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刺殺
聽得這話,李明神色不動,他看著跪在地上的裴文宣,似是早已瞭然,卻還是開口道:「裴愛卿這是何意?你乃朝廷命官,還有人能殺你不成?」
「陛下,」裴文宣跪在地上,似是悲憤,「陛下既然已知昨日微臣救下平樂公主一事,那微臣之困境,陛下或知一二。」
「困境?」李明找了旁邊一個石頭,自己拂了灰塵,緩緩坐了下來,「你不必怕,不妨直說。」
「昨日,微臣回城道上,見有軍中駿馬疾馳而過,一干人在馬上隱約說著,劫持公主之類的字眼,微臣覺得不安,便讓奴僕回城到太子府求援,自己趕去看看這批人是做什麼,以防不測。」
「嗯。」李明應了聲,這些事兒都是真的,他昨夜已經讓人都查過,他淡道,「然後呢?」
「微臣跟在他們身後,見這些人,分明是某些人家中僕人,卻換上了山賊衣服,偽作山賊,微臣便知不好,於是在路上設了路障,以求關鍵時刻,為公主分憂。」
「你倒是聰明得很。」李明笑起來,「那些石頭板子,就是你的手筆?」
聽這話,裴文宣便知李明是讓人去細查了那夜的事,怕是留出線索的東西,他都已經查過了。
裴文宣當年在李明身邊任職過一年,對李明的性格極為熟悉,他多疑敏感,凡事都要多方驗證。於是裴文宣思索著自己的說辭,繼續道:「正是。當時微臣等候在路上,沒多久便見山賊追逐公主而來,公主暗衛護駕,危機之時,我以路障協救公主,不想公主在混亂中受傷昏迷,我只得帶著公主倉皇逃開。我以馬引誘那些人分頭離開,埋伏在蘆葦地中,而後就聽見一個人追了過來,罵屬下之人沒用,連公主都攔不住,這次公主見都沒見到他,如何贏得公主芳心。」
李明聽著裴文宣的話,低笑了一聲:「這些年輕人,心思倒活絡得很。」說著,李明抬眼看著裴文宣道,「是楊泉?」
裴文宣抿緊唇,低聲道:「是。」
「微臣心中慌亂,背著公主慌不擇路,等醒來之後,我與公主商談,得知公主並不知道此事,便未曾多說。今日清晨,我與公主齊齊獲救,皇后宣召微臣入宮,而後皇后告訴微臣……」
「說什麼?」李明淡聲詢問,裴文宣頓了頓聲,似是猶豫,許久后,他才道,「皇后讓微臣隱瞞與公主相處之事!哪怕是陛下問起,也不可說真話,只說我昨夜遇到楊公子,與楊公子一同救下公主,被人追殺,而後我半路走失,是楊公子救的公主。」
李明聽著裴文宣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就是你向朕求救的理由?」
「陛下,」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氣,直起身來,似乎做出了一個生死攸關的決定,他看著李明,拋卻了生死一般,直接開口道,「既然話已說到這樣的程度,微臣也就直言了。昨夜微臣所見,今日皇后所言,一切已經十分明了。皇后早已決定和楊家結親,昨日之事,不過只是演給公主看,想讓公主因為一出英雄救美對楊泉刮目相看而已。但這樣的事卻被微臣撞破,以楊泉狹隘之心思,楊家膽大包天之作風,如今出了宮城,微臣焉有命在?」
李明沉默不言,許久后,他緩聲道:「你放心,皇后不會為了這等小事謀害於你。」
「陛下當真覺得,」裴文宣盯著李明,刻意放緩了聲音,「楊氏與太子結親,是小事?」
裴文宣如此問,李明終於正了神色,他抬眼盯著裴文宣,許久后,他緩聲道:「你知道的,似乎不少?」
