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峽

火燒峽

商人們見人已救回,催促著上路,佩箭提刀的護衛們不敢大意,攏著商隊往前行。「大家仔細些,看緊身旁物品,若發現馬匪,萬毋慌張。」

馬車落了帘子,胡姬不敢隨意翻動少女身體,一把細剪子將血衣剪開,用凈布仔細擦拭著少女身上的血污,段瑾珂在簾外守著,一時也顧不上男女有別,胡姬將少女傷處撩起來給段瑾珂查看。

是個身嬌體軟的女孩兒,身上並無幾處完好肌膚,全是銳石刮出的深深淺淺的傷口,凝結的血斑在潔白的肌膚上十分難看,除去高處滾落的皮肉蹭傷,肩頭一道刀傷直拉到后脊,血肉里露著白森森的骨頭。

「先把傷處血止住要緊。」段瑾珂道,「車裡有傷葯,倒是能用的著。」

李渭背上箭囊,對段瑾珂道:「有勞段公子先照料著,待晚間落宿邸店,我去尋個大夫來看看。」

段瑾珂命魏林去拿葯匣:「李大哥放心。」

少女一雙眉緊緊蹙著,唇色發白,氣若遊絲,段瑾珂見她有呼吸不暢跡象,塞了一個軟鎮在她頭頸下,身旁胡姬慢慢的揉著少女的眉心,唇里喃喃的念些什麼,低低的語調像婉轉的曲兒。

段瑾珂翻出瓶跌傷葯遞給胡姬,說道:「藥粉勻在傷口上。」他怕她不懂漢話,做出比劃的手勢。

胡姬碧色的眸子靜靜的看著他,點點頭,將藥粉灑在少女傷口。

傷葯里有一味鬼蒟蒻,藥性剛烈,剛觸上少女肌膚,昏迷的少女發出一聲含糊的痛呼,整個身體痙攣起來,胡姬大吃一驚,按著少女的肩頭,一雙澄透碧眼看著段瑾珂驚慌失措。

「這是男人用的傷葯,藥力難免霸道些。」段瑾珂摁住少女的手,正色道:「我可沒有比這更好的止血藥了,趁著這陣痛,趕緊灑完它。」

胡姬顫抖著手將藥粉均勻抹在各傷處,奄奄一息的少女已是面如金紙,胸頭劇烈起伏,出了滿頭的冷汗,呼吸越發微弱下去。

兩人也都出了一身汗,段瑾珂雖然跟著辜家一個老御醫學過幾年藥理,卻是第一次對付傷人,他扯出一匹軟絹撕成長條遞給胡姬,用自己手臂教示著胡姬包紮傷口。

懷遠踏踏踏的打馬而來,沖著簾外的魏林道:「怎麼樣了?」段瑾珂掀開帘子跳出來,「外傷都包紮過了,胸口的傷還是要找個大夫瞧瞧。」

「前頭幾個村落都沒有大夫,附近有個火燒峽離著不遠,有個行腳大夫。」懷遠道,「前頭商量著,遣小子過來問問公子,今夜宿在火燒峽可好?」

段瑾珂點點頭:「可。」

魏林去倒滿盆血水,嘀咕:「這群強盜也太可惡了,劫財傷人,一點王法也沒有,這姑娘也是倒霉,也不知道親人在何處,就這樣拋下她走了。」

車裡胡姬突然呀了一聲,段瑾珂扭過頭,只見胡姬手裡捧著把小匕首,原來是給少女脫靴時,從靴內掉出來的。匕首沉甸甸的,通體烏黑,一絲紋飾也無,刀鞘上纏著髒兮兮的綢帶,推開一看,倒是把寒浸浸的好匕首。

