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柳葉寒梅

第六章 柳葉寒梅

1.

軍事會議結束后,付明留下眾將吃了頓便飯。宴罷已是夕陽西下,付明待眾人走後,起身推開書房的門,只見暗藍的天幕下殘陽熔金銷玉,獨銷不去園內結實而蒼老的黑青屋頂,凝重與悲愴之感隨之油然而生。

付明踱到園中,想要仔細琢磨下一步的行動方案,但心兒卻總也不能平靜。「不知真兒去了何處,我們這夫妻做的當真是如朝露晚霜啊。」付明想到這兒,只覺胸中思緒似可描摹,卻又無從起頭。此刻恰有鴿哨自園外淡淡飄來,天色漸暗,遠方的炊煙雖仍有痕迹,卻也絲絲散去。

「明月」,付明想起了在園中住著的幾位「舊人」,這時想要去探望。

「臣在」,明月早在一旁伺候,這時見主公叫喚,急忙上前應聲。

付明略有些遲疑,繼而下決心道:「你帶路,孤要去看看錢夫人與顧姑娘。」

明月發覺主公有些鬱郁不歡,卻沒想到獻王打算做的是這件事,太監嘛,即使再聰明,也不能理解正常男人在某個時刻的感受吧。說話間,一輪新月已爬到了半空。明月拎著一個紅燈籠引路,君臣二人一前一後,踏著月光下冰盤似的清輝,穿過了幾個桃形月門。眼瞅著就要到了,付明卻突然想要如廁。明月嬉笑著,把付明帶到了一個室外毛廁中。如廁之際,曝光於露天之中的付明產生了一種風雅的快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樣景緻中如廁的。

等從毛廁中出來,付明卻想道:有錢人家就連「方便」也如此講究,而占人口最大數的窮人們卻要為一日三餐害愁。自己成日里只想著恢復大明江山,卻忘記了剛來到這個時代的那一天,曾面對蒼天、大地許下的諾言:「要讓中國人都過上好日子」!感慨之餘,付明又想起中午進餐時,封義銘所提之「免江北各省三年賦稅」的議案,看來要儘快下達落實,戰亂經年,中原板蕩,民不聊生,誠如封先生所述,民心之收拾並不在「討逆伐虜」,而在使民生安頓,百姓各安其業啊。

「主子,到了」!

付明只顧凝神想心事,這時聽明月稟告才意識到原來已經來到兩位紅顏下塌的房間門前,此時屋中燭花閃爍,他卻突然失去了想要進去的興緻。正待往回走,卻聽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付明微微一怔,原來早有人通報,裡面的人是出來接駕的。

門前有幾個婢女挑著大紅的燈籠,而在紅光掩映下俏然挺立著的正是嬌靨若花,唇紅齒白的顧眉生。這美人早知道從前獻王對她與柳如是的「輕薄」均「事出有因」,而且此番對她們姐妹又有救命之恩,風塵女子雖然自認殘花敗柳,但對恩怨是非卻遠比平常女子要分得清楚,也來得直接。因而傍晚時分,聽到付明要來,顧媚便輕施粉黛,歡喜著出來迎接。這時的她身著一襲白色衣裙,外面套著嫩綠色的夾襖,肩若削成,腰若約素,顧盼之間神采飛揚。頭上則挽著俏皮的「貂覆額」式髮型,釵鈿簪珠配著披肩長發更顯洒脫與飄逸,尤若仙女下凡,即令明月這樣的小太監,也為之著迷。尤其是那雙秋水般的大眼睛靈動剔透,此時見到確是獻王,還沒說話嘴邊就露出了一絲若明月破彩雲而出般的笑意。

如此絕色,如此天賜的美麗容顏令付明一時語塞,令他驚愕的是,從前這美人總對他橫眉冷對,沒想也會有這等溫柔嫻淑的時候,當真是別有一番風情。

顧媚早已習慣男人在她面前露出種種痴狂的表情,但此刻眼前的這位天之驕子卻不能同那些俗物同日而語,那火熱直視的目光令她略有些羞澀。顧眉只得職業性地揚手挽起耳邊一縷垂下的青絲,藉以掩去心頭突如其來的一絲慌張,如白玉般潔凈的皓腕便也跟著顯露出在皎潔月光之下。

「嫣然一笑融冰雪,一挽寒爽嫵媚生」。

付明終於從腦海中找到了一句詩來描述此時的顧媚。他笑了笑,想推辭要走,卻說不出口來,還是顧媚走到了他近前,做萬福道:「民女顧梅見駕,獻王殿下千歲、千千歲!」

付明朗聲道:「免!」接著疑道:「顧小姐,孤想知道你大號究竟是何?是嫵媚之媚還是眉眼之眉?」

顧媚低眉淺聲回道:「回殿下,這兩個都是小女子的藝名,但爹娘給小女子取的本名是梅,梅花的梅。」

「噢,原來是這樣」,付明點點頭,即而說道:「梅花香自苦寒來,顧小姐父母親當年起這個名字是用了心的。你今後就還是用梅花的梅吧,或者便改名做寒梅。」

替人改名字,這是多霸道的事情,但以付明如今的地位而言確確實實是件極輕鬆的事。顧媚聽得一愣,繼而喜上眉梢,但憑獻王這一句話,她便脫了樂籍,真正是重新做人了。她連忙再次跪下,柔聲謝道:「寒梅多謝八千歲賜名。」

付明嘴角盪開一絲微笑,輕聲答道:「但望姑娘莫再對孤惡言相向便好!」

顧梅聽后也眉眼含笑道:「殿下仍在怪罪寒梅,卻不知當初殿下是那樣的凶,那樣的不講理咧!」

付明哈哈大笑道:「好吧,好吧。孤還有事,你先請回吧,待過些日子,孤有空再來」。

顧梅沒想到獻王這樣急著走,聽罷忙勸道:「八千歲難道不想看看我家柳姐姐嗎?她大病初癒,聽說殿下要來,已從病榻上起身。只因經不得風寒,方才在房中恭候,難道是殿下因此而不悅嗎?」

付明心道也罷,既然走到了這裡,就去看看那位「桃花得氣美人中」的秦淮花魁。當下笑道:「孤豈會那般小家子氣,就依姑娘所言,見過再走」。

言罷,付明便攜眾人進了屋,屋中並沒有他想象中的脂粉氣,更多的是湯藥的甘辛味。付明猛得意識到柳如是前幾日小產,對婦人而言這無異於是坐個小月子,他此時來訪,頗有不便,可惜悟得有些遲了。

隔著一帳輕紗,付明聽到了女人自賬內傳來的尤若懸絲的聲音,「八千歲,請恕小女子無禮,只是身子不凈,不能與殿下相見。小女子在此向殿下見禮,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付明見帳中有一窈窕身子盈盈下拜,而她的聲音雖說柔弱,偏又自帶一種剛強,配著那曾經唱戲亮嗓而陶治出的極富磁性的女中音,惹得他心中不禁又愛又憐。於是付明沒假思索便道:「錢夫人不必拘禮,孤既然來此,便未計較世俗禮教。若不有礙病體,夫人只管出來相見。」

付明身旁的顧梅有些驚詫地望了獻王一眼,那時的男人可都極不喜月子中女人的晦氣,待見八千歲確是非常認真的樣子,心中倏然一動,原來千歲也是性情中人,美目便眨也眨也注視著付明。

柳如是帳中似乎也是嬌軀一震,但聽那動人的聲音再次傳來:「殿下所待如是者,應如銅台高揭,漢水西流,豈止桃花千尺也。殿下既不嫌棄小女子賤質棄身,小女子又何敢不從。」

聲罷,柳如是已經欠著身子,從帳中走了出來。她有疾在身,早沒了付明多日前與她在香草堂初會的豐潤模樣,著實清減了許多,但豐彩依舊不減當年。再次拜過後,付明發現她那對美眸歷經磨難,未見蒼老,卻更加深邃難測,濃密的眼睫毛更為鳳目增添了幾許神秘。付明心中嘆道:錢謙益好福氣,年近六旬的老翁能夠得此書畫雙絕、嬌美無雙的美人,卻不知珍惜。可惜自己勵志進取,若是太平天子,能得此後妃,不吝是天堂般的日子。

柳如是見獻王凝視著自己,也沒緊張,只淡淡笑道:「殿下請坐,小女子與妹妹倉卒間得知殿下駕幸,沒得空安排,請殿下恕罪則個。」

付明聽罷,收回奪魂攝魄似的目光,大馬金刀般跨坐在桌案旁,繼而向柳如是與顧梅說道:「你們也坐」。

顧梅看柳如是一眼,對方點點頭,二姝便在付明身旁一左一右坐了下來。

「錢夫人身體當無大礙吧」?付明關切地問道,一邊打量著柳如是蒼白不見一絲血色的潔白臉頰。

柳如是在椅上微欠嬌軀,款款回道:「謝過殿下厚愛,小女子身子好多了。殿下莫要再叫小女子什麼夫人,如是已與那人再無任何瓜葛。」

付明深深地嘆了口氣,對二姝道:「自古紅顏多薄命,孤從前是不信的,如今信過了。可能絕世容顏,上蒼也要妒艷幾分吧。」

二姝又一次沒想到獻王說出這樣的話來,正在感激中,就聽付明又說道:「二位姑娘今後生計便包在孤的身上,勿要再為顛波流離而愁苦傷神。」

柳如是忙攜顧媚再次下跪拜謝,付明讓她們都坐下后,柳如是慨嘆道:「殿下,小女子幾經磨難,所謂歸途黯瑟,惟有輕浪萍花與斷魂楊柳耳。如是本已存遁世之志,今番見到殿下幸待若此,那裡還敢與上天爭艷。只求身子強健稍許,便要削去三千煩惱絲,與青燈古佛為伴,以贖此生**之過」。

付明聽得心中一驚,脫口而出道:「蘼蕪君萬萬不可!」

2.

