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顧勵悠悠轉醒,身邊只有阿勤伺候。阿勤見他醒了,連忙叫人。曹化霖趕進來,對顧勵道:「陛下,那狗膽包天的奴才已經被收押,內廷府庫失竊一案,亦已交由司禮監辦理。」
顧勵獃獃地坐著,喃喃道:「我的錢……」
曹化霖一疊聲地安慰,過了片刻,郭選侍抱著顧由貞來了。見顧勵獃獃的模樣,郭選侍也是心疼:「阿彌陀佛,陛下這是怎麼了?」
顧勵嗚咽道:「我的錢被人偷了!」
顧由貞見他難過,也跟著嗚嗚地哭,邊哭邊用小手摸著顧勵的臉,安慰道:「誰偷父皇的錢,孩兒叫俞伴伴責罰他!」
顧勵抱著顧由貞,一大一小臉貼著臉抱頭痛哭,顧勵喃喃道:「兒砸,爹的錢被人偷啦!」
顧由貞嗚咽道:「兒臣有錢,兒臣的錢都給父皇……」
說著,從腰間摘下小荷包,扒拉到顧勵眼前。
關鍵時刻,還是兒子貼心啊。顧勵被顧由貞一口奶滿,情緒逐漸恢復穩定,摸了摸顧由貞的頭,讓郭選侍先抱顧由貞出去玩。
私庫里的錢都被偷了,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誰有這麼大的膽子,不作他想,必然是宮裡幾個有權勢的宦官。
顧勵叫來曹存霖,來到冬暖閣,提審看管內廷寶庫的幾名小太監。
小太監們各個瑟瑟發抖,大雨里的小雞仔似的。顧勵在上頭坐著,看曹存霖挨個審問。
小太監們先頭還不敢說話,顧勵把叫曹存霖退下去,讓人把俞廣樂叫來。俞廣樂不過是郭選侍身邊的小太監,手不掌權,這些小太監們面對他便沒那麼多顧慮。
小太監們面對俞廣樂,果然鬆動了些許,顧勵又說:「各位只是看守府庫的雜役,想必沒那個膽子偷竊內庫,何必為旁人背上黑鍋?有什麼想說不敢說的,在朕面前都可以說,用不著怕被打擊報復,如果有人敢徇私報復,只管告訴朕,朕為你們撐腰!」
一個小太監猶猶豫豫地開口:「陛下,小人叫楊修林,去歲從御馬監調來看守內承運庫。小人每日辰時開府庫大門,要打掃約莫一個時辰。小人調到內承運庫時,府庫里金銀珍寶古董便不多,甚至還一天天減少起來。直到有一天,小人看見郭守春公公悄悄從寶庫內夾帶財物字畫,裝在北膳房每日晚間運送潲水的車馬里。」
俞廣樂將他供詞記下,問道:「郭守春在哪兒?」
他話音一落,一個太監打了個哆嗦,接著一股騷味傳來,他竟是失禁了。也是巧了,這太監就是那和宮女偷情的傢伙。
俞廣樂問道:「你就是郭守春?」
那人答道:「小人……小人冤枉啊!乃是這楊修林構陷小人!」
楊修林說:「陛下,小人是不是空口胡說,陛下只需派人搜查那運送潲水的車馬即可。」
顧勵立刻叫了幾個人去搜查北膳房。郭守春一看他來真的,不敢再隱瞞,一五一十地說:「求陛下開恩!小人都是聽王公公的話,那運送潲水的,乃是王公公家外甥,他們叫小人別多管閑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運潲水的車走一趟,給我十兩銀子。」
豁,好哇,居然又是王正!
顧勵問道:「王正只買通了郭守春一個?其他人還有要自首的,快些道來,朕可酌情減輕爾等的刑罰。一會兒送交法司,若是再查出些什麼,就需得從嚴處置了。」
另一個小太監抖著嗓子道:「陛下,王公公也威脅過小人,叫小人閉嘴不許聲張……」
另外還有幾個小太監也跟著自首了。
顧勵看向俞廣樂,問他:「這些證詞,都記下來了沒?」
俞廣樂點頭。
顧勵說:「將這份供詞送交三法司,命他們將內庫失竊案與王正禍國案一起審。另外這幾個失職受賄之人,便發配去收孝陵吧。」
幾個小太監都鬆了一口氣,磕頭道:「謝陛下隆恩!」
顧勵又看向楊修林,楊修林亦是忐忑不安。顧勵想了想,說:「楊修林雖未受賄,但亦有失職,便補償十兩紋銀,令他還家去罷。讓楊尚書派個人送他回去。」
楊修林連連磕頭,哭著謝恩。
顧勵這也是為了楊修林好,他最先自首,牽扯出了這麼多人,再留在宮裡,讓人謀害了都不知道。還是發給補償金,讓他回家為好。
俞廣樂應了一聲,命人將小太監們都帶下去。
顧勵又犯愁了,這失竊的內帑,一時半會兒可能追不回來,兵部急著要餉,錢從哪裡來?
