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一)

大結局(一)

蘇容卿不言,他仰頭看著高座上的女子,身後人見他異樣,都趕了上來,隨後就見到金座上的李蓉。

跟在後面的華樂最先反應過來,她見李蓉坐在高座,不由得疾呼:「李蓉你做什麼?那是父皇的位置,你瘋了!」

「父皇病重,太子受傷未愈,特命本宮監國,福來。」

她抬手:「宣讀聖旨。」

福來應了一聲:「是。」

說著,他將手聖旨鋪開,在一片震驚中,穩穩噹噹宣讀了上面冊封李蓉為監國長公主的內容。

他宣讀聖旨時,外面廝殺聲越近。

蘇容卿一直看著上方的李蓉,李蓉毫不示弱,平靜注視著他。

聖旨讀完之後,福來笑著看著眾人:「諸位大臣,聖意已達,入殿吧。」

沒有人動,華樂環顧四周,想上前,又不知為何,有那麼幾分怯意,只能慫恿著其他人:「你們呆在這兒做什麼?還不上去把她拿下!」

「蘇容卿。」

李蓉見其他人久不做聲,她喚了蘇容卿的名字:「入殿。」

蘇容卿得李蓉的話,他一掀衣擺,提步走入大殿。華樂正要說話,旁邊顧子道便提醒道:「殿下,稍安勿躁。」

顧子道是禮部尚書,這裡的元老,就算無知如華樂,也知要尊敬幾分。

所有人都在審視目前的情況,有些搞不明白,為什麼李蓉會在這裡。

他們看著蘇容卿走入大殿,停在台階前不足三丈的位置,李蓉見他立身不跪,微抬下巴:「入殿不跪,爾乃亂臣賊子乎?」

「昨夜宮變,未見天子,臣不敢跪。」

「為何不敢?」

「怕跪錯叛賊,有辱天尊。」

「你陳兵在外,你不為賊,還有誰敢稱賊?」

「太子李川,」蘇容卿穩穩回聲,「殿下,昨夜太子攻城,蒙蔽殿下,劫持聖上。微臣為救聖駕而來,還請殿下勿憂。來人,」蘇容卿抬手一揮,「平樂殿下受驚,將殿下帶下去休養。」

「放肆!」

李蓉厲喝,大殿之中,密密麻麻士兵瞬間陳列在前,指著朝臣。李蓉盯著眾人:「太子昨夜根本未曾入宮,陛下如今聖駕安好,爾等強行攻城乃謀逆之罪,還不退下領罪!」

李蓉一番話說出來,眾人臉色巨變。蕭乾轉頭看了柔妃一眼,柔妃皺起眉頭。

蘇容卿抓住關鍵,只問:「太子未在宮中?」

「太子昨夜出城養傷,」李蓉看著有些慌亂的眾人,聲調平穩,「故而,本宮代理監國。諸位大臣,謀害聖上乃抄家滅族的死罪,此罪今日不問,總有一日也會問,再不濟,史官筆下遺臭萬年,想必各位大人,也不想如此。」

李蓉的話讓眾人有些遲疑,他們本是以為李川如今已經把李明殺了,這樣一來,他們便可以名正言順殺了李川。

可如今李川不在宮中,皇帝甚至還活著,他們攻城的行徑,便顯出幾分荒唐可笑來。

謀殺天子,這樣的罪,權勢滔天時尚會有人質疑,若有一日權勢不及,便是抄家滅族的禍根。

天子於這些百年世家心中或許算不得個東西,卻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胆伐害。

華樂見這些人遲疑,一時有些慌了,她不由得拉了柔妃的袖子,柔妃低頭沉思著,眾人遲疑之間,蘇容卿聲音響了起來:「我欲與平樂殿下一談,不知眾位可否行個方便?」

蘇容卿突然的提議讓眾人有些詫異,柔妃抬起頭來,目露冷光,在眾人猶豫之時,柔妃開口輕笑:「既然蘇大人有事和平樂商談,我等也不打攪了。諸位,」柔妃轉頭看向眾人,「我們一起在外恭候吧。」