蘼蕪是柳如是的小字,除卻舊朋故交之外常人並不以此來稱呼柳氏,而這君字也是友朋之間的一種敬稱,付明心急之下突然說出這句「蘼蕪君」當然令兩位仕女詫異莫明。顧媚略有失望,雖說姐妹情深,但獻王已知柳如是的小字,卻不知自己從前的名字,在情份上實實在在地是差了一層。她女人家心事,卻沒往深處想獻王知曉柳如是小字的緣由。

而此時心中更如濤天巨浪般攪動著的是柳如是本人,女人的敏感使她早就感覺到獻王對她發生的那極微妙的一縷情愫,而今晚如此直接明了的表白焉能不使她心動,但這心動也只是一瞬間罷了。曾經滄海難為水,若將她與張溥的相知比做雪蓮之純真,那麼苦戀陳子龍則是如火如荼般竭盡纏綿,最後毅然極端理智地選擇錢謙益則足夠驚世駭俗。要讓她這樣的女人付出真感情,只怕真要海枯石爛、天荒地老。但見她低眉淡然道:「小女子悉聽殿下安排,不能守佛,但求入道也好。」

付明也是過來人,此刻他凝視著兩位佳人溫婉的眉眼,心中對她們的想法卻出奇地掌握了個**不離十。柳如是現在的這種想法是一種極度失望之後的一種防衛性的退縮,與其性格是不相符的,她需要的是一種強勁的力量再將她推回上流社會而已,畢竟曾經身為「相國夫人」的她已不能再過從前的日子。

不過說老實話,付明對柳如是的調查不是出於私心,那是在他大鬧香草堂后,作為錢謙益的「夫人代表」,由他授權郭遠聰展開執行的「正常訪查」。調查結果令付明震驚,絕美的容顏、柔弱的身軀、蔑視禮教的行為與足夠蒼老曠達的心胸,這一切難道不足以勾成誘惑一個正常男人的理由嗎?可能也正是因此吧,天下才俊才會以一睹柳氏紅顏為幸甚,而她依然我形我素,孤芳自傲。相從錢謙益,那是被征服嗎?那麼,民間盛傳的柳氏「面首八百」又如何解釋?也許只是種交易吧?所以才會有後來留都的種種,迷一樣的女人總會讓男人著迷。

據郭遠聰的報告,柳如是本姓楊,名愛,是嘉興人,因家中貧寒,自幼就被掠賣到吳江為婢,十五歲時即挑簾出場,二十歲時艷名已名播南曲。她不僅歌舞雙絕,而且精通詞律,尤善吹橫笛,其動人心魂者,繞柱三日而不絕。更難能可貴的是,柳如是知書達禮,作詩填詞,千言立就,倚馬可待。這也是她不同於一般青樓女子,而終能從那害死無數女子的火炕中跳出來的原因吧。

在秦淮諸艷中,論城府與心胸,首推這位「河東君」,柳如是在政治上投注的熱情、付出的艱辛也的確非其他群芳可與之比肩。嫁給錢謙益后,老錢給她造了絳雲樓、我聞室,心存金屋藏嬌之想,畢竟紅袖添香,佳人檢書,是舊時大多數士大夫嚮往的一種極佳的人生境界。但柳如是卻心不在此,她的行為更加的政治化,不惜犧牲色相討好阮大鋮,目的是幫助錢牧齋在南朝留都謀得禮部尚書的職位;陪婿戎裝鎬師,則是為了拉攏掌握實權的藩鎮軍閥。錢謙益的一切都在這個小女人的算計下成功,直到她被出賣。

付明想到這兒,站起身來,柳、顧二姝也忙跟著起身,此刻屋中氣氛被付明那句話搞得頗有些曖昧,本來清冷素潔的房間也在燭光閃映下多了些暖洋洋的色彩。

付明踱到房間另一側的書桌前,桌上鋪著一幅畫,是幅《春蘭圖》,在燭光下看來,那花質樸而形勝,表面狂放而實則雍容,足見著筆人用心之深刻、繪畫技巧之高超,再看落款卻正是「顧眉生」。付明回過頭,見二個女人都在盯著自己,待見自己望來,也就低下頭去。他笑道:「所謂『蘭心慧質』,古人、今人都喜用蘭自比,也用蘭來喻人。寒梅的這幅花足見你心底純善、筆法純熟,孤以為其用心立意直追那些所謂的大家手筆」。

顧媚聽到獻王誇自己,欣然道:「多謝殿下葆獎,小女子的這點功夫還真沒到火候。」

付明嘆口氣道:「寒梅啊,你可知蘭花雖弱質,卻有根,生於彼,亦落於彼,所謂花落歸根即是此意。最可憐者,冷雨寒風中飄飛的柳葉,無根無助,隨風飄蕩,就如你我在爾今這亂世的動蕩激流中上下沉浮。可是,我們是人,不是隨波逐流的葉片,我們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由別人來替我們主掌。你的柳姐姐曾經這樣的企圖,她也切實地去做了。雖然失敗了,但這不要急,關鍵是不能退縮。孤非常欣賞在香草堂上見到的你們的姐妹,為什麼呢?因為你們的剛烈與執著。孤從前不解,為何衣食國祿、身負皇恩的達官顯貴,不計天下蒼生,不顧廉恥,反而是你們這些墜入章台的煙花女子多了些骨氣與血性。現而今算是想明白了,作為女人,最可值得珍重也最容易失去的便是貞節與性命。對你們而言,前者無須顧忌,那剩下的也就只有赤條條的卿家性命了。所以你們敢愛、敢恨、敢怒、敢言、敢哭、敢笑,為情為義不惜以死相拼。如遇真知己,能以身相許,以命相托;對真朋友,也願雙肩扛道義,豪爽氣概不讓鬚眉!」

聽獻王說到這兒,柳如是與顧寒梅都不由感動得心折,從來沒有一個男子能像八千歲這樣說得出這等秦淮兒女的心裡話,也從沒有人會把女人當做真正與男人平等的人來待。而這些在獻王適才的話中都表達無遺,看著獻王那爽朗的笑意,那如大海般深邃的目光,兩個女人真正的痴了,畢竟這樣的男子,世間只有朱付明!

付明由感而發,這時見二姝聽到心裡去了,自然非常高興,他繼續說道:「所以然啊,孤以為柳姑娘還是不要隱,孤還要需要二位之處。」他見柳、顧二人眼中閃過一線疑色,便笑道:「但請二位姑娘放心,孤絕不會委屈二位。不過,到時候還需二位拋頭露面,做一些那班被三從四德束縛得要死的婦人們想都不敢想的大事迹出來。現在,還要保密。」

看著獻王神秘兮兮的樣子,柳如是被這小親王突然間露出的那滑稽樣子所感染,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只是與顧媚那不著世間塵氣的天然不同,她是掩袖半遮面。

這聲笑讓屋中三人都輕鬆了下來,顧寒梅心中料想獻王至此,只怕也想消解一下心中緊張的心緒,於是便說道:「殿下,不知是否進膳?」見付明點頭稱是,便又道:「那就吃些甜點吧,維揚的夜點極富盛名,不知殿下可有興緻。」

付明聽她說得真切,便笑問道:「寒梅看來對維揚菜系頗有見地?」

柳如是經過適才一番談話,已同付明親近許多,這時聽他這般調笑,便代顧寒梅答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們眉生不僅精通文史,琴棋書畫、食譜茶經也莫不精曉。」

「還有一副絕妙的好嗓子」,付明接過話來,他總也忘不掉第一次見到顧寒梅時,那如星空中明月般的佳人,還有那如天籟般悅耳的美妙歌喉。

「最妙的是我們眉生便是這揚州本地人」,柳如是繼續回道,不料付明聽罷突然問道:「原來卿乃揚州人,前日孤審陳再起時,這廝說起什麼『瘦馬』,不知是何意?」

二姝聽獻王突然問起「揚州瘦馬」,都不由得臉色頓變,她們都是玲瓏般的心機,繼而對視一眼,心中已經明了那獻王自幼長於深宮,恐怕真的不知曉名滿天下的「揚州瘦馬」究竟何意。

顧寒梅苦笑一聲道:「殿下有所不知,若論及『瘦馬』,那寒梅也在其中。」

付明心中一顫,再看柳、顧二人的臉色,明白自己說錯了話,旁邊的柳如是打圓場道:「殿下是天之驕子,當然難以體察民間女子的苦楚。揚州人多買貧家小女子,教以筆札歌舞,長即賣為人婢妾,多至千金,名曰『瘦馬』。殿下若能深思,當知顧妹妹一路走到今日,多有不易」。

付明深嘆一聲,低聲道:「原來如此,孤適才失禮了。孤常想天下女子往往處於弱勢,比如這所謂的『瘦馬』,也不知害了維揚多少家好女兒。可這也不是當父母的狠心,怪只怪世道滄桑,怨只怨民生困頓。而這些朝廷是負有責任的,孤有朝一日掌控神州,定要使民富國強。同時嚴禁買賣人口,停辦一切公私娼館,蕩滌宇內,給予婦女以尊嚴,也一掃士林經年累積的**風氣。」

柳如是聽獻王竟說出這樣一番破天荒般從未聽過的話出來,心中既感慨又有些猶疑,她接過話來說道:「殿下決心甚堅,小女子也聽得佩服,只恐施行起來,難見成效。」

顧媚也在一旁應道:「殿下,在這揚州城內便有千萬人靠這行吃飯。若然殿下果真如此施為,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會因此失去生計。如果未盡妥善,那麼好事也會變壞事,殿下的一番好心,只怕也會因之付諸東流」。

3.

付明聽到二姝這番言語,笑道:「所以,孤才會有勞二位,孤以為整肅娼業,還需歡場中人來做比較好,熟悉內幕而又心實厭之,做得自會用心而徹底。說到底,公娼私娼,如卿等所言,不僅養活著大批人口,還為朝廷及地方州府衙門上繳了大量財稅。據孤所知,自成祖皇帝設立南京舊院以來,娼門便不僅是一種行業那麼簡單,它與朝廷內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孤既要清理娼門,自會拿出雷霆手段,同時也要解決寒梅所言的生計問題。具體實施,孤已有腹案,只是時機尚未盡成熟。還請二位姑娘替孤盡一份心,一方面想想更穩妥的辦法,另一方面耐心等待。如果我們的一番做為能使更多的女子不再陷入火炕,兩位善莫大焉。」

柳如是默默地點了一下螓首,這事就算敲定了下來。

付明喜道:「寒梅,你適才說有夜宵,現在還不快上!」

顧寒梅聽罷笑道:「殿下莫急,這就來」,言罷,便去招呼丫鬟布置,屋中便只剩下付明與柳如是二人。

付明站在書桌前寫下一行字,數月來,他的書法漸有長進,雖未成體,但行楷已有蒼迥挺撥之勢。寫罷,付明將字貼拿到柳如是眼前,柳氏雙手接過,只見上面寫著:

「黑夜賦吾以黑瞳

吾以其尋找光明」。

(作者按:對當代中國詩歌稍有了解的讀者都知道這是顧誠名詩的變體。)

柳如是看過之後,芳心劇震,她嘴中喃喃念個不止,只因這詩中蘊育著萌動欲發的力量,散發著百折不撓的英雄氣慨,令她不能自已。只過片刻,她已明了獻王的用意,曲身細聲回道:「請殿下放心,如是既蒙殿下如此厚遇,哪有不盡心從事的道理。小女子還要說的是,殿下前些日子身中箭傷,如今又操勞著軍國大事,萬萬要保重身體。如是閱盡天下鬚眉,直到今日方知何謂真天子,真豪傑!殿下若是不保重,那天下蒼生何以為寄。恨只恨小女子身有病恙,無能伺候駕前;盼只盼身子稍強,便要服侍殿下於左右。」

付明見她說得動情,不由得倏然心動,正想要上前將伊人擁在懷裡,卻忽然感覺身後似有兩道嘲弄的目光在盯著自己。

謝希真!

那種視萬物若無物的眼神只有「天下第一劍」方能擁有!

