼中噙淚,聲音哽咽,「如果再守下去,這城,這宮,還有這城中的一切,宮中的一切,真就毀了!王上棄城,反倒給這一切以生路啊!」
「你講出理由!」趙雍的聲音似從牙縫裡擠出。
「因為魏人已經殺紅眼了。如果破城,必會大開殺戒!平陽慘案,不可不鑒啊!」
聽到「平陽慘案」四字,眾臣,包括趙雍,全都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王上,」蘇秦接道,「齊兵伐魏,旨在調動龐涓回救,而龐涓不得邯鄲,心必不甘,我們棄城,等於是給龐涓一個台階,讓他有臉面回朝。臣知龐涓,雖然好戰,卻非魯莽之人,亦非殘暴之徒,不會亂來!」
「蘇子呀,」趙雍態度有所鬆動,但疑慮仍在,「我們在城中,可以據險以守,或有生機。今若棄城,我將無險可據,龐涓若是趁機圍殲,我們豈不死無葬身之地了?」
「窮寇不追,此乃古今用兵之道,況且眼下魏人之心不在趙人,而在回救大梁,相信龐涓不會戀戰,讓魏人在此枉送性命。」
「何時突圍?」
「事不宜遲,明早黎明前夕為妥。」
「好吧,寡人聽你蘇子。」趙雍轉頭看向諸人,「如何突圍,就由幾位愛卿妥善協調。」說罷,腳步沉重地走向後宮,準備家事去了。
得到旨意,蘇秦吩咐木實、木華姐弟趁夜色縋到城下,趕往武安,通知肥義引兵接應。
黎明時分,魏軍仍在酣夢中,邯鄲北、西兩個方向的數道城門同時開啟,趙國城中軍卒及青壯蒼頭,層層裹護趙王並宮妃貴胄,如炸了窩般轟然衝出,以不可阻擋之勢殺出道道缺口,絕塵而去。
果如蘇秦所料,龐涓聞報大喜過望,叮囑將士不可糾纏,甚至有意讓開通道,放趙人一條生路。城外肥義所部也早趕到約定地點,多股趙人匯攏一處,步子不亂地涉過洺水,進入安全地帶。
日上竿頭,龐涓引領三軍整裝入城,使人驗點宮寶、府庫,以魏王名義犒賞三軍,備足糧草,頒令嚴禁搶劫和擾民。
一車當先進入趙宮的是公子嗣。
公子嗣傳令將趙宮滯留宮人全部集中起來,宦臣站在一側,宮女、嬪妃、侍妾等站在另一側,黑壓壓的約有一千多。
公子嗣徑直走到女人群里,讓她們站作一排,一個一個挨著看去,選出五十名長相出眾的留在宮裡自用,將餘下的數百宮女全部押走。
是夜,數百宮女並一些大夫、富足人家的妾、奴等賤役女子約三千人被充作營妓,帶往城外,配發給三千虎賁並兩萬武卒集體享用。
翌日晨起,天剛蒙蒙亮,飽餐一夜美色的兩萬武卒並三千虎賁在主將龐涓親自引領下,神清氣爽地開往宿胥口。
龐涓的戰略部署是,由宿胥口渡過河水,經由桂陵,過衛入宋,直插濟水與濮水之間的齊魏衢道,斷去齊軍退路。其餘軍卒,留下一部從張儀留在邯鄲善後,大部則由公子嗣統領,經由魏趙衢道直驅大梁,會合大梁魏軍,與龐涓三路夾擊,與田忌會戰於大梁之野。
兵貴神速。
由邯鄲至宿胥口逾三百里路程,大魏武卒僅用一日一夜,於次晨趕至渡口,黎明渡河。
三千虎賁率先渡畢,直插濟水。
尚未行至濮水,三千虎賁卻在桂陵西側遭到伏於林中的大批弓箭手襲擊。虎賁雖猛,卻倉促應戰,加之走路過急,汗流浹背,軍士大多摘掉頭盔、甲衣,用槍挑在肩上行軍,齊軍又是近距離射殺,頃刻間三千虎賁倒地逾半。
剩餘虎賁被激怒了,不及穿甲衣,冒矢雨疾風般沖入林中。齊軍弓弩手猝不及防,撤退不及,反被砍殺不少。齊軍長槍隊急急趕上,掩護下弓箭手,將虎賁團團圍住。
青牛鳴金回撤,眾虎賁往回殺開血路,正激戰間,魏人後續人馬趕至,齊兵退去。
龐涓檢點人員,三千虎賁已折八成,僅余不足五百,不少人還掛著程度不同的傷彩,青牛左臂也中一箭,好在傷勢不重,由隨軍醫士敷藥包紮了。
三千虎賁軍竟被伏擊,且折去大半,龐涓震驚之餘,仍舊以為是小股齊軍聞訊阻擊,繼續驅大軍推進包抄,正欲將之全部吃掉,不想迎頭撞到的竟是數萬齊兵,且早已佔據桂陵兩側的矮山並中間狹道,嚴陣以待,將通車的衢道堵了個嚴實。
矮山之巔飄揚著一面主旗,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田」字。
龐涓順眼望去,站在旗子下面的,果是田忌。
龐涓倒吸一口長氣。龐涓得到的軍情是,田忌並齊軍主力仍在圍困大梁。顯然,是自己過於自信、過於大意了。如果在三軍出動之前,多派幾路探馬,這種窘境就不會發生。
震驚之餘,龐涓環顧四周,見此地形勢狹窄,不利武卒展開,急令後撤,在數里之外的開闊地帶扎住陣腳,部署防禦,同時,急派五名軍士回馳宿胥口,要公子嗣火速馳援。
不料未過多久,報信的兵士只有一人馳回,且滿臉是血,腿部中箭,報說大批齊兵正從宿胥口殺來,宿胥口恐已不保。
話音落處,西北天際濃煙滾滾,形成一片黑雲。
舉目望去,正是宿胥口方向。
顯而易見,著火的不是民宅,而是魏軍賴以渡河的渡船。
沒有渡船,河西魏軍無論如何也飛不過河水,而大梁方面,幾日之內不可能派來援軍,也就是說,龐涓這支兩萬餘人的武卒在未來幾日,將是孤軍!