說著,柔妃便拉著「李誠」主動提步,領著蕭乾等人一起出去。其他人面面相覷片刻,也跟著出了大殿。

李蓉看著蘇容卿的人都退出殿外,蘇容卿仰頭看著她:「殿下?」

「殿下,」福來轉頭看向李蓉,「蘇容卿畢竟是男子,萬一對殿下存謀害之心……」

「退下吧。」

李蓉出聲,福來頓了頓,猶豫片刻后,終於還是領著人從大殿中離開。

臨走之前,福來帶著人按著蘇容卿的吩咐,在大殿中布下茶桌茶具,最後一個退開。

所有人出了大殿,便都散開,各自站在一邊,低低私語。

蕭乾站在柔妃身後,壓低了聲:「二姐,太子沒有動手,如今這些老不修怕是有了異心。」

「不會。」柔妃看著宮門前正在不斷進來的士兵,「入了宮,現下誰都跑不了。蘇容卿在裡面,便是給咱們拖著時間好做事。」

柔妃剛說完這句,一旁和大臣商議著的顧子道似乎和其他人做了什麼決定,他同王厚敏點了點頭,迎上前來,朝著柔妃行了一禮:「娘娘。」

「顧尚書。」

柔妃趕忙還禮,顧子道看了一眼大殿,笑著道:「娘娘,看來……如今有些誤會。陛下既然沒有出事,看來太子殿下或許也不是謀反,我等方才商議,要不……」顧子道打量著柔妃的神色,「大家還是散了吧?」

「若當真是誤會,那自然是要退下向陛下請罪的。」顧子道的話並不出柔妃所料,她明白顧子道的意思。

她帶著人謀反,如今出了岔子,弒君這件事,總得有人做。

她轉頭看向內宮,「可如今陛下還沒見著,誰知道李蓉說的話,是真,還是假呢?如今我等也已經在宮中,不如讓妾身入內宮一探,看看,陛下到底是活著,還是……已遇不測。」

得了柔妃的話,顧子道盯著柔妃許久,柔妃笑了一聲:「顧大人覺得呢?」

「確認陛下安危,當然是必要的。」

顧子道似乎很滿意柔妃的答案,他行了一禮:「我等會傾力協助娘娘入內宮。」

「那,謝過顧大人。」

「來人,」柔妃轉過頭,抬手指了一旁的福來,「將這投靠亂臣賊子的老賊拿下!其他人隨我入宮面聖!」

「阿乾,」柔妃轉頭,看著蕭乾,囑咐得別有深意,「去宮門守著,以免閑雜人等,隨意進出。」

蕭乾聽明白柔妃的暗話。

這些世家都是牆頭草,為了利益來,就可能為了利益走。

他們如今要把這些世家綁起來,幫在一起,蕭氏若出不了宮,誰都別想出。

柔妃說完之後,便領著人朝著內宮走去。

華樂跟在柔妃身後,壓低了聲:「母親,要是父皇還活著怎麼辦?」

「他不會活著。」

柔妃果斷開口:「只要我們見到他,他一定已經死在李川手裡了。」

華樂聽到這話,震驚抬頭,她看見柔妃有些發白的臉色,一時之間,她竟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皇宮剛剛淪陷時,公主府內,蘇氏、顧氏的親眷被關了幾個屋。哭啼求救之聲不斷傳來,裴文宣站在庭院中,童業擦了一把臉上的血,走到裴文宣身後,低聲道:「公子,蘇家和顧家的家眷都在這裡了。」