付明猛得回首望向窗扇,只聽風聲敲打著窗棱,並無人窺視。他輕嘆一聲,真兒此時也不知在何處遊盪?既然想起了謝希真,付明胸中的一團慾火便消去了八分。

柳如是何等細緻,她也在打量著獻王的眼睛,見那突然泛起的一團火焰不知為何也突然地回復冰雪般澄清,一如清水一潭,心中雖然暗自稱奇,卻已明白幾分。也就在這時,顧寒梅已領著丫鬟們回來了。

付明搖了搖腦袋,不再去想煩心事,看著擺在眼前飯桌上的五花八門的甜點小菜,還真動了口舌之欲。只聽顧寒梅在一旁脆生生地說道:「殿下,維揚菜口味不辣不生,不咸不甜,所以四海賓朋,八方食客均宜。殿下請先看這道菜」。

付明順著她的蔥蔥玉指望去,是一碟豆腐絲,不知有何名堂。顧寒梅淺笑道:「殿下可別小看了這碟豆腐絲,老百姓叫做『煮乾絲』,小女子卻喚它做『千絲百縷』。要做成這道『千絲百縷』,須先將一厘厚的豆腐乾切成薄片,再切成絲。切片的時候,要切成八片才算薄,才算上道。然後澆之以雞湯、佐以開洋、黑木耳、精細肉絲,微火慢燉至氣香味醇方算成品。殿下近來王體欠安,而這道菜醇而不油、香而不膩,是夜宵中上好的可口補品」。

「你親自下廚做的?」付明聽她說得仔細,一邊笑問,一邊舉筷夾起那「千絲百縷」送到嘴中。

「正是小女子」,顧寒梅看著付明那「可愛」的吃相,非常滿足地笑答道。

付明在嘴中嚼了幾口,由衷地說頭道:「味道實在不錯,來,都坐下來,大家一起來吃。」

柳如是搖頭道:「殿下,還是讓眉生妹妹相陪吧,小女子還需忌口」。

付明一愣,原來女子在月子中不能吃甜品,於是深嘆口氣道:「既然如此,那孤與寒梅可就不客氣了。」還沒說完,便發現顧寒梅已然坐下來伸出羅衣中的纖纖春筍,徑自夾起一塊酥餅送到她豐潤的香唇中,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她整齊的雪白小齒,輕輕咬了一角,細心品嘗。

付明又是一愣,沒想到這看來素雅的美女如此貪嘴,不過顧寒梅的吃相仍極文雅,香腮的嚼動微僅可察。她見獻王瞪著自己,也沒理睬,直到動靜全消之後,方才說道:「殿下,這是揚州良品中的雙麻酥餅,寒梅自幼便愛吃。」

付明見她天性自然,忍不住逗趣道:「至今仍未吃夠」?

顧寒梅又夾起一塊酥餅,聽獻王問起,這才忍下品食的衝動,答道:「殿下,寒梅七歲時便被收養。主人家怕寒梅胖起來沒人要,每飯只給一碗,不過三片鮮肉;每日小食,只吃幾塊點心,從不許任意吃飽。像酥餅這樣的甜點,最易發肥,寒梅哪裡會吃得到。待成了人,寒梅為生計,更不敢吃。等能吃了,也沒了吃的心情。今夜與殿下同席,寒梅喜不自禁,這才放開心懷,要吃它個飽。」

付明看著她畫生牙人般的模樣,心中卻被她這一番話說得直心痛。好好的女兒家卻被賣進窯子,連塊酥餅都吃不得,這是什麼世界?

顧寒梅見獻王突然默然不語,還以為自個兒說錯了什麼話,向姐姐望去,卻發現柳如是也是極難過的樣子。她本就冰雪聰明,已想到獻王是在心疼自己,心兒便如被鳥兒啄了一般,即疼卻又快樂。

「眉生,據我所知,這揚州良品,除卻雙麻酥餅,還有千層油糕來著,怎麼沒見到」?還是柳如是急忙將話茬開。

「姐姐,那油糕稍有些膩人,不宜做夜宵。最重要的是,油糕雖說好吃,在咱們揚州卻找不出那能做出美味如『雙麻酥餅』的師傅來。」顧寒梅也曉得眼色,這時忙笑答道。

「原來這酥餅不是你做的」?付明疑道。

「殿下有所不知,掌廚之人往往不喜自己所做之菜。眉生妙手慧心,卻也未能免俗」,柳如是回道。

「原來如此」!付明接著問道:「那這揚州城中定有許多大師傅嘍?」

「那還用說」,顧寒梅扳指算來,「但最具盛名的卻是盡人皆知的『三春』,它們的招牌分別有『富春』的三丁包子、『冶春』的水晶燒麥、『共和春』的餃面。這要說起來,揚州人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這麼說,孤該後悔不生在揚州」,付明打趣道,「有道是『春風十里揚州路』,現在是冬天,看來孤來的也不是時候嘍?」

柳如是眼中含笑著回道:「殿下當然不僅僅是揚州人,殿下是中國人的王,殿下的家在五湖四海。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胸擁萬里江山,難道會在意這小小的廣陵城。唐人徐凝贊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依如是看來,但教殿下一句話,只怕三分明月亦屬我主所有。」

「柳兄,你這是拿孤來開心吧,你可知罪?」付明假做威嚴地喝道。

柳如是聽獻王與自己稱兄道弟,知他定是曉得自己當初扮男裝拜訪陳子龍的往事,也定是聽說過自己與文友以兄弟相稱的「事迹」。雖是玩笑話,但畢竟獻王是喝斥來著,她急忙拖著病體,盈盈下拜道:「小生知罪,只是小生句句實言,還望主公深思。」

付明哈哈大笑,上前扶起柳氏,沉聲道:「你們與孤相談這麼久,也該知道孤的心思。佛陀曰:『佛光普照』,孤雖比不上佛陀的大慈悲心腸,但也從未曾敢貪戀天下明月,更不想獨佔,孤要做的是使天下人都能共享明月,過太平安樂的日子就好。」話剛說完,便覺手中一松,原來是柳如是正從他掌中抽走柔荑。

付明低頭仔細端詳柳氏,卻見她只蒼白的臉頰微有些病態的紅,神態間仍是自然從容。心中又暗嘆:為何自己接觸的女人都那麼怪異,不提柳如是與謝希真,便是顧寒梅也喜怒無常,玫蘭妮更是熱情如火地讓自己臉紅。

談笑風生間,付明在兩位美女相陪下隨意地吃了些點心,見夜已深沉,便要告辭。柳如是不便相送,只有顧寒梅送他出了二位佳人居處的小院。臨別,顧寒梅依依不捨道:「殿下若是心悶,有空便來坐坐。若要奴來伺候,殿下只要有旨,奴萬死不辭。」

付明搖搖頭道:「那就不必了,前途儘是兵戈戰事,刀槍劍戟的,不適合你們女孩子家家。」

顧寒梅聽獻王這樣說,心中明白近期內要想再見上這位少年王子一面,只怕難得很。心中慟傷之際,眼中便有淚眩然欲滴,螓首低垂道:「奴只怕殿下會再也想不起人家」。

「怎麼會?」付明見伊人說得可憐,忍不住用手輕輕擰了一下她柔膩的小臂,「孤忘不了你的,孤的美人。」

此時天上清渾漫流,疏星全隱,雖是初冬天氣,但出奇地不是很冷,隨行的下人們都離開得有三步遠,根本聽不到兩人這番膩死人的「情話」。

「奴不信」,顧寒梅羞紅了臉,下人們雖然聽不到,但獻王這個輕薄動作卻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付明也被她撩得心中直撲騰,一邊走一邊揣摸著從懷中掏出一把用金絲串起來的金鎖道:「寒梅,你把這個給你柳姐姐,就說這次孤看望你們姐妹,沒想好該送啥。這把金鎖是孤在嵩山少林避難養傷時,寺中長老所賜,說是把『長命鎖』。孤適才看了,你家姐姐身子骨仍極弱,這把鎖你捎給她帶上,盼她的病早有些起色」。

顧寒梅聽他說的鄭重,在月光下接過那金鎖,發現上邊還刻著佛像,再想此鎖乃少林高僧所贈,定是獻王的「護身符」,倘若送給了別人,不知對八千歲是否有礙。但這金鎖偏生是送給別人的,她又不好說什麼,正在心急,卻聽獻王說道:「你也別急,孤這裡還有好東西給你。」

原來,付明以為顧寒梅見他只送柳如是禮物而不悅,這時從腕上褪下一個紅玉扳指也塞到了顧寒梅手中。

「這是由紅瑪瑙做的扳指,是孤進南京第一次面聖時,叔皇帝賜給孤的見面禮」。付明笑道,「怎麼?不喜歡?」

「奴喜歡!」顧寒梅滿腦子都是那金鎖的事,這時見獻王高興,再不忍說掃興的話,便將金鎖收起,心想等回去與姐姐商量,趕明兒或是再過幾日找個機會再還給獻王不遲。

「喜歡還不快帶上」!付明做勢要幫她擼上那扳指,顧寒梅怕下人們看到這肉麻的場面,急忙飛快地把扳指帶到了右手的中指上。

這時二人已走過了外院那道月亮門,付明止住腳步,對顧寒梅說道:「你莫要送了,回去早點歇息吧」。

顧寒梅做了一個萬福道:「殿下請保重身體!奴恭送殿下。」

付明擺擺手,領著明月邁著閑步漸行漸遠。顧寒梅看著他的背影,手中仍在撫摸著那玉扳指,上面似乎還有心上人兒的體溫。不過,那金鎖卻讓她沒來由地不安,彷彿獻王沒了這金鎖就會出事一般。她對自己說道:「殿下如果不會因為沒了這金鎖出事,那他在走出前面園子前就不會打趔邂」,心中剛想到這兒,便不停地悔道:「啊!呸,呸,呸。我怎麼這樣不吉利。」

誰曾想,她原以為那園中土地最平,獻王無論如何不會被拌到,他卻偏偏被拌了一下。

「啊!」顧寒梅幾乎叫出聲來,她用手中的絹巾捂住嘴,卻發現月兒不知何時鑽進了雲層中,整個天都是天漆漆地,見都不到一絲光,園中為祭奠大行皇帝而點燃的白燈籠霎時間把個園落改變得陰森可怕。顧寒梅只覺腿上酥軟,若不是跟上的丫鬟上前扶住,險些就癱軟在地上。等她回過神來時,付明早就沒了蹤影。

4.

付明也在暗自納悶,自己也算是個會家子了,雖說有些內外傷,但腳上還是有根的,怎麼就被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石頭給拌到了。待走到了自己房門前,見屋中仍未掌燈,他嘆了口氣,心道:「真兒果然還未回來。」在門前值崗的是王朗,還沒等獻王吩咐,早搶先一步將房門推開,把屋內的紅燭點燃。

付明進了屋,明月張羅著要伺候他歇息,他卻打了個手勢將明月也趕了出去,燭下便只有付明一人在那裡愣著神挑燭蕊。

突然間,他感覺脖後涼嗖嗖的一股冷風吹過,付明一機伶,那是有人在他脖項間吹氣來著。但是那熟悉的蘭麝之香卻讓搞惡作劇的人原形畢露,付明連頭都沒回就頗有些無奈地說道:「真兒,莫要鬧了」。

身後之人一襲白衣,聽他這樣說,飛快地自他身後旋轉身軀坐到了他的面前。付明眼前的那盞紅燭的燭火卻紋絲未動,似乎並沒人從它旁邊經過。

果真是謝希真!

「神劍無雙」的心情看來不錯,一雙杏眼直鉤鉤地盯著付明看,嘴邊仍是那讓付明熟悉的透著淡淡悲傷與殺氣的笑意。

「回來的這麼晚,你去了哪裡?」天下第一劍跟他一起撥弄那燭蕊,悠悠問道。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這兩天你究竟在搞什麼鬼?既不在隨園,我派人去謝府,連你的影子都找不到?」付明有些惱意,心底里卻在發虛,謝希真很少問及自己的行蹤,莫非剛才真是她在柳如是房外出現?

