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斜陽西垂。
終南山風雪如初。
聞人夜合道時吃了點苦,卡在最後一步數百年。他困在最後一道心境考驗之中,於幻海之中煎熬日久。
但時至如今,即便是小魔王那樣貴重的愛意,也能磨礪得堅韌不拔,浣去脆弱的表象。
滄海桑田,四野徹變,只有終南山白梅如故,暗香盈袖。
江折柳等了他這數百年,對方最近才出關,兩人也就辭別鍾靈毓秀的隱居之所,前往人間遊歷山川。
白雪落了梅枝。
他立在松柏旁的碑文前,天地清寒。
山川有什麼好遊歷的,他沒少看過河山,只是身邊的人不同,也就心境格外不同罷了。
他要跟師父道個別。
這就像跟父母辭別一般,像是一個自小孤僻冷靜的孩子,忽然找到了可以真心接納他一切的伴侶,在塵煙過去,忐忑消弭之後,他才把對方帶到了「父母」面前。
即便他的再生父母只是一座古朽的碑文。
他們兩人加起來,統共能夠祭拜的前輩全都埋在土裡了。聞人夜的父親只有衣冠冢,之前已在魔界見過了。江折柳也沒曾想到跟那位梟雄的重新見面,是以這種關係、這種形式。
陰陽兩隔,靈歸天地。
如今到了他師父跟前,情況也是同樣的,止於道途之上的人千千萬,並非僅有他們兩人。
時光如長河,奔流向前,不肯回顧。
江折柳仍是初來時的一身雪色衣衫,加了一件淡色的外披,是聞人夜執意要加上的,理由是他看著舒服。
不知道是病美人給小魔王的心理後遺症,還是他那個「我覺得你冷」的陋習又發作了。
江折柳不太在意,他身後錯了半步的位置,跟著聞人夜的氣息。
他擦了擦石碑,把上面的雪花擦掉了。冰雪融在掌中,如同侵入到他的血脈肌膚里。
餘暉映照。
「弟子……」
他只開了個頭,似乎想跟師父說點什麼,可是又搖了搖頭,一時竟然想不出,應該說什麼。
江折柳停了片刻,慢慢低下身,額頭壓在手背的位置上,閉上了眼。
寒意從石碑上滲透而來,透入他的冰雪道體之中。
合道之人,怎麼會被這區區溫度低微而影響。但江折柳還是有一種幾欲凍傷靈魂的感覺,他的疲憊、他的無措,他那麼多年以來硬生生磨礪出來的處變不驚,都在向他訴說著委屈。
成熟男人有時候也可以不那麼成熟的,有時候明知道這是正確的路,也走得頗為艱難。
他不覺得自己有哪裡出眾,只是推到了這個位置上,沒有棄之不顧的路。
徘徊,痛苦,焦慮,自責。
沒有任何一樣情緒是沒有體驗過的。
江折柳一片冰寒冷淡的皮相之下,其實多得是對自己無能的痛恨,只不過這些情緒出現得早,消失得也早,在他成名前就已經穩住了心態。
礫石磨成珍珠,柔軟的地方往往滿腔血痕。
等到如今,他也只會在道侶的注視之下,對已故的恩師表現出來。
江折柳重新睜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無暇的雪,他抬起頭,收回手,指骨收攏進袖中。
許久未動的喉嚨出了聲。
「弟子如今都好。」
他沒什麼說的了。
江折柳的名字是祝文淵起的,「折柳」二字,常常有離別之意,同樣也讓人有離別之思,他的師父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能相伴他永久。
只不過,他已找到相伴如一,可以訴說長久的人選了。
江折柳回過頭,看了一眼小魔王。
對方似乎有點躊躇,有點緊緊張張地靠過來,低聲問道:「我要不要跪啊?」
江折柳的心情一下子就被這句話激活了,滿腦子的沉澱思索都被打亂了,他臨時思考了一下,道:「跪我師父,什麼身份?」
聞人夜聽得有點急了:「那當然是徒……」
他猛地一卡殼,忽然想到修真界沒有徒弟夫君這麼一個魔鬼叫法。
江折柳微一揚唇,平靜溫和地接過話:「徒媳?」
聞人夜停止思考,露出疑惑不決的神情:「媳……?」
小魔王也是要面子的,就算他因為打不過魔后被那群下屬嘮嘮叨叨煩得耳朵都要起繭了,但還是在稱呼都要吃虧這件事上持保守態度。
「不願意嗎?」江折柳道。
「……不敢不願意。」
聞人夜自從那次被江折柳打了之後,就特別喜歡這麼說話,顯得極其得委屈無辜。
江折柳要被他逗笑了,他忍了忍,不知道為什麼聞人夜堂堂一個魔尊,能渾身都是笑點。他抬手抱住小魔王,趴在他肩膀上悶笑了兩聲,低低地道:「小媳婦,讓夫君看看。」
江仙尊也有說這話的時候,真是罕見稀奇。
他的手貼上聞人夜的臉頰,捏著對方下巴看了半天,別的不說,氣勢非常足,還挑三揀四。
「生都不能生,還總是折騰得我腰疼,休了你算了。」
江折柳這話一聽就是開玩笑說的,話語中帶著一點明顯的笑意。
聞人夜早就聽出來了,但他就跟習慣了似的,反駁脫口而出:「不行!」
江折柳看著他不說話。
