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節哀
我跟喬正堂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了,終於等來了皇帝的迴光返照。
可皇帝陛下的聲音依然有點虛飄,像冤魂叫屈一樣搖蕩在我天靈蓋上:「不~厭~吶。」
畢竟見過一次這種場面,所以這回我就比較淡定:「臣女在。」
他氣若遊絲,已呈油盡燈枯之勢:「喬卿應該把朕的意思告訴你了,你考慮得如何了?」
這話他一個時辰前問過一次,我這廂還沒回答,他就合了眼。陳太醫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湯藥,折騰了一個時辰,他才又醒過來。
怕他再次咽氣,我趕緊說:「考慮好了,臣女不想做新帝的皇后,臣女想做陛下的皇后。」
此話一落,原本在榻上躺著的陛下,直挺挺得撐起上半身來,麵皮發灰姿態僵硬,宛如白日詐屍。
還沒等皇帝發言,身旁的喬正堂已經嚇得渾身發抖、哐哐磕頭了:「陛下!罪臣管教無方,才使小女膽大妄為。她一派胡言,死不足惜,但請陛下保重龍體,萬勿動怒!」
皇帝倒是比喬正堂鎮定,就是那眼神有些瘮人,彷彿要邀我同乘仙鶴,相攜奔西:「為何?」
我正欲回答,就覺手腕一沉,低頭的時候發現喬正堂掐住了我的手腕。
皇帝雖瀕死,卻未瞎,只是鬍子抖得厲害:「喬卿,你讓她說。」
喬正堂面色慘白,他鬆手時看我的那一眼,好像已經把九族的死活押在我這張嘴裡了。
我挺起身來:「陛下,西疆距此五千里,從消息送達到殿下歸京,即便一路快馬,他也要二十天才能回來。太子妃身份,相較皇后或太后而語,畢竟位卑言輕,對內鎮不住後宮喧嚷,對外抵不了賊子叛亂。所以臣女想做陛下的皇后,願為陛下拚死一搏,誓守大祁萬代江山。」
皇帝的麵皮終於好看了那麼一些,鬍子也抖得輕了:「好孩子吶,朕沒看錯你。」
到底在皇帝身邊當了二十年心腹,替皇帝管了十二年銀錢,喬正堂精準地接收到皇帝這話里的信息,於是把頭磕得邦邦作響,像是鐵了心要把這金絲楠木的地板給磕穿:「陛下三思,且不說她年方二十,少不經事,單看她這些年的言語做派,也不是當太后的那塊料哇!」
皇帝呵呵一笑,「朕二十那年,已是天下君父了,」趁還活著,迅速對蘇公公招手,「蘇得意,擬詔吧。」
我看到皇帝陛下的唇角清晰地抽了抽。
應該是生怕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
*
回到家,喬正堂把我叫進書房,哭天搶地,一通好罵。
我就知道今天會經歷這種到處下跪的場面,提前在膝蓋上綁了棉墊,但還是架不住跪得腰酸/腿軟。
喬正堂哭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我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難受成這個樣。
當初我被六王爺退婚,到手的王府正妃被別家姑娘搶走,喬正堂在百官面前臉面全無,都沒像今天這這樣哀傷。現在我都是板上釘釘的皇后、是未來說一不二的太后了,他倒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看就要厥過去。
「父親大人,」我也不敢表現得太過振奮,就耷拉著眉眼,作出深思熟慮的模樣,「孩兒確實不孝,但這樣做屬實萬不得已。」
「萬不得已個仙人板板!」他氣得罵出川渝鄉音來,「老子給你鋪好了路,架好了橋,你是一點也願意往上走哇,你非得去趟這混泥湯!」
我給他磕了個頭:「父親吶,嫁給陛下,女兒這輩子就是不可動搖的六宮之主,新帝身邊那些鶯鶯燕燕都是我的兒媳;嫁給新帝,頭頂無數個太妃都是我的婆婆,身旁千嬌百媚都是我的死敵。父親大人向來目光老辣,怎麼沒看清這一樁呢。」
