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牡丹

第二十七章 牡丹

「好久不見。」

裴文宣在她進來的那一瞬,便早做好準備,確認了來人後,並沒有半分意外,笑起來道:「算起來應該快四年了吧?」

他們兩人說話,李蓉就給李川做了個眼神,然後領著李川走到牢房最邊緣,距離裴文宣最遠的地方,小聲道:「她怎麼來了?」

「姐你認識她啊?」

李川看了一眼正在說話的兩人,和李蓉低聲道:「在九廬山秦臨家門口遇見的,我過去時候她也不知道在幹什麼,我瞧著她要快摔了,就過去救她,結果這女人不識好人心就算了,力氣還大得要命,回頭一巴掌就給我抽地上了。」

李川說著,心有餘悸抬上胸口:「還好我命大。」

李蓉:「……」

「然後呢?」

李蓉不想聽李川怎麼被打的,直接跳往重點,李川注意力很容易就被她吸引過去,他回頭「哦」了一聲后,接著道:「我就和她說我是太子,找秦臨,她一聽我是誰,立刻就慫了,又跪又道歉,最後就說幫我請秦臨,但條件就是,」李川揚了揚下巴,「來看看裴文宣。」

說著,李川皺起眉頭,打量著正在敘舊的兩個人道:「姐,他們是不是有情況啊?」

李蓉:「……」

李川難得聰明了一回。

李川在政務上倒還算平穩,但感情這件事上,李蓉感覺得,其心志與六歲基本沒有區別。

秦真真正和裴文宣說話,她大致問了一下裴文宣的情況,裴文宣都一一答了,秦真真確認裴文宣沒問題后,舒了口氣道:「聽聞兄長入獄,心中一直頗為不安。大哥雖說幫我打聽,但也沒什麼回復,所以我才冒昧前來。如今知曉兄長無礙,那我便放心了。兄長若有其他需要幫助之處,不必避諱,真真雖為女流,但也願盡綿薄之力。」

裴文宣聽著秦真真的話,點了點頭,只道:「你放心,我這邊能應付。」

秦真真應了一聲,沒有出聲,過了許久之後,她猶豫了許久,才道:「還有……退婚一事,」她似乎是不知怎麼說,遲疑了很久,似在斟酌用詞,才道,「未能親自登門說明,還望兄長見諒。」

「無妨。」裴文宣擺擺手,「我知這不是你的本意,我不怪你,你不必擔心。」

「他還被這姑娘退過婚啊?」李川聽到這裡,小聲詢問李蓉,李蓉似笑非笑,只道,「聽著就是。」

「裴大哥誤會了,」秦真真的笑起來,有些愧疚道,「這就是我的意思,叔父和大哥也不過只是幫我傳達。其實當時我本想一起過去,親自同裴大哥說清楚,但長輩覺得,那種場合我出面不好,所以沒有過去,也不知裴二叔是否將我的意思轉達清楚。」

裴文宣愣了愣,他靜靜聽著秦真真說話。

其實在很早之前,他本以為,自己聽著這些話,大約會有幾分難受,亦或是傷心,再不濟,也當有幾分不甘羞惱。

可是此刻他聽著秦真真開口,竟然莫名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麼所謂。

好像一個早已離開他生命的人,與他不徐不疾談論著往事。

「我兄長自幼相識,兄長照顧我甚多,雙親定下婚約,但我年長之後,其實便對婚約有所擔憂。兄長父母恩愛,耳濡目染之下,乃性情中人,但真真愚笨,對兄長並無男女之情,而兄長對真真也是義大於情,故而兄長與真真成親,怕一生都過不上所嚮往的生活。所以在真真父母逝世之後,便想找裴叔叔解除婚約。只是不巧遇見裴叔叔病故,裴大哥為守孝回廬州,便沒能來得及。」

「當時給封書信就好。」裴文宣笑起來,「也是你們實誠。」

「裴叔已故去,我怎能在此時落井下石?好在兄長如今回到華京,也開始步入官場,以兄長之能,來日可期,」秦真真笑起來,「真真也無挂念,所以讓大哥帶著玉佩前去退婚。但我雖退婚,卻並非惡意,還望兄長見諒。」

裴文宣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就聽見李蓉在隔壁暗笑的聲音。

他不知道怎麼,一時竟就有種被人看了笑話的羞惱感,臉上驟地紅了起來。

秦真真見裴文宣不說話,她不由得有些疑惑,隱約聽到剋制不住的笑聲,便轉過頭去,看見了靠著牆一直低頭暗笑的李蓉。

秦真真皺起眉頭,有些不能理解,為什麼這個平樂公主從一開始就樂個不停?

