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皇帝並不昏庸，只是想要享受】
自古有句老話，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尤其長安乃是帝都，很難藏住重大消息，所以這一夜發生的事，其實各方都在關注中。
不出手，並不代表著不在意，相反正是因為在意，故而才會顯得謹慎。
夜色朦朧，皇宮深處。
一曲歌舞正在悠揚，宮女舞姿令人迷醉，這是《霓裳羽衣曲》，乃是皇帝親手所做，號稱擁有十八段樂譜，堪稱璀璨一代的明珠。
然而舞曲哪怕再好，也要看欣賞之人，如果欣賞之人提不起興緻，那麼舞曲再好也沒有吸引力。
恰恰，現在的皇帝就提不起任何興緻。
只見燈火輝煌之下，唐玄宗滿臉都是睏倦，忽然輕輕打個哈欠，眼皮子開始打架。
旁邊立馬響起高力士的聲音，小聲小氣的道：「陛下若是倦了，不如早點安歇。」
哪知唐玄宗像是恍若未聞，反而繼續硬撐著欣賞歌舞，只不過任何人都能看出，皇帝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高力士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勸，然而微微遲疑片刻，最終選擇閉口不言。
於是大殿里的歌舞依舊，宮女們繼續舞動曼妙身姿。
偏偏就在這時，皇帝卻悠悠開口，像是隨意而言，又像是大有深意，淡淡問道：「他們都走了嗎？」
這句話問的無頭無腦，根本不知道皇帝在問誰，然而高力士卻彷彿早有預料，立刻回答道：「啟稟陛下，兩位宰相都已離去。此時已經出宮，而宮門也已落鎖。」
唐玄宗點了點頭，忽然又問道：「他們離去之時，路上可還爭吵？」
高力士想了一想，謹慎回答道：「兩位宰相一向政見不合，但是今次卻並未發生爭吵，反而如同多年老友，彼此顯得極為融洽。這就讓老奴有些迷惑了，老奴還是首次見到他們如此……」
這老太監實在油滑。
他嘴上說著不懂，其實心裡全都懂，之所以說他不懂，無非是把表現的機會留給皇帝。
果然唐玄宗微笑起來，淡淡道：「他們沒有爭吵，只因達成了協議，所以才會表現出融洽，這是故意做給朕看的。」
高力士連忙湊趣，佯裝迷惑的求問道：「老奴斗膽請陛下解惑。」
皇帝甚是滿意，微微坐直身姿，道：「李林甫此人，一貫主張重用胡臣，他為什麼要重用胡臣，無非是收受了別人的好處。除此之外，他還有另外一層私心。是什麼死心呢？是他想用胡臣壓制漢臣的私心。」
高力士連忙故意又問：「這卻為何？老奴越發不懂了。」
皇帝呵呵而笑，悠悠然道：「朝堂重臣五百，上升的位子只有那麼多，如果大臣們想要更進一步，那麼必然要覬覦宰相的位置。」
說著一停，繼續又道：「李林甫正是出於這份擔心，故而才會主張重用胡臣。因為胡臣若是強勢，朝堂的大臣就會受壓。而大臣們一旦受壓，就會滋生反擊之意。」
這次高力士沒有假裝不懂，而是適時的表現一點小聰明，道：「大臣們反擊胡臣，雙方必然牽扯精力，那麼，李林甫的位置就沒人顧得上去爭。老奴這個想法，不知對是不對。」
唐玄宗誇讚了一句，道：「你能看透這一點，勉強也算不錯了。」
高力士連忙恭維，道：「都是陛下英明神武，老奴才跟著學到一些。」
唐玄宗哈哈大笑。
大笑之後，忽然臉色一肅，沉聲道：「張九齡則是恰恰相反，他一輩子都在敵視胡臣，故而才會跟李林甫政見不合，彼此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爭執……」
「然而今夜，他們卻達成默契，所以才會深夜求見，故意表現融洽的姿態給朕看。」
高力士又開始裝傻，面色迷惑的道：「陛下能否給老奴說說，他們達成了什麼默契？」
卻見皇帝緩緩抬手，作出一個彈指動作，道：「那個默契，如朕此指，彈出去，就代表走了，沒彈出去，就代表掌控。張九齡想放郭子儀走，李林甫想讓郭子儀留，一個想保，一個想殺，如此簡單，如此而已……」
真不愧是皇帝。
別看已經衰老，然而畢竟帝王，這一番語言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卻意味著洞察一切。
忽然皇帝目光悠悠，淡淡看著高力士，微微笑道：「你今夜是否也曾出過宮，悄悄去死牢見了郭子儀。如果朕猜測沒錯的話，應該是楊玉環讓你去的吧。」