喬正堂的淚珠子混著鼻涕泡,噼里啪啦往下砸,蹲在我面前,像是也要給我磕個頭:「老子怎麼沒看清,嫁給新帝雖說要爭風吃醋,但也比嫁給陛下,往後六十年空守後宮,新人白頭、活活老死強啊。」
這話讓我心尖一痛。
這個時候的喬正堂對權位還沒有那般熱切的追崇,是最疼愛我的時候,我不想看到他這麼傷心。
於是換了個思路勸解他:「父親大人,不厭這樣選擇,除了對自己有私心,對您,對喬家,對祖宗也有私心。」
他癱坐在地上,哀莫大於心死:「我養出你這麼個笨蛋玩意兒,已經愧對祖宗了,你的私心是把我氣死好去伺候你黃泉下的祖父祖母嗎?」
我道:「父親,縱觀歷史千百年,有哪個官員能在四十三歲這一年,白白得來一個二十歲的外孫的?且這外孫還是就要繼承大統的新帝。」
「……」
見他神情鬆動,我就繼續掏心掏肺:「當皇帝的外祖父不比當他的岳父強多了?皇帝乃君父,比百官大一輩,您乃皇帝的外祖父,就比皇帝大兩輩、比百官大三輩。那些拿女兒被退婚來笑話您的大臣們,以後見到您都得跪下喊國丈,見到哥哥們就得跪下喊國舅,所以您再考慮考慮?」
喬正堂終於收住了哭聲,可還是抽抽搭搭的,有些替我意難平:「陛下倒是能放心撒手了,但往後六十年,我兒可怎麼過啊……」
我笑著安慰道:「自然是身居后位頤養天年,閑觀兒媳們爭奇鬥豔。」
*
喬正堂擔心我以後的六十年都困於後宮,孤苦無靠,卻不知道,我其實連六年都活不過的。
上一世,我聽從他的安排,在老皇帝垂死之前,接下詔書和玉璽,成了未來的皇后。成安殿前長劍佇立,面對六王爺八萬府兵,枯守十日,才把姜初照從西疆盼了回來。
本以為姜初照會念在我替他守著皇位的份上,多少能對我好點兒。
可等來的卻是他握著一個西疆女人的手,看戲一樣地將我上下審視:「聽說你和我六皇叔在成安殿里寬衣解帶,繾綣天明,他才把府兵撤了回去。」
他身旁的女人,聽到這話,笑得額上胡珠亂顫:「我們西疆的女人嫁出去后就專心侍奉自己的丈夫,哪怕選擇去死也不會再做他人婦。」
實不相瞞。
我在那一刻,就大概猜到了自己以後的結局。
只是沒想到結局會更慘而已。
勉強撐著劍站起來,卻因連續十日不曾好好歇息,暈得幾乎站不住,蘇得意上前扶了我一把,卻被他擋開。
他捏著我的手臂,似乎很新奇:「同六皇叔繾綣到天明都精力充沛,見到你的夫君就虛弱得走不動路了?」
說到這兒還沒完,抬手取下我頭上寓意獨特的白玉鳳簪,語調悠悠漫漫:「嫁過來都快半個月了,房都跟別人圓過了,怎麼還戴著新嫁女才戴的玩意兒。」
轉瞬就把那簪子揣進了自己袖袋。
清晨的風吹過來,把我額前的頭髮吹落幾根。
西疆特有的孜然香料吹進我鼻腔,腦海里就不可抑制地浮現油乎乎脆香香的烤羊腿形象。
我不可抑制地餓了。
這想法刺激到我幾日未好好進食的胃,我咽了幾次還是沒有把湧上喉嚨的咸腥咽下去,一口老血噴了他滿臉。
想來都已經玷污聖容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他愣怔茫然之際,抬起長劍砍向他拉扯我的那隻手。
誰讓他侮辱我跟六王爺這樣那樣。
到底因為沒有力氣,劍也沒拿穩,最後只把他的手背切開一道傷口,連筋骨都沒有觸碰到。就這還把那西疆的女人嚇得哇哇亂叫,以前聽說過邊疆的女人都很勇猛,見過之後便覺得不過如此。
「還能砍人,看來一時半刻死不了。」他低沉道。
「殿下不死,臣妾怎麼敢先行上路。」我遞上笑。
聽到這話,姜初照便反手給了我一個耳光,他打得不算重,動作也有些慢,甚至不太像打人,倒像是刷漆——只為把手背上的血在我臉上塗勻。
我倆互相看著彼此血忽淋拉的模樣,同時扯了扯唇角。
他說:「脾氣很烈,四年過去,喬尚書是不是還沒教育好你。」
我道:「承讓承讓,先帝若還在世,也該萬分後悔膝下有你。」