她不由得開口,遲疑著道:「請問……殿下您在笑什麼?」

「沒什麼,」李蓉聽秦真真開口問話,她也覺得自己過分,平復了一下情緒,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趕緊道:「就是想到了一點好笑的事。」

裴文宣冷著臉,想瞪李蓉,又知隔著牆李蓉看不見,他心中暗暗生氣,不用李蓉說,他一想就知道李蓉是想起方才吵嘴的事兒在笑話他。

他才信誓旦旦說秦真真不是自願退婚,當事人就這麼過來啪啪打臉,他面上一時有些掛不住,不想讓這種笑話繼續給了李蓉看下去,便輕咳了一聲,趕緊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和秦大哥的性子我清楚,你不用擔心我這邊。耽誤你三年,也是我的過失。此地不宜久留,你同太子殿下先回去吧,你回去勸你哥幾句,太子殿下……」

「這事兒我哥心裡有數。」秦真真聽裴文宣說到這事兒,點頭認真道,「兄長你放心,大哥會去的,只是還得再等一日。」

「哦,你哥會去,你還和我說你幫我勸,讓我幫你?」李川在旁邊聽著,挑起眉頭來,「你騙我啊?」

秦真真聽著李川開口,頓時失了之前的平和,冷漠出聲道:「民女勸了他才去,何騙有之?」

「你……」

「川兒,」李蓉見李川又要吵,趕緊提醒李川,「不得無禮。」

李川聽這話,轉頭看向李蓉,頗為震驚:「姐,我話都沒說你就說我無禮?」

「你想說什麼,我已經知道了。」

李蓉挑眉,隨後道:「行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你現下回去,把朝堂上的事兒打聽清楚,明天早上做個準備。父皇能讓我來這裡,證明楊家那邊應當是給他施壓了,如果不出預料,明日早朝,父皇應當會將你派往西北監戰。你不可直接答應,一定要不斷推拒。」

「我明白。」李川抿唇,「這些事兒我早準備好了,你放心。」

「秦二小姐,」李蓉抬眼,看向旁邊的秦真真,「明日若太子被逼派往前線,你兄長可確定能去?」

她盯著秦真真,秦真真得了這話,恭敬行禮道:「公主殿下放心,兄長為難殿下,不過是想探查殿下品性,並無拒絕之意。」

李蓉點頭,想了想后,她看向李川,又道:「若秦臨隨你去前線,你不要讓人知道。悄悄把他放進軍營,不要讓別人知道這是你的人。」

李川愣了愣,片刻后,他反應過來,應聲道:「明白。」

費了那麼大周章扳倒楊家,他們不是為李明做嫁衣的。

根本目的,是為了讓李川在西北安插進自己的人手,李明一定會在這場戰爭後期將主將換下,把所有功勞攬在頭上。如果秦臨直接跟著李川過去,怕才冒了頭,後面就要被李明掐了尖。

如今最穩妥的方案,就是秦臨帶著他那好友崔清河到前線去,以一個和李川無關的身份從頭開始,然後以他二人之智謀,替李川出謀劃策,解決楊家在西北邊境的隱患之後,再擊戎國。

等西北邊境平頂,李明換掉主將,不可能把下面將領全線換人,秦臨留在西北,他們這邊再在華京配合秦臨的軍餉安排和調動,假以時日,西北的軍權,早晚會落到秦臨手中。

這些盤算,在場除了秦真真,其他人都心裡清楚,李川恭敬道:「阿姐放心,我會安排。」

李蓉應了一聲,看了看天色:「如今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李蓉恭敬出聲,轉頭看向秦真真:「你可以走了吧?」

秦真真看了裴文宣一眼,猶豫了片刻后,才道:「裴大哥,如今你我年長,日後怕是不能多見,還望裴大哥多多保重。日後若有什麼難處需要秦氏幫忙,兄長可直接讓人上九廬山找大哥的人,真真必當竭盡全力,在所不辭。」

