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夢中對
一個半月之後,邢傲方能下床行走,期間邢仕君到關內看過兒子幾次,每每想叮囑幾句,卻欲言又止,最後一次來卻給邢傲帶來一個壞消息:恭陽候病危,恐大限將至。
恭陽候邢禮昭本事大昊立國之前胤州主陳康靖麾下一名猛將,九裘起勢第一戰啟辰山一役后歸順於東方一氏,因善戰被編入銀甲衛,南陸戰事平息后,邢禮昭解甲受封,但不知是什麼原因,解下一身銀甲后,邢禮昭就變得精神恍惚,更加寡言,整日都在侯府地室中端坐著小聲自語。邢傲十三歲離家遊歷前曾去拜別這個小時很疼愛他的祖父,但恭陽候連頭都沒有抬一下,這幾年邢傲也只是在父親的家書中得知,祖父患病不食,精神也日漸委頓。
「走之前,去看看老爺子吧。」
「是的,父親……但祖父,真的還認識我嗎……」
「誰知道呢,我都不知道他還認不認得我。」邢仕君嘆著氣說道。
除了邢仕君外,來探望過邢傲的就只有賈志廣一人,這個泥魚般的老油棍子,是在三更鑼響的時摸黑敲開了邢傲營房的門。
賈志廣手裡提著兩壺酒,還有兩個盒子,也不知道裝著些什麼,進門就一臉油膩膩地笑著說:「邢傲老弟,你這身子真的如鋼煉鐵打一般啊,才這麼幾日,又這麼生龍活虎啦。」
「校尉開我玩笑了,半條小命差點都交代了。」邢傲把剛熄的燈又點上,接過賈志廣遞來的酒壺,倒出兩碗來,又遞給賈志廣一碗。
賈志廣也不客氣,結果酒碗灌了一大口說道:「唉,老弟,這就是你厲害之處,換別人,魏冉一上,十條命都得完蛋。」
邢傲笑了笑,端起酒碗灌了一口,突然覺得從齒縫間直到胃裡好像被火灼了一番,腦門上立馬冒出了一排汗珠「這什麼酒?這麼凶。」
「哈哈,老弟,不要不識貨,這可是老哥我拖了好多關係從關外搞來的兩壺正宗寧州火夏,怎麼樣,夠勁把!」賈志廣得意道。
「哈哈,夠勁,夠勁!」邢傲端起酒碗又與賈志廣互敬了一大口,這火夏酒勁到底是來的急,不消一會兒,邢傲已經覺到燈火開始搖晃起來。
賈志廣此時卻壓低了聲音對邢傲說道:「老弟,你可知道,這偌大個龍喉關,在你武試奪魁之後,為何只有老哥我來看你,還他娘的摸黑半夜來看你?」
邢傲自然不明,從軍之後,自己一向仗義豪爽,軍中不乏志同道合之輩,即便朔州一役成名后不免有嫉妒眼紅的,但不至於混到一個人都不來賀一賀自己武試奪魁啊,搖著腦袋說:「著實不知,還望校尉指點。」
「你入伍時間尚短,很多事情不知道也是自然,以前不要說是武試第一,就是三甲、五甲,哪個不是出人頭地,眾星捧月,但你奪魁之後,這軍中流言四起,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選中你的銀甲衛千機營的統帥,夏長階。」
「這是為何?武試三甲不都應編入銀甲衛嗎?」邢傲不解問道。
「這是不錯,但選中你的是千機營,司職暗殺,而夏長階曾是南陸的第一殺手,自他以游騎將軍之職統領僅千機營一營之兵以來,他就從來沒有從武試中選過人,千機營有多少人,有哪些人,除了那個綽號殺神的魏冉外,軍中鮮有人知道更多。」
「這又是為何?」
賈志廣吧聲音壓得更低,灌了一口酒又說道:「哼,自聖皇帝罷兵縈上以來,南陸已少有戰事,然當年的靖南王卻起兵叛亂,那時候還是大將軍王的武帝率領衛嚴部平亂之後,就在銀甲衛中私設了千機營,表面看是據於柳州對術士能人趕盡殺絕,其實自聖皇帝六年的柳州十日之後,柳州境內哪還有半個術士,這千機營實際就是武帝清除異己的工具而已,武帝入主大昊,不服之眾大有人在,特別是東方氏的那些藩王們,哪個不是認為武帝竊國,傳說他們與朔州季家還有蘷州陸家的餘孽還有來往。」
邢傲吃了一驚,心想著老賈真的是喝多了,什麼都敢往外噴,忙道:「賈兄,你喝多了,這可不能亂說。」
賈志廣鼻子哼出一股濃濃的酒氣,擺擺手道:「我怎會亂說,老子當了半輩子兵了,三十年前先帝白庭點兵,老子那時候還扛不動槍呢,就被徵召入軍,這點破事老子會不知?要不是先帝要武帝立誓絕不再殺東方氏一人,靖南王和平寧王的那十幾個小藩王兒子們會活到今天?但他們也不能篤定武帝能一直信守誓言,他們一來要防著一手,二來,說不定這天下還是要……」賈志廣突然一愣,自覺也是話太多了,忙打了個哈哈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老弟你此番入了千機營,往後可不要愚兄說了這幾句醉話,就把我這腦袋給悄悄卸了啊。」
邢傲忙道:「校尉你這哪裡的話,邢傲自入軍以來,深得你照顧,沒有你哪有我邢傲今天。」
賈志廣賠笑道:「老弟言重了,嘿嘿,來,繼續喝。」
……
這寧州火夏後勁極重,邢傲第二天醒來后仍覺得頭疼欲裂,渾渾地過了一天,什麼都沒吃喝,不知覺中竟又天黑了,邢傲也不多想,倒頭便繼續睡,躺下沒多久,卻又做起了怪夢。
恍惚之間,邢傲竟看到祖父恭陽候邢禮昭正端坐在他營房內窗前的椅子上,跟令邢傲驚訝的是,自解甲后便鮮與家人交流過的恭陽候,此刻卻正用溫潤如水的目光注視著他。
