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處方式
酒店的隔音設施做得很好。雖然關誠正坐在窗邊,可以看到樓下一輛急速駛過、在夜色里劃出一道鮮亮影子的跑車,但他沒有聽到半點馬達的嗡鳴聲。
關誠漫無邊際的思緒忽然有了一個錨點。
從那場車禍發生,一直到關誠二十六歲,整整四年,他也有無數次開著超跑在寂靜夜色中賓士。
很多時候甚至不是在城市馬路中,而是在山道上。
他在「終點線」下車的時候,周邊的人都在笑,過來勾關誠肩膀,說:「關少,行啊!今天還是你第一。好,我願賭服輸——」
而這個時候,關誠往往不說什麼。
旁邊的人也習慣了:關誠出手大方,雖然在賽車的時候時常獲勝,拿到許多彩頭。但在尋常,他花錢給這群海城的其他富家子弟,歷來都很捨得。
他們不介意關誠的冷淡,而是習慣性地問一句,「關少,下一攤在MUUK那邊,來唄?這次說是來了挺多『新貨色』。」
關誠總說不去。
他想一個人靜一靜。
周邊人聽了,笑一笑,不多勸。
等一聲聲馬達嗡鳴過去,關誠靠在車上,在總算安靜下來的夜晚,看著眼前城市燈景。
他會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當初,自己可以堅持久一點,那爸媽可不可以活下來?
可是生活里哪有什麼「如果」。
他只能這樣在漫長時光里凌遲自己。
為什麼死掉的人不是他?
為此,關誠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死亡。
在別人看,關少放蕩不羈。其他人玩兒玩兒,那真的是「玩兒」。但關誠不同,他的每一個新愛好,都帶有極大的危險性。
最先是賽車,但賽車很快顯得不夠。他轉向了更加「有趣」的東西,攀岩,空中滑翔,深潛。最後,他開始追逐颶風,把自己放置在死亡的第一線。
可那是二十六歲之前的關誠。
他心臟忽然縮緊一下,從繁重思緒重回當前。
柯一夢因為商羽的回答沉默良久,最終說:「如果你覺得合適,就合適吧。」
商羽反倒問:「學姐,我這樣,你會失望嗎?」
柯一夢說:「我——不,商羽,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實在沒有立場對你說『失望』。」
商羽大概是笑了,說:「但是你也不贊同。」
柯一夢無奈,「我只是有些不知道怎麼表達。哦,回去之後我要和舟舟確定一下,他是怎麼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
商羽說:「能做學姐你的男朋友,他一定很幸運。」
柯一夢:「……」
依照關誠來看,這頓飯其實只吃到一半。但是話題逐漸再也拉不回來,開始有了大段大段沉默,之後,錄音還有約半小時的一段,可柯一夢開口,說:「啊,舟舟給我發了條消息,說他……」
商羽說:「學姐,你去看他吧。」
柯一夢無言以對。
商羽還是笑,「嗯,這裡這麼多菜,不吃也有點可惜。」
柯一夢踟躕,說:「好,這家的熘雞脯是真的不錯,雖然還是沒有劉老師帶咱們去過的那家店好。」
商羽說:「我待會兒一定好好嘗嘗。」
說到這裡,柯一夢就離開了。
錄音筆記錄下了開門、關門的聲音,而後,又是一長段沉默。之後,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顯然是有什麼東西摔在地上,亦或牆上。踱步聲,再坐下來,喝水……之後,重回安靜。
關誠這個時候已經面無表情。
他雖然聽完一切,但實則沒有精力分辨商羽那句「不是男朋友」之後的內容具體有什麼意思。他像是又回到了六年前,夏威夷那會兒,他離死亡非常、非常之近。當時其實有一同開車趨近颶風的同伴看出關誠狀態不對,他們是追逐刺激,可關誠卻像是追逐死亡。在所有人都判斷已經不能再靠近時,關誠依然不管不顧。
但他最後還是活下來了。
回到海城,開始新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之前浪費了整整四年,所以最初那會兒,並未直接接管過世榮的所有權力,而是跟著當時聘請的職業經理人,慢慢學習,撿起一些自己曾經會的東西,也知道了很多隨著時代發展而有的新產物。
他在心裡給自己劃出一個無形的界限,因為此前荒廢,所以這番「撿起」,也應該同樣耗費四年——他成功了,上了一些父母曾經上過的財經周刊,海城名流圈重新對關誠打開大門。又有一些故交長輩願意在做項目時分一杯羹給世榮,關誠終於重新站了起來。
也是在這一年,一場選秀爆紅全國。
關誠其實沒有精力去關注那些,但是,他有一個有青春期女兒的司機。偶爾馮懂會用公司的車去接家裡人,關誠知道,並且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時節目里商羽唱的歌從車子音響里放出來,馮懂尷尬極了,一面道歉,一面重新調到關誠時常聽的頻道。
不過關誠沒有生氣。
他看窗外,覺得花紅柳綠,驕陽似火。
這是人間,是紅塵。
他問馮懂:「那是什麼歌啊?」
馮懂察言觀色,知道老闆真的願意揭過這一頁,所以也斟酌著露出一點笑,說:「最近不是有個唱歌的節目嗎?琪琪特別喜歡裡面一個選手。叫什麼來著,哦,商羽。」
關誠聽到這兩個字,過了一會兒,才問:「然後呢?」
馮懂倒是納悶了,老闆什麼時候對這些感興趣?
