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霧起蒼茫

第七章 霧起蒼茫

十一月十一日晨,淮安城下,付明策馬而立。

霧蒙蒙的天氣讓他難以看清眼前這座首尾呼應、深池迭繞的淮安三城,身邊人自然也難知他臉色如何,只發現他本就挺撥的身軀越發地筆直,在寒風巋然不動。旁人只知欣賞獻王的英姿颯爽,近臣們卻在暗暗擔心主公的身子,一夜急奔百里,大病初癒的身子定然難挨,但獻王仍然堅持領著諸將先來到淮安城前探察地勢。其心灼灼,由此可知。

淮安府治較揚州更往北,天氣當然也就更冷,淮北初冬早晨的濃重霧氣久不散去,遠處城上的叛兵們也只能於迷霧中隱約看到城下似乎有人在窺視。

城頭上隨風傳來的噪雜聲雖不清晰,也讓付明身邊的宋獻策頗有些緊張,畢竟現在獻王身邊只有充當親兵的警衛營,如果被敵人發現是正主,出動了主力精銳,可是凶多吉少。剛想到這兒,就見主公一勒馬,似乎想再走進一些,以便將城牆結構看得更仔細,宋獻策心中一緊,脫口而出道:「主公小心,太近了,會讓城上叛兵發覺」。

孫崇恩臉上橫肉一擰,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啐道:「軍師多慮,借他們多個狗膽,也不敢下城來」。他仍任獻王貼身的親兵營(警衛營)長官,但膽氣可比從前要大多了。在近日整編中,警衛營近水樓台先得月,在整個近衛師中千里挑一,把對獻王忠心耿耿的勇士都給挑了進來。此次進兵淮上,士氣正壯,大家都卯足了勁,就怕身為獻王親兵撈不著仗打,碰到了這樣的機會,還不躍躍欲試。

陳再起頭上的紅巾在晨風中飄場,一如手中奪命長槍上的紅纓,聽到孫崇恩的「狂言」,不由得撇嘴一樂,說了句用兵老道的話,「那你就不怕人家根本不出來,城上發大炮流矢傷了殿下」。

這時,付明座下的雪裡紅猛地打了一個響鼻,他的主人雙腿一夾,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一人一馬已經竄了出去,耳邊傳來獻王的命令:「陳再起、王朗隨孤來!其他人勿動!」。身後的警衛營官兵見主公已經向城下急馳,心中著急,卻見長官孫崇恩把手一擺,只好肅然不動,眼看著三騎輕塵直奔護城河。

急奔中的付明正為突然發生的重大變故而心焦,局面之惡化突如其來,全軍生死存亡殊難預料。

就在昨夜,一份加急線報打斷了他主持的第一次御前軍機會議——劉澤清勾結高營總兵李成棟等突然發動兵變,不僅佔據了遠較揚州易守難攻的淮安,而且拘禁了史可法及淮揚總督衛胤文、右僉都御史兼總督漕運大臣路振飛等一干兩淮高官,同時,包括高弘圖、姜曰廣、鄭森等在內的獻王北上宣撫隊伍則生死不明。在亂兵之中,忠於史可法的忠慣營總兵何綱以身殉職,其他不肯附逆的高營軍官非死即降。高營官佐家眷除高夫人攜興平侯世子在中軍胡茂楨、總兵楊承祖捨命保衛下衝出淮安老城外,均遭劉營屠戳,竟無一倖免。現在,只有此前按史可法命令駐紮在淮安城外的遼東總兵劉肇基部、高營提督李本深部以及高營鎮標中軍殘部合計不足兩萬人在淮安城外憑此前為城防挖掘的深壕柵營與劉澤清對峙,等待獻王援兵。

除線報文件外,興平侯世子高元照還特別遣人送來親筆書寫的告急文書,高鎮與劉鎮之間本就有難解世仇,這次看來絕不能善罷。

付明伸手接過那尺把長的大信封時,便發覺裡面裝的不是紙,是一幅布或綢。待拆開來,果不其然,是一方摺疊著的雪白淮紡;信手一抖,便是一驚,字跡黑中帶紅;還有數處紫紅斑點,一望便知是血跡。旁邊群臣雖看不到具體文字,卻也知定是字字血淚,罄竹難書!當他看到高元照在文書末尾和血所書的「恭候聖躬臣高元照率高營上下百拜泣求」時,僥是他近來要求自己以「不動心」三字為歸趨,亦不能不為之色變。付明身邊的幾位軍機大臣見了這幅驚心動魄,別具一格的求援落款,亦無不動容,注視著年輕的主公,要看他如何處置?