他挑眉諷刺:「你還真是巧言令色。」
我拱手哂然:「不及殿下萬分之一。」
懷中女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回過神來,不想與我繼續閑扯,就擁著美人的肩去東宮了。走之前還吩咐我,早日規整安頓那些太妃,把後宮諸殿騰出來,春天要來了,他準備選妃納嬪,充盈後宮。
說這話的時候,就跟春天來了要急著交/配的貓貓狗狗一個樣。
急不可耐。
騷得髮指。
*
這一輩子不同了。
我扶了扶頭上九龍鳳冠,從皇帝手中接過詔書和玉璽,先謝了皇帝陛下的信任,然後隔著冕旒珠條,陰測測地笑了笑——
老娘這回先聲奪人,做了他母后,姜初照這龜兒子帶著西疆女回來,要是不給我三拜九叩,我就敢把這傳位玉璽據為己有。
皇帝已是強弩之末,連成親大禮都是讓身形差不多的陳太醫代替的,這會兒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吊著半口氣對我道了句謝。
我這廂剛要說一句應該的,就見他剎那鬆懈,撒手人寰。
陳太醫摘下人/皮/面具,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解脫了一般,長舒一口氣給我跪了:「陛下殯天了,太後節哀。」
嚯。他改口倒是快。
蘇得意也跟著磕頭,小聲啜泣:「太後節哀。陛下纏綿病榻半年有餘,此後仙界逍遙,也算是解脫了。」
他是解脫了,爛攤子都轉交到我手上。
若我沒記錯,還有三天,六王爺就得到消息,指揮府兵走進宮門,直奔成安殿來了。
想到上一世我饑寒交迫枯守殿門的情形,就覺得分外傻缺。
所以這回,我提前對蘇得意說:「勞煩公公替我準備十盒桃花酥,多加紅糖,多加薑末。再去酒醋面局給我選兩斤茶葉,衝出來越濃越好,越苦越好。把我隨嫁的箱子里那件狐裘大氅也拿出來,趁著今日天氣好,幫我曬一曬。」
雖然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但蘇得意還是趕緊抹了把眼淚,麻利地跑出去置辦了。皇帝身邊的人都十分懂規矩,該問的問,不該問的絕不開口。省卻我因為未卜先知而不得不經常解釋的諸多麻煩。
現下萬事俱備,只欠老六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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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你如此美麗可愛,心善和藹,機智活潑,還肯來看《閑觀》這篇文。
不是簡單套路文,不是評論說的互相虐這麼簡單,每一個人物跳開女主狹窄的視角,都有自己的天地和特點。
(2020.5.5補充:上一句主語是【每一個人物】,相當於劇透故事裡每個人不簡單。沒有要求可愛的你把視野放寬的意思。)
相信機智的你會堅持自己的判斷,堅守自己的主見,不被評論的誇讚和爭吵帶偏。
感謝光臨,並永遠歡迎再次回來。
今天因為你來過,所以忐忑,也開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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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是爽文,不包爽】,所以在此就先送出我個人的祝願:
祝你學業有成,事業高升,幸福環繞,躺著數錢。
哪怕文中的世界有不如意,希望我的祝福能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