在工商業不發達的古代社會,農業稅和鹽鐵茶葉壟斷專賣是最大的收入來源,其次是經濟貿易,但是據他所知,大楚一直是官方禁止海外貿易,現如今飢荒四起,戰事頻仍,民間經濟也遭受了打擊。他既然已經決定要免除三年賦稅,養兵這些錢,就絕對不能再往百姓們頭上攤派。
顧勵滿懷愁緒,吃了點東西,喝了御醫送來的湯藥,感覺胳膊受傷處好了一些,便去處理公事。王正原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穆丞相呈上來的摺子,原主不想處理,一律丟給司禮監。現如今王正被收押,奏摺便堆滿了案頭。
顧勵皺著眉頭翻看,通政司呈上數條對策,針對軍費不足之事,有官員提議賣爵位勛位籌集錢款,甚至還有一些不甚重要的職務,也可一併買賣。
事實上漢代便有為籌集軍費買賣爵位之事,然而這不過是殺雞取卵,原因有二,一來得到爵位者,不用再繳納稅收服丁役,如此一來便縮小了稅基,二來得到官位之人,魚肉百姓不說,國家還得花錢養官,現如今官僚體系早已臃腫不堪,顧勵正發愁該怎麼削減冗官冗員,怎麼能再擴大官僚隊伍?
顧勵繼續往下翻看,翻到吏部尚書左世爵呈上來的奏摺,左世爵倒是條陳清晰,有理有據,針對國家現狀給出五條建議:一、勸農課桑。組織因戰亂流離失所的流民回到家鄉耕種田地;二、開墾荒田。因戰亂導致的無主荒田,由地方重新丈量,分給失地的農民;三、整頓吏治。制定新的官僚隊伍考核辦法,破除只講資歷不看能力的舊制,選拔賢能為官;四、限制恩蔭。取消舊有恩蔭制度,官家子弟一律以科貢入仕,避免官僚子弟壟斷官職;五、整治軍備。選拔優秀遼東本地子弟行軍操練,抵禦建虜。
這個左大人倒是有點水平,顧勵默默記下。
此外還有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御史上疏,彈劾楊鴻見身為兵部尚書,辦事不力導致福王被殺,亦有上疏條陳王正數條罪狀,懇請聖人從嚴懲治的,顧勵一一看了,這份王正的罪狀或許有些誇大,不過大部分應該是事實,王正手握權力,打壓對手,凡是向他行賄的,按賄金提拔官職,有膽敢罵他的,都被他找機會弄死了,可真是罪行累累啊。
顧勵嘆了口氣,將奏摺留中。
折騰了半晌,傷口又有些疼。顧勵嘆了一口氣,叫來御醫替他重新上了葯,一個人枯坐著,想起空空如也的國庫和私庫,不免頭痛。這雕樑畫棟的宮闕樓閣,初來乍到時覺得美輪美奐,目不暇接,看多了卻覺得憋悶單調。
他想出去走走。
顧勵回了寢殿,讓曹存霖找了一身普通生員的衣物過來。
曹存霖問他是不是要出宮,顧勵擺擺手,讓他不許聲張,也不用叫侍衛。曹存霖又要自己跟著,顧勵也不許,威脅他:「不許到處亂說,若是被人發現,朕唯你是問。」
接著又找來俞廣樂,因俞廣樂頗乖覺,是以他打算帶俞廣樂一起出去。
曹存霖見顧勵先前不許他來提審,現在又要帶著俞廣樂,不要他跟,一臉怨憤。顧勵見他神色,怎能猜不到他心中所想,把他叫到一邊,安撫道:「曹公公,並非朕不肯帶你出宮,朕乃是有更要緊的事需得交給你,只有交給你,朕才能放心。」
曹存霖終於有了精神,挺直了腰桿:「陛下有什麼吩咐,臣萬死不辭!」
顧勵道:「若有人來覲見,你都幫朕推擋了,莫要泄露朕的行蹤。」