這高元照按線報所奏當與獻王同齡,只小數月而已。父帥剛剛遭害,全家又逢此慘變,孤兒寡母負此血海深仇,當然渴望有人能申張正義。想到這兒,付明心中便多了份不忍,又深忖道:此乃爭取高營忠心之最佳時機,便決計定要為興平候討一個公道,遂與眾臣商議起連夜動兵北伐淮安事宜。

封義銘等人見主公如此仁義,心中自然都極歡喜,正待薦言獻策,剛退出去的郭遠聰又在門外報道。眾人面面相覷,心中擔心淮安方面有了更壞的消息。

不是淮安的消息,卻是更壞的消息。自徐州傳來線報:滿清鎮守山東的肅親王豪格會同饒余郡王阿巴泰、固山額真准塔、梅勒章京譚布等自北京來的援兵,共計騎兵一萬又二千,步卒近兩萬人,已渡過黃河,趨近徐州。彭城自史可法率高營棄守后,早無明臣經營,失陷只在旦夕。同時,郭遠聰截獲劉澤清與豪格之間的秘密來往書信,原來這傢伙與韃子早有勾結,之所以選擇現在這個時機兵變,一是豪格令他立即佔據淮安,勿使獻王與高營合兵,他自己也深怕獻王大軍開到淮安會使其叛國奸計無法得逞,只好匆忙起事;二是,他的滿洲主子豪格已經渡過黃河,他自然有恃無恐,甘心做滿洲奴才。

付明看到這份線報,胸口一陣生疼,自己判斷失誤啊,實在沒料到形勢會發展得如此之快,如果揚州會師之後立即北上合營,怎麼會讓韃子鑽這樣的空子。

「韃子們來得這麼快,怎麼可能?怎麼事前沒有一點線報反映,蒲尚任這個傢伙倒底在北京做什麼,阿巴泰是郡王、准塔貴為固山額真,這樣的人率滿洲精騎出京,居然也會不曉得,不報知,該死!實是該殺!」付明的腦子裡思來想去,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聽封義銘在自己身邊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他這才定了一下神,向封義銘望去,見對方仍態度從容,心中略安,自責道:這時候可萬萬不能亂了方寸。想到這兒,便將文書遞給了他的首席軍機大臣。

封義銘雙手從主公手中接過線報,看罷傳閱眾軍機。

見大家默然相顧,沈宸荃遂狠下心來進言道:「主公,於今計,不如避敵鋒銳,穿越大別山,南下湖廣。再令高候世子務必從長計議,隨大軍行動,所謂來日方長,君子復仇,十年不晚。否則,據臣所知,徐州距淮安不足一日行程,我軍若不能在一日內大破守敵,則腹背受敵,大事去矣。」

陳子龍聽罷斥道:「沈兄此舉,置淮安城中軍民及諸位大人於何地耶?」

沈宸荃落淚,慘然道:「某系耿耿直臣,一腔熱血,豈是貪生怕死之徒。主公,臣寧願身陷淮安,而令淮安城中諸公安然在邸。此心,天地日月可昭。臣為主公出此下策,只因此間事關乎主公大業,為天下蒼生計,當隱忍求全。」

子龍與宸荃素為知己,此時已明其心志,遂不語。封義銘聞言嘆道:「韃子如此處心積慮,某以為只怕南下湖廣之議亦不可為。」語罷,郭遠聰再次敲門。

又來壽縣線報,果如其言,劉良佐今晨剃髮降清,已提兵東來,其意欲克揚州。

久未言語的楊廷麟這時跪伏於地,向付明奏道:「殿下,情勢緊急,臣願在義勇之士保衛之下潛入劉良佐營中,與萬元吉會面,或與其部屬密議,定要化解西來之敵。」

沈宸荃疑道:「劉良佐既已決意降虜,萬元吉若為正臣,非死既囚,楊先生值此淮揚危急時刻前往,不知有何可能奏功。」

楊廷麟當然聽出了沈宸荃的言下之意,遂怒道:「沈大人不愧為科道言官,用心果也細緻入微,難道以為楊某怕死嗎?沈大人適才有言,心志可昭天地日月。楊某此番言行,也敢直面蒼天,不愧主公隆恩。主公,臣曾忝任兵部職方主事,對各鎮總兵、副將等武官較各位大人熟絡,逢此動蕩亂局,臣潛往劉良佐營中,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所圖者使其罷兵而已,請主公明鑒。」