「那是你的心不誠,倘若是你親自去謝府,或許我還會見上一見」,謝希真一邊說著話,一邊盯著付明的眼睛看,那目光似要洞穿付明那點花花腸子。

付明學著她的樣子,與謝希真毫不相讓地對視著說道:「我去過了,這你知道」。

「是啊,只有一次,我只說或許,沒說一定要見你」,謝希真見他認真起來,不由開懷大笑起來。

付明惱道:「有甚可笑,難道丈夫找自己沒了影的女人也如此可笑嗎?」

「至少我沒有你那麼花花太歲!」謝希真用纖指點了付明腦門一下,「我在幫你處理一件事,這事關你的信譽。哈,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為妻的總要為夫君大人做點啥。」

付明聽罷又驚又喜,驚者,今晚自己與柳、顧相會的事,十有**被老婆知道了;喜者,謝希真今晚心情實在不錯,看來是不想深究。當下問道:「什麼事?」

「你難道想不出?」

「英國女子的事?」

「是啊,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英國商人,我的獻王殿下,你信不信,就在揚州便有英格蘭商人,天曉得他們哪裡同我們一樣兵荒馬亂,卻會有人甘願背井離鄉來到這裡賺錢。」

付明聽謝希真的腔調竟頗有些英國味道,心中暗道:原來她竟整里與玫蘭妮纏在一起,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不過她的英文倒象是學通了幾分。一邊想一邊問道:「天下熙熙,俱為利往;天下攘攘,俱來利來。他們不遠萬里,當然只求巨額利潤,或許還有什麼背景。不過照你這麼說來,你已經找到把她們送回英格蘭島的委託人啦」。

謝希真聽他分析那些英國商人,眼中閃過一絲亮彩,回道:「正是」,說罷她環顧左右,追問道:「這些天,你仍按照我的要求服藥吧?」看付明露出一副「童叟無欺」的表情后,仍有些不放心地囑咐道:「明,你可要小心嘍,公事自然重要,但身子骨可是本錢。你還小,未來的路還長著呢」。

付明開始聽她說得柔情似水,心中無比受用,畢竟謝希真很少如此表白。但後面這兩句卻不是味道,正想與她「理論」,但見她似乎又要離去,便一把握住她的皓腕道:「真兒,今晚莫要再走了」。

謝希真臉一紅,卻看到了付明已經貼近的剛毅臉寵,還有那似能冒出火的眼眸,不由得心蕩神搖。她本尋思跟付明說件大事,這時卻被付明那迫不及待的神情一下子給燒壞了,初為婦人,要說一點不想**之事,怎地可能,只是她性素淡薄,又極自重,沒顧及罷了。這時付明已用雙臂摟住她的蜂腰,在耳邊輕聲呢喃道:「寶貝兒,這幾天想煞為夫了,你想我了沒有?」

「沒有」!謝希真忽然發現付明的手已經不老實地探入小衣內,強咬著牙答道,一邊用手握住這怨家的四處遊走的魔掌。

「真的」,付明壞笑了幾聲,那手卻更加不老實,嘴跟著輕輕地咬著謝希真的耳垂,咬得女人身上心中都發癢,不得不說道:「你別心急,先去把門關上」。

付明心道:今個兒吃定你了,聽她服軟兒,卻仍不依不饒道:「門早就鎖好,你擔心什麼」,言語間他俯下頭,把鼻子湊到真兒的領口裡,用力嗅了嗅,只覺一股濃濃的膩香流入鼻孔,如蘭似麝,間中還隱約夾著一絲撩人的膻味,謝希真來時可能著急,身上出了點薄汗。而這種流了汗的婦人體香,大異於她從前身上的淡淡清香,刺激得付明更加性急,雙手便開始飛快地除去女人身著的衣物。

謝希真見他如此急色,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著惱,本想一掌將推開他。付明卻開始在她耳邊甜言蜜語個不停,她心神一松,自己的男人已徑自鬆了她腰間的汗巾。謝希真心中羞憤,雙拳便不停地敲打著付明結實的脊背,此時的謝希真正是「微暈紅潮一線,拂向桃腮那邊紅」,一直深藏於心底的綿綿綺念,便如決堤般湧出,二人肌膚相接之際,她喘息道:「怨家,又得償所願了」。付明沒言語,只在身下加重了力道,惹得女人頓酥了半邊身子,低聲哆嗦道:「你找死!」

付明卻得意地哈哈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娘子,讓夫君先吃了你這個大蘋果再說」。難得謝希真也放開心懷,一雙小兒女抵死纏綿,一時間似已不知今世何世。

未幾,雨歇雲收,二人交頸而眠,謝希真的腮邊仍余殘紅,而付明也頗覺乏力,心中明白這身體還虛。他勉力坐了起來,在暈暈柔柔的燈火下凝視著謝希真的冰肌玉膚,適才為她披上的紗羅霓裳,根本掩不住那雪膩誘人的春色,直晃得付明眼睛發眩。

謝希真見丈夫獃獃地瞧著自已的身子,不知怎地竟羞澀起來,卻問道:「你可得意么?」

付明一怔,有些不解其意,但仍笑答:「能與娘子這般眷戀**,怎能不得意」。

謝希真撇撇嘴,拉過錦被給二人一同蓋上,頗有些不憤地唾道:「可你還想著四處偷腥!」

付明見她流露出如此難見的女兒家醋意,心裡既甜且酸,急忙解釋道:「真兒,你看我今晚就沒有……」。

謝希真搖了搖頭道:「算了吧,你自己心裡想些什麼,你自己心裡最清楚不過,你也大可不必再費唇舌」。

付明心中一凜,有些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麼意思。謝希真卻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髮臉寵,悠悠地嘆了口氣問道:「明,你說咱們能不能有了孩子」。

孩子!

付明開始還有此恍惚,既而猛得從床上跳了起來,大聲問道:「你是說咱們有寶寶了?」

謝希真不懂什麼是「寶寶」,但聽付明的意思知道他指的是孩子的意思,那邊付明是一時心急,這時也改過口來,一邊用手去摸她的小肚子,一邊說道:「好娘子,什麼時候發現的。」

謝希真見他如此緊張在意,心中也跟著歡喜,不過卻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坐起來說道:「怎麼會那麼快?咱們……」。

「咱們什麼」,付明聽她吞吞吐吐地,更加心急,但很快明白過來,這才幾天啊,她的娘子怎麼會那麼快有反應。不過,孩子的事仍讓他不由得心花怒放。

是啊,怎麼就沒想過這一層!付明想著、想著竟急張地下床在地中央走來走去。謝希真很少見過獻王如此喜形於色的樣子,知他是愛孩子,心中對那個決定也開始猶豫起來。

「真兒,孤日間已與大臣們商議,決心近日冊封你為獻王正妃。將來你若為孤生長子,那就是大明皇太子;生長女,就是大明長公主。」付明終於停下腳步,向謝希真非常誠懇地說道。

「你到底還是自己說出來了」,謝希真頗有些嘲弄的冷笑道,「你不是不想當皇帝嗎?那麼我們的兒子怎麼會是太子,女兒又如何叫公主?」

付明一時語塞,就聽謝希真繼續說道:「算了,你口不對心也罷。不過,今晚我來找你,實際上是另有其事」。

5.

「我要去英格蘭,明天就動身。明,這次你莫要攔我,沒用的,我意已決」,謝希真迎上付明遞來的猶疑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

付明聽到一半,就已心中一沉,他停下踱來踱去的腳步,坐到室內那盞紅燭前,透過火紅的燭光,他凝視著謝希真那明月一般皎潔的額頭,那漆黑修長的睫毛,還有那投向自己的如烈日般熾熱的目光。心底下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她時的情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身影歷歷在目,那如九天艷陽般的亮相,那氣勢如虹般的決絕!無可挽回了,那目光告訴付明,無可挽回了,她還是那般執著地要去。

一時間,付明心中全沒了主意,但嘴上仍不肯死心地勸道:「你就踏踏實實地做孩子的娘有多好,也省得成日在外邊打打殺殺的。難道去一趟海外,竟值得你如此較真?」

謝希真搖了搖頭道:「你是真不懂,還是在裝糊塗。如果我要你陪我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你願意嗎?」

「好吧,好吧」。

付明知道這事商量不出個結果,兩個人為此已有過太多爭吵,沒用的,他嘆了口氣,就如謝希真所言,沒用的!即使現在自己設法勉強留住了她,將來她還會悔個不停,二人之間總存著一絲遺憾,那麼廝守在一起又有什麼意思。況且自己註定一生戎馬倥惚、政務纏身,能有多少時間陪著生性活潑的謝希真,算了吧,一切隨緣。

今夜也許是她走之前的最後一次溫存了,付明想到這兒,也就不願再煞風景,於是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道:「這樣吧,你與金志炫、陳逸飛一同南下,如此一來,至少在抵達廣州之前,我還放些心。」

謝希真聽罷,端詳了丈夫那悶悶不樂的樣子半晌,放聲笑了起來,漆黑的眉毛,象鷹翅般快樂高傲地飛展著。

「怎麼搞得如此愁悶,以我的功力難道還會出什麼事情,那些紅頭髮綠眼睛的外番能奈我何。我說,你就放下心來,專心做你的大明天子夢,也許等我回來時,你真的會讓我做一回母儀天下的皇后。」

付明曬道:「你道那些西洋人是好相與的嗎?真要動起粗來,他們的火器又豈是你肉身練就的武學所能抵擋。再說這一路之上你可知有多少海盜橫行,行於汪洋大海之上又有多少風暴莫測,依我看,你就總是把事情看得太簡單,總是太過好奇。」說到這兒,付明突然想起了一樣東西,心道:這個對真兒肯定有用,於是一邊站起身,一邊繼續說道:「我有一把羅剎國製造的短銃火槍,是上個月在留都時,郭遠聰買來呈給我的,你帶上防身吧」。

謝希真這下果然來了興緻,笑道:「是那把殺死豐春元的火槍嗎?拿出來看看」。

付明便從櫃中取出火槍,這把火槍自從付明率兵離開南京后就不再隨身攜帶了,畢竟現在的他身邊護衛成群,自保已不必再多慮。他持槍走到床前,向謝希真講起了上藥點火的用槍方法。講罷,見妻子也不知是否聽懂記在心中,沒去看槍卻笑盈盈地望著自己,不由得有些著惱:「你到底聽懂沒有?」

「那還用說」,謝希真嘴一抿,已劈手將火槍自付明奪了過去,飛速地上好藥丸,不過黑洞洞的槍口竟對準了付明。付明在她那有些得意又頗有些調皮的笑聲中急忙難堪地躲過身子,一把將那火銃搶回手中,責怪道:「怎可用槍來開玩笑,這把火槍雖小,但彈粒卻巨大,你可知這一槍出去,不知比你那快劍的威力大多少倍」。付明雖然有此惱怒,心中卻不得不暗自佩服謝希真對兵器使用的悟性了得。

謝希真聽他這樣說,卻冷笑一聲道:「在我面前,你以為誰有機會開槍呢?」

「如果是十個人,一百個人,一千個人呢。真兒,你若真想到西洋闖蕩,就不能小瞧番人,他們不比我們笨,那些個西洋小國,也都不是軟弱可欺的主。尤其是你要去的英格蘭,五十年內,我敢打包票,它必將成為西洋第一海上強國!」付明生怕謝希真將來在白人手中吃了虧,忍不住苦口婆心地「教訓」起來。

「海上第一強國」!