女扮男裝的少女,靴里藏著把小刀,這倒是有些稀奇,段瑾珂將匕首塞在少女枕下,搖搖頭。

火燒峽百多戶人家,是紅崖溝一片最大的村落,只有一家私店子,頭撥人剛踏進門檻,手腳麻利的店主人張羅著燒水宰羊,揉面做羹。

院里燒起旺火,支一口大黑鍋,肥羊從頸部放血,血盡褪毛,將頭、蹄處理乾淨,開膛破肚掏出羊下水,尖刀沿著骨刺入,遊刃有餘的卸去羊骨各處關節,羊肚內塞入紅棗,全羊扔入鍋內熬煮。

待到天黑如墨,鍋里已經湯如白霜,骨酥肉爛,店主人麻溜的下羊血,肚雜,野芫荽剁細,一小撮粗鹽入鍋,整個院子里白汽瀰漫,香飄十里。

聞著這香氣,眾人皆是飢腸轆轆,在鍋里舀一碗羊肉湯,撈塊熬得綿軟酥爛的羊肉,佐著店主人自家釀的燒酒酣然入腹。

烈酒,羊肉,火旺旺的燒著四肢百骸,一眾人吃的臉色發紅,額角冒汗,熱氣騰騰。

行腳大夫住在村東頭,是個白鬍子老頭兒,正眯著眼在燈下挑揀草藥,聽見門外一陣馬嘶,胖墩墩的小葯童鼓著一雙圓眼,蹬蹬跑進來:「爺爺,有人來了。」

程白石起身出去,看見來人不禁哎呦了一聲:「李渭,你怎麼來了。」

李渭跳下馬來作揖,朗笑道,「程大夫,許久不見,您老人家身子可還好。」

「老朽身子骨尚硬朗。」程白石笑眯眯的捋著鬍子,「許久沒見著你,近來可好哇。」

「托您老的福,一切都好。」李渭道,「正從大宛歸來,今夜宿在店裡,想請您老瞧瞧個病人。」

走進店子的程大夫聞見肉味,不禁抽了抽鼻子,笑道:「這味兒,勾神仙。」

樓上客房簡陋,段瑾珂坐在燈下,捧著一個大碗,攪著碗里一團黑乎乎的葯汁,床上的少女還昏迷著,胡姬端著碗溫水,用小匙沾濕少女乾裂的嘴唇。

李渭在路上把事情前後說了一道,程白石吩咐李渭點著明燈,仔細看了少女傷處。

少女身體纖細、瘦弱、柔和細弧的下頜生的十分好看,暈黃的燈光下,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疏離的、脆弱又動人的柔美。

程白石手指一寸寸摸著她的頭骨,不由得嘆了口氣:「實屬萬幸,滾入深溝中竟未傷到頭。」

「傷處可是用了什麼葯?」

段瑾珂遞過藥瓶,道:「只是尋常的刀傷止血藥。「

程白石在鼻尖聞了聞,點點頭道:「白附子一兩,白芷,天馬,羌活,鬼蒟蒻一錢,研成細粉敷用。」老頭兒翹著鬍子:「這是軍里用的傷葯,藥性稍烈,對尋常人而言未免霸道了些,尤其是女子,體弱恐難承受,若是能用黃酒調和最佳,性更溫和,藥性也更好些。」