沈宸荃聽罷,愣了一下,想要譏諷的話到了嘴邊,卻想:也罷,大家都是為了主公千秋大業,何必爭一時意氣,便將話給咽了回去。

封義銘見出現冷場,便向付明躬身奏道:「主公,臣以為楊先生此舉若能緩兵一時也是好的,至少讓主公有足夠時間北上禦敵。」

付明也正在思忖如何應對三面夾擊之敵,眼角餘光掃過軍機四臣,心道:都是些好人,也都是太平宰相的好苗子,但除封先生外,都不是用兵處急的好手,此刻,要是有宋獻策在這裡,或許會有些好主意。可惜時不我待,已無時間從長計議,眼下只能斷然處置。

眾臣見獻王嘴邊閃過一絲絕然的冷笑,眼中精光直射,繼而霍然而起,奮然道:「孤當矢志北上,與敵死戰爾!」

「與敵死戰!」

十一月十一日晨,在千里之外的秦川大地上,另外一位當世豪傑也用同樣的話喃喃地自言自語。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李自成就站在詞中所述的潼關城頭,這位縱橫中華大地近二十載的草莽天子心含苦澀,放眼北眺,雪后蒼翠的中條山,銀為樹,玉作峰,粉塑欄杆,素裹山川,然後這一切在同淮安一樣令人迷茫的晨靄中,在李自成的眼裡卻變得同他的心情一般暗淡。

李自成的大順軍自山海關慘敗后,又在慶都、真定連續兩次敗北,當初自西北遠征幽燕的精銳已經基本犧牲殆盡,更可怕的是與他多年出生入死的親信將領一批一批地死去。這一切都令李自成恐懼,令他失去了章法,他不明白形勢怎麼會變得這麼快,快得讓他根本無法接受。亡國的陰影始終在他心頭繚繞,在下令處死李岩之後,宋獻策也沒了蹤影,自從失去了這兩位得意的軍師,身邊能跟他說真話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欲保關中,必固河東。李自成不是不想固守山西,但手中無兵啊,已成驚弓之鳥的大順君臣根本來不及留駐山西布置,就匆匆忙忙返回長安招集兵馬。可惜等到他們把部隊徵集完畢時,山西的降順明將姜瓖、唐通等人先後叛亂。全晉既失,千里黃河於陝而言就再無屏障,處處均可渡河,堪稱「三秦鎖陰」的潼關就成為大順在西北的唯一要塞。如果這個大西北的橋頭堡,陝西的東大門被破,那麼大順在西北就真的沒有可以尺寸立身之地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倉促間發起的懷慶戰役本意是要恢復豫北三府(衛輝府、懷慶府、彰德府均在黃河以北),以力保河南,拱衛山陝,卻不料引來了南下的多鐸大軍,這就打亂了李自成本來的部署,即以全力同阿濟格部清軍決戰,得手后乘勝追擊,則華北局勢將為之大大改觀。

戰略上的一再失策,使李自成陷入了兩線作戰的尷尬境地,當發現多鐸大軍已經兵叩潼關時,他不得不率領臨時湊集的主力赴援。可是戰事並不順利,勇冠三軍的總制將軍汝候劉宗敏開關首戰即剎羽而歸。繼而,磁侯劉芳亮領兵出戰,又被清軍擊敗;李自成親率馬、步兵精銳迎戰,多鐸命令八旗兵全力反擊,大順軍再次失利,步兵損失很多。而後乘夜間連續展開大順軍曾經拿手的偷襲攻勢,都沒能對清軍取得任何戰果。

戰事由此進入了焦灼狀態,而時間拖得越久,對大順則越為不利,因為李自成以一省之力對抗清兵傾國之兵,是沒有希望的。全軍上下籠罩在即將失敗的陰影之中,好在這批士卒雖然不是李自成親手帶出的「老八隊」班底,可也以陝西人為主,大家同仇敵愷,士氣不高,卻也難得地矢志堅守,絕無二心。