「王家呢?」

「還沒攻下來。」

「有放跑人嗎?」

「沒有。」童業搖頭,「王家閉門不出,沒有人出來。」

「宮裡呢?」

「宮門已經破了,蘇氏旗已經立在城頭,蘇容卿帶著柔妃、王厚敏、顧子道等人進去了,據說早朝並未取消。」

「宮門花了多長時間破的?」

「半個時辰不到。」

裴文宣聽到這話,閉上眼睛。

半個時辰不到攻破皇宮,可見李蓉幾乎沒有在宮城外布防。她將所有兵力收歸了內宮。

而早朝正常進行,也就是她在外宮。

這樣的舉動,以李蓉的性子,只預示著一件事——

李明未死。

李明不死,李川的罪名就無法坐實,那些世家始終心存猶豫。她收歸兵馬在內宮,就是希望保全剩下的軍力,一旦李川找到機會反撲攻城,這些軍力就可以裡應外合。

在這種情況,她在外宮,無非是為了,拖延時間。

以她的生死,拖延時間。

她知道,從她留在宮中那一刻,她幾乎就沒有生還可能。

無論李川是輸是贏,只要攻城,她就是人質。

「公子?」

童業見裴文宣閉眼久久不言,不由有些擔心:「接下來該怎麼辦?」

「蘇容華既然給上官雅通風報信,可見蘇氏本身並不想參與這些,蘇容華會攔住天守關過來蘇氏的軍隊。很快荀川的軍隊也就到了,到時候,外城就是荀川的軍隊對王氏帶來的一萬軍,如果她來得早,甚至可以提前宮城,和城內軍隊匯合,伏擊王氏。」

「華京之內,昨夜羽林衛、裴家、上官家的軍隊還剩下八千人,其中六千被殿下收歸宮中,還有兩千在咱們這裡。」

「蘇氏等世家約有一萬家兵,陛下那邊御林軍加寧王的人,約莫還有七千。」

「那我們還有勝算嗎?那些想咱們死的世家有兩萬人,我們這邊不到兩萬,陛下那兒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能贏。」

裴文宣睜開眼睛:「必須贏。」

話音剛落,外面便傳來了鼓聲。

「咚。」

「咚咚。」

隨著鼓聲而來的,是趙重九提劍急入,他站在門口,剋制住激動:「駙馬,荀川軍隊已到,攻城了!」

裴文宣沒有什麼表情變化,他聽著外面的戰鼓聲,停頓片刻后,立刻吩咐:「趙重九,你即刻帶一千人去城樓同荀川裡應外合打開城門,速度要快。」

「告知裴曉,將王氏家眷帶入公主府後,守住公主府,聽我命令。」

「童業,吩咐人將府中還有的孔明燈都升上去,太子會明白我的意思。再讓人焚香備水,準備馬車,我要進宮。」

「公子?」

童業有些不明白,低頭,面上露出幾分溫柔:「我得去接殿下。」

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宮裡。

是生是死,他都得陪著她。

鼓聲響起來的時候,寒風卷得城外玄色金鳳旗幟翻飛作響。

李川領著藺飛白、荀川騎在馬上,他們身後是士兵列隊而站,在尚未徹底亮起來的清晨中,略顯疲憊。

「現在就要進城嗎?」

藺飛白看著前方,皺起眉頭,這些士兵跋涉千里而來,明顯已是極為疲憊。

「現下不進城,」上官雅站在戰車之上,眺望前方高牆,「等到天亮,王家軍隊帶人進來,再想攻城就難了。不如此時取下城池,以守代攻。」

「攻城不易,」藺飛白頗為不安,「士兵又疲倦厭戰,如何攻城?」

「很快了。」李川看著華京,神色帶著冷。

荀川看了一眼旁邊的李川,他穿著太子玄服,披著純白色狐裘,玉冠高束,顯出幾分難言的清貴。

他長高了許多,帶著幾分文臣式的清瘦,枯冷的眼神,全然不見當初活潑少年的模樣。

「裴文宣和阿姐在裡面。」

李川察覺荀川的眼神,以為她有疑惑,轉過頭來看她,只道:「勿憂。」

話音剛落,華京城內,便升騰起一盞孔明燈。

孔明燈在尚未亮起的天空里,頓時吸引了許多人的主意。

第一盞孔明燈亮起來后,李川從腰間拔劍,淡漠出聲:「備戰。」

聽得此話,上官雅雙手在前,恭敬行了個禮,而後轉過頭來,看向眾將士。

「諸君,」上官雅揚聲開口,「可知此為何處?」

戰鼓聲不徐不疾,將士看著上官雅,並不言語,上官雅抬手指了「華京」二字,提高了聲:「此處便是華京,是諸君在沙場守護之處。華京之中,有雲羅綢緞,有妖嬈美人,有金銀珠寶,有權勢無雙。可這些都不曾屬於過諸位,諸位在西北拼殺,苦寒之地,糧衣具短,命似草芥,一生如泥在他人腳下,子子孫孫,皆為如此,甘心嗎?!」

