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想和繼國緣一熟悉起來很簡單,他對於事物的接受能力並沒有人們想象中那樣緩慢,但要讓他學會如何對外界刺激做出適當的反應卻是個長久戰,他的神經有些粗,一花一葉、天上的浮雲、地上的露珠都能看個許久,季硯笙不清楚透明世界的是什麼樣的。
但是作為長姐,已經代入角色的季硯笙認為自己理應為繼國緣一接觸世界構建一個更加快速的通道,而不是讓他慢吞吞的一個人去摸索,從傷疤中學會人情世故。
繼國家主嚴禁任何人去接觸繼國緣一,違者皆是家法處置,完全不留情面,要是讓外界知道繼國家生出這麼個遲鈍又聾啞的不祥之子,那麼他的面子可不就丟光了,極其大男子主義的繼國家主不允許有人違背自己的命令。
因此季硯笙只能每天晚上在夜色的掩護與月輝的拂照下悄悄的去找緣一,但昏暗的情況下難免會有磕磕碰碰,但今天卻是直接被小路凸起的石子絆倒,膝蓋摔得生疼,但作為姐姐,硯笙並不想把不好的一面展露在緣一面前,平日里礙手礙腳的和服在掩飾傷口時派上了用場。
外物遮掩瞞得過一般人卻瞞不過緣一的通透世界。
他不清楚疼痛對於人而言不好的東西,但是在看見季硯笙因摔倒而微微泛紅的眼眶,他想起了母親抱著他哭泣的樣子,這使得在他的意識中,姐姐已然與母親一般,是個柔弱需要照顧的存在。
繼國緣一第一次主動向著季硯笙跑去,從左側扶住她,作為她的支撐點,因為季硯笙摔傷比較嚴重的是左側,哪怕她看上去走得與平日並無異樣。
「還是被發現了……」不愧是你,天生眼睛就能看見通透世界的神之子,而她卻是晚上一沒留神就會被小小的石子絆倒,季硯笙說不出是什麼感受,作為姐姐完全被弟弟照顧了,這讓她難免沮喪,大概是被現在年幼的軀體影響了心理年齡。
「姐姐。」繼國緣一能感覺到她並沒有像母親那樣往自己這邊靠,甚至沒有一點力度壓過來,他赭紅色的眼睛認真的看著季硯笙,就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
被他如此注視著的季硯笙僵硬了好一會兒,才略有些小心翼翼且笨拙的往繼國緣一身上放鬆了點身體靠了靠,見他毫無壓力的扶著自己往走廊上走,季硯笙心中無奈,她不是真的孩子了,怎麼還像是孩子一樣較勁呢,培養男孩子的責任感也是很重要的,會照顧母親和姐姐,那麼長大以後一定也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妻子。
嗯,沒錯,依靠一下弟弟也是沒問題的。
被扶著坐到走廊邊上的墊子上,季硯笙舒了口氣:「緣一,上次我帶過來的藥膏能幫忙拿過來嗎?」
緣一點了點頭,很快就從他那簡單到可以說是簡陋的房間里拿出了藥膏,繼國緣一鮮少會受傷,他的身體素質和反應能力強得可怕,即便是年幼的他,拿起刀斬殺一隻鬼也不在話下,但之前他想穿過後院那片常年失修的雜草叢去摘對面的花而被荊棘划傷了手臂,他自己卻若無所察,畢竟只是細小的划痕,但季硯笙發現后還是給他帶了藥膏擔心他破傷風。
被摘下的花有幾朵是插進了母親漂亮的花瓶里,成為了那華麗插花之中微不足道的小點綴,剩下的則是被緣一一直抓在手裡,等到晚上季硯笙過來的時候,親手送給了季硯笙。
那些無名的野花終究還是會枯萎,於是季硯笙把它做成了乾花放進了香囊里保存,算是留下了紀念。
撩起下擺,季硯笙看著自己受傷的膝蓋,血肉模糊的看上去很凄慘,實際上只是破了皮,要是讓繼國家主知道她身上有了傷口,鐵定會狠狠的斥責她一頓,畢竟作為繼國家的姬君,她未來的作用就是嫁給那些權貴作為聯姻,就像是一件商品,若是有了缺陷肯定就賣不出好價錢了。