謝希真聽罷瞪大了眼睛盯著付明,想了又想,問道:「你到底是怎麼知道英格蘭這個西洋番國的,而且還會夷話,難道真是你說的那個什麼叫『約翰松』的番人和尚教給你的。那和尚能掐會算,竟能料到五十年的事情。那麼,你究竟能不能當上皇帝,他怎麼不給你算上一卦。」

付明苦笑一聲,她又來了,『約翰松』只是他杜撰的一個人物,又到那裡去尋。難道自己要跟她合盤托出才能讓她少一些好奇心嗎?只怕會更煩吧,當下也不想再解釋,只懶懶地道:「你不信也罷」。

謝希真看著他那愛理不理的樣子,卻沒生氣,在床邊一手托腮,一手撫弄著床簾上的珠鏈,問道:「玫蘭妮你倒底見是不見啊?人家小妮子可成天念叨著你呢。」

付明心裡煩得要命,心道: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自己難道還有心情去再惹一段情債。當下苦笑道:「還是不見的好,她有她自己的祖國,有她自己的生活。我能不摻和,就不要去摻和,你替我跟她說一聲,就是獻王忙得很,讓她多保重吧」。

「你倒改了性」,謝希真說話時那嘲弄的眼神讓付明非常不自在,正待岔開話題,謝希真卻又問道:「我與那玫蘭妮在一起的時間太短,許多事還說不清楚,你跟我說說那邊的事情?」謝希真對什麼感起興趣來,在付明看來簡直太可怕了,不過她既然去一趟英國,不妨讓她也擔負些任務,於是也開始認真起來。

二人在床邊依偎在一處,就這樣說了半宿的情話,直到外邊雞叫頭鳴時,謝希真才讓連打哈欠的付明睡了。看著付明酣睡的樣子,她心中一軟,竟有淚在眶中,她不是不心疼愛人的身子,但再想舉燭夜談當真不知是何時了。饒是她錚錚俠骨,這時也不由得柔腸寸斷,只可惜遠方世界的神秘誘惑讓她不能拒絕,即使這世上最親密的人也不能使她打消念頭,或許時間會來印證在世界與情感之間何者更為重要。

再不談付明與女人們的一番番兒女情長,但說人生易變,天下形勢的變化只怕更快。

付明與謝希真夜談后只隔一日,南下隊伍開撥;四天後,淮安方面傳來可靠消息,史可法率高營官兵願效命獻王駕前。但無論是史可法本人的親筆回信,還是高弘圖、姜曰廣回報的密折中都可以看出史可法態度之曖昧,在現今決定國家命運的關鍵時刻,這位南朝第一重臣似乎仍想打擦邊球,不僅對獻王的北上戰略頗有異議,而且對南京朝廷偽君偽臣也未能認清本質,還存著和解的念頭。由於獻王頒給史可法的手諭中,詔令史可法不得離開高營赴揚州見駕,所以高營在其控管下暫時並無異動。但這也是表面好看而已,自郭遠聰處得來的線報顯示,高營上前似乎對與獻王所部合營一事疑慮重重,軍心頗為浮動,士氣自也極其低落。冰河之下暗流涌動,這股力量究竟何去何從,全在於兩淮當事各方的明暗較量。

付明是在午後聽到這個消息的,當時他正與永王朱慈煥對弈,撫弄著手中的棋子,心中頗為躊躇。所謂「浮生偷得半日閑」,永王自與付明相認后就同樣被安置在隨園之中,但這次還是從相認那天之後二人的第一次見面。永王自個兒也曾多次求見「皇兄」,都因付明以實在太忙為由而推脫掉了。不是付明不想見,只是付明實在是還沒想好如何對待這位突然冒出來的至親。宋獻策見主公為難,便替他教明月回了一番話:「殿下,我家主子實在太忙,他說若是公事,請殿下不妨找一下張慎言、解學龍兩位文淵閣大學士,或是與揚州知府封大人說說;若是私事,我家主子自會來找你。」

隔了幾日,付明想來想去,一面不見終是說不過去,這才主動找了個時間相見,永王沒想到他會沒打招呼就來,急忙跑出來迎接。

永王比起十七歲的付明還要小上三歲,仍是少年模樣,身量雖然瘦小,但在午後正陽的照耀下,卻顯得清爽異常。

「臣弟見過皇兄」,永王一邊說著話,一邊就要跪叩,卻被付明一把給扶住了。

「你這是做什麼?你我兄弟之間還需行此大禮嗎,沒外人時,就如在宮裡時一樣」,付明仔細打量著永王,發現他與當日初見時有了些變化,雖然仍與自己極為相像,但那面龐在休息幾日後竟雪白得不帶絲毫雜色,可能更像他的母親田妃吧,付明腦海中隱約想起了田妃的樣子,那雪膩的肌膚,那濃艷至極致時的無限清麗,即而思緒就飛到了柳如是、顧寒梅姐妹身上。

「多謝皇兄,皇兄請先行」,永王的一句話將付明拉回了現實中,更覺這位皇弟口齒間也透著清冽大方,心中不由得動了憐意,怨不得當初的太子會對這位庶出的皇弟那般鍾愛,他抓過永王的手,柔聲說道:「弟弟,做哥哥的這幾日沒來看你,心中可惱了嗎?」

永王臉上竟像女孩子一樣微現酡紅,那臉寵在陽光下看來便如寒冰被紅日拂過般透明,一雙飛眸此時方與付明對視。目光流轉間,即使在付明霸氣十足的虎視之下,仍若冰河破堤而出般令視者寒意浸膚,而那雙眸正是兩汪波瀾不驚的冬日深海。

付明身後跟隨的明月卻沒像他的主子一樣驚奇,只因永王的厲害,他早在上次傳話時就領教過了,那透現出王者氣質的目光中透出的陰柔讓他非常非常地熟悉。只是他不敢相信,不可能,怎麼可能?他不停地拷問著自己,可是又找不到理由來說服自己。

付明也在心中重估這位「皇弟」的能力與價值,看來自從永王出現后,他所感覺到的那種威脅,那種非常不舒服的預感,確非庸人自憂。

兄弟二人相讓間就進了屋,開始無非是問問對方近來身體如何,談談當年宮中生活的等等家常話。說話間,付明盤算著永王,那目光雖說鋒茫畢露,卻也並無敵意。如果他真有異心,大何不必在羽翼未豐前就顯露出來,況且他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罷了,仗不會打,就說文章也未必寫得出手。想到這兒,付明才又跟永王漸漸親熱起來。

說到後來,永王也還識趣,見二人對坐無聊,便提議道:「皇兄昔日在宮中時常與臣弟博弈,今日可有此雅興?」

付明聽得一愣,黑白子很長時間沒動了,從前他也曾熱衷此道,現在由永王再提起,還真勾起了他的棋癮,倒不想急著走了,下一盤也好。

擺好了棋盤,兄弟二人你來我往,互不相讓。身後侍弈的明月卻比付明還要緊張,他太了解自己的主子,這是主子在考較永王殿下,只從主子布局落子的殺伐陣陣中便見端倪。而永王卻是棋如其人,走偏步、支冷招,與付明死纏亂打,從不顯山露水卻也袖底藏鋒。兩人只管你來我擋,一百手下來,本來主攻的付明竟是險象環生,而被他圈打的永王卻已雲撥霧散,漸有不可阻擋之勝勢。

付明眼看著棋局狼籍,自己的一條巨龍被永王在腹心生生攔腰折斷,有頭有尾卻怎麼也飛不起來,唯可寄以希望的那片活棋,面對永王步步為營的陣勢,自己卻又不知如何落子,當真跳也不是,連也不是。

6.

他本是善謀立斷之人,思來想去沒個結果,便想將棋子往棋匣里一擲,投子認輸,以圖再博一局,掙回面子。正在這手中棋子落、拋未定之即,門外的王朗報道:「主公,宋先生同郭大人有要事求見」。

這二人竟追到此處奏報,定是要緊事,付明心道,難道北面有了消息。坐在他對面的永王忙笑道:「皇兄,要不今日就點到為止,皇兄還有軍國大事要忙。」

「不礙事」,付明瞄了一眼笑盈盈的永王,接著說道:「讓他們進來說話」。

宋獻策與郭遠聰進屋分別向兩位王子行過大禮之後,猶疑片刻,這位永王的到來至今仍令宋獻策、朱明理等人耿耿於懷,郭遠聰更因此被獻王狠狠地批了一通,原因是他的諜報網在此前竟會一無所知。付明見宋、郭二人的樣子,心中立即明白他們心中顧忌,便道:「你們直說無妨」。

二人要奏之事正是此前文中所述之付明得到的淮安方面消息,付明看完幾封信札,說道:「果不出人所料,孤此前已與宋先生慮及此處,看來正是有備而無患。宋先生,就按原定計劃實施。」

宋獻策忙跟問道:「主公,那麼是以近衛師參謀部名義下令,還是由朝廷下諭執行」。

付明皺了一下眉頭,斟酌著說道:「內閣大學士中目前只有張慎言、解學龍兩位尚書在殿閣值守,而首輔一職眾推史閣部,因而史大人未入閣之前,朝廷尚無實體,如此以來還談什麼朝廷下諭。是以孤欲組建王府軍機處,協調相關軍機要務,以後凡有軍政要令就以獻王府名義下發。至於軍機大臣之人選,孤心中已敲定幾人,但仍未拿準主意。這樣吧,明月,你去傳陳子龍、沈宸荃、楊廷麟,還有顧炎武、黃宗羲到孤的書房來,捎帶著叫上封先生。」

對明月言罷,付明又對宋獻策說道:「宋先生也要來,倒底要同這幾位認識一番。好了,沒旁事就都退下吧,孤下完這盤棋自然會去書房」。

宋獻策聽得清楚,想得明白,主公說的這個主意事前並沒同自己商議,但主公不用內閣而另設軍機處,卻實在用心深刻,正是帝王權術或有心或無意的施展。他不能摸透主公的全部想法,但此舉表面上是因目前時勢倉促,朝廷建制不全而致。實際上卻是要起用新人、近臣而漸棄前朝老臣,操作面談不上滴水不露,卻也算循序而不急臊。如果內閣諸大臣反對,也尚有退一步的餘地。大不了,恢復內閣票擬權力,但軍機處諸臣卻由此從微末小臣或是根本不入流的普通士人一舉進入中央朝廷的決策層,再有重用,合情合理,誰也說不得。而讓自己也參加面試,就意味著主公終究要把自己推向前台,沒忘留都舊人。心中感激之即,就見主公深鎖濃眉,再往棋盤上迅速掠了一眼,已經明白幾份,於是笑道:「主公勝局已定,如主公不棄,臣願在門外稍候,陪侍主公同往書房。」

宋獻策這麼一說,本來已走到門口的明月也停下腳步,難道主公的那盤棋竟還有救。永王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竟失笑道:「皇兄,要不就讓這位宋先生試上一手?」

宋獻策急忙回道:「這可萬萬使不得,主公天生睿智,豈是小臣可越疽代庖,況永王殿下亦是天縱之材、千金之軀,臣不敢逾禮。」

付明瞪了他一眼道:「哪裡來的這許多廢話,如此一來,你適才又何必多言,永王讓你下得,你就下得。」

「是」!