「陛下,」裴文宣冷靜提醒他,「三年前,微臣父親尚在時,微臣乃裴氏嫡長子,當年新科狀元,天子門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父雖已亡故,但有些東西,」裴文宣抬眼看著李明,暗示道,「卻始終還在。」
李明聽裴文宣的話,露出了幾分玩味神色來:「那你說說,為何楊氏與太子結親,不是小事?」
「楊氏在邊關作威作福多年,擁兵自重,邊關多戰事,每次戰事開始,楊氏要錢要糧要人馬,然後抵禦戎國,每場戰事都贏得漂亮,卻從不出兵根除戎國。陛下多次要求出兵滅戎,楊家均已時機不至為理由駁回。西北有民謠,『夏有雙帝,北楊南李』,可見楊氏於西北之權勢。」
「說。」李明神色平淡,「繼續說。」
「朝中對楊氏,又懼又敬,懼在於楊氏之兵權,敬在於邊疆多年,全靠楊氏堅守,故而陛下怒於楊氏,卻從未有過激之舉。然而今年冬末,戎國新君繼位,戎國再犯,楊氏不戰而降,連失兩城,而後第三城由陛下命死守,以五萬兵馬守兩萬敵軍大敗,如今已退至長平關,臨時增援之後才與戎國對峙而立。為何鎮守邊疆多年的楊氏會突然潰敗至此,陛下可有想過?」
「你知道?」
「微臣想,陛下也知道,」裴文宣冷靜道,「楊氏多年來,一直以軍餉賄賂戎國,每年所謂開戰,不過是和戎國串通演戲而已。戎國弱冶鐵之術,其實力根本不堪一擊,只是楊氏多年哺育,給予戎國喘息強盛之機,如今新君繼位,心在大夏,不肯收納錢財,故而一戰,便潰敗至此。」
「你敢說得很。」李明低喝出聲,裴文宣立刻叩首,低聲道:「此消息在邊境早已廣為人知,陛下應當也早已知曉,不然,以陛下聖明之心,怎會對國之棟樑有動手之意?」
李明聽裴文宣馬屁,心中稍舒,他直起身來,冷聲道:「繼續,這和公主婚事又有何關係?」
「陛下明知楊氏戰敗,卻壓住消息不發,還將公主接觸楊泉,陛下之用意,微臣猜想,是陛下希望公主的婚事,不會成為太子殿下的籌碼。」
「近些年來,隨著太子年長,皇後母族上官氏在朝中權勢擴張極快,太子不尊陛下,多次忤逆,無非是上官氏在後攛掇。陛下擔憂上官氏利用公主婚事,故而給公主挑選的對象,皆為身份合適卻不涉政之人,而楊泉雖有兵權,卻將面臨滅頂之災,陛下如今應當正在收集證據,就等將楊家一網打盡。可是?」
李明不言,權作默認。裴文宣認真道:「可陛下若是有此打算,那就大錯特錯了。」
「哦?」
李明頗有幾分不在意:「裴愛卿又有何高見?」
「陛下可知戎國實力?」
「極強。」
「那就是陛下誤解了,」裴文宣解釋道,「戎國乃蠻夷之地,我朝之刀刃,可以輕而易舉劃破他們鎧甲,我朝士兵只要配備齊全,以一敵十,不在話下。今日戎國大敗楊氏,其原因在於楊氏多年供給軍械,戎國此次進攻,是以我朝武器反攻,但不是自己做的兵甲,總有耗盡的時候,不是么?」
上一世楊氏在半月後,就組織反攻,而後大勝了一場,就是這個原因。
裴文宣思索著,將自己上一世所知道的情形,緩慢梳理而出。
他雖然說得不明顯,但李明他立刻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等戎國兵甲耗盡,我朝再犯攻,便可輕易戰勝?」
「是。」裴文宣冷靜道,「而楊氏雖然嫡系五萬已失,但是在西北紮根深遠,誰也不知道他們私底下還有多少兵馬。如今陛下以自己的親信協同楊氏在長平關迎戰,楊泉回京求娶公主,若楊氏成功求娶公主,陛下覺得,接下來會如何?」
「如何?」
「接下來,太子與楊氏聯手,上官氏以公主婚事為理由,將大量錢財送入楊家,而陛下親信迎接了敵方最強一波兵力之後,楊家拿著上官氏的錢財招兵買馬,再次反攻,即時可大勝矣。到時候楊氏以公主為介,在華京站穩腳跟,眾人見楊泉娶得公主,誤會陛下聖意,不敢再對楊氏多做什麼。而如此反敗為勝一戰,怕楊氏名聲會再起,而過往之事,陛下再追究,就不容易了。」
