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
不說作息顛倒的太上皇如何折騰他那些個太妃,單說寧榮街上的榮國府。
白日里榮國府那幾個三等僕婦沒接到林家姑娘,只得回去報信,得了信兒的王夫人無法,去回了正翹首以盼的老太太,說人沒接來,倒是有宮裡的人直接登了船,大姑娘許是可能大概保不齊,是被宮裡來人帶走了。
王夫人話說得不清不楚,故意含含糊糊地,倒像是林黛玉行蹤不明了一般,老太太心裡焦急,捂著胸口直往後倒,口裡嚷著,「我的兒啊......」
眾人連忙一擁而上,拍前胸撫後背,只道「老太太莫急!」,賈母罵道,「如何不急,那是我敏兒的親骨肉!」又指著人道,「快去叫你們老爺來!」
邢夫人忙道,「大老爺連日來身上不好,叫了太醫來家看,說叫少思少慮靜養為要,今日我來時方喝了葯睡著呢......」誰愛叫誰叫去,她是不去的,總不能老太太做慈母只疼女兒一家,不疼生病的兒子吧。
王夫人慢了一步,不能也說賈政生病,只好滿臉為難,「老爺正待客......」
賈母氣得不行,怒道,「闔家上下,一個頂事兒的爺們兒都沒有,就指望著娘們出去辦事不成!也好,我老婆子今兒便舍了身,去宮門口討我的外孫去!」接著便叫鴛鴦琥珀,叫拿自己的誥命朝服來。
眾人如何肯依,鴛鴦琥珀立時跪下了,紛紛出言相勸。
正鬧著,一把清脆的嗓子在屋外高聲笑道,「哎呦呦,這是怎麼了,這麼熱鬧,我可是錯過了什麼?」
門帘子一掀,王熙鳳穿金戴玉地走了進來,見室內情形不對,面上只一怔,緊接著又笑道,「不是說,去接我林姑姑家的妹妹,怎麼老祖宗這是要親自去不成!哎呦,若能出門去玩,老祖宗可疼我一疼,也帶上我吧!」
一邊說,一邊過來扶賈母坐下。
賈母正在氣頭上,只是卻不是對著王熙鳳,見她來了,心裡倒還鬆快些,拉著孫媳婦的手,只道,「這府中爺們都是沒用的,咱們娘們一同去了吧!」
王熙鳳伸手拿了個靠墊,塞在賈母身後墊好,「老太太說得我都糊塗了,這是怎麼了?我林妹妹如何不見?」
賈母一指王夫人,「叫你太太跟你說。」
邢夫人在一旁聽了,暗地裡撇了撇嘴,沒吭聲。
王夫人只好又把事兒說了一遍,王熙鳳聽了,笑道,「哎呦我的老太太,這不是好事兒么,皇宮裡那豈是一般人去的,林家妹妹叫接了去,指不定有什麼好前程呢。老祖宗也別著急,林妹妹是小輩兒,不好叫老爺們勞動的,您是咱們家老祖宗,更不好輕易挪動,等下叫個小廝,到前面支會璉二爺一聲,叫他去各處打聽打聽,看看是什麼情形,再做定奪也不遲!」
賈母上了年紀,又金尊玉貴的養著,鬧了這一通,體力不支,已經有些乏了,見王熙鳳說得妥帖,便也不折騰了,歪在靠枕上,點點頭,「到底是鳳丫頭貼心,有你一個,勝過旁人無數。」
王熙鳳聽了,心中自是得意,只口中卻說,「哎呦呦我的老祖宗,您可是折煞我了,我小小年紀,可禁不得誇。」
把賈母哄安穩了,眾人一一散去,邢夫人自上了馬車回東跨院了,王熙鳳跟著王夫人回榮禧堂,路上問道,「太太,雖把老太太哄住了,可我心裡還糊塗呢,怎麼就沒接著人,這宮中行事如此唐突的嗎,說接走便接走,連個說法也沒有的?」
這事兒說起來,卻怨不得去接黛玉的姑姑辦事不利,實在是賈家只派了幾個三等僕婦去碼頭接人,皇家車架一到,他們身份低微,哪裡敢上前,不要人攆就早早地退得遠遠的了,姑姑在車上打量時,根本未曾見著賈家車轎影子,卻叫她如何交代。
王夫人嘆口氣,「誰知道他們怎麼辦差的,去了的人稀里糊塗的,回來了,連個話都說不明白,本是件輕鬆差事,空轎子去,空轎子回的,叫人生氣!」
王熙鳳笑道,「太太何必跟那些奴才秧子生氣,辦不好差事,打一頓就是了,長長記性,免得下次又連累了主子。」
兩人一邊說,一邊進了屋,王夫人拉著王熙鳳往炕上坐,「不過幾個三等僕婦,有什麼要緊。你也少和她們計較,寬和些才是。」
王熙鳳便不提了,只道,「倒是林姑父家怪奇怪的,送了姑娘上京來,人被皇家接走了,竟也不到外祖這裡來通秉一聲,好生失禮。」
被皇後娘娘關在宮中的嬤嬤有苦說不出。
林家老宅里,夠不著榮國府門檻的老僕和粗使下人風評被害。
王夫人也只道,「誰知道呢!」旁的一句不說。
王熙鳳便嘆,「到底小門小戶的,不知禮數,也不知那林妹妹在宮裡,會不會衝撞了貴人,倒是不要連累了大妹妹才好。」
王夫人做慣了泥人木雕的,這會兒聽王熙鳳提起女兒,心中一緊,眉頭才皺了皺,「可派小廝去找璉兒了?」
別真的去了宮門外打聽才好,她女兒雖命格尊貴,可正因如此,在宮中的日子也難熬著呢,侄女往日里糊塗,只這一句說的在理,別因為這事連累了元春才好。
好在王熙鳳道,「嗨,姑媽還不知道他,鎮日里不著家的,今兒早起了人就不見了蹤影,許是不到天黑掌燈是不見回的,京城這麼大,到哪裡找他去,方才我不過那麼安慰老太太罷了!」
王夫人這才放下心,只多囑咐了一句,「莫叫璉兒去宮門口晃,萬一惹著了哪個貴人,反倒不美。」
王熙鳳笑道,「姑媽放心,我不是那不曉事的性子!」
姑侄兩個敘一會兒話,便各自散了,王夫人自去佛堂念佛,王熙鳳回了自己家。
路上,平兒小聲兒道,「奶奶,那林姑娘那處......」
王熙鳳一揮帕子,「與咱們不相干的,這事兒打開始起,老太太吩咐的就是太太去辦。接沒接著的......」如今她當家理著事,這府中上下大事小情就沒她不知道的,林姑娘要來,老太太和太太竟都沒說給準備屋子和院子的事兒,豈不奇怪?