眾人不敢說話。

可人性趨利,話不說,不等於不存在。不過是因強權折腰,不敢言語。

「可今日不同。今日,諸君入城,」上官雅展袖指向華京,提高了聲音,「贏,封侯拜將!輸,也不過馬革裹屍,並無不同!」

「今日上至太子,下至罪民,皇城之前,皆為利刃向前,隨我卸下糧草,聽太子號令,非贏則死,不勝不歸!」

說罷,上官雅拔劍斬斷戰車上攜帶的糧草,糧食砸落在地,散落一地。

藺川隨之舉劍,乾脆利落劃過馬上系著糧草的袋子,糧食墜落到地上,她的劍穩穩指著華京。

「以平樂殿下之名,」她聲音很平穩,和平日訓練他們時沒有區別,但最後八個字,依舊加重了語調,「非贏則死,不勝不歸。」

「非贏則死,不勝不歸!」

有了藺川領頭,所有人紛紛解下糧草,大喝出聲。

這是他們一生最寶貴的機會。

從西北到華京,他們攀過雪山,奔赴千里,像是從沼澤泥地里,撥開了荊棘遮掩著的禁忌,一層一層爬到了他們從未想過之處。

在那子子孫孫無盡的絕望里,終於得了一絲翻身的希望。

不過瞬息之間,士氣高漲。

李川轉頭看向旁邊的荀川,荀川迎向他的目光。

許久,李川只問了一句:「會贏嗎?」

荀川神色平靜,只答:「殿下不會輸。」

她口中的殿下只有一位。

從她救她,從她給了她與秦真真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一刻開始,她便已被她供上神壇。