「這必定是夢。」邢傲搖了搖頭又閉上了眼睛。
「傲兒。」一聲蒼老如被鐵砂打磨過的呼喚忽地又把邢傲喚起。
邢傲驚坐起來,注視著眼前的祖父,月光不能照亮老人的臉,卻映著那對眸子,那一聲「傲兒」更是把邢傲的思緒拉回到十幾年前,那年邢傲剛滿三歲,還沒有什麼記憶,邢仕君患肺病卧床,邢禮昭還未奉召入伍銀甲衛,時而會用布滿厚繭的手摸著邢傲的小腦袋輕聲喚著:「傲兒,我們家的小傲兒。」
那時邢傲年紀實在太小,對於祖父的慈愛的印象便永遠停在了那一刻,之後的恭陽候就變得越來越孤僻,這些年邢傲偶爾回去,祖父好像不認識自己一樣。
「祖父。」雖自覺是在夢中,邢傲還是忍不住起身跪在了邢禮昭面前。
邢禮昭用那隻被槍棍打磨得如寒鐵般的手掌靜靜放在了孫兒的額頭上。「聽聞你父親說,你在演武堂的武試中奪魁了。」
「是的,祖父,不日將被選入衛嚴部銀甲衛的千機營。」邢傲有些激動地抬起頭,不知為何,邢傲一直渴盼著祖父的肯定,比起父親的肯定,這在邢傲心中的分量要重很多。
「是邢家有出息的好男兒啊。」邢禮昭欣慰地說道,卻又嘆了口氣接著說:「可我來,卻是要勸你放棄你拚命爭來的這份榮耀。」
「為何?!」邢傲不解地問道。
「你可真知道銀甲衛是如何能做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當然,聖皇帝國師親自為神器銀甲銘文,身著銀甲的士兵不懼疼痛、不知疲憊、不畏術法,而被挑入銀甲衛的士兵又都是萬里挑一,自然能無往而不勝。」
「那你可知,不懼疼痛、不知疲憊是種怎樣的感受?」邢禮昭又問道。
邢傲搖頭道「不知,應該一般人是沒辦法感受到的把……」
邢禮昭冷哼一聲:「不只是一般人,根本就是是人都做不到的事!」
邢傲一驚,他已經忘了自己是否還是不是身處夢境。從軍銀甲衛一直是邢家最引以為豪的事,而祖父邢禮昭更是憑自己在銀甲衛從軍立下的赫赫戰功加官封侯,此刻祖父為何對銀甲衛如此不屑,甚至言語中透出一絲隱藏不住的厭惡。
只聽得邢禮昭繼續說道:「當年先帝起兵於啟辰山,我還是陳公手下一員副將,啟辰山一役后幸得先帝賞識,得以追隨先帝征伐天下,祖上傳來的疊槍槍法讓我得以在亂世中一展身手,后又被當今武帝看中被舉薦入了衛嚴部銀甲衛,那時雖然年紀不輕了,但仍有著一腔熱血,想跟隨先帝結束南陸群侯割據連年戰亂之亂象,想著大昊的萬世基業也會記上我們邢家一筆功勞。」
說道這,邢禮昭抬頭望向窗外,窗外是接地連天的雄關,那一刻的定格好像讓他變成了龍喉關的一尊塑像,一個老兵的戎馬一生,就被風沙雕刻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
「披上銀甲后,我感覺自己好像年輕了二十歲,三十斤的鐵槍在手裡像木棍一樣輕,不分晝夜地打了二十幾場仗,竟然感覺不到一絲疲倦,心中滿是戰鬥的慾望。那幾年,我就絲毫沒念過家中的一眾老小,只想著提著那桿鐵槍,殺越多的人越好,只有不停地殺人,才能填埋那種可怕的慾望。」
邢傲一臉惶恐地望著祖父,他從來未曾想過銀甲竟能改變人的心性,他和大多數人一樣,覺得銀甲就是灌注了強大秘術的神器,影響的只是戰士的體格和戰力。大昊第一任國師,那個在坊間流傳得幾近為神的人,不過是在那一片片泛著慘白色光暈的甲片上刻上了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符篆,便能把一個哪怕原本羸弱的人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機器。
邢禮昭未曾厲害孫子驚恐的眼神,接著說道:「而這種對殺戮的渴望,在聖皇帝六年的那個厭火節達到了頂峰,那天晚上,九裘皇帝下了屠城令,要殺光所有柳州人,不分男女老少,一個不留,那天晚上柳州大地上有無數條鮮血匯成的小溪,它們流入五里湖,染紅了整個湖面。我舉著邢家傳了六代的鐵槍,想野獸一樣衝進人群里,衝進街市裡,衝進……他們家裡,當我用長槍挑起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時,面對那個母親絕望的眼神,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吼叫,我沒有一絲憐憫,沒有一絲猶豫,一隻手就擰斷了她的脖子……卸下那身銀甲的這些年,我每晚都能夢到那晚的殺戮之景,最近兩年,我很難入睡,全靠這些在南宣州重金購得的淹月香每日才能勉強睡一兩個時辰,傲兒,你也睡個好覺吧,那銀甲,切記,要遠離它……」
邢傲看到邢禮昭點燃了什麼,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意識就變得模糊起來「祖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