聽著秦真真的話,裴文宣笑了笑,像一個老者看著朝氣蓬勃的少年,點頭道:「行,我記著了,你回去吧。」

秦真真點了點頭,重新戴上帽子,回了李川身邊,李川看了李蓉一眼:「姐,我走了啊。」

李蓉不耐煩揮手,李川領著秦真真往外走去,李川埋汰著秦真真箇子矮,秦真真冷著神色不理他,李蓉瞧著走遠的兩人,突然叫住李川:「川兒。」

李川有些疑惑回頭,就看見長廊盡頭,李蓉站在牢獄中靜靜看著他,她看他的神色裡帶著繼續掙扎,李川有些看不明白,許久后,他才聽李蓉開口道:「等會兒你讓其他人送秦二小姐就是,宮中還有事等著你,你不必去了。」

聽到這話,李川就笑了:「知道了,這種事兒你也要吩咐,當我小孩子啊?」

說著,李川擺了擺手,就帶著秦真真一起離開。

李蓉見著李川的背影,站著還有些茫然,裴文宣雖然沒見到李蓉的神色,但她的心思,他卻也是猜到幾分:「不想讓太子和秦二小姐再碰到一起了?」

這次他注意了用詞,沒有再叫「真真」。

李蓉聽了他的話,淡道:「你想?」

「這次遇到得早了點。」裴文宣有些擔憂,「不知會出現什麼變故。」

李蓉不說話,裴文宣的擔心她理解,就像她只是半個春宴,就將所有事折騰得與上一世全然不同,而如今李川與秦真真早遇見這麼久,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變化。

上一世李川和秦真真是在一年後才認識的。

秦真真因為選妃入宮,成為李川的側妃。那時候李川一共納了五個女子,上官雅為正妃,剩下四位都是從不同家族選出來的側妃。

一開始李川鬧著不願意,後來被輪流訓斥,最後李蓉勸說之下,終於應了婚事。

李蓉記得,大約也就是那時候起,李川便越來越不像年少,他開始寡言,冷漠,做事也越發沉穩,體面。

秦真真是因為秦家有兵權,皇后考慮拉攏世家兵權納入東宮得。入東宮頭些時候,秦真真與李川不和,李川幾乎不與她見面,她出身寒族,又正直不屈,在東宮裡多受欺負。

聽聞下人剋扣她冬日碳銀,貪她的月俸,而她一直不曾說過,直到後來東宮兩個妃子互相陷害,其中一個跳入湖中,冬日寒涼,當時誰都知道這是做戲,不去搭救,唯獨秦真真路過,直接縱身入湖,把人撈了起來。

人是救了,她卻病倒,屋內棉絮破舊,又無炭火,下人不肯請大夫,奄奄一息之際,下人在裴文宣入太子府時偷偷攔在了路上求救。彼時秦臨還在戰場,裴文宣得知之後,暗中幫忙,才把人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而正是這麼縱湖救人一事,被裴文宣送到了李川面前,秦真真才入了李川的眼。

也不知道李川是怎麼回事,以前一直不懂情愛,結果突然就開了竅。從太子一路到帝王,一直盛寵於秦真真,秦真真也不辜負這一番寵愛,哪怕李川下獄,她也能一人一劍廝殺出去,躲過追兵,攀過雪山,遠赴北境帶著援兵回來。