桂陵地勢奇特,兩側各有一道高二十餘丈的土梁子,將一條不大的官道夾在中間,官道只能並肩通行兩輛戰車,山坡雖緩,但灌木叢生,荊棘滿地,利守不利攻。
不消半個時辰,龐涓已初步探明,齊人參與圍堵的兵馬不下六萬,且已分別佔據四周有利地勢,組成一個布袋陣,並在魏軍前後不遠處的衢道上布滿障礙物。不僅將衢道堵個嚴實,更沿衢道兩側結出幾重防線,直至山樑,顯然圖謀將魏人困死在這方圓不足數里的狹長空間里。
更要命的是,這裡沒有水。
眾武卒面面相覷。
即使是龐涓,心頭也掠過一絲莫名的驚懼。
是的,張儀說得是,齊營有高人,且這高人用兵之法遠在自己之上。攻打襄陵、竄擾魏境、佯攻大梁、設伏燒船如此周密的計算,如此精到的調動,幾乎連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到了。
能夠做到這個的,當世只有一人—孫臏!
對,一定是孫臏。
長途奔襲,攻敵必救,堪稱孫臏的用兵法寶。想當年與楚國昭陽爭宋,明襲項城、暗取陘山的漂亮一戰,正是出自孫臏的謀划。
想到孫臏,龐涓的背脊骨都是涼的。實在奇怪,此人是如何逃離的,又如何深藏不露,躲藏至今?
龐涓正自亂想,各部將領紛紛圍攏前來,皆要與齊人拚命,摩拳擦掌,求打頭陣。
「諸位將軍,」龐涓收回思緒,恢復理智,掃一眼眾將,淡淡說道,「你們中有誰參加過黃池之戰,請舉手!」
有五人「唰」地舉手,表情不無自豪。
「好樣的,」龐涓沖五人揚手,「站前來!」
五人跨前兩步,高昂起頭,站成一線。
「給大家講講,你們是如何取勝的?」
黃池之戰堪稱魏國開國以來最長氣勢的經典戰例,魏人婦孺皆知,莫說是眼前這些軍人了。
五人面面相覷,一人朗聲應道:「將軍布下屎溺王八陣,大破齊軍,活擒田忌於屎尿坑中!」
眾皆鬨笑。
「講得精彩!」龐涓沒有笑,沖那位講話的伸拇指贊一句,看向眾將,「諸位將軍,想當年,齊有大軍七萬,我只有區區三萬哀兵,結果如何?活擒田忌於屎尿坑中。今日沒有屎尿坑,但我有兩萬以一敵十的大魏武卒,請看本將再擺一陣,活捉田忌。」
「將軍,要擺何陣,請發令吧!」諸將異口同聲。
「齊將田忌只配一陣,王八陣!」龐涓跳上戰車,「諸位將士,看我號旗,聽我號令,就在此地,列王八陣,活擒田忌!」
眾將齊呼:「列王八陣,活捉田忌!」
不消一個時辰,兩萬武卒已按龐涓號旗指令,就地列出王八陣。
田忌站在山頂,看得清楚,怒火中燒,恨恨地對孫臏道:「龐涓當年擺出此陣,戲弄本將,今又列出此陣,當是作死之象。」
「觀此陣法,龐兄果是了得!」孫臏卻是交口稱讚。
「咦,」田忌看過來,一臉驚愕,「孫兄,你這是故意氣我呢,還是」
「在下與你談此陣法。」
「好,你且說說,他這陣法有何了得!」田忌上氣了。
「凡陣有十,」孫臏不急不緩,猶如上課,「是為方陣、圓陣、疏陣、數陣、錐陣、雁陣、鉤陣、玄陣、火陣、水陣。古往今來,萬千陣法,皆是上述十陣變化之果。」
孫臏所講之十種陣法與田忌所知陣法完全不同。田忌所知陣法,皆為具體陣法,皆有陣圖,皆有其名,皆有其強,也皆有其弱,如虎翼陣、龍騰陣、一字長蛇陣、迷魂陣、陰陽八卦陣等等,多達不下百種,孫臏卻大而化之,將所有陣法簡單歸為十種,讓他耳目一新。
田忌請教十陣優劣及破解之道,孫臏一一講解。
田忌若有所悟,指魏人陣勢道:「如此說來,眼前之陣,當為圓陣了?」