段瑾珂聽的此言不禁一愣,這荒山野嶺的小村中,一個其貌不揚的行腳大夫居然能認出軍中藥品,實數稀罕。

程白石洗凈手,隔衣捏著少女身上骨頭,直捏到胸壁上軟軟的一塊,少女受痛低呼了聲,額面上直冒冷汗,呼吸又弱又急,還帶著絲絲的雜音。

胡姬和李渭嘀咕了一陣,李渭皺了皺眉,說道:「內有淤血,會不會是傷著內臟....我尋到她的時候,她還吐了口血。」

程白石挽起袖子,「先開個安骨的方子熱敷一夜,若一夜安好,則性命無憂,若有異狀,立即來尋我。」

李渭點點頭:「我送您回去。」

段瑾珂捏著程白石的方子看了半日,不禁抓了抓額,用藥極簡,滿地都能找到的常物,一斤生地黃,四兩生薑搗碎,炒熱,熱敷。

長安城裡多達貴,醫家用藥以貴稀為好,段瑾珂握著這麼簡潔的方子頗有些半信半疑。

堂里燉全羊已經見了底,商隊吃了個大飽,也累壞了忙碌的店主人,院子里堆高柴火,眾人圍坐在火堆旁胡吹海聊,喧天笑語伴著嗚嗚的羌笛聲傳出許遠。

「你家娘子,最近身子可還好?」

「尚好。」李渭扶著程白石的藥箱,「路不好走,您老慢些走。」

「換了什麼方子吃?」

「前兩年龜茲國來了個僧人,我帶著雲姐去求拜,大師開了個方子,一直吃到現在。」

程白石想說些什麼,又搖搖頭。

兩人走回葯廬,程白石笑呵呵道:「回家替我向李娘子問好,若哪天有空,我去甘州城看看她。」

「她也是記掛著您老的一片恩情。」

葯廬里拿了葯,李渭走在回去的道上,男人的背影行在一片枯萎的亂草間,寒風搖曳,天地間只看得見一片朦朦朧朧的影子,什麼也看不明。

邸店裡響起了粗獷的歌聲,在門口默默的站了會,衣上的血漬已經干透,小小的,硬硬的血斑,他不知為何長長的嘆了口氣。

屋裡飄著葯香氣,魏林蹲在小鼎內翻炒,見李渭來念了聲:「李叔,你可吃過了?我家公子和胡姬吃飯去,今日的羊肉特別香呢。」

李渭笑了笑,他眸子漆黑,笑時神情有少年人清冽,不太像個粗獷的駝馬隊護衛。

「等到了甘州城,我請你吃烤全羊。」

「好哇,這一路跟著我家少爺風餐露宿,我家少爺不愛吃這些,連帶著我的口福都沒了。」魏林十六七歲,文文弱弱像個小書童:「我也要學著你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赫連廣和馱馬隊眾人在火堆下吃酒,沈文撞撞他的肩,朝他努嘴:「赫連,你看那紫衣的康國商人,他身上有袋上好的瑟瑟珠,你去看看,興許有你想要的。「

赫連廣微冷的眼瞥了過去,沈文嘿嘿笑:「剛去解手,我見他在那跟旁人私下說話,說是尋到了些成色很不錯的珠子,料想你會有興趣。」

赫連廣沉默半刻,將手上羊肉拋給沈文,朝那人群中的康國商人走去。

沈文在他身後笑:」事成之後,可要記得我的好。「

那康國商人見人過來問瑟瑟珠,躊躇不語,原不想這麼早脫手,但見赫連廣眉眼凌厲,不像個好打發的人物,又知他是駝隊護衛,跟著商隊辛勞一路,不好拒人,拉著赫連廣去了個僻靜角落,從袖間摸出個軟包,小心翼翼的打開,嘟囔道:「我這些珠子,顆顆都是珠中極品,獨一無二,就不知兄台你要什麼樣的。」

赫連廣原屬青海湖白蘭羌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獷,此刻眯著一對淺色的眸子,低聲道:「指頭大小,澄藍色。」

「有顆母珠,倒是合適。」胡商捧出一顆捻在指尖,迎著光亮給他看:「這顆做釵頭鳳眼是極好的。」

赫連廣仔細看了看:「小了。」

胡商將珠子掩在手心裡,眯著眼笑:「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兄台有多少金來換。」

赫連廣倚牆抱胸,沉吟片刻:「兩百張茶券,夠不夠。」

「兄台倒是個爽快人。」胡商道,「我也愛和爽快人做買賣。」果真翻出一顆大小合適的珠子來,「進了甘州城,少說也要值五百張茶券,兄台你可是撿了個大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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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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