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三層
季寒川回答:「上樓看了看。」
警察皺眉,季寒川又說:「不是去三樓。」他攤了下手,無辜、無奈,「警察同志,你也知道,這兩天……到處都怪怪的。」
警察「嘶」一聲,眉尖皺得更緊。但因為季寒川這句話,他還真沒再追問下去。只是板著臉,訓斥一句:「那就不要亂跑了。」
季寒川乖乖點頭,再一一答話。期間警察說起:「我聽說,高經理昨天晚上沒有回房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嗎?」
季寒川唇角笑意弧度不變,視線卻偏了些,去看不遠處的彭總。整個上午,彭總都又披回一張普通人皮,再看不出昨晚膨脹的身體、僵硬的表情。季寒川微笑著回答:「對,高經理好像是和彭總有什麼矛盾,打算出來住。」
他輕輕巧巧,把問題拋給彭總。但看警方收起筆錄本、走向彭總。他不可抑制地又想起先前的問題:……我算是禍水東引了嗎?
季寒川不知道答案。
他沉默地觀察著眼前一切。行走的人群,那些培訓員工,還有身著制服的警察。每個人都焦慮、難捱,卻又對未來抱有期待。他低聲問朱葛:「老朱,如果這些人……這些NPC在我們走之後都要被刷新,那他們還會記得前面發生的事嗎?」
朱葛詫異地看他,眼神彷彿在說:你怎麼想到這個?
吳歡插話過來,說:「不會記得。和學校的電腦有點類似,不管開機的時候在上面下了什麼,只要關機、重啟,再打開,就還是之前的樣子。什麼都不會留下。」
季寒川靜一靜,乾巴巴回答:「生動形象。」
另一邊,警方像是又發現了什麼。小城市的警力並不充足,這會兒,那個隊長急的嘴巴冒泡。季寒川側頭過去,隱隱約約聽到:「樓上又有屍體了……」
「彭總,你們今天到底有多少人沒來?」
「我讓主管們統計一下——」
「彭總,統計完了,一共二十六人不在。再加上高經理和於章的話,是二十八個。」
接下來,隨著一扇一扇沒來員工的門被打開,一具一具屍體被發現。刑偵隊長要崩潰了。別說自己上任以來,就是歷代前輩手裡,都沒有出現過這麼大規模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放在全國來說,這都是大案要案。
更崩潰的是酒店經理。這下子,自己工作的地方成了名副其實的凶宅。現場這麼多人,幾乎不可能不走漏消息,自己恐怕馬上失業。
他們的情緒,都被季寒川看在眼裡。員工之間的氣氛越來越壓抑,玩家們倒是好些。他們習慣了,不會用尋常眼光來看這些NPC。季寒川隱隱覺得,這大約算是一種「自保」手段。每天見到那麼多血腥、死亡,正常人遲早要瘋掉。只有將NPC們看作另一種維度的東西,才能有一點喘息餘地。
但他見到酒店經理嘴上的燎泡、見到刑偵隊長與上級領導打電話,請求支援……這太真實、太真實了。
半晌,季寒川轉頭。可旁人的聲音,還在不停地鑽入他耳膜。他想:如果這些真的是假的,就好了。
血腥是假的。殘忍是假的。
痛苦是假的。死亡是假的。
生活還是從前的樣子。
——可「從前」,又是什麼樣子?