曹存霖聽說是這事,不免有些委頓,說道:「陛下出宮究竟是要做什麼?宮外危機四伏,臣恐陛下聖體有傷啊。」
顧勵道:「朕出宮去,自然有朕的用意。」
曹存霖只得罷了,低下頭,忿忿地盯著俞廣樂的身影,眼神如毒蛇吐信。
顧勵卻是一無所覺,正琢磨著該如何出去呢。宮門處都是守衛,顧勵若是大搖大擺地出去,少不得要被朝中言官們得知,到時候上疏罵他也夠煩的。
顧勵問俞廣樂:「宮裡有沒有小路能出去的?」
俞廣樂臉都白了,訥訥道:「小人不知道。」
顧勵瞪了他一眼,威脅道:「小騙子,你可別糊弄我。」
顧勵曾經看過一本清宮宦官生活紀實,宦官因為身體殘缺,常被說書藝人取笑。宦官們便尋隙將說書的藝人們弄進宮裡,供冷宮中久曠的宮妃們排遣寂寞。能將一個大活人弄進宮裡來,說明這皇城也沒有那麼嚴密,偌大的皇城,總有疏於防備之處。
俞廣樂逼不得已,只得道:「小人擔心陛下的安危。」
顧勵笑道:「這個你無需擔心,若有什麼意外,朕絕不怪你。朕久居深宮,不知民間疾苦,從旁人嘴裡聽來,不如自己親自去看。」
俞廣樂見顧勵竟會向他認真解釋緣由,不由得動容,神情逐漸明朗堅定:「好吧,只不過現在不行,需得等到明日早上。」
顧勵見他鬆口,郎然一笑道:「聽你的便是。」
顧勵仍覺得身體不適,便屏退二人,俞廣樂與曹存霖一前一後離開乾清宮。曹存霖在宮牆下站著,見阿勤正在不遠處探頭探腦,這小太監因模樣清秀,頗得原主寵愛,可惜顧勵不解風情,不好龍陽,在旋坡台時訓斥過他。阿勤擔心自己失了寵信,便時不時在乾清宮周圍晃悠,指望能讓陛下想起自己的好來。
曹存霖伸手一招:「趙安勤,你過來。」
阿勤忙不迭地跑上前來,快活地問道:「曹公公,是不是陛下找我?」
曹存霖罵道:「啐!你這小浪蹄子!正事不做,就知道在這乾清宮轉悠!」
阿勤頗為委屈。
曹存霖問道:「那個俞廣樂,我記得明明是趙靜宮裡的,怎麼倒在陛下跟前顯上了?」
阿勤啐了一聲,罵道:「這騷蹄子,打從他入宮,我就知道他不安分!您在城頭上監軍的時候,他不知怎地,湊到了陛下的跟前,很是得陛下的寵幸!」
曹存霖咬著壓根,恨恨道:「怪道我說陛下怎地自上了城頭,對我態度便怪怪的,想是這挨千刀的在陛下跟前嚼咱的舌根!他想獨得陛下的寵信,也得看他擔不擔得起!」
第二天一早,顧勵屏退宮人,換上四方平定巾,身著青色襕衫,做普通生員打扮,與俞廣樂一道出了承天門,右拐往西,剛出長安右門,便看見幾個太監正在清冷的晨霧中,在長安右門下說話,聊的正是內承運庫失竊案。
俞廣樂帶著顧勵縮在門后,幸好這時天色尚早,氣溫低,這幾人沒聊多久便散開了。待他們走了,俞廣樂才招呼顧勵繼續往西走,一路上小心躲避巡邏的禁軍,那可不是一般的刺激。
眼看著要到皇城西南角了,迎面來了個小太監,居然是阿勤。
顧勵心說我一身微服,可不能跟他打照面,否則還不知這人要怎樣嚷嚷開去。他連忙低下頭,躲在俞廣樂身後。阿勤沖著俞廣樂來,嘿然一聲,問道:「你不是應該在坤寧宮伺候趙靜,跑這裡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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