「而除此之外,楊氏有兵,太子手中,怕又添一員猛將。」
裴文宣說完這些,李明沉默著,好久后,他終於道:「那依裴愛卿的意思……」
「不要給楊氏任何喘息的機會。」
裴文宣冷靜開口:「如今,已是對楊氏下手最好時機。」
「那邊境怎麼辦?」李明皺起眉頭,「楊家人在邊境盤根錯節,若此刻對楊家人動手,楊氏在邊境反叛……」
「此事交給太子。」
這話讓李明愣了愣,裴文宣看著李明,認真道:「如今邊境就是個爛攤子,華京之中,除了上官氏、蘇氏、裴氏等大族,根本無力收拾。陛下不如將此事交給太子,若太子有任何差池,便可以此為由,另立儲君。為了太子,上官氏必定傾巢而出,穩住楊氏。」
「若太子做好了呢?」
「若太子做好了,」裴文宣笑起來,「若太子當真能平定楊氏,消耗主力,那陛下就在最後決戰之前換下太子,將親信安排為主將,迎戰戎國,奪得首功,不是正好嗎?」
聽這一番話,李明沉默,他想了一會兒,裴文宣就跪在地上,等候著李明。
許久之後,李明轉過頭來,看向裴文宣:「你是個聰明人。」
「謝陛下。」
「那麼,」李明淡道,「為何不效忠於太子呢?」
「因為,」裴文宣看著李明,穩聲道,「陛下是陛下,而太子,卻可能不是太子。」
李明盯著裴文宣的眼睛。
他鮮少看到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眼裡有這樣的沉穩和氣魄,哪怕在與他對視之間,都帶著幾分銳利。
這樣的銳利,看似兇狠,但在朝堂之上,過剛易折。
這是一把刀,卻僅僅,也只會是一把刀。
如果裴文宣老沉圓滑,卻有如此機智,李明還有幾分忌憚。可看著裴文宣這野心勃勃的眼,李明便覺幾分好笑。
終究只是年輕人。
「朕明白了。」李明點了點頭,「你說的有理,可如今朝堂之上,」李明嘆了口氣,似是遺憾,「敢在這個時候動楊家的人,怕是不多了。」
「臣願向陛下舉薦一人。」裴文宣恭敬開口,李明挑眉,「你說。」
「微臣裴文宣,」裴文宣叩首而下,「願為陛下分憂。」
「呵……」李明輕笑起來,「你膽子倒是大得很。就不知道,裴愛卿,打算如何分憂?」
「等一會兒微臣回府,煩請陛下賜一干暗衛暗中跟隨微臣回府,若楊氏要在今日動手,微臣便以此為由,請求徹查,從刺殺微臣之案起,查劫持公主之事,再查邊境通敵之事。」
「若不動手呢?」
「若不動手,明日微臣便參他劫持公主一事,屆時,若無人敢查此案,微臣將請命於此案。」
「好。」李明點頭,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色,淡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別讓楊公子等久了。」
裴文宣恭敬應是,他站起身來,扶著李明緩慢走出去。
兩人都沒談李蓉的婚事,可裴文宣心裡清楚,只要李明將他當做自己人,李蓉的婚事,便應當跑不掉了。
兩人閑聊著從花園回來,裴文宣便告退離開。
他由太監領路走出御書房,到了出宮門前的廣場之上,遙遙便看見李蓉的轎子。
李蓉似乎是剛從東宮出來,手裡抱了把劍,正摩挲著上面的寶石。
裴文宣見李蓉走來,同太監一起,早早避讓開去,恭敬站在兩邊。
李蓉見到裴文宣,便讓人停下來,坐在高處,笑著道:「裴大人,你怎麼還在宮裡啊?」
「方才陛下宣召,」裴文宣恭敬道,「同陛下閑聊了一會兒,方才離開。」