他低聲對剩下三名玩家說了自己在監控室看到的情況。朱葛後背一涼:「你的意思是?」
季寒川沒有提寧寧,只說:「那天,咱們也下了『負十九層』。所以我覺得,他們可能去了『負三層』。」
他問:「你們覺得呢?」
這個「覺得」,不是在問這份猜測對不對。而是想知道,剩下三名玩家,願不願意對高修然、於章出手相助。
所有人一起擰眉。朱葛膽怯,卻不敢直說。吳歡喃喃道:「我的腿是這樣……」也有退意。
她停一停,又道:「遊戲里有一個組織,叫做『諾亞方舟』。最初的發起人,應該在西歐。但現在,已經有很多人加入。」
其他人安靜下來,吳歡繼續道:「諾亞方舟的成員會竭盡全力救人,同時對他們救的人提出要求:希望你在別的人遇到危險的時候,也能像我們這樣,幫助他們。」因為「遊戲」的特殊性,吳歡的組織無法統計,這個組織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建立。時間是混亂的,每個人都只能以「自己的經歷」當做尺度。但這樣的尺度,註定無法在宏觀局面中適用。
胡悅低低驚呼一聲:「還有這種事?」
吳歡道:「但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這份『要求』,是否實現,全看個人。」
季寒川道:「是。」
吳歡:「即便是『諾亞方舟』,也不會讓成員以身犯險。韓川,你——」說這麼多,她都覺得自己太虛偽。但韓川那種情況,又與所有人都不同。
季寒川道:「吳姐,你只要告訴我,你去,還是不去。」
吳歡沉默。胡悅一樣不講話,扶著她。
看著這一幕,季寒川心裡其實沒有太多想法。事實上,於他而言,「去拉高修然、於章一把」的念頭,也是在寧寧在電梯里將B3指給他之後,才冒出來。
季寒川不知道自己從前經歷過什麼,不知道遊戲來歷、未來自己將去往何處……在這一局遊戲里,他做事,也很順從本心,隨心所欲。
念頭來了,就去做。
季寒川溫和地:「不要勉強自己。」沉吟片刻,「我還是打算試一試。但接下來,你們三個人要小心。晚上睡工地那邊吧。具體的,老朱,你給她們講。」
朱葛心事重重地點頭,知道自己已經很怯懦、沒有立場阻止。
季寒川簡短說完這些,便站起來,走到會議室外。
警方人員少,要一個一個現場勘察過去,到現在,已經全部被調去幹活兒,沒人再停留在二樓。
季寒川想了想,穩妥起見,還是從樓壁外沿到了三層。然後去電梯入口。期間路過祁俊於章的屋子,門開著,裡面也有警員。季寒川路過屋門,腳步很輕。屋內警員並未察覺。
他在電梯入口停下,按了「下」鍵。片刻后,電梯來了,裡面空無一人。
季寒川走進去,按照自己的經驗,按「一」。
季寒川一頓。
他眉尖一點點攏起,看一眼身後的電梯壁。一切如常。
片刻后,電梯啟動、停下,外面是一樓大堂。
季寒川嘆口氣,看著電梯門再闔上。他心中一動,叫:「寧寧,你在嗎?」
耐心等待片刻,很快,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季寒川身後。她捏著自己手指,還是很害羞的樣子,看著季寒川。
季寒川道:「可以幫我按一下『B3』嗎?」
寧寧偏了偏頭,聲如蚊蚋:「真的要去嗎?」
季寒川道:「有兩個叔叔遇到麻煩了。」
寧寧鼓著臉。明明只是個小孩,這會兒卻顯出一點憂心忡忡來。但她還是按照季寒川的話,踮起腳尖,按了電梯鍵。
季寒川道:「寧寧好乖,待會兒我還要帶那兩個叔叔出來,到時候你還能幫幫我嗎?」
寧寧點頭,隨後消失。
電梯緩慢下行,季寒川抬眼,看向電梯壁上的數字。他方才忽然想到:高修然從三樓離開,按說會直接回二樓會議室。人多,又有自己在,對於高修然而言,這才是「安全」的地方。但他走進電梯,按了一樓的鍵。
所以季寒川福至心靈,想:萬一那個鍵並不是他按的呢?
至於「正三層」、「負三層」的問題,沒準只是一個幌子。
眼下,電梯「叮」一聲,門開了。
門外一片漆黑,只有電梯里的光亮透出去,照亮不足一米的地毯。
季寒川卻清楚地記得,方才自己在監控室看,高修然和於章出去的地方,明明是一條明亮走廊。
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關了燈。
季寒川一頓,還是走出去。
電梯門閉合了,眼下成了一片黑暗。他閉上眼睛,默數:三、二、一。
再睜眼,已經適應一些。他耳力很好、體力勝過所有玩家,那目力也應該有所不同。果然,此刻,他能看到眼前事物的輪廓。走廊很長,向遠方綿延。季寒川目測一下,發覺這個長度,顯然已經超過酒店樓體大小。不知道裡面會有什麼。
他想:我其實很想走到最深處看一看。
或許……這才是我下樓、「救人」的原因。
季寒川平靜地分析,面上不顯。他看著四周,近一點的地方,都是關著的門。還是太黑了,看不到更多東西。但他靜下心,嗅一嗅周身空氣。可以明顯感覺到,這裡比上面要冷、要潮,腳下地毯也沒有樓上那麼鬆軟。而是僵硬的,像是經年沒有清洗,結了許多髒東西。有股腐爛的、破敗的味道。
他手插在口袋裡,悠悠往前走去。不像是走進一片未知黑暗,倒像在大街上,四周是人群、是陽光。季寒川心知肚明,從高修然、於章下來,到現在,滿打滿算,也就一個小時。一定發生了什麼,一定留有痕迹。
在經過第三道門時,他腳步一停,轉頭,看向那扇沒有鎖上、而是輕輕閉攏,還留一點縫隙的門。
季寒川猶豫:如果早點「救人」,那接下來,勢必不可能再往走廊黑暗處一探。可晚一些……
空氣里流淌著恐懼,高修然的神經已經緊繃到極致了。監控里,於章也不太正常的樣子。
他們還能撐多久?