緣一看著季硯笙將藥膏抹在傷口時臉上隱忍的表情,眼尾的紅暈使得這位本就與母親有八分相似的姬君看起來更加楚楚可人。
「姐姐……」
「嗯?怎麼了?緣一。」一聽到他的呼喚,忍著痛擦藥的女孩立即抬起頭看向他,眼中水盈盈的,似乎下一秒就會哭出來卻又倔強的非要把眼淚逼回去。
「疼?」緣一記得姐姐上次給他擦藥的時候一點都不疼,涼涼的,反而很舒服,但季硯笙此時的表情卻告訴他這很難受,是不開心的,而姐姐受傷的原因歸根結底就是他。
「嗯……有點,不過還好。」季硯笙忍一忍也就過了,可人往往就是這樣,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好,一旦有人來關切詢問就會忍不住淚腺,更何況她現在還是個小孩子,緣一不出聲還好,一出聲她就忍不住想『哇』的一聲哭出來,抱著弟弟哭一場『我好苦啊』。
白天的季硯笙需要接受繁多的各項課程,什麼樂器、禮儀、插花、繪畫、和歌……一切都是為了提高季硯笙的自身價碼,在不久的未來賣個好價錢,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子恐怕早就在這樣壓抑得密不透風的高壓教育下崩潰了。
幸好季硯笙本身就是吃足了苦頭韌性十足的成年女性,她能夠勸說自己學得多對自己也有好處。
她的父親和繼國家主沒什麼兩樣,也是個渣爹,母親也是早早的病逝,她從小就學會了獨立,自己打工賺錢加上母親留下的遺產,很早就經濟獨立了,後來再婚的渣爹公司出了問題才想起自己有個長相秀美精緻身材窈窕且學歷頗高的女兒,可以通過商業聯姻得到資助才開始給她打親情牌。
季硯笙只在母親的病床前哭過,再後來就像是眼淚乾涸一般再也不掉一滴眼淚。
有時候她也在想,如果她有個能夠相互依靠的兄弟就好了,就像是友人口中所說的「明明是個全能天才卻姐控得可怕的弟弟」或許也不錯。
緣一看著季硯笙沒有再開腔,沉默地走到季硯笙面前後蹲下來對著季硯笙的傷口吹了吹氣,就像是上次季硯笙對他一樣,學得有模有樣,滿臉的認真,就像是在做什麼很嚴肅的事情。
完了,眼淚憋不住了。
「不疼了。」緣一一抬頭就看見季硯笙無聲的掉起了金豆子,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比母親當時一邊梨花帶雨的哭著一邊說『我苦命的緣一』時的樣子還要讓他不知所措。
「幼、幼稚……」不可否認,季硯笙狼狽的擦著眼淚,「我才、我才不需要……笨蛋弟弟……」
緣一卻覺得她似乎很開心,因此即便被說幼稚和笨蛋,他也依舊露出了真摯而發自內心的笑容,他揪著自己的袖子給季硯笙當擦眼淚的手帕,季硯笙的衣服比他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又漂亮又柔軟,弄濕了的話就不好看了。
接下來擦藥的過程也似乎沒有那麼難忍了,季硯笙因為之前失控哭得厲害面臉通紅難為情極了,緊抿著唇板著臉一副專心擦藥的樣子,她知道自己身上不能留疤,不然她晚上出來的事情一定會被繼國家主知道。
今天的夜晚一點都不冷。
「下次過來我會給你帶禮物的,晚上也不要專門在外面等我,天氣也快冷下來了,即便是你也會著涼的知道嗎?」
季硯笙抱了抱自己暖呼呼的弟弟以作告別,在太陽升起前向著自己的房間趕去,今天耽誤得有點久了,緣一目視著女孩的離去,眼中有不舍,他很想和姐姐一直在一起,哪怕不玩風箏、雙陸,沒有玩具,甚至不需要聊天,只是坐在一起就讓他很開心了。
為什麼他不能和姐姐在一起生活呢?