算起來本也是麗人,可惜生在宮廷,宮廷之中,盛寵之下所帶來的不僅是愛,還有利刃。

於是在李川登基后的第二年,秦真真誕下李平,緊接著就死在了後宮。

她死那天,李川一直抱著她的屍首不肯放,是李蓉過去了,才把人從李川懷裡拖出來。

秦真真死後,李川堅持以皇后之禮下葬,提前將她放入了自己的皇陵。

那時候大家只是覺得李川消寂,以為過些年李川就會好起來。

誰知他並沒有,他脾氣越來越差,也越來越暴戾,年少一直以仁德著稱的太子,最終也走上了和李明相似的老路。

他窮兵黷武,打壓世家,鐵血手腕鎮壓朝堂,而後揮劍平定北方。朝臣一面罵他,一面敬他,也只有李蓉稍稍能夠管些他。

但後來蘇家一案,他們姐弟,最終還是有了隔閡。她在朝堂指著他罵要廢了他,他便讓人將她拖出去打了板子。

蘇家一案后,她因傷卧床,李川來看她。

那時候他已經很消瘦了,他們隔著帘子,李蓉看著他的身影,覺得他彷彿一道剪影。

他那一日說了很多,像是年少時一樣,談天說地,就說些趣事,說到末時,他忽然開口。

他說:「阿姐,我心裡有隻野獸,我關不住它,我害怕它,也害怕自己。傷了阿姐,對不起。」

「好在,」李川輕笑起來,「我該做的,已經做完了。日後,一切就拜託姐姐了。」

說完之後,他站起身來,似若出世的方士一般,飄然離開了她的房間。

在蘇家人下葬后不久,李川宣布出家。裴文宣帶著群臣堵在了大行宮跪了一天,終於達成了妥協,李川不出家,但也不再管事。

此後二十五年,李川再沒上過一次早朝,朝中交給裴文宣和李蓉,裴文宣擴大科舉,擁立寒門,改革稅法,廣開商貿。而世家在被李川打擊之後,只能尋求李蓉的庇護,在李蓉的帶領下,廣修學堂,培育無數風流人物,各有所長。

這二十五年,是大夏盛世。

可這個盛世里,卻有一個每日沉迷於方士所描繪的幻術之中,企圖尋找起死回生之法的君王。

她在後半生無數次回想,如果她沒讓李川經歷太子被廢,沒讓他和秦真真相遇,是不是她的弟弟,這一生都會像年少時那樣,永遠心懷希望,如寒日之火,照此世間。

只是那時候,沒有什麼回頭路可走,她不去想無法改變的事,也就渾渾噩噩一直走了下去。

可如今卻不一樣,她當真有了選擇。

他們兩個人靠在同一面牆上,各自站在兩邊,李蓉不說話,裴文宣仰頭看著午後的天空,過了好久后,李蓉緩慢出聲:「這次,你不會再讓她入宮了吧。」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有些疑惑:「怎的不應聲?」

「看你。」

裴文宣平淡開口,李蓉頗有些詫異了:「為何看我?」

「你若同意,我會去同秦臨說一聲,說過了,他們還要她入宮,那就是她的事。至於要不要直接插手讓她不能入宮,那是你的事。」

這話把李蓉說懵了,她聽不明白。

她緩了片刻,左思右想,小心翼翼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我有些聽不懂。」

裴文宣得了這話,垂下眼眸:「當年我就不該插手的。」

李蓉更不明白了,她隱約彷彿是懂了這句子上的字面意思,裴文宣似乎是說,他不打算再管秦真真了——

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李蓉茫然。

且不說秦真真在裴文宣心裡的分量,哪怕秦真真在裴文宣心裡沒什麼分量,只是個朋友,依照裴文宣的個性,也不可能明知秦真真入宮會死,還眼睜睜看著秦真真去死的。

而且什麼叫若她同意?

她需要同意什麼?

他裴文宣的事兒,什麼時候需要她來同意了?她管得著嗎?

李蓉整個人一頭霧水,她甚至都不知道這問題該分成幾個問題、該從哪個角度發問了。

裴文宣靠著牆,低著頭不說話,他知道李蓉是要問他的,他心跳得有些快,有那麼些緊張,他有些期待著李蓉問出口來,畢竟這是他那麼多年,都沒有找到合適時機說出口的話。

可他又不知道該不該答,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說這些,似乎徒增人傷感遺憾以外,也沒什麼其他多餘的用處。

兩人靜靜緩了緩,李蓉終於出口:「那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讓你管,你才管,我不讓你的話,你就不管了?」

裴文宣低著頭,片刻后,他輕聲應了一聲:「嗯。」

「為……為什麼?」

李蓉說話都有些結巴了,裴文宣垂著眼眸,緩慢出聲:「人和人之間,本是有界限的,每個人身上都是蛛網,一張網牽扯著其他人,每個人都需要在這個界限中活動,若是超過了,你往哪一邊便一點,都會引起另一邊人的疼。」

裴文宣這話說得含蓄,但李蓉卻聽明白了,她輕輕靠在牆上,聽裴文宣難得認真又平和的言語。

「她有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她自己,本來也該承擔起她的人生,她的每一個選擇,都會帶來其結果,任何人的插足,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有我的責任,無論這個責任從何而來。如今我既然答應了你成婚,我便會以一個丈夫的要求約束自己。」