只是從後視鏡看,關誠神色淡淡。
所以馮懂心想,應該只是一時興起,想要隨便聊聊吧。
他絞盡腦汁,給關誠說著自己從女兒那裡聽來的、關於商羽的消息。「正統音樂學院畢業」啦,「情歌王子」啦,「搖滾天王」啦。聽到最後四個字,關誠沒忍住,笑了聲。馮懂更輕鬆,隨口說:「對了,我愛人不是特別喜歡秦東嗎?」
秦東算是而立之年這群人的童年回憶,真正的流行天王。
關誠:「嗯?」
馮懂說:「也是巧了,琪琪他媽一看商羽,就說,四年前秦東拍了個MV,還是去海外拍的呢,在夏威夷那邊,商羽正好在其中露過臉。」
這一次,關誠仍然是過了會兒,才回答:「這樣啊。」
這個話題很快消散在了烈日之下。
兩年後,深夜,聽著錄音的關誠再無倦意。
他只是坐在手機旁邊,看著上面的數字一點點結束。
直到錄音終結。
這個時候,關誠不知道是應該慶幸自己沒有刪,還是該想,自己為什麼偏偏要聽到這些。
如果不曾聽到,他一定、一定還要長久地沉浸在和「男友」之間的幸福里。
但關誠很快想:不,我不應該因此而有踟躕。
他聽到了,這是一件好事。
雖然還有幾個小時天亮,但關誠知道,自己總歸也是睡不著了。
他尋著記憶,重新把錄音倒回了柯一夢詢問關於「你是自願的嗎」之後那一段。
商羽的聲音重複地響起,而關誠的心情越來越平靜。
他像是再度回到了山道上,窗外是因為車速太快,於是呼嘯的風。他轉過了一個又一個彎道,每過一個,都要想,自己會不會像是當年一樣——但他總是活了下來。
所以這次,他依然「活了下來」。
第二天,林修見到關誠的時候,總覺得自家老闆哪裡不對。
雖然乍看起來,還是從前樣貌:風度翩翩,容貌俊美。不笑時自帶一點鋒利氣質,但笑起來,就顯得柔和很多,像是所有人的溫和摯友。
他仔細觀察片刻,終於察覺到了老闆眼下的一點淡青色。
所以在這天車上,林修放輕了音樂聲,也在時間允許的範圍內讓司機控制車速。
關誠沒有察覺到這些小細節,但他的確在車中小憩片刻。
而林修則在冥思苦想:難道是酒店房間出了什麼問題?可這是關總住管的地方啊!不行,還是得弄弄清楚。
關誠不知道自己助理的這番苦心。
他剋制地、安然地結束了本次商務之旅,上了回海城的飛機。
乘的是私人飛機,林修到底沒有搞明白老闆失眠的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但是,職業敏感度讓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老闆一點透露的意思都沒有,那自己最好也假裝一無所知。
倒是回程中,關誠的問題,讓他有了一點猜測。
關誠說:「小林,我記得你之前說過。」
林修:「關總,你說?」
關誠:「你和你愛人是大學同學吧?」
林修心裡「咯噔」一下。
難怪他百思不得其解。
原來是感情問題啊。
分別已久,孤枕難眠的夜晚,會做什麼,好像很容易猜。
林修很快放鬆下來。
關誠有意無意,詢問:「你們結婚之前,都是怎麼相處的?」
林修笑道:「那幾年我和她都挺忙的。哎,關總,真說了你可別嫌我們膩歪啊,當時每天晚上,下班之後呢,我們都要連麥到睡覺之前。」
關誠客觀地想:我和商羽的工作倒是不允許這樣。
林修:「再有,就是有事沒事,發發消息吧?各種節假日、紀念日,要記得買禮物。哦,她也會給我禮物啊,她之前曾經花三個月的工資給我換了塊表,和關總你的是不能比,但的確,我當時挺感動的。」
關誠問:「發消息的時候一般發什麼?」
林修摸摸鼻子,耳朵有點發紅。
好像大學畢業以後,很少再有這種聊天,說著女友如何的情況。
而他面前的又是自家頂頭上司。關總家那位還並不是「女友」,而是公司旗下的男性歌手。
林修忽然覺得肩膀上的擔子一重。
他說:「挺多的,自拍啊,路上拍到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一些……呃,工作上的事情。」
關誠說:「自拍?」
林修原本還想額外解釋一句,自己不會泄密的,只是一點粗淺的抱怨:當時還是女友的老婆會吐槽她上司什麼都不懂還指手畫腳,這種空降關係戶最煩了。林修則怨念,自己起得比雞早睡得比豬晚,雖然工資很高,但這份工作確實很「消耗」人。
但仔細一想,這話也不適合讓關總聽啊。
正糾結,發覺關誠並沒有往自己擔心的方向考慮。
林修鬆了口氣,笑著說:「對啊。其實我一開始也給她發,但她說我拍得太丑了,她看一眼都辣眼睛。她倒是一直給我發,我是覺得照片里的人根本不像她,但這話不敢說嘛!」
關誠原本在想,這麼說來,這種模式倒是和自己與商羽有幾分相似。
所以商羽興許——可能——
只是「誤會」了兩人之間的關係?
但林修說:「不過工作時間要用另一部手機,除非緊急情況不會聯繫,所以一天也發不了多少消息。」
關誠說:「嗯?那是多少?」
林修:「幾十幾百條吧。」
關誠:「……」
他想到自己和商羽往往兩天都湊不齊十條的聊天界面。
更別說十天半個月才有一次的通話。
二十多天才有一次的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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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總:想弄明白到底哪裡出了錯ing
接下來幾章就,簡單地說,期待越大失望越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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