昨夜,城外的探子報告說清軍的紅衣炮隊到達了,李自成就清楚地知道,最後的決戰即將來臨。這半個月來,清軍之所以只在潼關城外二十里地紮營,任大順軍如何挑撥也不撥營攻城,就是因為潼關是天險重關,強攻會損失過重,且無絕對攻克之把握。潼關依東可以攻西,據西可以掃東,憑南可以御北,仗北可以陰南,四面八方,無不有險可守。所謂「畿內之險,唯潼關與山海為首。」在「天下第一關」——山海關以及廣寧等遼東堅城吃過苦頭的清軍,當然不想重蹈覆轍,他們在耐心地等待著攻城利器的到來,就象老虎看著可口的獵物,在磨著牙齒與利爪。用多鐸對手下將佐的訓話來說就是:「急什麼,闖賊會跑,潼關城還會跑!」

但是李自成畢竟是位不世出的一代人傑,面對如此險峻的形勢,他的心反而漸漸冷靜了下來,開始仔細思考下一步的作為。前些天他還在長安籌兵時,得到探馬傳來南邊的消息,說是明朝太子竟然從北京韃子朝廷眼皮子底下跑回到南京。他隨即同高皇后密語:「不是天亡我大順,是大明氣數未盡啊。這個十六歲的娃子,朕憐他是亡國太子,任他自生自滅,沒想韃子居然也沒能殺得了他,可見大明三百年江山,雖有弊政,然深仁厚澤,猶在人心,看來竟未必會亡國。依朕看來,可能我大順與明、胡人間三國之勢漸成。」

有了這個認識,李自成便對自己的失敗有了新的看法,也平和了許多,不再怨天尤人。又過了些日子,他聽到消息,說是那太子竟率兵反了南明朝廷,宣稱要北上伐虜。心中正自疑惑,昨日又聽到河南回來的探子說,崇禎帝的太子以獻王的名義發布了公告:說要建立什麼反清的統一戰線,與大順握手言和,盡棄前嫌,意思是趕走韃子后,關起門來再打。李自成雖然不全信,可是心中卻頗為所動,一個娃子都有如此心胸,他李自成怎麼就沒想到呢?

於是李自成隨即連續下了幾道從前想都未曾想過的命令:

一、在陝南整頓兵馬的澤侯田見秀、義侯張鼐、綿侯袁宗第等部不必在為長安防守做機動,自接旨訖,立即火速進援潼關戰事;

二、令鎮守漢中的賀珍、羅岱、黨孟安、郭登先諸部以及陝西各地駐防兵馬全部回防長安,在京(大順定都長安)所有兵馬皆受皇後節制,務必死戰到底,不惜一切代價,等待生力軍來援;

三、命鎮守襄京的白旺部與河南明軍聯絡,以統一戰線名義借道南陽,沿漢水支流丹水迅速北上,過武關,趨藍田,進保長安;如果長安防守戰能夠贏得足夠時間等到該部湖北援軍,那麼就可以實現此前曾經預定的在陝西全殲韃子西路軍阿濟格之主力的戰略目的;

四、駐延安、榆林的李過、高一功等駐防陝北各部兵馬務必嚴防死守,拖住阿濟格南下時留下來牽制他們的姜瓖等明朝降將,待時機成熟,全殲之,并力圖恢復山西。

李自成的這番作為意味著大順朝可能會喪失它的兩京即西安與襄陽(大順已改名為襄京),但是這位大順的開國皇帝以其長期軍事生涯成就的超人領悟力突然悟到:原來城池遠沒有機動的兵力重要。如果現在他再次捨棄易守難攻的潼關,那麼韃子仍會窮追不捨,出了陝西,他人地兩生,只會處處挨打,還不如現在拼足所有主力在他人望最高的鄉土與清兵放手一搏,或許還會機會翻本。這就是從前他與明軍做戰總能逢凶化吉的關鍵,因為流賊是不考慮後方的。同時,李自成還認為,自從明太子宣布北上,北方的形勢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明軍的介入會使清軍不得不考慮後顧之憂,現在韃子的兩大主力全部在外,明太子已有機會直搗燕京。韃子還能否長期圍攻潼關,已成異數,所以無論從那個角度考慮,他都只能選擇固守,不能再顧及大順在長安的文武官員、將士家屬以及重要物資,實際上他的結髮妻大順皇后高桂英此時就在長安監國,想到這兒,他一陣心酸,沒辦法,成大事者,不計小節。

這些事,李自成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但是他也是個心機很深的人,心思都藏在心底,身邊的將領看不出來,只覺得數日來,自從山海關兵敗就一直鬱鬱寡歡的聖上突然振作了起來。尤其是昨天晚上下過數道調兵諭旨后,李自成與大將汝候劉宗敏、磁侯劉芳亮、光山伯劉體純、太平伯吳汝義、巫山伯馬世耀等計議今日戰事時充滿了自信,這種曾令闖營上下凝聚成一體的力量及氣魄,很長時間沒在他們的皇帝身上出現了。一時間,就連李自成的親兵們都認為,從前的闖王回來了,那個百折不撓、智勇雙全的闖王回來了!

