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奔野
景帝與顧粲,其實還有些親族關係。
景帝的生母龔太后,原為惠帝的龔貴妃,而龔家並非洛陽世家,而是并州的士族豪強。
惠帝登基前,為攻陷并州,與當地的軍隊對峙長達半年之久,并州百姓囿於其中,糧草幾經斷絕,并州一時間,猶如人間煉獄。
龔家就算是曾經的豪門望族,在那時也與普通百姓無異,景帝的母族龔家便是在并州一役中,變得人丁寥落。
并州淪陷后,惠帝為安撫并州本土的百姓,便將龔家遺脈,也就是景帝之母納為了妾室,並在稱帝后,許以龔氏貴妃之位。
承初宮中,除卻當時的皇后謝華,便屬龔貴妃的位份最尊。
然龔家到景帝之母這一輩,男丁幾乎無存,更遑論是青年才俊。
龔貴妃沒有母族勢力,又不受惠帝寵愛,當時的景帝又不及其他皇子出色。
雖說先太子在那時已殤,但景帝在諸臣心中,只是個平庸的皇子,並不值得下注。
而顧粲之父顧焉,在太子在世時,既為其臣,又為其師。太子自記事起,惠帝便讓太子尊顧焉為師長。
顧焉與太子的感情親篤,甚至連太子所閱的書卷,都為顧焉親手謄抄。
顧焉既為當朝相國,又為東宮的輔弼大臣。
太子早殤后,惠帝大哀,皇后謝華又無子嗣,惠帝在位的餘下幾年,便都沒有立儲。
景帝之母龔氏,去世在惠帝駕崩的兩年前。
惠帝臨死前,將景帝立儲,並將其託孤於顧焉和林夙。
顧焉雖不負惠帝所託,但他對景帝的感情,終是不及對先太子的深厚。
二人之間看似君賢臣恭,時日漸長后,也是暗生齟齬。
說來,顧焉容貌清俊,氣質端肅。
太淵二年時,他的年歲早已過了而立,卻一直都未娶妻,甚至連個妾室都未納過。
直到顧焉被封為鎮北王的前一年,這個一貫不近女色的相國,竟是主動向景帝請婚,娶了顧粲的母親,也就是景帝的姨母——龔氏。
龔氏生得極為美麗,有并州第一美人之稱,卻是個寡婦。
她的丈夫便是亡於并州一役,龔氏隨其妹龔貴妃來到了洛陽,惠帝封龔氏為三品誥命夫人,賜宅於洛陽城西。
龔氏在隨顧焉前往涼州時生下了顧粲,卻因難產而亡。
顧焉到涼州后,並未再續娶,顧粲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嫡子,自然便承了世子之位。
但涼州境內,諸人皆知的是,鎮北王顧焉待顧粲,卻不親近。
如今的洛陽,知道顧粲和景帝這層關係的人極少。
景帝未從顧焉那處得到真心真意的輔弼和臣服,心中多少有些存憾。
而他在剛登基時,在朝中的所有戚族勢力,都要倚靠他髮妻鄭皇后的鄭家。
顧粲的才幹不亞於其父顧焉,於明處,除卻林家,也沒有與任何權貴世家結交。
從在國子監治學時,他的才智便碾壓一切世家英傑,他任廷尉后,行事狠辣果決,且只聽從景帝一人之命。
景帝對顧粲仍存介防,也曾派人到鎮北世子府,監視過顧粲,但從顧粲十七歲到洛陽后,涼州那處就從來都沒來過書信。
顧焉對顧粲的生死禍福似是全然不在意。
他父子二人的關係不好到了極點,而顧粲又與景帝的母家有些親族關係。
景帝對其稍存戒備的同時,卻也希望顧粲能如他父親顧焉一樣,成為他的股肱重臣。
*
旌旗獵獵,豫州的秋日天高氣爽,軍營地處遠郊,飈風時至,平地起揚塵。
林紈高束青絲,身著紫絛緋綉文袍,配以捲雲長靴。
這身戎服卻更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唇點朱絳,既颯然如巾幗,又不失妙齡女子的俏倩。
洛陽所在的司州,離豫州並不遠,至此只需數個時辰。
但幾日前,林夙還是惦念著林紈的身體,不許她來豫州。
最終,林夙實在禁不住林紈一再的央求,還是准允她來此。
林紈並不是第一次來豫州軍營。
那時她年歲尚小,林毓總是身在軍營不歸家,林紈心中想念父親,母親謝氏也想他,心中卻是無奈。
