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審問波瀾生
陳三兩股戰戰,幾欲站立不能,死死盯著塗著給他塗藥水的舒雲宜。
「別緊張,你若真的沒做壞事,慌什麼。」舒雲宜嘴角一挑,似嘲非諷。
柴公抱臂坐在上方,視線一直落在舒雲宜身上。
半炷香不到的時間,陳三的手指上就露出濃郁的橘黃色痕迹。
「啊啊,定是你……你這個賤/女人耍詐……」
「放肆,公堂紙上豈容你放肆。」王召驚堂木重重落下。
陳三一個哆嗦。
「還不如實招來。」他瞪大眼睛,怒視堂下之人,「你不是說從不曾見過什麼葯嗎?」
「冤枉啊,真的冤枉啊,我沒見過什麼葯啊。」陳三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哭喊著。
「那你為何手指會露出黃色啊。」
「我沒有,我只是把參須賣給回春堂……」
他倏地閉上嘴。
王召臉色一沉。
「什麼參須!」
「是我留給陳三娘子的東西,當日陳三娘子已經奄奄一息,她之前一直缺少營養又過度勞累,我便留了近十根參須給她,皆是千年老參的根須。」
人命比草賤的年代,一根老參根須市場上就能買下一個七八歲的小孩。
陳三瑟瑟發抖。
「來人,去叫回春堂的人。」
王召扔下召人簽,威嚴十足。
沒多久,回春堂的老闆就被人帶了上來。
一被王召嚇唬,立馬就跟倒豆子一樣和盤突出。
原來七日前王召小心翼翼捧了八根千年老參的根須來他們這邊倒賣。
根須色澤鮮艷,毛髮皆在,算是上品,掌柜的一貪心,對這須的來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五兩銀子全收走了。
「冤枉啊,冤枉啊,我只是把東西賣了,可我婆娘確實是因為她死的啊。」陳三趴在地上哭訴。
依舊是死咬著是舒雲宜庸醫害人。
「你把她救命的東西拿去賣了,還逼她下地幹活,為何依舊覺得是我害了她。」
「你一個大男人整日不務正業,遊手好閒,讓你娘子一人養家。」舒雲宜臉上閃過一絲厭惡之色。
「你娘子指甲蓋發黑,手指關節粗黑僵硬,皆是生前幾近勞累最後肝膽俱裂,活活累死之徵兆。」
「你以為死人不會說話,卻不知道只有死人才會說真話。」
舒雲宜擲地有聲,漆黑的眼珠落在那具屍體上,似喜似悲。
陳三早已沒了主意,趴在地上只是嘟囔著不管他的事。
「雖說陳三貪財,賣了參須,可若是沒有你一意孤行剖開她的肚子,想必也不需要這樣貴重的東西。」
「她的死因至今沒有一個源頭啊,陳三賣了參須到底是起因還是過程不得而知。」
「不可否認,剖腹取子確實是駭人之法。」
魏萊開口,慢條斯理地問著,矛頭依舊直指舒雲宜。
王召捏著驚堂木猶豫著。
柴公半垂著眸,一言不發。
舒雲宜眉宇平直,看不出一絲笑意。
她不笑時,緊繃的眉目顯得顯得冰冷而艷麗,年輕鮮活但炙熱不屈的靈魂在眸中跳躍。
「將軍覺得是剖腹取子不可取,可婦人生產本就是一腳踏入鬼門關的事情,情況瞬息萬變,生死難測。」
「為醫是為了替人求生。」
「那婦人本就難產,胎兒遲遲不肯下來,我若是當時不如此,當夜便是一屍兩命。」
「可事實上,我成功了,我走之前母女均安,我甚至留下她之後調養身子的藥材。」
「我唯一未做的,就是當時未帶她離開。」
柴公看著堂下強忍激動的少女,黑如鴉羽的睫羽微微顫抖,可神情卻是極為冷靜。
他有些失神。
——舒雲宜。
他把這個名字放在嘴邊反覆念了幾遍。
「可你依舊沒法證明,他的娘子不是因為你的行為直接導致死亡。」另一側的魏萊依舊步步緊逼。
「是是是,真的是她害死的,小人只是貪財啊。」陳三像是抓住一塊浮木,涕淚直流地喊冤著。
舒雲宜眼中的火焰在沉默中逐漸熄滅。
是的,她確實無法證明。
一個人的死亡向來不是一蹴而就的。
也許她真的踏錯了第一步。
「大夫救人只為解當時之危。」寡言的柴公雙手交叉放在膝上,眉眼不抬,淡淡說道,「若是此後生死都賴在她身,今後誰敢救人。」
「柴公所言極是。」魏萊拱手行禮,態度謙卑,「只是此人行為駭人,不加以警惕,只怕會引起不良風氣。」
柴公譏笑,露出一雙寡淡的眉眼:「何為不良,醫術本就講究殊途同歸,各有緣法。女子生產不易,將軍一句駭人可能就會帶走無數婦人幼子之命。」