「我們不怕胡人攻城,現在胡人加上來援的阿山、馬喇希等兵,也不足十萬人。而我軍不算數日內即可增援的澤侯、義侯、綿侯的十萬精兵,也有十三萬守軍。兵法上講,攻城需以十攻一,胡人薄兵攻堅關已犯兵家大忌。野戰我們占不到便宜,但城防戰,他們也絕對撈不到好處。」李自成下了斷言。然後命令道:「守潼關而不守禁溝,守猶未守也。去年,我軍大破孫傳庭於潼關,便是先陷禁溝,而後方克複雄關。此等重任,舍汝候其誰?」

劉宗敏起身領命之際,李自成想道他在山海關下重創方愈,前起日子出關延敵,那滿酋多鐸以為大順已無勇戰之士,頗有些輕視,把帥營布置得太過靠前,結果竟劉宗敏一番猛衝猛打,給他闖到了多鐸帥營前,眼看著就要撥其帥旗,敗其銳氣,卻因舊傷突然發作無功而返。此後多鐸便多了些警戒之心,要想奇技克勝就難得多了。現在時局日艱,那些附降的文官許多已作鳥獸散,留在身邊還是這些從前一起打江山的老部下了。看著劉宗敏本來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已瘦成像被斧頭斫過的寡骨臉,李自成頗有些不忍地嘆了口氣道:「捷軒,此番守衛禁溝十二連城,千萬不要出寨浪戰,只管憑城死守即可,否則軍法無情。光山伯為你貳佐,勿負朕望。」

語罷,李自成頓了片刻,又說道:「城外董杜原一帶系關防根本,不保則胡人必然直趨關外金盆坡,從而居高臨下從西南邊包圍潼關城,那麼東門關樓的麒麟山險就會失去憑障,即使禁溝不失,潼關也將成為一座孤城。朕將董杜原防守重任交予磁侯,巫山伯為之貳。」

見起身領命的磁侯劉芳亮、巫山伯馬世耀莊重地宣誓與董杜原共存亡,李自成難得地露出了笑意。馬世耀現在的職務就是潼關總兵,所謂「蜀中無大將,廖華做先鋒」,本來以潼關重鎮,至少應以制將軍督守才是,不過馬世耀這個身上帶傷的權將軍,表現實在不錯,不愧是自己從「老八隊」中帶出來的一員驍將。

眾人見皇上露出了笑臉,心中都感覺極為踏實,這才是他們印象中那位談笑間滅敵無數的主上,皇上畢竟才過四十歲,正是如日方中的創業年華。但他半年來勞心傷神,雙鬢在不經意間已染白霜,群將看得心酸,卻聽皇上繼續諭道:「難得大家時至今日仍追隨於朕,此役關乎大順生死存亡,望大家同心協力,務奏朕功!大家回營后,同下面的兵將都說清楚,只要挨過半個月,敵軍自破,朕這次絕不會算錯。明晨,朕會攜太平伯親督東門防守,希望大家奮勇殺敵!與敵死戰!」

「咚!咚!咚!」

一聲聲震天動地的鼓聲將李自成從紛亂的思緒喚了回來,清兵的攻城鼓點漸漸加快了節奏,接著傳來的是陣陣號角聲,那胡茄伴著黑壓壓的清兵,漫天遍野,還有那用馬車拉著的巨炮,以及數不清的雲梯和攻城車都向城下緩緩移來,氣氛已經壓抑得竟讓城防大順兵將喘不過氣來。

李自成望著城外潮水般湧向潼關東門的韃子兵,心裡再無驚慌恐懼,他冷哼一聲,不以為意地獰笑著,繼而突然仰天發出一聲長嘯,那聲音壓過號角與鼓聲,聲裂九天游雲,悲壯狂放間,睥睨清兵千軍萬馬直如草芥。