她的姐妹,她的朋友,她的君主,李蓉。

李川得言便笑了起來。

旁邊藺飛白看著站在戰車之上的上官雅,他苦笑起來:「我可被你們害死了。」

「你現在還能回頭。」

上官雅握起旁邊的鼓槌,藺飛白打量著她,有些疑惑:「我以為你現在會走。」

「大家都在這裡,」上官雅坦然一笑,「我也就不走了。」

藺飛白沉默下來,他想了想,低頭一笑。

也就是這時,號角聲響起,李川拔劍指前。

上官雅顫抖著將鼓槌重重砸在鼓面上,巨響之間,漫天孔明燈下,士兵朝著城牆奔涌而去。

殺聲震天。

而戰鼓沒響之前,宮城之中,福來剛剛關上大門。

大殿之門一關,整個大殿便暗了下來,只有綽綽燭火躍動,讓大殿有了些光亮。

蘇容卿和李蓉相對入座,蘇容卿看著對面李蓉,過了許久后,他帶了幾分懷念:「容卿許久未曾為殿下煮茶。今日殿下愛喝的銀尖不在,頗為可惜。」

「你特意摒開眾人,就是來同我敘舊的嗎?」

李蓉看著蘇容卿用旁邊盆中溫水凈手,似覺好笑,蘇容卿神色平和,如當年還在公主府中閑適姿態:「自然是有些問題想問殿下。」

「殿下,」蘇容卿取了茶葉,放入茶壺之中,聲音平和,「金鸞椅上,可還舒適?」

李蓉聽他的問話,便知他的意思,但她還是明知故問:「你什麼意思?」

「殿下應當知道,我只想阻攔李川。」

蘇容卿將茶葉放到一邊,正跪在李蓉對面,雙手垂放在身前:「殿下如今既然已是監國長公主,那李川是不是太子,還有必要嗎?」

李蓉不言,蘇容卿身子微微前傾:「殿下,」他放輕聲,「微臣並非為報仇而來,李川,可以活著。」

可以活著,但不能是太子,不能以自己的名字活。

李蓉為監國長公主,李誠登基,李川謀逆賜死,再換一個身份活。

「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蓉看出蘇容卿的讓步,她搖頭:「但我不能騙你。」

「殿下什麼意思?」

蘇容卿面上帶笑,眼裡卻有些冷。

「你不願意李川登基,是因為李川意在削弱世家,你想阻止此事。可我監國,還是會和李川做出一樣的選擇,只是手段不同而已。」

聽到這話,蘇容卿笑容慢慢收了起來。

「殿下,」他認真開口,「上一世,還不夠嗎?」

李蓉聽著蘇容卿的話,她想了許久。

她本想爭論,可當她一抬眼,她看見蘇容卿那雙已經帶了幾分偏執的眼,她忽地想起李明的話來。

上位者,不僅要看結果,還得看源頭。

她看著蘇容卿,好久,才緩慢出聲:「上一世,你覺得李川哪裡做得不好?」

「殿下還需要問我嗎?」蘇容卿似是有些惱怒起來,「上一世,殿下怎麼說的,您忘了?您說他不該北伐,不該改制,他搞得上下動蕩,民不聊生,他作為君王,為了一個女人……」

「容卿,」李蓉打斷他的話,「你真這麼想嗎?」

「殿下,」蘇容卿唇不自覺的輕顫,「您什麼意思?」

「我記得第一次見你,是在御書房。」

李蓉看著蘇容卿,面上帶了幾分懷念。

「那時候你跟著蘇相跪在御書房門口,勸阻父皇北伐,你告訴我,蘇家之人,為百姓生,為社稷死。」

蘇容卿聽到這話,眼中神色微動,好似一顆石子扔入湖心,泛起層層漣漪。

李蓉抬眼看他:「可你告訴我,世家如今存在於世,對於百姓,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你我心裡都清楚。當年北伐的確很急,但如果沒有世家阻攔貪污,當年的軍餉,其實足夠北伐。」

「當年南方水患,的確是因北伐導致國庫無銀,但如果不是世家繁盛又不必上稅,地方許多人依靠世家逃避稅收,國庫也不至空虛至此。」

「你說他作為君王,不該獨寵於一個女人,可蘇容卿,你若愛我,你和其他人在一起,不會痛苦嗎?你是如此,川兒就不是嗎?」

「可他是君王,苦痛都得忍得。」蘇容卿固執開口。

「那也需忍得有意義。」李蓉輕笑:「君王的婚姻,與朝堂有何干係?君主主江山社稷,他勤政,他愛民,那他愛誰,他娶一個女人,還是娶幾個女人,與天下有何干係?之所以有干係,難道不是因為世家黨爭,將爭執放在了後宮嗎?他的忍耐討好的是世家,不是百姓,有何意義?」

「按照殿下所說,」蘇容卿嘲諷開口,「都是世家的錯,是嗎?可貪污腐敗者,世家有,他寒族就沒有嗎?黨爭者,世家有,寒族就沒有嗎?這本就是人性趨之,與世家有何關係?!」

「你們都說世家是錯,可這麼多年,災荒之時,蘇氏賑災;戰亂之時,蘇氏子弟齊上戰場。蘇氏心向百姓,做錯什麼了?你說後宮黨爭,李川無錯,那上官雅就錯了嗎?我大哥就錯了嗎?他們一生都被毀了送入宮中,李川為了一己之私這麼對待他們,憑什麼李川能任性,他們就只能一輩子絕望過活,就因為他們不是天子嗎?若世家是罪,」蘇容卿盯緊李蓉,「皇族天家,就不是罪過了嗎?」

「那,誰送上官雅入宮的?」李蓉看著蘇容卿,蘇容卿不答話,李蓉低頭笑了笑,「容卿,其實許多事你心裡清楚。你只是沒有辦法承認,你我生來為罪。」

「哪裡有什麼生來為罪!是善是惡,是罪是罰,當是那個人做了什麼。我蘇氏,百年名門……」

「就是這個百年名門,」李蓉打斷他,「是基於什麼之上?」

蘇容卿頓聲,李蓉有些悲憫看著他。

「容卿,我明白你的偏執。」

「心繫光明,卻身為黑暗,你承認不了自己的身份,只能顛倒黑白。你年少無知還能遮掩,越是清醒明白越是自厭。」

「殿下!」

蘇容卿提聲打斷她,他彷彿是別人觸及了心中最痛苦之處,他身子微微前傾,似是抓著衣衫,他看著李蓉的模樣,眼神里全是祈求。

不能說,不能再說。

他引以為傲的出身,他從小所受的讚美,他的堅守,他的信仰。

「世人好狐裘,」李蓉沒有聽他的勸告,在蘇容卿的注視下,她緩慢出聲,「可狐狸是不會喜歡的。若給狐狸一點吃食,便自詡為它著想,那是謊言。」

「你蘇氏若當真為百姓,為社稷,你若當真想改變上一世的結局,你要做的不是殺了李川,阻止李川登基,而是和他站在一起,對抗本來錯的東西。」

「但世族龐大,若是貿然變革……」

「那就一直不動嗎?