噗通一聲！
高力士直接跪下。
雖然沒有回答，如同承認無異。
然而皇帝彷彿並未生氣，反而輕輕嘆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意味深長，道：「朕已經老了，精力很是不濟，所謂人生七十古來稀，朕今年已經六十二。古來稀是什麼？古來稀就是稀少？自古至今，活到七十歲的人很稀少，而朕雖然是帝王，但朕並沒有信心。」
「所以啊，朕在前幾年就想明白了。朕要好好享受，才能不枉此生。」
「朕這一輩子，波瀾而壯闊。少年之時，不受重視，躲在邊緣，受人排擠。那時朕的姑姑太平公主手握大權，差點就成為第二位女皇帝，然而當朕一朝崛起，直接定鼎了皇位之爭。」
「故而世人評價，朕有雄才大略。」
「此後，朕成了帝王，從此銳意進取，揮劍拓土開疆，我帶領大唐的臣民們威壓四海，創造了昇平祥和的開元盛世。那時候的朕，很是意氣風發啊。」
「但是人終有老，朕現在已經老了。」
「朕操勞了大半生，不甘心就這麼死，朕讓無數人吃上了飽飯，自己卻累死累活一輩子，這不值啊，很不值。」
「所以，朕要享樂，及時享樂，使勁享樂。」
「朝堂上的事，朕什麼都知道，大臣們的紛爭，朕也都看在眼裡，但是朕不想去管了，朕隨便他們爭鬥去。」
「就比如李林甫想殺郭子儀，其實朕並不是不知曉，甚至就連郭子儀在大街上喊的那句話，朕在當日就已經接到了回稟，然而，朕依舊沒管這件事。」
「朕為什麼不去管呢？因為朕感覺自己有虧欠。」
「明明我已經老了，無法再享受女人，可朕依舊把楊玉環強行納進皇宮，這不就是對她或者他的最大虧欠嗎？」
「只不過啊，朕雖然感覺虧欠，但朕卻不會去改，因為，朕畢竟是帝王。」
「所以朕唯一能表現大度和歉疚的方式，就只能是不去追究他和她到底有沒有媾和。」
很長很長的一段話，像個老人在糊塗絮叨，然而這宮裡沒有任何人，敢把這些話當做絮叨。
因為說話的是皇帝。
虎雖衰老，威懾仍在，只不過老虎自己倦了而已，但是並不意味著別人可以捋虎鬚。
……
高力士乖乖跪在地上，自始至終不敢開聲。
他今夜出宮前往刑部死牢，乃是聽命於楊玉環的指示，如果皇帝想要追究的話，那麼他這舉動乃是背叛。
身為皇帝的內侍，瞞著皇帝去幫嬪妃，並且幫的還不是一般事，而是幫著嬪妃去聯繫男人……
這個罪名足夠滿門抄斬。
但是很顯然，唐玄宗並未想要治罪，反而笑呵呵的揮了揮手，淡淡道：「起來吧，無需害怕。朕說過了，朕不想管。既然朕不想管，那麼你就無罪。」
高力士使勁磕了幾個響頭，然後才敢小心翼翼的起身。
這時皇帝也緩緩起身，負手背後望著大殿的歌舞，忽然目光穿越大殿，看向殿外的夜色迷離。
悠悠片刻之後，皇帝再次開口，意味深長的道：「張九齡想保，李林甫想殺，然而無論他們爭來爭去，他們爭的都是臣子之權。所以對於朕的大唐江山而言，無需擔心有人會來顛覆。」
「郭子儀跑掉就跑掉吧，將來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那群武將對他期待良多，盼望他能成為絕世猛將。而當他成為絕世猛將之後，眾人讓他保的必是大唐江山……」
「故而，朕給他們這個機會。」
這話出自皇帝之口，代表著事情有了定論，然而高力士卻忍不住開口，小心翼翼的提醒道：「但是老奴還有一點擔心，李林甫怕是不會這麼想。」
皇帝哈哈一笑，臉色顯出嘲諷，道：「李林甫此人，最擅長隱忍，眼下滿朝文武都想保護郭子儀，你認為李林甫敢犯這個眾怒嗎？」
「他就算想讓郭子儀死，也會選擇很久之後再動手，而不是現在，與滿朝文武結仇。」
皇帝說到這裡微微一停，大有深意的道：「武陽郡王加上張九齡，以及朕的左羽林大將軍，這些人若是全被李林甫得罪了，恐怕他連出門的膽氣都沒有。」
高力士佯裝恍然大悟，連忙道：「也就是說，郭子儀註定安然無恙。不但滿朝文武會暗中助他，而且連李林甫也會選擇隱忍。」
唐玄宗悠悠點頭，淡淡道：「朕這一生，從未算錯。」
可惜皇帝卻不知道，他這次恰恰要被打臉了。
李林甫確實不敢派人去殺郭子儀，但是防不住李家有人的腦子不好使啊。
人家兒子已經派出人馬，準備給家裡立一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