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事
東廂與西廂隔庭相對,原是李老爹的屋子,老爹去后,成了李渭的私室。
室內簡拙,粉白壁牆,牆上掛著弓箭刀柄等物,屋內一桌一凳一床,牆邊一隻大箱篋。
晨起李渭推窗,天微光,風冷冽,窗牖地台結了冰霜,四下闃靜,只有廚房窗洞透出一點亮光,微弱青煙裊裊升起,是趙大娘在灶下燒火準備早飯。
多年生活磨礪,他生活簡單節制,少眠又早起,馬廄中的追雷見主人抱著草料來,雙蹄揚起輕嘶一聲,精神抖擻,熱氣噗嗤的往主人手心裡鑽,李渭拍拍自己愛馬:「今天在家,明兒再帶你出去跑。」
追雷好似聽的懂人話,嘶嘶的擺擺頭,又趴回馬廄。
趙大娘在屋中進出,見李渭起的甚早,不禁笑道:「這樣冷的天,大爺也該多睡會,我這替娘子熬藥,飯也還沒做,大爺若是餓了,我先下碗羊肉湯餅給大爺墊墊飢?」
「不用。」李渭肩寬腰窄,身材欣長,站在窄小廚房顯的有些逼仄,索性蹲下來,撥弄著黑漆漆的深肚窄口葯壺,藥材奇異的香氣撲鼻而來,正是李娘子屋裡那股綿延不絕、深入肺腑的氣息。
李娘子的病自胎里來,從小就有些兒不好,小時候常生疾病,醫者常道活不過雙十歲數,但自李渭曉事後,曉得長姐身體病弱,熱心於在西域番地尋找貴重藥材,竟將李娘子身子漸漸養的好起來。
但好景不長,李娘子生下長留後,血虛經亂,陰陽崩漏,漸漸露出那血枯氣盡的癥狀來,藥石罔效,前些年龜茲高僧達磨跋陀在甘州木塔寺修行,李渭聽聞這位大師歧黃之術了得,求大師開了個方子,只是這藥方甚為繁瑣,以四季為引,四時藥石各有刪減,攏共有九十餘種藥材,並不少西域奇葯,非尋常之家可得。李渭費勁千辛萬苦尋葯回家,讓李娘子吃了陣,果真漸養好了些,此後也一直照著方子吃藥,直至現今。
這方子實在金貴,達磨跋陀出身於龜茲皇室,乳香沒藥這類只當平常藥材用,又有阿魏菇,羅布麻,石訶子,駱駝蜜這種罕見之物,難怪大師當日說了聲罪過,若非富貴權勢之家,普通人家裡就算有藥方,也是無濟於事。
「大爺回來,娘子心裡頭也高興,葯也願意喝,飯也肯多吃。」趙大娘道,「前陣子娘子總嫌葯苦,有時若覺得精神好些,喝葯就懈怠,旁人勸著也不聽。身上一時不爽利,也不肯看大夫,也不肯讓別人知曉,寧願自己苦熬。好歹等到大爺回來,這下可好,大爺好好勸娘子,葯總是要吃的,病總得看,縱然不為自己,也得為大爺和長留打算。」
李渭微微皺了皺眉,無奈道:「我不在家時也管不得許多,在家時,這些她是不肯和我說的。」他嘆了口氣,良久方道,「還得嬸兒替我多照應著些家中。」
「這是自然。」
長留醒來,瞧見枕邊放著昨日李渭送的核桃小人,掀被穿了衣裳,趿鞋出屋,喜滋滋往東廂去爹爹去。
他爹爹正盤腿坐在屋下,握著磨石打磨箭矢,長留湊至跟前,受他爹爹在自個腦袋頂一陣摩挲。「書堂放了假,怎麼起的這麼早。」
「先生吩咐,晨讀晚練,不可耽擱。」他蹲在李渭身邊,指節長的箭頭銳如刀鋒,雪□□光倒映出他的一片衣角,「阿爹,箭頭好鋒利。」
殺人的箭,如何不鋒利。李渭笑著摸摸他的頭,「你乖乖的坐著看,離遠些。」
「壞人看到阿爹的箭也會害怕。」
「上陣殺敵,最要緊的是武器,它可以殺敵,也可以保命。」李渭慢條斯理磨著箭頭。
長留想了想,歪歪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們先把武器準備好,打仗的時候才不怕。」
李渭呵笑,揉揉兒子的發:「正是。」
西廂的門牖吱呀一聲被推開,纖弱的身影正撞在父子兩眼裡,春天提著半舊襦裙顫顫巍巍的走下來,身上的衣裳原是李娘子做女孩時做的,顏色太喜慶所以鮮少穿出去,擱在櫥里翻檢出來給春天,艷艷一幅裙子,更襯得春天面若霜雪,目如點漆。
春天立在庭里向兩人問好,瘦弱身體在寒冷晨風中頓了頓,突然微微偏向李渭面前,鞠躬行禮:「大爺。」她十分鄭重的朝李渭行了禮:「我病中不知事,一路也不曾對恩人道個謝字。」她俯身朝李渭鞠躬,「大爺的救命之恩,春天銘記於心,沒齒難忘。」
「姑娘言重。」李渭只道,「慶幸是那位商客發現了你,後來又有段公子寸步不離的照顧,我只是舉手之勞罷了。」
「各位恩公之情,春天一一銘記,誓不敢忘。」
李渭記起一事,拂衣站起往屋內去,向她道:「段公子託付我把你的東西帶回來。」
春天不解,趨前見李渭從屋內一封緞布,微笑著遞給她。「是那日從你身上找到的,一直由段公子收著,離開甘州時候走的太匆忙,回到長安才想起來要還於你。」