「這樣啊,」李蓉看了旁邊人一眼,笑道,「你昨夜救了我,父皇可給你賞賜了?」
「此乃應當之舉,不該領賞。」
「那就是沒給了。」李蓉嘆了口氣,「父皇可真是小氣。」
說著,她看了看自己手裡的劍,橫握了劍就遞了過去,頗為不舍道:「算啦,這個給你,當是我的謝禮好了。」
裴文宣愣了愣,李蓉挑眉道:「怎麼,本宮的賞賜,你敢不要?」
「公主賞賜,微臣豈敢不受?」裴文宣反應過來,忙雙手接了劍。李蓉看裴文宣低頭躬身的模樣,忍不住抿了唇,靠近裴文宣,低聲道:「裴大人,你這個樣子,可俊得很吶。」
裴文宣聽到這話,知是李蓉看自個兒給她行禮,心裡得意起來。他收了劍,輕輕一笑:「公主這個樣子,可當真是天真爛漫,可愛得很呢。」
李蓉聽出來了,裴文宣是在罵她裝。
她最怕人說她的,就是天真爛漫。
她皮笑肉不笑,看著裴文宣道:「本宮還忙著去見父皇,裴公子慢行,路上走慢些,可別不小心出點什麼意外。」
——我可就這輩子見不到你了。
剩下的話她用眼神傳達,裴文宣用眼神示以不屑,面上卻還是道:「多謝殿下關心,殿下慢行。」
「再會。」李蓉笑了笑,接著靠近裴文宣,覆在他耳邊,低聲道,「送了你幾個人,不謝。」
說完,李蓉直起身來,矜雅含頜,隨後便讓轎攆重新啟程,往著御書房的方向去了。
裴文宣目送她背影離開,由太監送出宮城。剛出宮城,就看見童業正駕著馬車在門口等他,他環顧四周一圈,便知有人跟著,他也沒有理會,假作什麼都不知道,抱著劍坐在馬車裡,馬車搖搖晃晃啟程。
他不知道楊泉會不會來,但都無妨,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馬車一路拐進小巷,就在這時,人群中忽地傳來廝殺之聲,一個人忽地衝進裴文宣馬車之中,直接道:「奉公主之命,特來保護公子。」
說完,他便像蝙蝠一樣,整個人蜷縮得極小,貼到了馬車頂上蜷縮著。
裴文宣倒也不驚,在李蓉說送他人的時候,他便知李蓉不是只來看看他的。他對那人點了點頭,隨後閉上眼睛,任憑外面喊殺震天,他也似如老僧入定,巍然不動。
許久后,馬車別人狠狠一撞,車簾忽地被人驟然掀起,而後楊泉染血持刀沖入馬車。
裴文宣抱劍睜眼,也就是那一刻,利刃從後方驟然貫穿楊泉的身體,楊泉手中長刀距離裴文宣不過咫尺。
血飛濺而出,裴文宣平靜看著驚駭倒下的楊泉。
「你竟敢……」楊泉顫顫出聲,「你竟敢……殺我?」
裴文宣神色不動,一字一句說得極為平靜:「私通敵國,擁兵自重,貪贓枉法,劫持公主,刺殺朝廷命官,無視法紀朝綱。」
「這些你楊氏都敢,我殺你,」裴文宣加重的語調,「為何不敢?」
一字一句間,楊泉失了氣息。
動手之人朝著裴文宣恭敬行禮,極快道:「公主說,讓您記得回去對著她的畫像叩三個響頭,謝她救命之恩。」
說完,這人就跳出馬車,消失了去。
裴文宣甚至來不及回罵,人就不見了。他沉默片刻,便聽外面童業急急回了馬車,見到地上的楊泉,他嚇了一跳,忙道:「公子,你還好吧?」
裴文宣不答,看著地上的楊泉,他沉吟片刻后,他平穩道:「回宮。」
「回宮?」童業驚詫道,「還回宮?」
殺了楊家的公子,不該趕緊跑路嗎?
「對,回宮。」裴文宣聲音平淡,一本正經道,「他嚇著我了,我得去告狀。」
童業:「……」
公子,你真的不是被嚇到的樣子,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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