牙門軍軍規甚嚴,無論將士的軍品有多高,都不允私帶女眷。
林紈卻是個例外。
林毓將林紈打扮成了小童,帶她來過軍營數回。
諸兵士將領卻都知道,林紈是林毓的女兒,因著林紈乖巧可愛,他們也都很喜歡林紈,待林紈都很好。
那些將領中,便有當今的鄴朝首富——杜瞻。
林紈那時身體也不算太康健,時常生病,杜瞻還曾建議過林毓,待她年歲大些后,可以讓她練武健體。
林毓自是不肯。
在他心中,還是更喜歡他的女兒,像他的妻子謝容一樣,是個溫婉知禮的閨秀。
林紈想起往事,唇角微動。
她身後不遠處緊跟著那八名侍從。
身在軍營中,就是不打仗,也難免會見些血腥。
林紈自幼便是被嬌養在深閨,那些侍從怕她被那些個煞物嚇到,一直跟在她的身後緊護。
他們自是不知,藹貞翁主好端端的來軍營做什麼。
林紈停在了馬廄前,看著一身形瘦弱的少年正用鬃毛刷清洗著馬背。
那馬通體墨黑,身形膘健,在群馬之中,格外顯眼。
這馬名喚奔野,原是林毓的愛駒,陪他浴血奮戰過數回。
馬的壽命不短,奔野如今仍能日行千里,但他的舊主,卻不在人世了。
那瘦弱少年正往馬身澆著溫水,卻驚覺,這匹墨馬的情緒有些不大對勁。
它低低地嘶鳴了一聲,似是急於掙脫韁繩的束縛,想要奔出馬廄。
瘦弱少年心中一驚。
這墨馬是這些馬中最難馴的,甭管那些將士有多彪悍,竟是都降不了它。
它曾讓不下五名的將領險些落個殘廢。
但又因它是林毓將軍的舊騎,又是大鄴名馬,軍中還是命洗馬小役將它好吃好喝的供著。
瘦弱少年擔心這馬突發野性,剛要放下手中物什先躲一躲時,卻見有人來此。
來人雖著了一身戎服,卻仍能看出,她是個女子。
因為點了絳唇的緣故,她的面容看上去格外的清艷。
瘦弱少年不知她的身份,也訝與這樣的一個人,竟是突地出現在了軍營中,卻還是開口勸道:「這位…公子,這馬野性難馴,您還是離它遠些吧。」
林紈聽著那少年故作粗曠的嗓音,又端詳了番他略帶著胡人血統的精緻面容,淡淡哂笑。
奔野見林紈過來,愈加興奮,前蹄蹭地,嘶鳴的聲音也大了些。
瘦弱少年微張了張嘴,他看著那馬不像是發了野性,而是,興奮。
林紈在瘦弱少年吃驚的目光中,走到了奔野的身前,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奔野微濕的馬頸,笑著問道:「好阿野,有沒有想我?」
奔野又仰頸嘶鳴了一聲,似是在告訴林紈,它很想她。
瘦弱少年用餘光悄悄撇視,瞧著這美貌少女的身後,還跟著八個身強體壯的侍從,心中卻始終猜不出這女子的身份。
林紈逗弄了奔野片刻,卻將視線落在了那少年的身上。
少年被林紈瞧得十分不自在,剛要退下,卻見馬廄的役管也一臉諂媚的來了這處。
役管恭敬道了聲翁主。
林紈頷首后,問向了那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眨了幾下眼,回道:「小的名喚衛謹。」
林紈「哦」了一聲,又問:「姓衛…這謹,是哪個謹字?」
少年剛要答話,卻被役管搶過話茬:「回翁主,這小役是衛千戶的胞弟,名喚衛謹,謹是謹慎的謹。」
林紈故作疑惑,又問:「衛千戶?我祖父倒是提過這個衛千戶,只不過,衛千戶的名諱似是衛楷,楷是木字楷。既然是胞弟,那這謹字應該從木啊。」
少年似是被識破了心事,垂下了頭。
役管則解釋道:「翁主見笑了,這要是從了木,就成了木槿花的槿字了。這槿字,是女孩的名字,他一個男子,叫不得。」
林紈又笑,眼神仍是不離那少年:「原來如此,這小役將奔野伺候得很好,我要賞他。」
役管見少年呆楞,忙用胳膊肘懟了懟他:「還不快謝過翁主。」
少年仍是不明所以,只得順勢回道:「多謝翁主。」
那役管好奇林紈要賞他何物,卻聽見林紈低聲命其身後侍從,讓其中二人將那小役帶入了她暫歇腳的帳中。
少年雙眸微瞪,他不知道這個叫翁主的人,為何要將他帶到帳中?