李蓉笑起來:「你我不必自欺欺人,若是錯的事,永遠會有人抗爭。世族再龐大,但它是錯的,就會有無數個李川、裴文宣、秦臨前仆後繼與之為戰。它終有一日會消失,而吾輩在此世,不可妄動,亦不可不動。」

「李川可以不是太子,但也我不會騙你說我若上位,會許諾世家多少好處。我之一生,」李蓉的眼睛倒映著燭火,光影綽綽,「獻於我的道義。」

「我願君尋初心,」李蓉注視著他,「永為蘇郎。」

蘇容卿愣愣看著李蓉,水沸騰起來,發出尖銳的聲響。

「殿下,」蘇容卿慌忙回神,沙啞開口,「我回不了頭了。」

他早已帶著所有人上了謀逆這條船,無論是進是退,誰都走不了。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蘇容卿苦笑起來,「我不能回頭。」

他已經為此拋付一切,再讓他認錯,他情何以堪?

李蓉想了想,低頭輕笑:「那就不說這些了。最後喝一次茶,我為你泡一次吧。」

李蓉說著,取了火爐上的水壺,將水沖泡入壺。

她低垂著眉眼,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平和。像是歲月打磨的一塊璞玉,在陽光下流淌著清潤的光芒。

大殿內,沏茶之聲涓涓,大殿外,砍殺之聲震天。

升騰起的水汽之後,女子似是永不變色的畫卷。

十二歲初見時的羞澀,每年考校時遠遠張望的心動,聽聞她定親時的悲傷,在她成親那日,跟隨在人群中跋涉一路的痛苦。

鼓足一生勇氣為她撐的那一次傘,

絕境之下朝她屈膝跪下的一輩子。

站在她身後可望不可求的隱忍,這一生遙望不敢觸碰的相遇。

她貫穿他生命的始終,又在最後一刻朝著他指向來路。

茶葉過水又棄,再得茶湯,落入白瓷杯中,呈出映底的清透。

李蓉將茶推到他身前。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斟茶,可他卻始終生不出捧起它的勇氣。

好久后,他顫抖著手,舉起杯子,茶還未到口中,大殿之門突然就被人撞開:「不好了!」

蘇容卿手上一顫,茶湯灑了出來,蘇知竹喘著粗氣,驚慌看著蘇容卿:「公子,太子帶人攻城了。」

蘇容卿靜靜看著門口的蘇知竹,李蓉轉過頭去,就看見黑夜之中,孔明燈似如明星,升騰在空中。

大臣吵吵嚷嚷衝進來,王厚敏進了殿內,急道:「容卿,內宮還沒攻下來,李川的人已經在門口了。怎麼辦?」

說著,王厚敏便看見了一旁的李蓉,他忙道:「快,先把李蓉綁起來,吊到城門上去!」

「王大人!」

蘇容卿厲喝出聲:「這是殿下。」

「殿下?」

王厚敏愣了愣,片刻后,他瞬間暴怒起來:「蘇容卿,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和女人搞這種風花雪月的事情,你且記得,是你讓我們和柔妃合作的,此番要是輸了,你我都是抄家滅族得罪,你莫昏了頭!」

王厚敏這麼一罵,蘇容卿臉色白了白,李蓉怡然坐在殿中,輕聲一笑:「王大人不必憤怒,本宮隨你去城樓就是了。」

說著,李蓉便站起身來,蘇容卿一把抓住李蓉的衣角,他抬起頭來,咬牙出聲:「殿下,別出去。」

李蓉靜靜看著蘇容卿,蘇容卿眼裡帶了幾分剋制不住的惶恐:「沒有人會救你的。」

李川不能在這時候放棄攻城。

他沒有多少兵力,等不了王家的軍隊趕到。

李川若不放棄攻城,李蓉作為人質,只能是死。

李蓉聽到這話,她沉吟很久后,低低開口:「謝謝,但是,」她抬眼,「我不想欠你。」

死也不欠他。

蘇容卿臉色一白,李蓉拂開他抓著她袖子的手,轉身往外走去。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穩,看上去似乎很平靜,沒有絲毫畏懼,那個背影高傲如鶴,同他記憶中走在前方的殿下沒有區別。