宋獻策個子較矮,邁步走到棋案前時,那案台正好到他的胸口處。只見他掃了一眼棋盤,然後不慌不忙地撿起一粒黑子,往棋盤中輕輕一落,原來是一小飛,不過那條長龍卻因此立成破雲踏月之姿。

「臣僭越了」,棋子落定,宋獻策已束手在旁,不再動作。

永王臉色卻跟著一變,不由得皺起眉來,繼而撲哧一聲笑道:「宋先生,憑你這一著就為我皇兄鎖定勝局,只怕不成」。那笑竟如春風拂面一般,不知怎地竟讓付明想起初見明月時的「驚艷」。

「皇兄,你可著急讓明月去傳話」,永王向付明問道,語聲微膩,配以他冰雪似的「姿容」,竟使聽者不由得心中一盪。

付明見他如此做為,心痛道:怎麼竟會如此!忍不住望了宋獻策一眼,那矮子此時也正悄悄地向付明遞眼色,君臣相處日久,彼此間頓已心領神會。心中微嘆一聲,付明回道:「倒也不急這一時半刻,弟弟你有何事。」

「那就好,明月,你過來」永王歡喜道,等明月頗有些不情願地來到他身邊,他便抓住明月的手,把這小太監拉近,向付明笑道:「皇兄,咱們就打一個賭,倘若臣弟贏得此局,就請皇兄把明月賜給臣弟」,說話間,明月本來暖和的指尖已微微發涼,永王卻更加握緊,只覺那手滑膩細嫩,心中自是**無限。

眾人均吃一驚,付明也沒料到是這樣一件事,見他不把「下人」當人看,不由得立即聯想起當初冬梅之事,每當夜深人靜時對自己當時的軟弱與卑鄙無比厭惡與痛恨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但他畢竟經歷過大風大浪,當下並沒惱怒,只鐵青著嘴,淡淡回道:「不是孤輸不起,明月雖然是個閹人,但倒底也是個大活人,怎麼可以像牲口一樣當場就做賭注送來送去。」

此話一出,明月身子一震,當初冬梅故事仍歷歷在目,沒想到主子今天竟為了自己這個奴才而跟親兄弟理論,君恩深重,豈是天高海闊可與之償。

永王自然也沒料到付明會斷然回絕,被宋獻策挫掉的銳氣再經打擊,單論棋局,則氣勢已靡。他愣了一下,方才笑道:「皇兄教訓得是,長兄如父,臣弟還小,做人的道理還要皇兄多多教誨。不過,剛才那一步由宋先生替皇兄執子,這一步便由明月來吧。」

付明又是不悅,心道:掃興,明月一個太監怎可與我的股肱之臣相比。但也不想再薄永王的面子,跟著笑道:「好吧,明月,三爺讓你怎麼做,你便如何做。」

永王在明月耳邊說了一番話,明月拿起一枚白子落了下去。此時,太陽開始向西邊走,一縷縷冬日暖陽便從窗棱間投射到書房之中,明月執子的手指正好被一縷陽光照過,更愈晶瑩剔透,永王心中便更覺愛極,暗道:真是冰清玉潔的絕色。

宋獻策卻被永王的這一步給嚇了一跳,原來永王已經做出了孤注一擲的決定,也就是「拋大龍」,將一塊看起來很危險的孤棋不補而拼搶最後一處實利。這樣的話,如果這塊棋能活,永王至少在實地上會取得先機,進而取得同獻王平分秋色的機會。這是從概率上而言,但在實際上對獻王來講,取勝的機率卻不是五成,而是更低。因為這勢必會再次進行纏鬥,纏鬥的結果就是獻王很可能又會重蹈適才開局后的復轍。宋獻策所驚者,不是永王會贏得這盤棋,而是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決絕的手段與心胸,棋如其人,此君絕不可小視。更可懼者,永王在法統上是僅遜於獻王的嫡君,宋獻策越往深處想愈覺帝王權術浩如瀚海,自己從前所揭開者只滄海一粟而已。

付明的做為卻讓宋獻策再次大跌眼鏡,原來他的主公並沒有去與永王纏鬥,相反卻極冷靜地通過攻擊搜刮永王留下的大片孤棋,徐圖便宜,目的當然很簡單,那就是既然取得微弱優勢即可贏得全局,又何必與敵死斗。宋獻策很少見到會有人在一盤棋中便能臨時改變棋風,心中讚歎之餘,對主公又多了份信心。

永王見大勢已去,便主動棄子認輸道:「倒底還是皇兄棋技高明,臣弟自愧不如。」

「勝之不武啊」,付明笑道,「若不是宋先生相助,棄子的該是為兄才對。慈煥,孤這便要走了,平日里安下心來按封先生的要求多讀書,為兄會再找時機與你對弈」。

「臣弟恭送皇兄」,永王急忙起身相送。

付明點了點頭,走幾步,又回過頭來,只見永王也在看著自己,眼中似有淚光,本來冰雪似的目光中竟多了些許暖意。

「倒底是骨肉情深啊」!付明心中不知怎地也很難過,似乎此別竟成永訣一般。他正在發愣,永王卻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哭道:「皇兄整日里為國事殫精竭慮,又要親領兵馬征戰沙場,臣弟年幼不才,不能為皇兄為憂,實足可恥。臣弟不願皇兄櫛風沐雨之際,而臣弟卻在府中吃閑飯,讀閑書。是以臣弟願隨皇兄一同上陣殺敵,為祖宗江山不苟於人后。」

付明上前扶起永王,口中責怪道:「慈煥,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我兄弟何分彼此。你就好生讀好聖賢書,為兄已專門找人教你騎射,再過幾年,你長大了,朝廷自有用你的地方。你自小體弱,未經訓練便隨皇兄上陣,有多危險,你可想過。難道你不知父皇只留下你我兩個骨血,不知珍惜自己的命,要知這命可不是你一個人的,是父皇的,是祖宗的,是天下的。」

7.

永王把頭撫在付明肩頭,淚水早已打濕兄長的衣衫,他跺腳哭道:「想想皇兄受的那些苦,臣弟又何以能安食頓日。」

「不要孩子氣」,付明拍拍他的肩膀,「皇兄還有事,這就走了」。

付明領著宋獻策等人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弟弟,只見永王仍眼淚汪汪地望著自己,心中一軟,即而厲色道:「慈煥,男人不哭,有淚要憋在心裡。」

朱慈煥不知怎地卻更加委屈,那淚就越發的多了起來,失聲抽泣的樣子「我見猶憐」。付明見狀只能嘆了口氣,再沒言語,率眾人離開了房間。

此時屋外天色已近黃昏,淮南初冬的風正颳得起勁,隨園內的樹梢被風卷過,發出呼呼拉拉的聲音。付明身邊只有宋獻策與王朗二人,出了永王的園子,他試著伸出手去觸那空氣中根本摸不到的風,向宋獻策悠悠問道:「你可知這風從何處來?」

「回主公,臣愚魯,只知冬天的風是從西北方向來,至於具體於何處,實是不知」,宋獻策有點摸不透主公的意思,只好照實答道。

「從大漠的深處來」,付明的語氣中帶著一股肅殺,「那裡是幾千年來草原蠻族的根,我們漢人的軍隊只有佔據了哪裡,斬了他們的根,才能永絕北方邊患。」

宋獻策心中一凜,越發不懂主公要說什麼,只好含糊著回道:「臣謹受教,想我主英明蓋世,有朝一日定會勒馬漠北,踏平賀蘭山缺。」

「不要拍馬屁」,付明冷笑道:「漠北倒底是個什麼樣子,你知道,還是孤知道。別說是漠北極寒之地,就是河套以北的蒙古草原,成祖以百戰雄師五次北伐也未曾定功。事情哪有如此好做的,我們的工作必須腳踏實地,要制定一整套完整可行的計劃與方案才能著手。孤有意讓你在軍機處主管兵馬戰事,難道就靠說大話便能勝任!」

饒是天寒地凍,宋獻策也被獻王說得汗流浹背,一方面是感恩戴德,一方面卻是戰戰兢兢。這時又聽獻王問道:「你看過適才孤與永王的棋局,以為永王棋藝如何?」

「回主公,永王棋藝不俗,且天份極高,可算是近年難見的少年國手」,宋獻策沒有掩飾自己的觀點,因為這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的。

「那你以為孤與他在棋藝上究竟差在何處」?付明沒有停住腳步,仍一邊走一邊低聲問道。

宋獻策笑道:「主公與永王殿下在棋藝上不可同日而語,所謂博棋如弈人,主公氣勢磅礴,正如主公那與日月同輝般的過人氣魄。但永王天性機敏,極擅纏鬥劫殺,所以每每能在細枝小節處化解主公的凌厲攻勢。以臣觀之,若主公肯細心剖析永王所布棋局,斷其後路,永王必不是主公的對手。」

付明斥道:「孤要你說棋,你卻扯到何處去了」。

宋獻策知道主公這時要聽的是真話,便肅容道:「主公此言差矣,魄力和決斷,大多仰賴一個人的天生稟賦。謀略一物,卻往往可以後天補足。此中差別看來咫尺,實際上卻謬以千里。就看適才,永王的棋局可謂絕勝,主公卻能連挫其銳,難道依仗著那盤殘局便足以制勝?只仗主公過人的氣勢爾。此中精義,主公難道還看不出。」

再過一個拱門,便要到付明居住的園落,付明故意放慢腳步,問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宋獻策低聲道:「主公明鑒,永王確有王者之姿,但也只是可造的帝佐之材而已。逢此亂世,社稷江山、黎民百姓最需要的還是主公這樣雄才大略、氣吞四海的馬上天子。所以我主只要遇事小心,大可不必因永王而過慮。」

付明心中飛快地轉了一個來回,也沒掩飾,沉吟道:「你看哪位閣臣充任他的教師比較穩妥。」

宋獻策也在想這件事,因而立即答道:「當然優選主公在燕京時的東宮講師,這樣主公與永王既有兄弟之情,又兼師門之誼。此外,永王如今仍未辟府,所能接觸的人無非就是他的講師,安排主公的老師去,主公於公於私也都足以放心,永王有良師相導引,亦必定不會走向歧途。至於人選嘛,如果王鐸、袁繼咸二位大人還在揚州,自然推脫不得。現在,就只有楊廷麟楊大人可以起用,這次主公決意要把他提撥到軍機處擔任要職,想來楊大人定會心領神會,一心替主公辦事,主公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唯一遺憾的是,楊大人雖說學識不讓王、袁二位閣老,但品級就遠遜於這兩位老大人,並非主公所謂的『閣臣』。不過,臣以為這樣也好,主公的這個王與其他的王還是要有些階梯差次的。」

「這事讓你一說,聽來倒象是孤這個做哥哥一心在提防他,太生份了」,付明擔心永王會有「想法」。

「主公這麼做,以永王殿下的睿智,不僅不會認為這是主公與他生份,還會感激主公的一片良苦用心。也只有這樣做,主公才能放心後方,一心一意地打天下。永王經過主公的這番栽培,再用上幾年時光磨礪,以其資質,將來定會獨擋一面,成為一代賢王。兄弟二人,一正一佐,足堪後世楷模,千古流芳,豈不美哉。」

宋獻策說這番話的時候,不停地看著主公的表情,只見獻王面上波瀾不驚,聽罷微微頷首道:「宋先生所言正中孤意,這件事待會兒等楊先生來后就算定下來了」。

「主公,且慢行」,眼瞅著就要走進書房,此時明月去召喚那幾位大臣還沒回來,園內空蕩蕩地,除了君臣三人再無其他人等,宋獻策突然停下了腳步,竟跪在了付明的身後。

付明回頭看他跪下,心中一愣,不知他為何突然要行此大禮,於是一邊上前就勢扶起,一邊問道:「宋先生,可是有事要說?」

「正是」,宋獻策回頭看了一眼王朗。

「那就到茶室去吧」,在付明書房旁邊有一個專門為謝希真布置的茶室,君臣二人進屋后,付明笑道:「到了這裡就不必再拘禮,咱們無話不談。」然後轉身熟練地為自己跟宋獻策各沏了一杯熱茶。他的手法太快,宋獻策想幫忙竟沒來得及。

「坐啊」,付明把宋獻策生生按住坐了下來。

宋獻策推辭再三,這才坐在付明對面,照例只敢坐椅子的前半沿后才猶豫著說道:「主公,臣竊以為今日組建軍機處之事,臣就不必參加了。」

「為何」?付明更迦納悶,言語中多了幾份不解,「孤正需你的才謀來為孤效力,你又為何臨陣退縮,難道嫌孤給你的官微職卑嗎?」

「主公於臣深恩,今生今世也難報一二,臣豈敢與主公討官謀職。只是臣想,臣畢竟曾是闖逆帳下的軍師,對我大明朝而言是該千刀萬刮的罪臣。即使主公赦去臣身上的不可恕過之罪,朝中也定會有人不服。如果主公定要臣擔任軍機要職,臣敢斷定,臣在軍機處一日,則軍機處勢將一日不寧,到那時軍機處整日價處理的只怕絕非軍機,而儘是主公最厭惡的爭訟之事。那麼,主公組建軍機處的長遠策略與心血豈非全部落空,而到了那步田地,臣之罪,當真是絕不可恕。所以臣此時此地,不該出現在主公的書房,更不該在軍機處任職。」

