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語07

慈悲語07

隨著話音落下,一個肌肉結實的高大壯漢推門而入。

他身上穿著青藍色獬豸服,肌肉把那衣服撐得幾乎都要變了形,加之滿臉鬍鬚,眉眼散發著讓人不敢直視的凶意,看起來特別嚇人。

他一進來,雅室里頓時沒了聲響。

他也十分不以為意,大大咧咧坐在了趙瑞身側:「趙大人,下官給您見禮。」

這話雖然很有禮貌,也透著一股子熟悉和親近,但他嗓門特別大,說話聲音又特別粗獷,阮蓮兒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場面一度有些尷尬。

趙瑞卻連眉頭都不帶皺一下,對他道:「白大人,此番有請你來,勞煩費心。」

見謝吉祥和阮蓮兒不約而同看了過來,趙瑞道:「這位是皋陶司的一等錄文,白圖白大人。」

錄文是刑獄中比較特殊一個官位,既屬於正經官職,平日又可不在衙門輪職,既可以作為專做檔案記錄的書隸又可能是另一種特殊的人才——百曉生。

這白圖大人看起來就跟菜市口的屠戶一般,無論是書隸還是百曉生都不太像。

但謝吉祥僅憑剛才他的那一句話,就知道他一定是無所不知百曉生。

「白大人,可否細細說一下那蘇紅棗?」

白圖微微一愣,隨即就朗聲大笑:「大理寺都傳趙大人看上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被迷失了心智,放著付一方不用,非要請小姑娘擺譜。」

白圖頓了頓,收斂了些笑意:「這麼蠢的鬼話,怎麼會有人信?」

這話一出口,就叫人聽起來分外舒服。

他一個字都沒誇獎,可意思卻說謝吉祥確實比一等推官付一方強。

謝吉祥起身拱手:「白大人有禮。」

白圖也起身回禮:「謝小姐有禮。」

得,人家連名字都打聽清楚了,難怪是一等錄文。

兩人一坐下,白圖也沒廢話,他幾不可查地掃了一眼瑟瑟發抖的阮蓮兒,再一次開口卻特地壓低了嗓音。

「香芹巷是什麼地方,也不用下官多言,」白圖娓娓道來,「不過這香芹巷除了正經掛燈燈籠的窯樓,還有許多暗門,這個想必幾位也是知道的。」

趙瑞和謝吉祥都未曾開口。

白圖一臉鬍鬚,也不知到底多少歲數,但他一開口,謝吉祥就知道他一定是經驗豐富的老錄文。

他根本就沒有看向趙瑞和謝吉祥,反而把視線對準了阮蓮兒。

「阮小姐,冒昧問一句,您是否知道令尊的在香芹巷的姘頭是個掛了粉燈籠的暗娼?」

阮蓮兒的臉刷地就白了,她整個人哆嗦不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香芹巷也不都是掛牌子的女人,還有些實在無處可去的孤寡婦人,在那邊租了小院子,專給這些女人當使喚婆子,以此維持生計。

阮蓮兒怎麼可能去過香芹巷?她幾乎都不怎麼出家門。

聽到白圖的話,她臉色難看極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阮蓮兒低頭抹了把眼淚,「我一直以為她是個苦命人。」

平頭百姓從來不去香芹巷,只有手裡有些閑錢的小富之家才可能有所涉獵,因此,阮大整日里放在口裡的紅棗,阮家一家上下都以為真的是個苦命的寡婦。

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經意地落在阮蓮兒身上。

這一次她沒有撒謊。

阮蓮兒只下意識看著白圖,有些疑惑地說:「我爹……我爹經常說想娶她回家,說便是做不了正房夫人,回來也好當個妾室,一家子和和美美多好。」

這話說得,真是夠叫人噁心的。

就連謝吉祥這個外人心裡都難受,更何況從小陪伴著阮大長大,為他孝順父母,養育兒女,辛辛苦苦侍弄一個家的林福姐。

如果有人敢跟吉祥說這種話,吉祥怕不是一個大嘴巴抽過去,叫他有多遠滾多遠,別髒了自己的耳朵。

阮蓮兒的聲音很輕,卻還在說:「這街坊鄰居都知道,原我爹有賭癮,十年前欠了一大筆錢,家裡賣了豆腐坊才沒家破人亡,後來我爹在家裡躺了一陣,也不知道怎麼認識了那女人,漸漸地便不再回家。」

阮蓮兒聲音平淡:「他不回家,其實反而還好,桂哥兒能好好在家裡讀書,我們娘倆也不用擔心挨打,只是他要的錢不少,家裡略有些吃力,但這樣也還能過下去。」

這樣一個父親,恐怕阮蓮兒巴不得他死外面。

大齊又不是不能立女戶,再說了阮桂也快十五,沒過幾年就能頂立門戶,阮家母子三人有他沒他都成。

所以,他在外面找了個新女人,除了林福姐偶爾心裡難過,暗自流淚以外,兒女兩個倒是都能接受。

但阮大不可以把那女人帶回家。

阮蓮兒聲音帶著顫抖:「頭幾年的時候還好,可是後來……後來我爹就犯了渾,說什麼那女人賢良淑德,非要納回來給我娘做姐妹。」

別看林福姐對他找外室的事不吭一聲,這個家也愛回不回,可若有誰想破壞這個家,門都沒有。

阮蓮兒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我娘當場就瘋了,追著我爹打了兩條街,當時吉祥姐姐還沒搬過來,沒見到那場面。」