多鐸也為這聲清嘯聳然動容,正待反應,卻聽那潼關城上又傳來雷動般的男兒歌喉,那聲浪氣壯山河,他聽說過,這是闖營列陣前的老把勢,全軍齊吼秦腔以大振士氣。不過,與闖賊數戰,還是第一次聽他們唱起。

「大帥,是秦腔《鎖五龍》」,多鐸身邊一個見多識廣的漢旗筆貼式聽到那句熟悉的「雄信本是奇男子」時,突然想起了劇目,急忙在多鐸耳邊說道。

多鐸的娃娃臉上閃過一絲嘲弄的微笑:這些蠻子喲,故弄玄虛,不自量力!他不再理會,只把手一揮:總攻開始!

就在這時,朝陽猛得跳出了中條山巔,在紅日的輝映下,那山披著一身輕紗,銀光四射,雲遊霧盪間令瓊瑤失色,只是滿山積雪似乎也染上了血色,令人心悸!

十一月十一日晨,就在付明策馬奔向淮安城下的同時,大清叔父攝政王多爾袞也在天剛蒙蒙亮時就開始了他一天繁忙的政務。

進駐北京有半年多了,這位大清的「太上皇」仍然每日里從早晨忙到深夜,只因新朝剛剛鼎定,內外事情千頭萬緒,正所謂日理萬機。替他理事的內三院大學士們都極為精明能幹,可他仍放心不下,許多事還是要親自過問,親歷親為。好在他才三十一歲,還年輕;近來又凡事遂順,心情也好,雖然累,但身上除了兩腿到陰雨天會有點疼痛之外,並無其他不適。像今日這樣大霧迷漫的天,多爾袞就會擔心是否會犯腿痛,手下的戈什哈知道主子的心思,早早地就把太醫找來在南宮外等候叔父攝政王差使。

多爾袞現在理事的官署設在紫禁城中的南宮,從前是明英宗復辟之前居住的地方,崇禎皇帝為國事祈禱時也常來此處。剛進北京時,多爾袞曾在代表皇權的武英殿住下來辦公,不過在上個月初一,也就是小皇帝福臨在北京重新登基,象徵著大清正式入主中原之前,他已經搬到了南宮。照例還是為圖方便住下來,平時辦公開會也無需來回跑,省去了許多不必浪費的工夫。不過,那些迂腐的漢人大臣和那些骨子裡忌恨睿親王權勢的滿洲貴族嘴上不說,心裡卻犯上了滴沽,再怎麼說他也是個外臣,住在內宮,這叫什麼事啊。後來,還是范文程找了個機會把事情點破了,多爾袞不以為然地笑道:

「理他們做甚,本王為的是咱們大清的基業,那裡還管什麼虛名,只要咱們八旗子弟兵繼續打勝仗,中原的老百姓認為咱大清比闖賊、殘明好,本王就有的是道理。」

說歸說,睿親王府還是由內務府張羅著蓋了起來,多爾袞心裡有主意:讓你們胡說八道,等我住進了睿親王府,你們也就不用上朝了,整日里到本王府上來辦差吧。

另一面,說句公道話,甲申年間北京三易其主,但在北京漢人眼裡,卻只有多爾袞治下的大清才有些開國氣像,還像是能坐住天下的樣子。就不說別的,老北京們就沒看過這樣的兵:出入城關得有九王(多爾袞)的標旗;進城住的兵一律在道旁紮營埋鍋造飯,有敢進民房的,斬立決!聽說還有一個立過戰功、身經百戰的牛錄章京因為私闖民宅被正軍法呢。老百姓圖的是什麼,不就是這樣的安穩日子嘛。再看人家那氣度,剛進北京三天就為崇禎帝設位哭靈三日,以展輿情,禮部、太常寺還備帝禮具葬。誰不知道,從前大清同大明那是死敵啊,「八大恨」!別處人不知,天子腳下的治民還能不知,可人家就盡棄前嫌了。決定一經公布,官民哪個不感激涕零,無不稱頌大清是仁義之師,威武之師,多爾袞攝政王定會名垂青史,萬古流芳。京畿地區的街頭巷尾便不知從何時起便傳開了不知何人編寫的小曲:

「北方吹來八旗的風,驚醒我們苦弟兄,無產無業的快起來,升官發財靠大清。」

許多人因此就報名進了漢八旗,老百姓都以為好日子就要來了。實際上,這些作為,在沒進北京之前就已經定下來了,那小曲是洪承疇編的,他跟九王說當初闖賊用「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的小曲盅惑小民,大清也要先造民望,輿論先行。范文程則說:「王爺,咱們大清能不能得天下,除了武功,就全在民心。說到民心,在北京的名聲就至為緊要。這北京可不是咱們從前打下的一般關內城鎮,全中國的眼睛都在瞅著您在北京的一番作為呢。這裡五湖四海俊彥聚集,是好是壞,馬上就會傳到神州各地,咱們定要做一些讓漢人服氣的事情出來」。

所以剛進北京時,為了減少民族糾紛,多爾袞下諭說:強行剃髮「非予以文教定民心之本心」,這樣就連剃髮都免了。要知道,剃髮是滿族人的風俗習慣之一,就是把腦袋四周的頭髮剃光,只從頭頂向後留起,梳成辮子,拖在背後。自后金建國之初,就把剃髮看作異族是否歸順的標誌。多爾袞這麼做實在是法外開恩,畿輔內的老百姓還能不感恩戴德,因為剃髮才揭竿而起的百姓也都安穩了下來。那些觀望不出、甚至想要護髮南逃的官員在這種情勢之下,因了多爾袞「用人以材,既往不咎」的人才起用策略,也都漸漸地再次到大清朝廷出仕謀官,有了這批大小官僚扶佐,大清朝廷的運行機制漸漸走上了正軌,多爾袞也真正認識到中原的天下還要靠漢人來治,這也是「以漢制漢」的開國大策之由來。

但對老百姓來講,實在是好景不長,自從小皇帝進了京,就有隨聖鑾來京的滿洲王公大臣對攝政王的一些舉措公開地或是私底下提出異意,多爾袞本來是不在乎這些人窮攪乎的,可是該退讓的就得退讓,免得他們多方掣肘,這是政治鬥爭策略啊。結果當然是小民先遭殃。先是上個月初又在畿輔、山東、山西等地恢復了臭名昭著的「剃髮令」,而今天大清早要商議的卻是另外一項盤剝壓迫漢人的弊政——「圈地令」!所謂「圈地」,名義上說是把近京各州縣「無主荒田」分給東來諸王、勛臣、兵丁人等,以解決定鼎北京后,遷移入關定居的八旗子弟生計問題。

這事本來是在滿洲的「議政王大臣」會議上通過了的,今天叔父攝政王把內三院的幾位大學士找來,又議起此事,在座的幾位有的明白多爾袞的心思,有的心裡還有些含糊。

多爾袞此時坐在南營側殿邊一個廂房的暖炕上,他擔心陰天發寒會腿痛,便在炕上烘著才好不發涼。幾位大學士則端坐在椅子上,等著叔父攝政王的諭示。(這卻不是多爾袞太嬌氣,得過風濕、類風濕的人都知道,那種疼痛談不上巨痛,但會使人根本無法集中精力工作,多爾袞怕的就是病勁上來會惹得他無法正常理事。)

多爾袞雖然與娃娃臉的多鐸長得極為相像,但同樣的面孔放在他的臉上卻顯得不怒而威。他的鼻子非常出名,年輕時在他那神采奕奕的臉上長著的鷹爪鼻,就成為這位「墨爾根戴青」一個非常鮮明的標識,多爾袞本人又愛鷹,所以有人在背後又稱他做「鷹王」。可是大家真正害怕的是他的那雙鷹眼,那是一雙鷹視狼顧的純藍色眼眸,如燒刀一般的逼人目光過處,沒有幾人敢於對視。就連被譽為滿洲第一巴圖魯的鰲拜見了他,也時常不敢抬頭正視,因為他是滿洲的驕傲,是率領八旗子弟打進幾代人夢寐以求的花花世界——北京城的滿洲英雄!