「直到咱們契約結束?」李蓉輕笑。

裴文宣沉默,片刻后,他淡道:「或許吧。」

李蓉聽著裴文宣說話,拉了個蒲團到牆角,盤腿坐下來后,整理著衣衫,感慨道:「裴文宣,這五十年你當真沒白活啊。你要是早早有這點覺悟,咱們上輩子,說不定還真能白頭到老呢。」

裴文宣得了這話,睫毛輕顫。

他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李蓉這話像利刃一般,瞬間貫穿了他。他一時也分辨不出這種感覺來自何處,或許是因遺憾,或許是對上一世的不滿,又或許是,上一世年少時那未曾言說過的感情,蟄伏經年後,某一瞬的反撲,一口狠狠下去,就撕咬得人鮮血淋漓。

疼痛讓裴文宣下意識鎮定下來,他慣來在極致的情緒下,便會進入一種極端的冷靜。

李蓉整理著衣服,對裴文宣的感覺渾然不知,繼續笑道:「我當年就知道你這人肯定大有出息,事兒早晚能想明白,果不其然啊,你說如今就你這模樣,你這想法,出去得多少姑娘喜歡你。」

「你早知我會想明白?」裴文宣聲音有些冷淡,李蓉搖著扇子,應聲道,「我看人還是很準的。」

「那你怎麼看我?」裴文宣突然有些好奇。

「現在還是以前?」

「當年。」

聽到這話,李蓉認真想了想,努力回想了三十年前的裴文宣,慢慢道:「你那時候人挺好的,就是心裏面執拗,想不開。」

「怎麼說?」

「當年你許諾過要照顧秦真真,你就想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也不管自個兒是個什麼情況,就要去幫人家。」李蓉一面說,一面給自己倒茶,分析著道,「而且你心裡一直覺得自己喜歡的是秦真真,等見了我,突然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心裡就崩潰了,矛盾了,你接受不了啊,覺得自己怎麼是這麼三心二意的男人呢?所以說,你這個人,動機是沒有問題的,就是想不開。」

裴文宣聽著李蓉雲淡風輕描述著過去的一切,他垂著眼眸,他聽著李蓉評價他的一切,都覺得刺耳極了。可他又清楚知道,這份刺耳的根本原因,來自於李蓉說的話都是真的。

「你那時候,」他聲音平穩,沒帶半點情緒,「就知道我喜歡你。」

「我又不傻。」

李蓉吹著茶上的綠葉:「你要不是喜歡,能對我這麼好?只是當年還是臉皮薄,心裡覺得你喜歡我,有些不敢確定罷了。」

裴文宣沒說話,李蓉喝了一口茶:「怎麼不說話,我說得不對?」

「倒也不是不對。」裴文宣笑起來,其實這些話放在當年,甚至於放在相遇之處,他都覺得難以啟齒,可此刻李蓉這麼坐著和他靜靜交談,他突然就覺得好似說出來也沒有多大關係,自然而然道:「只是除了難以接受自己是這麼個快速移情別戀的人以外,其實還一層原因。」

「哦?」李蓉挑眉,「我到沒想到,說來聽聽。」

「大約就是,若是喜歡你,其實便是我對皇權低了頭。」

這話讓李蓉愣住,裴文宣低笑了一聲,似乎有些無奈:「你當公主當慣了,大約也習慣了被安排命運,可我當年沒有。當年本來對人生有諸多打算,突然被塞了個殿下當夫人,心裡其實是挺憋屈的。但又覺得你也無辜,所以想著好好待你。可聖旨可以控制我的人,卻不當控制我的心。我若喜歡你,也是一種認輸吧。」

「你可真夠叛逆的呀?」李蓉覺得有些好笑,裴文宣想起來,也覺得年少的自己有那麼幾分說不清的執拗。

兩人沉默了片刻后,裴文宣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不過那時候,我看不清楚自己,你既然看清了,為什麼不等等我?」