小魔王這才反應過來,視線不動聲色地慢慢下移,掃了他一眼,貼著他耳畔道:「你……能生孩子了不起啊?」
江折柳想了想,道:「比你了不起那麼一點點。」
聞人夜哪敢反駁他,只能弱小無助又可憐地抱緊了對方,居心叵測地道:「我雖然我不喜歡生孩子,但生孩子的過程,我……咳。」
好在這隻魔還沒算喪心病狂,還知道收斂一點。
江折柳拍了拍小媳婦的肩膀,然後揉了一下手指,從對方的腰間儲物戒里取出一壺酒。
他倆的儲物戒是互相開啟的,道侶結契可以彼此閱覽,一點兒隱私都沒有。
反正聞人夜儲藏的那些花樣兒都被沒收了,他難過了好幾天。
江折柳取出的那壺酒就是萬古塵,甜得要命。他喝了兩口,熱意伴著甜味,從喉嚨順著肺管子燒下去,別的不說,確實是很痛快。
聞人夜一時沒攔住,也不是那麼敢攔著,他深刻地了解到自己的家庭地位,只能在對方跟前眼巴巴的看著,試圖讓江折柳良心發現,能看出他的不贊同。
不得不說,江折柳跟他待久了,也差不多快要良心泯滅了。
他對小魔王的視線視若無睹,直到喝夠了才把酒放回去,還放得非常有禮貌,物歸原處。
聞人夜欲言又止,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看到一個矮矮的小冬瓜從另一邊的雪坡上爬了上來。
釋冰痕就在小冬瓜身後看著,看到心肝寶貝抓穩了跳上來才鬆了口氣,轉而望向魔尊魔后的方向。
小冬瓜笨拙地從雪坡上站穩,然後看到江折柳時,眼前瞬間一亮,簡直一撒手就沒了,撲棱著小短腿衝進了爹親懷裡。
江折柳被小崽子撲了個滿懷,把看上去才四五歲的孩子抱了起來,把對方攬在懷裡。
小崽子又軟又白,幾乎沒有怎麼長,哪怕已經好幾百年了。
「爹親!」小冬瓜抱著他一陣親親,就怕被另一個大壞蛋爹爹拎出去,抓緊時間鉚足了勁兒,在聞人夜差一點就綳不住父愛的時候及時鬆手,眼睛彎彎地道:「爹親!我今天築基啦!」
生長得緩慢不說,築基也築了三五百年,真是……
聞人夜忍不住想要敲敲頭殼,質疑自己的基因。他的小柳樹肯定是完美的,估計就是自己的鍋了。
但他心裡明白,應該跟他們倆人的基因沒啥關係,是之前封氣運的問題。江折柳下手一點都不留情,小寒的氣運被壓得死死的,甚至比常人還要更差一些。
但並不是日常之中的這種運氣,而是長久的氣運。
而且江折柳還更加過分一點,由於小寒的天賦也十分出眾,他在同時也封印了億點點天賦,只不過這個封印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逐漸解除,目的是為了讓孩子打好根基。
三五百年的築基,這根基還真是太牢固了。
此刻,我們的狗剩還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還在可可愛愛地蹭著爹親,在對方的懷裡搗騰來搗騰去,趴在江折柳的肩膀上沖著聞人爹爹做鬼臉。
聞人夜莫名地有一點同情他。
小冬瓜嘚瑟夠了,才抱著江折柳的脖頸,貼著他的耳畔小聲地道:「爹親,我在松木小樓那邊種了迎春花。」
江折柳同樣也壓低聲音回問他:「你覺得種了能開嗎?」
看這個天寒地凍的架勢,估計是不行的。
小冬瓜眼前一亮,提高音量:「我覺得可以!」
「好。」江折柳微笑道,「那就一定可以。」
他的話被微風吹得碎散。
落滿雪花的梅樹也被風驚動了,雪夾著梅瓣紛落而下,吹過了他的衣衫。
聞人夜從身後挽住了他的手。
握得很緊。
最愛你的人,沒有讓四時變化的能力,也沒有能夠顛倒乾坤的十全十美,他的優點、缺點,全都淋漓極致地展現在了眼前。但是他卻願意為了寒冬里開出一朵迎春花,而不辭日夜長久,不辭漫長守候。
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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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還會有一些番外,要看標題和提要謹慎購買。
對不起,竟然能把自己寫哭了,也許我的傷感不是來自於內容,而是來自於「結束」這兩個字。
整個創作過程當中,追更的讀者其實就是離我心靈最近的人,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鼓勵,謝謝你們包容一個並不優秀的作品,謝謝你們對於正版的堅持。
每一次文字觸及心靈,都是角色的靈魂在對讀者說:
「我愛你。」
希望我帶給你們的都是快樂。
早安,新的一天開始了,我愛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