林紈見他不解,並未解釋半句,眸中的笑意卻蘊得愈深。
*
大鄴重馬政,景帝此番來此,也想檢閱一番將士們的馬術。
林夙為景帝舉薦了兩名將領——一個是在軍中任千戶的衛楷,另一個則是任中將的齊均。
少年被兩名侍從帶到帳中后,林紈卻仍沒有從馬廄處離開。
役管親自動手,狀似在為一匹棗紅駿馬檢查著馬鐙。
林紈也親自替奔野穿戴著鞍具,雙眸卻不時地看向那役管。
這時,齊均和衛楷來此,他二人見到林紈,都有些驚訝。
齊均跟隨林夙的時日也有數年,也隨林夙回過洛陽,他生得俊朗,又武藝高強,很得林夙的器重。
林紈的身份,齊均還是能夠認出的。
他去洛陽的那幾回,與林家的嫡二小姐林涵暗通款曲,林涵私下總在講林紈的壞話。
齊均總聽林涵講這些,對林紈,也漸漸沒了好感。
但今日得見,齊均卻覺,林紈並不如林涵所說的,那般討人嫌。
她一身戎裝,亭亭站於此處,容貌要比林涵美上許多。
若是論身份,林紈有藹貞翁主的爵位,也比林涵要貴重許多。
齊均噙了絲淡笑。
想必定是林涵嫉妒林紈這個堂姐,才多次與他講林紈的壞話。
林紈覺出了齊均正在看著她,她也看著齊均,眸中故意蘊著驚羨和欽佩。
齊均自是看到了林紈這般的目光。
他的心跳快了許多。
這樣的眼神,很難不會讓人猜測——眼前的女子,是不是對他有所好感?
齊均有些興奮,卻還是對林紈恭敬地道了聲「翁主」。
他身側的衛楷也有些木訥地沖林紈施了一禮。
隨即,那役管親自將那棗紅駿馬,牽到了衛楷的身前,恭敬道:「衛千戶,小的已經替您將馬匹檢察好了。」
衛楷道了聲多謝后,那役管又牽了一匹白馬,將其遞與了齊均,齊均與役管對視了片刻后,點了點頭。
林紈將一切都看在眼中。
齊均當真是好手段,不僅忘恩負義,往上爬的手段也真是齷齪。
衛楷的才華,並不亞於齊均,前世,林夙除卻齊均,也很看中衛楷。
前世的這個時點,衛楷和齊均便是要在景帝的面前比試馬術。
結果,齊均大出風頭,被景帝看中,被其提拔。一年後,他便成了大鄴的郎中令。
而衛楷,竟是在比試的過程中,從馬背跌落,背脊受了重傷。
雖說衛楷並沒有落下殘疾,但他卻失去了晉陞的絕佳機會,最終在軍營中落得個籍籍無名的下場。
這一切,都是齊均的詭計。
林紈面色如常,跟在齊均和衛楷的身後,將奔野牽了出來。
齊均不解地問:「翁主這是要……」
林紈邊理順著奔野的毛髮,邊笑著對齊均道:「良將配良駒,齊將軍是良將,今日若能乘此馬在皇上面前展露一番,那會是番什麼樣的光景?」
那役管也附和林紈,跟著讚歎齊均的英武。
林紈看著齊均的面容泛紅,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齊均的相貌生的是好,不怪那林涵動心,只是林紈看顧粲的時間長了,再看其他的男子,便都覺一般。
齊均聽后,微微怔住。
他自是知道,這馬是林毓的舊騎,林紈身為林毓的女兒,肯讓他騎這匹馬……
齊均的心中愈發興奮。
可轉瞬,他又理智了下來,便對林紈解釋道:「翁主不知,這馬從不肯給任何人騎,他只肯勉強聽從侯爺的指令,恕屬下騎不得。」