付明聽罷,沉思良許,恨聲道:「可惜了宋先生一身才學,以先生的本事即使登堂拜相也絕不為過。可恨這宦場積習,可恨這世道不公,孤欲不拘一格簡用人才亦不可為。」

宋獻策此番決意不進軍機處,雖然也是深思熟悉慮的結果,但心底並不好過,這時見主公是真心實意地對待自己,便索性把心中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說出來,也不枉主公知遇之恩。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道:「主公要人才,普天下人才多的是,難道非臣一人不可嗎?主公的師友封先生就是臣所見過的最傑出的宰輔之才,主公身邊能有如此不世出的人傑,又何必把臣常掛君懷。」

付明不語,宋獻策便繼續說道:「臣知主公因永王之事與封大人心存芥蒂,但不知主公是否想過封大人為何要冒天大的風險把主公從韃子哪裡救出來?」

付明冷笑一聲,仍不語,聽宋獻策又道:「封大人所為者,乃大明江山。臣奉主公命,雖只與封大人聊過短短數語,但也知其心中自比岳武穆。岳飛一心欲救者,蒙塵宋帝;一心所圖者,恢復中原。是以,封先生不避嫌,不因與殿下有舊而救永王,難道他心中真的就不知因此而會與主公有隙?請主公明斷」。

付明聽到這裡,仍長久不語。宋獻策只得又道:「封大人行事光明磊落,同時也稟著『千當萬當不如一默』之旨,不多言,不逛語。便說永王殿下獲救一事,實際上對主公是個莫大的機會與資助。放眼神州,宗室雖眾,而神宗一脈除主公外,僅潞王、桂王爾,但他們一者遠在廣西偏障之地,一者謀國篡位,都非主公所能駕馭依憑。封大人為主公送來永王,難道不正是雪中送炭。只要永王肯一心輔助我主,那麼在法統上,誰敢置疑,誰敢妄言。是以,主公不僅不能誤會封先生,對永王也需誠心以待。」

付明這時沉思良久,方才沉聲道:「對慈煥,孤以兄弟待之。對封先生,孤亦從未虧待過他,以舉人功名超擢五品正案知府,已開本朝先例。這次又把他撥入軍機處,列為首席,難道他會不明白孤的良苦用心。」

「但是據臣所知,自封大人來揚州后,主公並沒有同他促膝談過。」宋獻策知道主公心有所動,便繼續說道:「主公欲成大事,不能僅用臣這樣的奇謀詭變之士,更須多方延攬物色精明強幹,為人正派的賢臣能佐。臣此番不入軍機處,少了許多俗務,更有時間為主公思慮深一些、遠一些的事情。但內政大計,還須封大人這班大臣們去做,他們是獻王府的真正的骨幹力量。正如主公適才教訓臣所言,腳踏實地,苦心精營才是我們於亂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付明喝了一口杯中茶,說道:「封先生與孤亦師亦友,孤這次因永王之事對他確有怪罪之意,但是對目前大政方針,孤與他也多有不同見解。」

「主公對胡人戰力的判斷恐怕仍有偏差」,宋獻策不再顧忌,君臣聊到此處,當真已是無話不談。「臣在闖營中曾親眼目睹闖兵與韃子兵之血戰,驚心動魄之處,至今仍每每夢至驚起。韃子們單手掄起的兵器,我們普通漢人男子兩個人才能抬起;他們拉的巨弓強弩,咱們別說是拉滿弦,即使把它拉開也需幾個人的力量。如此可怕恐怖的野蠻力量,臣第一次見到,是在山海關外的『一片石』,斯戰,闖營精騎盡出仍不敵滿洲之當頭一擊。封大人對此只怕也是深有體會,主公當知他是河南開封府人,他奉主公諭,折返中原,主公可以想見放眼所顧儘是故土鄉民慘遭鐵蹄踐土,戰火焚城,以他的稟性難道會沒有與敵死戰的決心與勇氣?但他仍堅持認為主公北進方針有誤,可見胡人之大兵非我軍目前戰力所能敵。所以他才忠心耿耿地勸主公儘快南下,以取得穩固的後方,再圖進取。這番見解,臣也想過,但臣有罪,未能向主公及早稟明,請主公降罪。」

「唉,說什麼罪不罪的,孤當初定下北進策略,也有許多不得已之處,難道僅憑先生其時的幾句話,就能改變孤的主意?不過,話說回來,宋先生,只望你以後有話要明言。否則,要讓孤知道你口不對心,不跟孤說實話,那你可要小心了」。付明說到這兒,乾笑了一聲,宋獻策卻心中一驚,還是說多了。

8.

付明又指了一下宋獻策面前的茶杯道:「茶要涼了,喝一口。」然後嘆道:「宋先生,孤眼下也是騎虎難下啊。自從會師以來,孤就明白了。試想以薛雲飛之智勇雙全,數戰下來,在優勢兵力下仍沒討得好處,可見胡人之難斗。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怕了胡人,就不敢放手一搏,我們至少要與他戰一場,然後再徐圖南下,否則軍心士氣又如何凝聚振作得起來。」

宋獻策經過了付明近期策略安排的全過程,非常清楚每一步決策的來由,主公的難處,他也知曉幾分,這時勸解道:「聽到主公這樣說,臣也就放下了些心。實際上,目前形勢還沒糟到我們不敢想象的程度,至少胡人的主力還在西北,我們還會迴旋的餘地。對付豪格,只要我們不與其纏鬥就好,就如午後主公下的那盤棋,該棄的時候就棄,該回守的時候就要回守。」

「只恐時不我待啊,李自成一旦抵擋不住,以目前我大明的實力,無論是孤,還是南京方面都不足以應付,時事維艱啊。所以……」付明正要往下說,門卻被人敲響了。

原來是明月在門外報道:「主公,封先生他們已經在書房等候多時了」。

宋獻策聽罷立即識趣地站起身道:「臣告退」。

付明瞟了他一眼,向明月吩咐道:「好吧,孤馬上就到,你讓先生們先坐下來喝些茶水」。然後又對宋獻策說道:「宋先生,你這就回師部安排明日兵馬調動事宜,如今陳逸飛不在營中,後勤這一塊請先生與張琛多溝通,行軍諸事同薛雲飛商議即可。」

宋獻策領命離去后,付明方才不緊不慢地踱到書房門前,明月早早地就將門打開,房內的光線便立刻照到了他的臉上、身上。在黑暗之中,渾身彷彿閃耀著金輝的獻王給房內等待他的臣子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多年後,在冬日裡仍身著明黃色箭袖秋日夾衫的少年王爺形象仍讓當事人津津樂道:「皇上當年那是多麼年輕啊!就是在夜裡,仍然神采飛揚,偉若天之驕子。」不過,當時他們卻只能一邊讚歎,一邊急忙上前施禮見駕。

付明一一問候后,淡然一笑道:「各位先生請坐。」

眾臣知道獻王的脾性,聽他吩咐要做,便都就勢坐了下來,又聽獻王問道:「今日把各位找來,自然有要事相商。」

封義銘此時雖然功名、聲望遠不及其他三人,但在獻王府的地位、功績已儼然超乎群臣之上,這時見主公如此說話,便左右看了一下其他人,彼此交流了一下眼神后回道:「請主公放心安排,臣等自然會盡心竭力地為主公做事。」

付明沒再客套,便把淮安方面史可法與左營的動態簡單複述了一遍,而後問道:「不知諸位對目前局勢有何見解。」

這「諸位」中除封義銘外另有三人,其中楊廷麟於崇禎十年(七年前)冬曾充任東宮講官兼直經筵,付明稱之為「楊師」者其人。他在十年前以新榜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勤學嗜古,文名盛於京華,也算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繼而因曾上疏彈劾兵部尚書大學士楊嗣昌而被其厭忌,竟詭薦廷麟知兵,於是皇帝改廷麟為兵部職方主事,贊畫盧象升軍。(盧事與楊嗣昌其人,詳見前文)楊廷麟一介書生,那裡懂得什麼軍事,不過一腔熱血罷了,盧象升戰死賈庄日,他前往真定轉餉濟師,逃過一劫。也自從那時起,楊廷麟潛心兵事,本欲有所作為,不想黃道周獄起,詞連廷麟甚,間有「張若麒等謀改兵部案」發,遂被貶秩調外。直到崇禎十六年秋,才復授職方主事,未等赴京,都城已然失守,廷麟遂於家鄉清江募兵勤王。未及,因與姜曰廣有舊,姜曰廣倒台後,他也被馬院閹黨誣劾有不軌謀,逮至南京,被付明所救,目前仍掛原職待用。

而沈宸荃於朝政靡亂之際,獨持正不附阿權貴,身為御史,盡職刻守,此次留都兵變中被馬士英構陷群臣中的唯一的一位當朝御史就是他。

陳子龍素負雅名,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妙。嘗為柳如是入幕之賓,只因這個,付明便多留意了這位名譽南曲的大才子幾眼。已近中年的陳子龍沒有同齡人那種發福的現象,反而是在儒雅風流的形容外多了份沉穩與持重,只從橫掃入鬢的長眉與挺聳筆挺的鼻樑中可以想見年少時的崢嶸歲月。「能被柳氏相中的男人,定也是位奇男子」,付明心中不由得想到郭遠聰所報此人曾單騎馳入叛賊許都萬人營中,僅憑三寸不爛之舌即使其歸降朝廷的事迹,好膽識,好氣魄!當時陳子龍僅僅是江蘇推官而已,憑此定亂功,擢兵科給事中。

這三人中楊廷麟是太子昔日講師,自不必說;陳子龍、沈宸荃二人也算是在南京時的故人,雖然未曾有什麼交情,可也彼此相識。但是在獻王面前論及軍政,這還是第一次,尤其從獻王的語氣中聽來,似乎他們的意見將被重視甚至採納,自從到揚州以來就無人問津的三人此時對付明問題也就格外慎重起來。

陳子龍見獻王總盯著自己,以為是獻王有心想從自己問起,於是站起身來向付明一拱手道:「殿下,臣以為事不宜遲,我軍應在明晨即進軍淮安」!言罷,見無人響應,又接著說道:「臣以為除閻應元率五千守軍扼守揚州外,全軍都應開撥;文官除封義銘領知府衙門外也應一同隨軍北上,這次與史可法的會師是當前最重要的大事,不可小視。」

「殿下,臣以為這樣一來揚州守軍略顯單薄」,說話之人是楊廷麟,他比太子記憶中的樣子蒼老了許多,歲月也會選擇不同的人來刻寫它的痕迹吧。雖然仍挂名原職,但曾身為太子師的楊廷麟前程著實不可計量,這一點不僅他自己心所嚮往,就連旁人也可以想見。

「楊大人所言即是,但殿下率重兵北上淮安實是不得已而為之,想那高營上下軍心不定,若是孤旅前往,只怕彈壓不住,反受其亂。臣陳子龍,一介書生,願為我主為憂,與封大人一同留守揚州,管保廣陵平安。」陳子龍主動請纓,欲投筆從戎。