然而李蓉自己知道,沒有人可以面對死亡毫無恐懼。

她死過一次。

她深知死亡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遺憾再無法挽回,愛的人再不能相守,夢想再無歸處,期盼再無可能。

她以前或許還沒有那麼畏懼死亡,可是她現在害怕。

因為她心裡有一個人。

李蓉不由自主抬手放在自己腹間,她踩著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一步一步朝著光亮行去。

她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她知道這個人不可能出現,他已經在華京之外,他應該很安全,他或許還會同李川一起,在城樓下等著他。

她想上城樓去,想在最後一刻,好好看看他,再好好感謝他。

感謝他教會她,原來這世界有這麼美好的感情,也感謝他打開這個世界,讓她從黑暗中走出來,得見光明。

而在此之後,只要李川贏了,他就能活下來,然後像上一世一樣,成為名臣良相,百姓敬仰,千古流芳。

李蓉含笑往前,也就是這個時候,皇城宮門前,一位青年白衣玉冠,佩劍而立。

士兵紛紛湧上前來,用長矛圍著這俊雅公子。

然而公子從容不迫,抬眼看大殿方向,隱約出現的那個女子身影。

他面上帶笑,目光不移:「煩請通報,裴氏文宣,求見平樂殿下。如若不允,還請問問蘇侍郎,顧尚書,王侍郎三位,可還想念家中族人?」

聽得這話,眾人面上一驚,裴文宣不管不顧,徑直入城。

宮門已經被撞城柱撞破,所有都愣愣看著他,而李蓉剛剛踏出大殿,就看見一個白衣身影,從宮門方向,緩步而來。

她不由得定住腳步,愣愣看著他。

昨夜積雪未除,白雪覆蓋著昨夜的血色和狼狽,彷彿一張白紙畫卷,鋪在平地之上。

而公子白衣玉冠,獨身行於茫茫雪地,好似雪神臨世,乾淨中帶了幾分肅殺之意。

周邊無數士兵引弓而立,準備著隨時射殺此人,然而公子彷彿閑庭漫步,從容風流。

華京之外,無數士兵搭著雲梯攀牆而上,城內士兵殺成一片,趙重九砍殺了旁邊守著城門開關的士兵,一劍狠狠斬在繩子上。

城門瞬間倒下,落在護城河對面,士兵前仆後繼衝殺而入,聲音震天。

而內宮之中,柔妃看著舉例不過十丈的寢宮,和密密麻麻的士兵,緊緊捏著拳頭。

旁邊華樂拚命高吼:「沖啊!殺過去!快殺過去!」

李明坐在床上,抬頭看著床頭綉著的龍紋,聽著女兒在外面的嘶吼,嘲諷笑開,緩緩閉上眼睛。

這些鮮血、荒唐、哀嚎、嘲諷,都不染雪地公子半分,他一路疾行到大殿前,提步上了台階。

他目光一直在李蓉身上,沒有移開片刻。

李蓉不由自主挺直腰背,她雙手護在腹間,也不知道為什麼,當那個人越來越近,她的眼睛卻越來越模糊。

她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麼一點一點填滿。

像是上天將她一直失去的什麼,突然一股腦塞進了她的心裡。

她沒有被放棄。

她不是一個人。

從此以後,她的一生,都會有一個人,無論生死,都同她在一起。

眼淚盈滿時,他已來到她面前,他帶著笑,抬手在身前,單膝跪下,仰頭看著她。

「臣,裴文宣,拜見平樂殿下。」

李蓉聽他說話,就忍不住笑了。

她的眼睛彎起來,一彎,眼淚就掉了。

「你來做什麼?」

「陪你赴死,」裴文宣答得坦坦蕩蕩,「或是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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