這裡面,說不準有多少事兒,又是她不知道的呢。
她沉吟了一下,又道,「皇家辦事,哪有我們指手畫腳的道理,等著吧,許是過兩日便有信兒了,再說了,那是林家姑娘,他老子乃是巡鹽御史,千金著呢,怕什麼。」
平兒便不言語了。
如此榮國府安靜地過了一晚,便有老太太詢問,也叫鴛鴦琥珀給百般勸慰,糊弄過去了。
誰知到了第二日一早,竟有天使來宣旨,著一等將軍賈赦賈恩侯入宮覲見。
來宣讀口諭的是太上皇宮中的人,昨晚慈安宮太妃們搬家,因太上皇催得急,闔宮上下沒一個撈著覺睡的,連不是值夜的都被攆了起來,折騰了足一宿,一直鬧到五更天才搬利索,大傢伙兒都困得不行。
來榮國府宣旨的,恰巧是一個白日里才當值的倒霉蛋,一宿沒睡,困得路上直接便在車上睡死了過去,瞧見賈赦來了,眼底發青的內侍宣了口諭,給他留了入宮的牌子便走了,連紅包都沒來得及收,回了車上,眼睛一閉,呼嚕聲就響起來了。
留下榮國府一大家子,站在榮禧堂內急慌慌的,賈母拄著拐罵道,「你個孽障又闖了什麼禍事,竟叫天家找上門來。」銀子都不收,這不是明擺著對榮國府不滿了?
低頭站著的邢夫人白眼都快翻到腦後去了,賈赦也挺生氣,「兒子這把年紀,這幾日又病著,窩在家裡沒動彈,能闖什麼禍事,母親不若想想別人吧。」
一甩袖子,就往外走。
賈母急道,「你這是幹什麼去?」
賈赦頭也沒回,「兒子回去收拾收拾,準備進宮。」還能幹嗎去,到榮國府大門口,一根繩子把自己弔死行不行?
邢夫人急急忙忙對著賈母行了個禮,「兒媳也去看看。」說罷不待回應,起身也走了。
因為困得不行,心中不耐煩的內侍當時也沒叫榮國府姑娘們也一併出來接旨,若不是賈恩侯並未住在榮禧堂,從東跨院過來需要些時間,站著都直打晃兒的內侍早就只對他一人讀了口諭便走了。
因此上,老大兩口子一撤,賈璉並王熙鳳也緊隨其後的走了,偌大榮禧堂,就剩了賈母,並賈政夫婦兩個,還站著一個寶玉。
賈母還想交代兩句呢,這可好,人都齊刷刷地走了,只是便是生氣,糟心,也不好對著二兒子一家發,只揮了揮手,疲憊地叫丫鬟扶著回了後院。
寶玉昨天被他母親遣去廟裡還願,回來得晚些,今日里就沒什麼精神,心中憋氣的賈政見了,面上難免難看,口中「孽障逆子」的罵了一頓,把寶玉嚇得鵪鶉一般,直到王夫人又哭「珠兒」,才怏怏地轉身走了。
不提他們,單說賈赦,回東跨院換了正經大衣裳,也沒敢吃飯飲水,只噎了兩塊乾巴巴的糕點,便帶著入宮的牌子,坐上馬車去了宮門處。
車聲轆轆,賈赦心中也有些恍惚,他年幼做皇子侍讀時,這條路是常走的,頂著星星趕路,踩著月亮歸家,只是時光須臾,如今他連白頭髮都有了,廢物一般窩在家中角落,而他曾經陪伴的人,卻死的死,亡的亡,屍骨都已經......
到了宮門口,下了馬車,流程還是和當年一樣,驗明正身,看過牌子,自有小黃門領著賈赦往裡走。
路面也還是當年那個路面,紅牆還是那樣的紅牆,一直到站住了腳,小黃門說了聲,「賈大人稍候。」賈赦才稍微抬起頭來,只是他瞬間便大驚失色。
眼前宮門牌匾上,寫了三個大字。
慈安宮!?
這,這不是老聖人所在?
賈赦正呆愣著,只聽院內一聲獅吼,「讓那蠢貨滾進來!」
賈赦嚇得就地一滾,變作一隻梅花鹿,四肢伏地,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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