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
裴文宣僵著背,他感覺著李蓉的觸碰,整個人完全無法思考。
他不敢開口,怕自己說出什麼失態的話來。只能是僵著身子,一句話不說。
李蓉靠著他,過了一會兒后,她直起身來,嘆息出聲道:「算了,你也是這性子,我幫你把傷口上的碎渣先挑了。」
裴文宣不說話,他感受著李蓉靠近他,認真挑出他背上的倒刺,她的氣息噴塗在他的背上,帶著灼熱的溫度,在傷口上劃開,然後一路蔓延到他身上四肢。
李蓉一面幫他挑藤條打進傷口上的碎渣,一面漫聲道:「下次遇到這種事兒,你至少和我商量一聲,我心裡有個底。你平時總說我,說我不懂人心,說我不他人難處,可我就覺得,你是太顧及他人難處了。」
裴文宣靜靜聽著,李蓉鮮少和他這麼說話,彷彿是個婆婆媽媽的老太太,隨意念叨著生活瑣事。
「你以前總說你不想和你爹一樣,你爹把娘寵得什麼都不懂,可你骨子裡和你爹還真沒兩樣。你娘活在世家大族裡,丈夫死了,留了那麼多東西,不想著給兒子守下來,反而在你去廬州的時候,讓人騙了個七七八八。」
「管家權交出去,丈夫的錢也送到族裡,什麼事都不管,把你爹留下的老人都讓你二叔遣走。就她做這些事兒,你打從廬州回來,就該直接罵她。」
「我說了,也沒什麼用。」裴文宣嘆息出聲,「她本就是軟弱性子……」
「軟弱不會學嗎?」李蓉說起來便來氣,怒道:「她若學不會護著你,她生你做什麼?她配當一個母親嗎?你那點想法我不清楚?你無非就是想著,她性子軟弱,她沒有辦法,所以你有苦也從來不同她說,凡事報喜不報憂,她整日躲在佛堂里想你爹什麼都不知道,你自己在外面硬熬,你這破爛脾氣,我瞧著就糟心。」
裴文宣聽著沒有說話,李蓉將他傷口處理乾淨,看裴文宣自己拉好自己的衣衫,李蓉打量了他神色片刻,有些小心翼翼道:「我是不是話說太重了?」
「殿下為何如此問?」
裴文宣頗有幾分疑惑,李蓉抿了抿唇,猶豫了片刻,她坐到他身邊來,輕嘆出聲:「我也不是個傻的,你同我說的話,我有認真想。你說我不知人心,說的也是實話,我凡事多從自己的角度想,許多事就顧及不到。你今日本也在家裡受了傷,我若是有什麼話讓你心裡難受,你便告知我。」
裴文宣聽到這些話,忍不住笑起來:「殿下放心。」
「其實殿下那一日回頭來找我,從那一刻起,無論殿下說什麼,我都不會難過。」
李蓉聽裴文宣的話,狐疑回頭:「為什麼?」
「因為殿下願意為我回頭,我便知道,殿下是將文宣放在心上的。」
李蓉聽這話笑了:「你果然越來越看得起自己。」
裴文宣輕笑:「畢竟相處這麼多年的人,總算是個朋友吧?」
李蓉聽著裴文宣的話,看著裴文宣雲淡風輕的神色,她瞧了片刻,終於道:「算了,今夜的事兒就過去了,但是我的話,不管你覺得對不對,姑且聽一聽。」
「凡事別總是想著為別人著想,你想要什麼,得自己爭,自己取。對方接不接受,是對方的事兒,可你不能不要。溫氏是你的母親,她軟弱也好,無能也罷,終得為你爭一回,你不能為了她想,就讓自己陷入難處。」
「可是,」裴文宣認真看著李蓉,「她若不願意呢?」
「那她不會拒絕嗎?」李蓉頗為奇怪,「她願不願意,你終得給她一個選擇才是。是幫你,還是自己回自己的佛堂,她都得自己做決定,你不能從一開始就把她的選擇斷了啊。」
「可我明知道那條路對她更好。」
裴文宣聲音有些沙啞,李蓉搖頭:「裴文宣,只有當事人自己,才知道哪條路更好。」
裴文宣沒說話,他靜靜看著李蓉。
面前的姑娘是十八歲的面容,漂亮得如同晨間露珠,瑩瑩欲墜,但她眼裡帶著的,是歷經歲月洗禮后才有的通透清明,她靜靜瞧著他,眼裡有上一世沒有的擔憂,也有著十八歲李蓉沒有的溫柔。
這是全新的李蓉。
他在重生最初,他想過娶十八歲的李蓉,因為他想,他們可以重新開始。
當他知道李蓉重生而來,他便覺得,他們塵緣已盡。
可如今他卻又意識到,其實人生任何時候,當他想要,都可以重新開局。
如今的他和過去不一樣,李蓉也和上一世不一樣。
他在變,李蓉在變,李蓉像一個孩子,摸索著往前,哪怕撞得頭破血流,至少她在改,在變,那麼他為什麼,不能在這一場新生里,按照他過去不曾有的姿態,活一次呢?
上一世他已經眼睜睜看著李蓉和蘇容卿在一起二十年。
他不是爭不贏,不是搶不了,他把蘇容卿暗中殺了都可以。
只是他想,李蓉選了蘇容卿,於是哪怕他再嫉妒、再痛苦,他也會尊重李蓉的選擇。
可今生他們甚至沒有開始,他為什麼要退讓?