季寒川心裡浮出兩塊骰子,想:左邊數字大,就繼續往前走。右邊數字大,就停下來看一看。
兩塊骰子被拋出去,咕嚕嚕滾動。季寒川覺得自己頗為無聊,但這份「無聊」,也讓他察覺到,自己的心態好像真的有些問題。他不害怕、卻並非不憂愁。這會兒嘆口氣,走廊太長,嘆氣聲也回蕩在空氣里。
有一個細細的聲音問他:「你怎麼不走了呀?」
季寒川轉頭,說:「你這樣忽然冒出來,會嚇到人的。」
寧寧笑一下。季寒川這才發覺,她的頭髮不知何時竟然亂了,而寧寧伸手,掌心裡有兩條皮筋,上面還各有一塊塑料草莓。她問季寒川:「可以幫我梳頭嗎?」
在這樣漆黑的廊道中,季寒川蹲下身,毫不在意地將自己的後背暴露給那一片黑暗。他自己都詫異,自己好像十分順手。手指接觸到寧寧的頭髮,就很自然地梳理。到最後,甚至頗具創新,沒有扎麻花辮,而是挽了兩個小揪揪。滿意地審視一下,說:「好啦,小哪吒。」
寧寧摸摸自己的新髮型,從前的害羞好像散去一些,可以大著膽子與季寒川講話。她問:「你在想什麼呢?」
季寒川道:「走廊裡面是什麼。」
寧寧猶豫,踮起腳尖去看,說:「很黑,我看不清楚……」
季寒川好笑,說:「你也看不清?」
寧寧苦惱,閉上嘴巴。
他們的聲音,在走廊里幽幽傳遞。某一個房間中,高修然顫顫巍巍,卻不知要去何處躲避。於章還很悠哉的樣子,從之前的幾段對話里,高修然聽明白了,於章之前大約做了很多夢,不斷在夢裡醒來,再發現之前還是個夢。這樣經歷下來,他篤定如今也是一場稍微特別點的夢境,還嘲笑方才追他們的東西,說:「你就不能有點新意?」
高修然把他拉住,恨不得縫上於章的嘴,「祖宗,你安靜點,行不行?」
於章吐槽他:「之前沒發現啊,你還挺活潑的。」
高修然:「……」
眼下,於章悠閑地躺在房間床上。除了沒有窗戶、不能開燈外,這裡和樓上也沒什麼區別。安靜的,悄然無聲,好像只要待著,就能安全地撐到遊戲結束。
高修然心裡綳著一根弦,可正如季寒川想的那樣,這根弦,已經到了斷裂的臨界點。而今,他耳朵動了動,用氣音問於章:「你有沒有聽見……」
於章:「嗯?」
高修然嗓音顫抖:「門外好像有聲音。」
片刻后,他趴在門上。黑暗代表了未知、代表了無法確認的惶恐。他也想過,是否要坐上電梯,才能重回樓上。但想到電梯里的東西,高修然到底膽怯。他又不是韓川那個怪物。
眼下,他聽到一陣很輕微的哼歌聲。
是季寒川,哼了一小段,寧寧拍了下手,說:「我會唱這個!」
季寒川:「嗯?」
寧寧和他唱:「小白兔呀,過小橋呀——」
而在高修然耳中,他只聽到季寒川的聲音。他難以置信,將門拉開一條縫隙,問:「韓川?」
季寒川腳步一頓。
寧寧又消失了。而季寒川數一數自己方才走過的門,二三十道。剛才在心裡滾動的骰子,到這會兒,終於停下。他想:我要不要看看結果呢?
又想:似乎沒有必要。
他在原地,沒有講話。高修然則後悔了,雖然下樓以後都沒遇到什麼,但興許自己這一聲,就會招來不同尋常的東西。他心臟要跳出嗓子,還要聽於章不知輕重,笑他:「你喊誰了?韓川?那個打麻將贏了一千多的?」
高修然不知道這件事。他斥道:「閉嘴,別說話。」
於章乖乖閉嘴。明知高修然看不見,但還是做了個在嘴上縫拉鏈的手勢。
高修然深呼吸。外面許久沒有聲音,高修然頭皮都要炸開,覺得自己鬼迷心竅,怎麼就那麼認定那個哼歌的聲音是韓川。可想到這幾天遇到的事、聽到的情況,還有昨天晚上的經歷,他又勉強安慰自己:至少那些「東西」都不會哼歌啊。
他心事重重,這樣過去不知多久。忽而聽到一陣敲門聲。
「篤、篤、篤。」
三下,很有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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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川(言傳身教):要當有禮貌的小朋友。
寧寧:嗯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