她捧著沉甸甸的緞布,急急展開,短促又急切的啊了一聲,爾後身體微微顫抖————那是她丟失的匕首,沉甸甸,黑漆漆,冰冷冷,刀鞘上纏著褪色的綢帶,看起來像貼身舊物。
「多謝。」她語有哽咽,眼眶微濕,側著臉,輕輕把匕首貼近臉龐,觸碰那冰冷又熟悉的溫度。
長留眨眨眼,仰頭眼神詢問自己父親,李渭摸摸他的頭,輕聲道:「這是你春天姐姐的舊物。」長留點點頭,偷偷挪了挪步子,撫摸著她一片袖角,好似安慰。
李渭看她蒼白面龐,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模樣,穿著一身男裝,披著白裘,本是風姿少年的模樣,卻顯得那樣伶仃脆弱,睜眼的那一瞬,好似風拂塵埃,光華如珠。是哪家的孩兒被忘在這荒寂里——他如此想。
李娘子口中的春天身世,是左領右舍最唏噓感慨的故事。一個來自長安的少女,因為生父身亡,孤苦無依,帶著家中老僕投奔遠在北庭的叔叔,豈料半路與老僕失散,她獨自跟隨商隊出玉門往北庭,卻在紅崖溝遇上馬匪,幾將性命丟去。
一家人在耳房閑聊,李娘子握著春天的手,問自己丈夫,「大爺在北庭可有相熟的朋友,若是有,替春天姑娘打聽打聽。」
「叔叔一家,好些年前在北庭輪台居住,但後來有西遷,應是往西州一帶去了。」春天吶吶,「我在府上如此叨擾,實在過意不去,別的不敢再麻煩娘子大爺。待我傷勢好全,再往輪台去尋親。」
「你一個女孩,在外辦事多有不便,又是胡地陌土,可萬萬不能再獨身一人前往。」李娘子溫言軟語,「年節將至,也不急這一時半會,讓大爺替你仔細打聽,你也安心住下,好好將身體養好。」
李渭鄰爐煮茶:「北庭轄伊、西、庭三州,又有諸多軍鎮,守拙,商旅往來,軍民雜居,尋一個人或許不易,但要尋一家漢人卻也不難。」
春天點頭答是,又瞧見李渭微微一笑,問她:「不知叔父以何為營生,從商還是從軍?」
她遲疑片刻,回道:「我叔叔名叫陳中信,十幾年前曾任甘露川守軍陪戎副尉,後來調往輪台當職,如今...如今不知調往何處...」
「原來是軍中長官,這倒容易,我原先在軍中還有些舊友,可以幫著打探打探。」
她連聲致謝,心中浮起一絲微茫的喜悅,又有些沉鬱。
李娘子輕聲安慰她道:」別擔心,總能找到的。」
李渭起身,給她換一盞茶水,慢條斯理道:「不僅是我們留你,段公子也有意留你,你可還記得他,他原本是想一路照顧你,等你醒來再回長安的。」
春天模糊記得有個錦衣公子,但全然不記得此人面容,手指摩挲著杯沿:「也沒有來的及和段公子說一聲多謝,不知道段公子有什麼話要問我。」
「你受傷那日的情形,和那些馬匪,你還記得么?」
春天深吸一口氣:」記得。」
「那日風很大,紅崖溝里亂石撲面,我跟在商隊後頭走,剛走進一個山坳里,突然聽見一聲很尖銳的響聲順風傳來————像是一種細細的哨子的聲響,然後,然後周圍突然有人馬湧上來,有人掄著長刀衝上來,馬鞭抽的很厲害,大家都慌了,我落在隊伍最後,原是跟著大家一起逃,這時商隊里有個男人把馱子韁繩塞在我手裡,讓我往回跑。」她臉色慘白,蹙起眉尖,想起當日身後那一刀劇痛,「他們在搶商隊的馱子。」
李渭沉吟半響:「你記得那群馬匪的模樣么?」
她搖搖頭:「那群馬匪黑布蒙面,說胡語,眼神很兇,像刀子一樣,但是...但是他們穿的衣服很像牧民的袍子,外面披著皮氈裘,腰帶上掛著刀子火鐮,我看見其中一個男人腰間還拴著獸牙和靛藍色的鼻煙盒。」
草原海子里的牧民在大雪封山、牛羊圈欄的冬天會下山假扮強盜搶掠行商。
「商隊的馱包里裝的是什麼東西?」
「商隊有幾十個馱子,馱包很輕,茶的香氣很濃。」
李渭輕輕搖搖頭:「商隊馱子被搶,也沒人去官府遞狀子,你受傷滾下風溝,商隊也只顧收拾東西逃走。」
春天默然不語,李渭問道,「你在哪兒遇上這支商隊的,裡面的商人,你還記得嗎?」
「在涼州,聽口音大概是關中一帶的商人,但是行路很急,天黑了也不肯在驛站停留,我只跟著他們的牛車走在後面,說話倒是不多。」
李渭心裡盤算了一番,微微皺眉搖搖頭,春天試探問道:「段公子是長安人?」
「他原籍涼州,后家族遷居長安入仕,段老爺是禮部司郎官。」
禮部屯田郎官只是個從三品的官秩,在冠蓋如雲的京中自然不算突出,但對段家而言,從江湖走商販貨的商賈之家,脫胎換骨成為詩禮簪纓隨侍鑾駕的高府門第,卻也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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