林紈卻將手中韁繩遞與了齊均。
齊均愣住,沒有接過。
林紈又道:「將軍放心,有我在此,它會聽從你的指示的。」
說著,林紈輕輕抬眉,再度將那韁繩遞到了齊均的手中。
齊均依舊猶豫,林紈故作微惱:「想不到將軍竟是如此膽小,算了,我還是讓奔野回去吧。」
齊均自是不想讓林紈看不起他,忙從林紈的手中奪過了那韁繩。
林紈面上又顯了笑意,她親自看著齊均騎上了那馬,隨即附在奔野的耳側說了些什麼。
齊均邊好奇,邊挽了挽韁,出乎他意料的是,這野性難馴的馬果真在林紈同它講完話后,非常溫順地聽從他的指令。
林紈那雙清麗的眸子,在日光的映襯下,呈現出淡淡的琥珀色,她微微仰首,又對齊均道:「齊將軍若是還不放心,可趁比試前再乘乘此馬,若是仍覺不習慣,還是換回你原先的馬匹吧。」
齊均看著林紈,一時失神。
他搖了搖首,回道:「屬下不會拂了翁主的好意。」
林紈笑意愈深,不發一言地替齊均牽起了馬,往景帝所在的講武台走去。
齊均見林紈親自給他牽馬,心神不由得一震。
像林紈這般,貌美且身份貴重的女子親自為他牽馬,真的比在沙場作戰還要快意半分。
雖說林紈與鎮北世子顧粲有著婚約,但他聽聞,她並不想嫁予顧粲。
齊均在心中猜測萬分,這藹貞翁主對他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對他起了愛慕之心?
他輕咳了一身,看著林紈婀娜窈窕的背影,心緒已經全然不在比試當中。
這時,衛楷已經換了匹馬,他牽著新馬,跟在了林紈和齊均的身後。
他也在心中猜測萬分。
適才,藹貞翁主的一名侍從竟是悄悄提醒他,讓他檢查檢查役管遞與他的這匹棗紅駿馬。
他檢查了一番,果然在馬鐙和轡頭處發現了問題,
他只得又折返回馬廄,換了一批馬,檢查一番后,這才重新去往講武台。
只是,這個藹貞翁主,是怎麼知道他的馬有問題的?
在離眾兵士所在之地僅十丈之處時,林紈停住了腳步,又在奔野的耳側講了些話。
齊均輕笑,重新挽起了韁繩,又問:「翁主又與它講了什麼?」
林紈眸中蘊著一絲黠意,回道:「我剛剛與奔野講,讓它一定要在比試中助將軍得勝。」
齊均看著林紈,心中愈發激越。
兵士們面朝講武台,自是看不見林紈和齊均等人。
講武台上,林夙仍與景帝在敘談著,也沒注意到她們。
但其上的顧粲,卻一眼便看見了林紈的身影。
在都是男子的軍營中,她的出現,屬實靚眼。
又或許是,他不自覺地,就能尋到她的身影。
顧粲也是第一次見林紈著男裝,他能瞧見,她在與馬上的男子笑著講話。
她身上那屬於少女的明媚,他已許久未見。
像她這般的女子,很難不會讓男子動心。
他的明珠終不再蒙塵。
只是想要重新得到她,卻也如剖蚌取珠,難上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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