「我爹那是頭一次被我娘打,跑了三個月沒敢回家,後來可能實在沒錢花被那女人趕回來,才又死皮賴臉弄了一串不知道什麼成色的佛珠上門,舔著臉求我娘原諒,之後不怎麼敢再反覆提要納妾的事。」

這一家子,如此聽來簡直能演一出大戲。

阮蓮兒如此說完,沉默片刻:「昨日我爹回來,突然說要跟那女人去看戲,我就起了疑心,聽我爹說那女人在香芹巷也有個一進的宅子,我爹怎麼可能跟人走?還走得這麼匆忙?」

阮蓮兒猛地抬起頭,看向趙瑞:「趙大人,吉祥姐姐,還有這位……白大人。」

她掙紮起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求你們一定要給我娘做主,那女人想進門不成,這才動了殺心,一定是她殺了我娘!」

她一邊說著,眼淚止不住地流,好似要匯成那條吞噬了她母親的開陽河,潺潺不止。

這個案子,其實說起來並不複雜。

阮林氏昨日上香,在山上被人所害,先被捂死,然後推落山崖想要毀屍滅跡。

若是沒有昨夜那場暴雨,屍身落在懸崖底下,可能十天半個月都不會有人發現,蒼天有眼,暴雨襲來,阮林氏被沖入開陽河,一路順著湍急的水流匯入運河,最終被卡在了運河碼頭的橋墩前。

但是因為落雨,許多證據都被衝散,如今只能憑藉模糊死亡時間、被害者身上的傷痕還有家屬的證詞來推敲案情。

不過令趙瑞沒想到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居然有這麼多離奇曲折的故事。

阮蓮兒看似軟弱,可一開始就意圖污衊她父親,單因為他父親想要賣了她。

這樣一個對妻兒如此薄情的男人,能把女兒賣去什麼樣的地方?

所以當阮蓮兒聽說紅棗是暗娼的時候,臉色會那麼難看。

有那麼一瞬間,謝吉祥對她分外心疼。

可此刻的她,卻不是鄰居家的吉祥姐姐,她是趙瑞趙少卿大人特地請來的推官,她必須要保持自己的理智,不讓自己被感情所困。

謝吉祥深吸口氣,她上前攙扶起阮蓮兒,道:「起來說話吧。」

等她重新做好,趙瑞才開口:「早在查明阮林氏身份時,已經派人趕往香芹巷,只是香芹巷錯綜複雜,宅院雜亂,須得些許時候才能找到蘇紅棗和阮大。」

趙瑞端坐在主位上,面色淡漠,眼神清冷,可他說出來的話卻擲地有聲:「若真是他們其中之一或者合夥殺害你母親,本官一定還她一個公道。」

「天道昭昭,刑獄森森,絕不能讓無辜者平白殞命,也絕不會讓行兇者逍遙法外。」

這一刻,謝吉祥的目光止不住地投在了趙瑞臉上。

這是平生第一次,她發現趙瑞真的長大了,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理寺少卿,是個堂堂正正的官爺,再不是年少時那個會做鬼臉,會背著她漫山遍野瞎跑的瑞哥哥。

她不知道怎麼回事,說不清心裡是失落還是欣喜,到底是五味雜陳的。

其實這樣也挺好,謝吉祥想,人總會長大,他們都不可能活在過去。

此刻的趙瑞雖然目光投向阮蓮兒,但實際上看的是她身邊的謝吉祥。

這幾句話,他早就想對他說了。

這一年來,他在儀鸞司那樣拚命,豁出去地努力取得功績,不過為了今日這一切。

就如同他說的那般。

天道昭昭,刑獄森森,只有徹底穿上這身蔚藍獬豸服,他們才有可能接觸到當年事情的真相。①

那年灑在菜市口的血,永遠不能白流。

就在這時,謝吉祥的目光同他交匯。

她生了一雙異常可愛乖巧的杏眼,笑的時候眼角微彎,如同一彎漂亮的上弦月,讓人身心平和下來。

此時的謝吉祥卻沒有笑,她那雙總是帶笑的杏眼,此刻正茫然地看著自己。

那目光里有著懷戀、有著痛楚、有著怨恨,也有著濃得化不開的無奈。

若執刀者就是高高在上的天神,那天道如何得昭,冤屈如何洗清?

謝吉祥不知,她覺得趙瑞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但此刻的趙瑞,卻幾不可聞地對她輕輕頷首。

他堅毅有力的下巴點了兩下,很快便停了下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他堅定的眼神。

他在告訴她:相信我。

※※※※※※※※※※※※※※※※※※※※

趙瑞:為了吉祥妹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謝吉祥:……還是要注意自己安全的。

趙瑞:妹妹真好,妹妹關心我。

①獬豸:東漢楊孚《異物志》載:東北荒中又獸,名獬豸,一角,性忠,見人斗,則觸不直者;聞人論,則咋不正者。《明會典》記載規定洪武二十四年規定的九品文官、武官的補子圖案:……風憲官:獬豸。風憲官指「風聞奏事執掌法度之官」。

依舊有紅包!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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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閨殺(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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