若她願意再等一等,他或許就能看清自己的內心,就能學會成長,他們上一世也不至於有這樣的結局。

李蓉聽這話不免笑了:「你說得好笑,我又不是收破爛的,憑什麼等你?」

「裴文宣,」李蓉看著杯子里的自己,聲音平和,「其實你一直看不清一點。」

「上一世並非你對不起我,我黯然離去,然後自暴自棄,與一個閹人共度餘生。而是我其實可以得到你,我選擇了不要,我另覓新歡,與心中所喜相伴白頭。」

「我一生沒有憎惡過秦真真。」

「一個女人憎恨她的情敵,是因為她覺得感情這場競爭中,以如今的自己面對一個很好的女人,並沒有勝算。」

「於是她總去希望對方多麼令人噁心,是她的愛人瞎了眼,有一天她的愛人會恍然醒悟,發現自己多好多美,可我不需要這樣的安慰。」

李蓉輕輕一笑。

「我知道我贏過秦真真輕而易舉,我得到你甚至什麼都不必做,可是我不願意。」

李蓉仰起頭來,看見彩霞漫天,晚燕飛鳴,她心中忽升幾分說不出的暢意:「我李蓉天潢貴胄,帝王血親,容貌不說艷絕天下,但也算名盛於華京,錢財權勢不過點綴,知書達禮冰雪聰明,我這樣的女子,你問我為什麼不等你,你當問的是——」

李蓉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你憑什麼讓我等你?就算裴大人生得好看,」李蓉拖長了聲音,音調間帶了幾分俏皮,「我也不至於如此色令智昏啊。」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她言語從容豁達,哪怕是埋汰著他,說著令人不悅的往事,卻也難得讓人心中開闊,心曠神怡。

裴文宣環抱著自己的胸,聽著李蓉說話,他低頭看著腳下,想了許久,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他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是頭一次認識李蓉。

如今的李蓉和她年少時不太一樣,她有著二十歲李蓉的堅持和原則,卻有了二十歲李蓉遠遠沒有的豁達和平靜。

以前他們總是爭執,吵架,他一見到她身邊的蘇容卿,就難以克制自己。

如今他放下偏見來看,竟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讚賞與喜愛。

這種喜愛無關情愛,只是覺得這世上女子如李蓉這樣的,當真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李蓉見裴文宣久不答話,不由得想自己或許戳了裴文宣的心窩,他這人慣來小氣,如今被扎了心窩子,怕是許久都不會說話了。

她有些無奈,暗罵一聲這人小氣得緊,起身道:「這天還聊不聊了?不聊我走了啊。」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便站起身來,自個兒去翻了一本書,坐在桌邊,磕著瓜子看起話本來。

沒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就發現牢房邊角上突兀地多出來一捲紙。

這紙被一根紅色的絲帶捲起來,看上去規規矩矩,彷彿是送人的禮物,到漂亮得很。

李蓉有些疑惑,走上前去,彎腰拾起了這被捲起來的字,就看見上面是裴文宣的筆跡,寫著:

公主殿下親啟。

裴文宣的字慣來化腐朽為神奇,再普通的東西,加上他的字,都能顯出幾分風雅來。

李蓉抿唇覺得有些好笑,她拉開了絲帶,打開了這張紙。

紙張緩緩展開,就見十八歲的李蓉身著宮裝,頭簪牡丹,側身回頭一笑。

那模樣是十八歲的模樣,可那笑容卻不是十八歲的李蓉。

明媚張揚中帶萬千嫵媚,李蓉也分辨不出來,這到底是自己什麼時候的模樣。

畫下面提了裴文宣的字。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李蓉看見這句話,不由得笑開來。

裴文宣站在書桌前,他細細勾勒著畫上李蓉的線條。

其實他上一世他一直沒敢正視的一件事,便是他那一生,從未覺得,有任何女子,比李蓉更加美麗。

唯有牡丹真國色,而他心中有牡丹之艷的姑娘,也唯有一個李蓉。

※※※※※※※※※※※※※※※※※※※※

【小劇場】

問:「裴文宣送李蓉的畫是什麼意思?」

李蓉:「和好禮物,想用這種小恩小惠讓我不要和他吵架,站在同一條戰線,不要讓他腦闊疼。」

裴文宣:「……」

問:「裴文宣不要沉默,站出來說話。」

裴文宣:「是情書……」

眾人:「……」

裴文宣:「當然,這個情書的定位,得等以後,回頭再看,就會發現我真正的意圖……」

眾人:「意圖?」

裴文宣:「我不是不想和她吵架,我是想和她成親,再吵一輩子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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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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