「不完全是。」孫臏沒看陣勢,盯住田忌,「當年龐兄擺出此陣,確有戲弄將軍之意,因他在擺此陣時,早已備下奇招。今日不然。我數倍於他,以逸待勞,魏處劣勢,地勢不利,倉促之中,亦無奇招可恃,眼下來看,沒有比此陣再好的守御了。」
「好在何處?」田忌顯然不服。
「將軍請看,」孫臏扭過頭,指向敵陣,「此陣狀如伏龜,方中有圓,圓中有方,兼具方圓二陣優勢。外圍剛強,布滿長兵勁弩,排列戰車圍柵,撒滿蒺藜鉤刺,如神龜之殼,縱有強敵也無從突破。內臟空虛,傷殘醫護炊等皆可居中調理。龜首與四爪靈活多變,可縮可伸,伸可攻,縮可守。龐兄於急切之間,竟能悟出此陣之理,以之守御,當真了得。」
田忌從孫臏所講角度再觀此陣,倒吸一口氣,咋舌道:「孫兄若不點破,在下恐又上當了!」
孫臏似是沒有聽見,目光仍舊留在敵陣,越看越是嘆服,伸拇指道:「先祖孫武子有言,兩軍交戰,運兵布陣若能做到六至者,將無往而不勝。」
「是何六至?」田忌急問。
「疾行如風,徐行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細觀此陣,龐兄達其二也。」
「龐賊所達的二至,」田忌若有所悟,「可是徐行如林,不動如山?」
「正是。」孫臏點頭,「徐行如林,不動如山,堪稱龜陣要髓,龐兄盡達之矣。」
「既為龜陣,」田忌若有所思,「既徐行如林,不動如山,我可圍之,飢之,渴之,困死他。」
「倒是一種破法,」孫臏應道,「只是眼前不可行。此龜只要守伏三日,大梁援軍就可抵達,邯鄲魏軍也會設法渡河。河水綿長,處處可渡,防不勝防,且我軍力多調於此,無力守河。屆時,中有此龜,外有援敵,反倒是我腹背受敵,陷於被動了。而就此陣而言,三日並不難守。我雖斷其水源,絕其糧草,但軍士長途行軍,必備乾糧、水囊。急切之間,還可殺馬充饑,飲血解渴,熬過三日,當無大難。」
田忌長吸一口氣:「軍師是說,我須於三日之內破此龜陣,擊潰龐涓?」
「正是。」
「這」田忌急了,「如此堅陣,何以破之?」
「欲殺王八,斬首剁爪。」
「其首縮在殼中,如何斬之?」
「可使剛猛敢死之士挑戰龜首,只在龜首處擾動,龜首出則退,龜首入則進,使龜首於不知不覺中拉長。而後使騎手快速插入,攔腰斬斷龜首。龜必為救首而快速變形移動,移動即露弱處,我可再使銳卒,排作錐陣,分四路衝擊龜足,突入中空。四腳之中,若有一腳被突入,龜陣可破。」
「妙哉!」田忌喜道,「在下這就安排,明日破陣。」
「明日不可。」孫臏擺手,「魏軍剛被圍困,其氣必熾。將軍可假作不識此陣,採用車輪戰法,日夜驚擾龜身,既可使敵疲憊,又可使敵放鬆警惕。如是二日,其氣可泄,其戒心可除,屆時,將軍再行破陣之法,一招制敵。」
田忌從命,召諸將至中軍帳聽令,一一分發令箭,教以戰法。
此後二日,齊軍以小股兵力、破舊戰車輪番撞擊龜殼,日夜不息,並無一處突破。至第三日,魏軍漸漸放鬆警惕,即使龐涓,也覺得孫臏不過如此,加之算準援軍將至,膽氣漸壯起來。
第三日將暮,一連三日緊張的魏軍盡皆懈怠,士氣沉落。
就在此時,左軍主將匡章親引兩千銳卒衝擊龜首。龜首為青牛部下的殘餘虎賁外加五百武卒組成,共計千人,個個驍勇,連憋兩日,卻無一個出戰機會,此時見有挑戰,頓起精神,氣昂昂地與匡章接戰。
匡章不敵青牛,鬥不過三合,敗陣而走。
齊兵軟甲輕靈,武卒重裝緩慢,是以青牛並不追趕。
匡章回頭復戰,青牛再迎,又斗幾合,匡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