當緣一將這個疑問向母親說出后,母親的淚水讓他明白自己似乎不應該問出這個問題,母親和姐姐的每一滴眼淚都像是邊緣銳利的冰雹般砸在緣一的軟肋上,她們越是柔弱,緣一就知道自己應該更加的堅韌起來。
他應該怎麼做?才能保護她們不讓她們哭泣?
緣一的茫然在見到姐姐的那一刻煙消雲散,他注重眼下,不定的未來對他來說太遙遠了,季硯笙的存在就像是皎潔的明月,將他眼前黑暗以溫柔的方式驅散,無聲無息的將孤寂從他身旁趕走,致使每個黑夜都讓他充滿了期待。
她的懷裡抱著一個被布條包裹著的長物,眼裡滿是欣喜。
「我先前被帶出去拜訪藤原家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好心的武士,拜託他的木刀送到了!他真是個好人啊……雖然不清楚他是怎麼進繼國家的,但做工這麼細心的肯定是個好人!」季硯笙拆開布條露出裡面被用心磨去了木刺的木刀,「我們以後可以一起試著練刀!你白天也可以試著揮一揮,有消遣就不會那麼無聊了!」
遊戲里的主角雖然天賦不如繼國緣一,但也絕對是一頂一的天才劍士,所以季硯笙一直都很想試試自己是否也有那個天賦,實在不行就先讓繼國緣一熟悉用刀,命運是不可避免的,緣一必定會在某一天離開繼國家,屆時他肯定會遇到很多危險。
這個世界遠比季硯笙預計的危險,她被繼國家主帶去藤原家拜訪后的回來路上甚至遇到了妖怪,要不是路過了除妖師肯定已經成為妖怪肚子里的一塊肉了,因此季硯笙更加擔心緣一的未來,要知道遊戲里只有食人鬼沒有妖怪。
緣一珍之重之的收下了這把木刀,就在他想要開口詢問季硯笙傷口還疼嗎,一個陌生的身影讓他口中的話語驟然吞回去。
「要不是下人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你有這個膽子!」感覺自己被女兒陽奉陰違的男人暴怒的抓過季硯笙的衣服把她狠狠的拽到地上,他話一說,季硯笙就知道自己受傷的事還是暴露了,應該是給她換衣服的下人發現的,而且昨天晚上她的確回去得晚了。
沒想到繼國家主會這麼快發現的季硯笙沉默的被摔倒地上,她看見通報給男人消息的下人小心翼翼的縮在後面不遠處,一副心驚膽戰又充滿憐憫的樣子分外可笑。
為了樹立威嚴的男人用力踹了一腳她的腹部抓起,他不會打她的臉,因為這張臉在未來可是至關重要的東西,他在用疼痛讓她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看向緣一,他像是被男人的兇惡所震懾住,抱著那把木刀呆愣在原地。
暴力,這對於緣一而言是個陌生的辭彙,他的記憶里最熟悉的就是空寂的房間以及溫柔脆弱的母親和每個夜晚都會像輝夜姬一樣乘著月色來到他面前的姐姐。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呢?為什麼要將痛苦施加與他人身上?
季硯笙沒有在男人的暴力之下有任何要掉眼淚的徵兆,她在不信任的人面前從來不會流露出一絲脆弱,但肌肉與細小血管因為受傷而產生的反應與變化讓緣一難以抑制心中的悲憤,他清楚姐姐其實怕痛得不行。
這是緣一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極端的憤怒。
「姐姐……」緣一幾乎是咬牙切齒一般的從喉嚨里艱難的擠出那一聲隱含著顫抖的稱呼,他赭紅色的眼睛因憤怒而像是燃燒中的烈火,分外明亮。
「……疼。」女孩捂著被踢踹的腹部,如此劇烈的疼痛讓她難以再去回應雙胞胎弟弟的呼喚,她細如蚊聲的微弱聲音在緣一聽來卻比那轟鳴的天雷都要來得讓他恐懼。
她會死去嗎?她會像母親一樣稍不注意就會如被摘下的花一般悄然逝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