「自然,卑職才疏學淺,無法窺得醫術大義,但仍知為人行事仍需權衡利弊,舒大夫明知陳三地痞,依舊行危險之法,是為不可為,理應訓斥。」
「人生有可為之事,也有不可為之事。可為之事,當儘力為之,此謂盡性;不可為之事,當盡心從之,此謂知命。」
大堂內寂靜無聲,只有兩人你來我往的辯論聲。
王召夾在兩座大佛間嘴皮子發抖,底下的掌書記握著毛筆的手直抖。
兩人面面相覷,皆是緊緊閉著嘴。
就在此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陣敲鼓之聲。
聲音綿長,深深震耳。
「何人擊鼓鳴冤。」他頭疼怒斥著。
「稟告京都令,有一小孩鳴鼓。」門口的士兵匆匆而來。
「胡鬧,給我趕出去。」王召一個頭兩個大,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著。
士兵跪在大堂門口,抬眉掃了眼死寂的大堂,硬著頭皮說道:「來人說是陳三的兒子,就今日審理一事,有話要說。」
王召倏地抬頭,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
他的眼角掃向兩邊大佛,見他們紋絲不動,咳嗽一聲,拍著驚堂木,板著臉:「帶上來。」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一身烏黑地走了上來。
他規規矩矩地下跪磕頭行禮。
陳三一見他就活似見了鬼,連滾帶爬地去了角落裡呆著。
「你說你是陳三的兒子。」王召盯著地下小小一團的人,咳嗦一聲,神情頗為溫和問道,「為何擊鼓。」
「為我娘一事。」小男孩抬頭,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
他一身狼狽,可一雙眼睛卻是格外得亮。
「我娘是被我爹害死的,我爹搶了我娘的葯去賣,後來賭錢賭沒了,就想把妹妹也賣了。」
他年紀小,說話卻是格外清晰。
王召不由嚴肅起來。
舒雲宜看著堂下瘦弱的男孩。
「我娘我不同意,和他爭執起來,被我爹一腳踹到肚子上,流了很多血,這才死的。」
小男孩瞪著角落裡的人,稚氣的臉上露出仇恨之色。
「我抱著妹妹跑了,我爹以為我掉下水裡淹死了,這才抬著我娘的事情去鬧事的。」
「小兔崽子胡說八道,皮癢了是不是。」陳三躲在角落裡怒罵著。
他跪在地上,扣著膝蓋上的破洞,強忍著眼淚說道:「這事和舒大夫沒關係,是我那天晚上去找她,她才來的,打開肚子的事情,我娘同意了的。」
「我娘說要做個好人,我不能看著舒大夫被我爹害了。」
「我不想我娘走得不安心。」
他趴在地上,小小一團,格外可憐。
舒雲宜站在角落裡紅了眼眶。
玄子苓站在衙門門口焦急得直踱步,幾次開口想和葉離情說話,見她帶著白紗帷帳抱臂靠在木杆上懶懶散散的樣子,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你找得小孩到底有沒有用的,怎麼還沒出來啊。」
玄子苓蹭到茶棚里狂喝水的葉夜身邊,厚著臉皮問道。
葉夜大中午趕馬跑了一個時辰,熱得拿草帽直扇風。
他手邊陰涼處還放著一個竹籃,裡面赫然躺著一個睡得安穩的小孩。
「自然有用,世……咳咳,是我表妹想的。」他差點嘴角禿嚕了一下,嚇得嗆了一口。
「哦哦。」玄子苓悄咪咪地掃了眼葉離情。
她帶著帽子根本看不清神色。
緊閉的縣衙大門咯吱一聲打開。
葉離情收了懶洋洋的神情,盯著大門,直到裡面出來舒雲宜。
她身邊的氣氛倏地鬆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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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可為之事,也有不可為之事。可為之事,當儘力為之,此謂盡性;不可為之事,當盡心從之,此謂知命——來自曾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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