他該爭,他該搶,他該把選擇放到李蓉面前去,是去是留,至少該李蓉給他一個答覆。
無數瘋狂的念頭在他腦海里翻湧,可他未曾表現半分,他和李蓉一樣,一旦涉及什麼重大的事,他們都會把所有情緒壓得死死的,讓人看不出來任何痕迹。
他瞧著李蓉,剋制著自己所有情緒慾望,輕笑起來:「殿下的話,我會好好想。」
「你若能想開,那是最好不過。」
李蓉慢慢道:「畢竟,我也護不了你一輩子。」
「我明白。」裴文宣放低了聲音,「我也不會總讓殿下為我出頭。」
「你知道就好。」
兩人說著,馬車便到了公主府,李蓉少有扶著裴文宣下了馬車,路上便已經有人來通報,於是剛到公主府,下人已經準備好了一切,侍奉著裴文宣回去。
大夫過來給裴文宣問診,然後替他上藥包紮,忙活了許久,囑咐了好生休養,終於退開。
等裴文宣包紮好后,李蓉也累癱了,她和裴文宣隨意吃了些東西,便洗漱躺到床上休息。
裴文宣背上受傷,便趴在床上瞧李蓉。
李蓉在凈室洗過澡,穿了單衣回來,而後吹了燈,爬上床來。
裴文宣就眼睛一眨不眨瞧著,李蓉察覺他的目光,掀開被子躺上去時,不由得笑道:「你一直瞧我,是瞧什麼?」
「殿下好看。」
裴文宣如實回答,李蓉當他又奉承,白了他一眼:「油腔滑調。」
裴文宣側著頭瞧她,李蓉平躺著,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后,她覺得裴文宣還在看她,她有些忍不了了,睜開眼睛,笑道:「你到底在看什麼,你這樣我都沒法睡了。」
說著,李蓉背對著裴文宣,埋怨他:「快睡吧,明日你不上朝,我還要上朝呢。」
裴文宣看著李蓉的背影,他瞧了一會兒,才道:「殿下,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嗯?」
李蓉不明白裴文宣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隨後就聽裴文宣道:「我爹是很好的人,小的時候,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活得像我爹一樣,可我爹像一座高山,無論我做什麼,都攀不過去。」
「小時候娘總說,我不如我爹。其他孩子隨便有點成績,爹娘都高興得不得了,可我不管做什麼,我爹都只會說我很好,我娘只會說我不好。」
「所以我從來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樣的人。我想聽一下殿下的評價。」
裴文宣聲音很淡,但李蓉聽著,心裡卻有些酸澀起來。
其實裴文宣的話,她明白。裴文宣這個人,他自己不自知,但她卻清楚,他骨子裡,總覺得自己不夠好。
所以她只要隨便給他一點點好,都能看到這個人十倍的感動和欣喜。
他少年時便是如此,時過幾十年,她以為這個人該長進了,卻在他出口問出聲時,才知傷口不去管理,它只會腐爛、生根,在陰暗處長長久久生長。
她不說話,裴文宣一時有些心慌:「殿下?」
說著,裴文宣便尷尬起來:「殿下應當是累了,就不閑聊了。是我打擾了,殿下睡……」
「我覺得你很好啊。」
李蓉突然開口,裴文宣便愣了,李蓉背對著他,輕聲道:「我眼又不瞎,你以為上輩子我隨便嫁給誰,都會心動的嗎?」
「我覺得很優秀,你長得好,脾氣好,初初為人著想,溫柔體貼。」
「你有情趣,懂得多,君子六藝,年年都能拿第一,貴族中所有流行的東西,沒有你不擅長。」
「你學什麼都快,第一次給我畫眉歪歪扭扭,一個月不到,連妝都會給我畫了。第一次給我挽發,扯得我頭皮疼,後來也沒你不會的髮髻。」
「你雖然多愁善感,優柔寡斷一些,可那也是因為你重視感情。一個丈夫,一個朋友,一個家人,若都像我一樣,凡事看得淡,放得下,這份感情,便總少了些什麼滋味。」
「裴文宣,」李蓉看著月光落在房間,她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其實你特別好。」
裴文宣不說話,他聽著李蓉的話,那一瞬間,他滋生出無限勇氣,他終於覺得。
他放不了手了。
「抱歉,殿下。」
他輕聲開口,李蓉有些奇怪:「你怎麼……」
話沒說完,身後人突然伸出手來,一把將她攬入懷裡。
他們緊貼在一起,李蓉整個人僵直了身子,裴文宣抱她抱得很緊,彷彿要將她揉進骨血。
李蓉感覺她整個人被他環繞,所有感官在夜色里被無限放大。
他的氣息,他的觸碰,他鎖在她腰間的手,他的一切,都成倍的在她世界被感知。
她心跳得飛快,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了當年他們成親那夜。
紅帳翻浪,錦被成波。
裴文宣感覺到她情緒轉變,知道她身體的變化,他的手輕輕放鬆,半撐起身子,覆在她耳邊,低啞的聲音劃過她的耳垂,落入她的耳道,鑽入腦海之中,不知道怎麼的,就激起一片酥麻。
「蓉蓉,」他叫她的名字,一貫清朗的聲音帶了幾分說不出的啞,李蓉腦中嗡得就是一下,有幾分難以思考,而後她聽他帶了幾分低落道,「我心裡難過,我抱抱你,好不好?」
李蓉難以思考,她沒應,卻也沒抗拒,裴文宣便收緊了手臂,將頭埋在她脖頸之間。
「蓉蓉,」他輕聲開口,「我不想放手了,我不放開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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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文宣:「今天開始,我就是鈕鈷祿裴文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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