「陳大人用心固然可嘉,只是若當真南京朝廷或是動向不明的劉良佐襲擾揚州,只怕不是陳大人的一腔熱血與區區五千人的部伍能夠抵擋得了的。殿下,此事還得仔細詳議」,本是陳子龍摯友的沈宸荃並沒有站在朋友的一邊,這時忍不住勸進道。

付明把這些人叫來就是要看看他們在如此緊要的軍國大事面前都有何等決策,是否系可造之材,他心中早有腹案,這時聽沈宸荃說罷,便淡然一笑道:「那麼沈大人可有謀略以應此危局?」

沈宸荃回道:「臣以為還是令史可法督率高營南下為宜,一來殿下可安居廣陵,鎮守要鎮;二來,殿下以逸待勞,不愁高營官兵有何異舉。」

「沈大人言之有理,但以目前局面,楊某以為只怕史閣部目前也無法撼動高營全軍南撥。倘若殿下也不北上,江北局面豈非因此而演成僵局!」楊廷麟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即便我們扣住糧草,但兵貴神速,待等高營到了無糧草可濟的田地,我們別說北上伐虜,即便是南取江左也成空想。更何況,飢兵因之肆虐江北,如何彈壓得住,則三萬強卒卻成三萬草寇,非殿下之所願。」

「所以殿下應立即北上,不計一城一地之失」,陳子龍再次發言,他見獻王露出笑意頗有深意地望著自己,更堅定了心中的主意,「諸位試想,一鎮之得失與三萬兵馬孰輕孰重?」

這番話說得楊、沈無言,是啊,『失地存人』與『失人存地』對目前勢力薄弱的獻王孰輕孰重,幾乎不言而喻。

「自然是保全三萬兵馬比什麼都重要,但糧草輜重都屯在揚州,而且揚州是主公佔據的第一座府城,極具象徵意義。因而不在勢不得已情形之下,揚州城絕不可棄。我們現在的問題是:主力北上之後,如何確保揚州不失」。封義銘這時方才扔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楊廷麟沉吟道:「揚州城並不利堅守,但以五千人之兵力,同心協力也足以堅持兩天,到時殿下大兵自然可以回援。但若被高營官兵知曉殿下的後方出了茬子,只怕更難彈壓。到時兩頭出亂,很難收拾,因而此事定須理順妥當。殿下,臣突然想到了一個人,此人曾在楊嗣昌營中任軍前監紀,為人忠義,是時曾被嗣昌倚若左右手,諸將亦悅服,馳驅兵間,未嘗一夕安枕。他現在劉良佐營中,如果曉以大義或能為我主所用此。」

9.

這番話有些出乎付明的意料,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人。這時聽楊廷麟繼續說道:「此人名做萬元吉,字吉人,以太僕少卿職監視江北軍務,近日應在劉良佐營中巡視。他與臣有些交情,若殿下有意,臣願修書一封與之明言,使其為之調停,已求不動刀戈而取其兵。」

楊廷麟話畢,陳子龍便見獻王的眼光再次瞟向了自己,急忙回道:「朝中公論,萬元吉其人素有才,蒞事精敏,身在外且不忘朝廷,數有條奏,臣有耳聞而乏一面。不過臣以為此時使其為調停事,無論其態度如何,都只會示弱於外,若劉良佐素有鯨吞淮揚之策,廣陵危矣。」

封義銘接過話來說道:「陳兄所言即是,不過萬元吉若願為我主傳遞劉良佐動向之情報,則大事可定。」見眾人除獻王外,俱露不能置信的表情,封義銘笑道:「各位大人久居廟堂,只見軍餉糧草源源不斷流向四鎮,卻不知江北四鎮者,圖具空名。實則四鎮初立之時,以高、黃兵力最強,也不過三萬馬兵步卒,而二劉雖名列總鎮,其各自兵馬亦不足兩萬眾。是以大行皇帝方令史可法以閣部之尊督節淮上,倘若調度有法,則四鎮合營總約十萬餘眾,遇敵勉稱其勢,分則定會逐個被殲。回頭再看韃子本次西進剿虜,東、西兩路大軍均過十萬之眾,以雷霆之勢夾擊,戰略布置立判高下,勝敗於未戰之日即知矣。」

付明見眾人仍在疑惑,便在一旁附和道:「封先生所言不虛,據孤所知,四鎮雖驕悍跋扈,兵力卻極其有限,戰力自也極其低下。只因一味麕集於南直隸江北地區爭奪善地以自肥,才為朝廷所懼,卻為天下笑耳。封先生,你接著說!」

封義銘這才繼續說道:「二劉所謂弱者,不僅在兵弱,更在江南少馬,所部盡為步兵,不利野戰。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二劉部下均為擾民之先導,並非勇戰之士。若未因此,以劉澤清之貪之酷,焉能望風逃靡,避我主兵鋒累累若喪家之犬,劉良佐這麼久沒有一點動靜,也正緣於此。是以,我主慮劉良佐者,乃其意不可測,若知其何意,則其有何俱。倘若知其行軍路線,則我軍於淮南低澤平湖之間以驍騎突襲之,全營剿滅亦不在話下。」

沈宸荃問道:「封大人所謂『驍騎』從何處來?」

封義銘答道:「自然是我主帳下之『獨立騎兵團』,團中悉集我主騎兵菁英,五千人御一萬兩千匹戰馬,雖與東胡鐵騎仍有所差次,但亦足以傲視南朝。自淮安至揚州之路程,步兵行進不足一日,騎兵者半日馳至,倘若劉良佐不來則矣,來則我軍以中途伏擊,鐵蹄踏處,定使其全軍覆沒。」

付明心道封先生所籌謀者與宋獻策接近,原來依宋獻策之計卻是:主動派閻應元部誘敵,若劉良佐膽小怕事,則罷;若膽敢硬撩虎鬚則必以騎兵絕對主力迴轉,於運動中殲滅劉良佐,從而一舉蕩平禍害江北的所謂「四鎮」。但若以封義銘之計而言,若能得到前方線報再出兵禦敵,則坐收待敵之先機,更比原策要穩守得多,於是回過頭又問楊廷麟道:「楊師,可有令萬元吉同意之把握?」

楊廷麟見眾人都望向自己,心中仔細算計了一番,方才定神回道:「回稟殿下,只要委託可靠能幹之人送達,臣有八成把握保其為我主所用。只是送信之人……」

付明見他躊躇,便道:「這個好辦,孤會著人送達。」

大家聽到這兒,心中都覺稍安,沈宸荃卻又問道:「劉良佐既不足慮,若是南京方面派兵北渡大江來犯,則如何處置?」

封義銘笑道:「他們只怕是來不了啦,主公即能穩渡大江,則操江總督之罪於南京偽朝庭至大至重矣,他不投靠我主,出路何在!再說,黃得功部主力已被我主擊潰,京營精銳悉在我主帳下,會師之後,若非主公一心要北復京師,驅除韃虜,則金陵六朝故都儼若我主掌中物矣。」

付明暗贊封義銘思路之清晰,胸擁輔臣之才。不想末了幾句卻是微含酚意,若是放在平時,付明定會勃然變色,但經過適才宋獻策一番勸進,他面上卻是波瀾不驚,暗道:所謂「用師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這幾人是自己未來的文臣骨幹,自己定要擺出一副謙遜平和的姿態出來,以待師友之心與其交往,聽其言,從其計,否則誰人還敢在自己面前說出真話。於是並沒有與封義銘計較,沉聲道:

「好吧,就依眾位先生所言,具體戰事方案,孤會交由近衛師參謀部完成。封先生,等一下會後,由你以獻王府軍機處的名義草擬王諭:孤明日即提兵北上淮安與史可法會師,文武官員除封義銘領揚州府衙門、閻應元率部守城外一併前往」。

「是」!

付明見封義銘領命之時與眾人一樣對軍機處臉露不解之色,便釋道:「前幾日與閣臣商議軍政大計之時,眾位亦當堂列位。當日孤定以獻王府龍鳳印號令江北,並無一人持異議,是以今後在朝廷實體未成之前,我們一切大政方針之執行均以獻王府名義展開。基於此,孤特設軍機處,其職能曰:『參預軍政機要,承上啟下,於獻王府內外諸要務無所不領。』封義銘救孤於風塵之中,又奉孤諭籌兵江北,所謂文武兼得,立功殊甚,孤授以正四品首席軍機大臣銜協領軍機處。其他諸位亦是當朝精英,均自此刻起列位軍機處,授以從四品軍機大臣銜,序列楊、陳、沈。四位大人定須盡心勉力,不負孤之重望,凡事以國家社稷為重」。

四人雖說從未入居大內樞廷,可是腦筋轉得卻是一個比一個快,獻王此舉意欲為何,心中那還不立刻心知肚明。四品官不高不低,京官如萬元吉的太僕少卿就是四品,地方官如封義銘的正堂知府也是四品,的確不算高;但內閣大學士按大明成法也只是五品的品銜而已。自晚明以來,大學士往往出自翰林院,翰林院最高的職位翰林學士便是五品,所以大學士所能位極人臣者,在於其可奉職出入大內,代天子批閱奏章,是為「硃批」;所為人重者,在於其兼職,大學士定兼部院大臣,已成定律。只是這四人都沒料到今晚獻王宣進,竟會是這樣一件大事,尤其對楊、陳、沈三人而言,人生之得意處竟突然在人生之失意時從天而降,即使有再好的涵養,也不禁心花怒放。冷靜下來,有心想做假推辭一番,揚頭卻見獻王那殷切的目光正在注視著他們,心中一顫,也就都跪伏下來,高聲立誓領恩。

「楊師」,付明上前把幾人攙起來,向楊廷麟令道:「孤決定由你出任永王的授業師傅,你可要用心啊。」

楊廷麟趕忙再次領命,他在宦場上也算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心裡對獻王的安排仔細一思量,眼光便向封義銘望去,封義銘卻沒什麼表情,這時耳邊正好聽到獻王對封義銘的吩咐,「封先生,這件事也要傳諭下去,令文武均知。」然後又聽獻王對自己說道:「楊師,你明日也不必與孤同行,便留在揚州,一半是為了萬元吉的事;另一半,也是為了永王,孤這個弟弟非常聰明,孤希望他能具備大智慧,將來做一位賢德能幹的好親王。是以,你要好好教他,把這半年耽擱的課業都揀起來,莫要讓他荒廢了。」

陳子龍與沈宸荃也算是心思縝密了,但兩人都是直性子,聽獻王說得如此誠懇,又事不關己,也就不再往心裡去。只有楊廷麟感到有些不明所以然,對獻王的意思他懂一些,卻又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旁邊的封義銘聽完獻王的這番話也有些暗自詫異,搞不懂這位心機深沉的小王爺又在打什麼算盤。

當自己的目光再次與深鎖雙眉的封義銘相對時,楊廷麟不由靈機一動道:「殿下,封大人亦留守揚州,殿下是否可以著封大人同臣一道為永王授課?」

付明一聽就明白「楊師」定是拿不准他的主意,於是答道:「孤看這就不必了,除先生之外,孤還要請閻應元——閻將軍為他傳授武學,你們二人一文一武,只管拿出看家本領教永王,定要使各他文武兼優!」

楊廷麟心中叫苦,心中更加沒底。「優」!何者為「優」!唉,勉力而為吧。

「各位先生還是坐下說話,我們繼續商議」,付明看著楊廷麟為難的樣子,心中頗為不忍,畢竟是位謙謙君子,此事若是放在宋獻策或是遠在廣東的陳邦身上,哪會如此當意小心。於是一邊「賜坐」,一邊在心中暗自對自己這個決定的正確性劃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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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柳葉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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