幾位大學士兵見叔父攝政王的臉色不愉,心中正在惴惴不安,多爾袞終於開始惡狠狠地數落了起來:

「圈地令實施后,我聽到了許多漢臣的議論,但本王以為那些都是各執偏見,未悉孤心。但知漢人之累,不知滿洲之苦。我八旗子弟血浴沙場卻不能得到想要換得的土地,這是什麼道理?」

今天被招來的大學士中馮銓、洪承疇、龔鼎孳都是未入旗的漢人,聽叔父攝政王這樣說,都有些不服氣,心說你們滿人要土地,那漢人沒有地,怎麼活,這純粹是強盜邏輯嘛。心中既然不滿,這幾個人就更加決計一言不發,免得觸了霉頭。

多爾袞見這幾人都不吭聲,便冷哼一聲,接著說道:「朝廷初推新政,法案自然會有些許缺失,便自然會有些不肖之輩做出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出來,但並不能因此就說朝廷的決定是錯的,就要廢行『圈地令』。前者順天巡按傅景星上奏疏說:『田地被圈之民,俱兌撥礆薄屯地』,本王就在思索對策。今又有通州鄉民郝通賢等三十人聯名上奏說:大兵奪了他們的大塊的好地,卻給了小塊的薄田。本王聽了,於心甚為不忍,所以今日把各位先生找來要擬個章程。」

大學士剛林瞥了其他幾位大臣一眼,用不太熟練的漢語跟著說道:「叔父攝政王英明,我大清朝廷永遠光榮偉大,怎麼會聽任漢人擺布。圈地令絕不可廢,臣以為應該再行申飭:凡章奏中再有提及廢行圈地者,定置重罪,決不輕恕」。

范文程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其他漢人大臣都不好開口,只有他是在關外就從龍的漢軍旗人,說起來話要方便得多,但這話怎麼才能說得讓叔父攝政王滿意卻著實費了他一些心思。所以他斟酌了一番方才說道:「臣以為滿蒙是咱們大清立國之根本,而此番圈地就是為旗人謀個生計,也讓大傢伙為了皇上、兩宮皇太后和我們偉大的叔父攝政王在前方衝鋒陷陣時不為家中老小發愁。所以正如剛林所言,臣也同意此令不可廢。但是,在圈地過程中出現的舞弊行為還要糾正,免得民間因此對朝廷積怨。叔父攝政王不妨令戶部傳諭各州縣有司,凡民間房產有為滿洲圈佔、兌換他處者,俱視其田產美惡,速行補給,務令均平。此外,由宗人府列出各旗管事的固山額真一名會同戶部、內務府專門負責此事,這樣三個衙門聯合辦公,做到事權歸一,辦起來事來自也麻利妥當。」

多爾袞聽完這番話,果然爽快地依了范文程的意思,另外又決定由輔政鄭親王濟爾哈朗全權負責此事。漢人大學士們到這時心中的石頭也算落了地,這樣的結果對那些來找他們訴苦的故舊門生也總算有了個交待,心中俱感激范文程的這番言論。

正在這個時候,門外有人報告說,「聖母皇太后」懿諭:「叔父攝政王立即至慈慶宮見駕,不得耽擱!」

一聽說是慈慶宮傳來的口諭,多爾袞趕快起身,肅然恭聽,心中納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讓聖母皇太后如此急宣晉見,腦海中隨即出現了聖母皇太后小博爾濟吉特氏青春貌美的身影,不由得一陣心旌動搖。

書房內的其他大學士這時也都急忙跟著站了起來,恭送叔父攝政王帶著隨從戈什哈向慈慶宮方向走去。

望著多爾袞漸漸遠去的高大背影,洪承疇心中嘆了口氣,瞅了一眼身邊的同僚們,心道:先是恢復「剃髮令」,然後又是「圈地」,聽說「議政王大臣」會議最近還要通過追捕逃人的法案,漢人們那個能服,血雨腥風眼瞅著就要來啦。范文程發現了他那猶疑不安的眼神,在大家散去各自回府辦公時便與洪承疇走到了一處,兩人就開始商議起如何把當前這個穩定團結的大好局面維持下去的妥善辦法。

多爾袞一出門心情就大好,不僅僅因為早起那大霧的天突然見晴,更因為立即就會見到大玉兒的喜悅。自從皇帝進京后,這對叔嫂見面的機會就多了起來,不過,聖母皇太后很少主動召見這位小叔子,多數時候還是多爾袞借著向兩宮皇太后彙報朝政的機會,才能見上一面。

到底是什麼事情?多爾袞一路上想了很多,他是個足智多謀的人,南宮距慈慶宮雖然很近,只有不到半個時辰的路程,可是他已經把一切都想好了,就連一些很細微、很瑣碎的事情也想了個明白。可能是小皇帝學習騎射的事,這小傢伙近來非常的固執頑皮,但是他只怕多爾袞,所以有的時候,聖母皇太后便要借著他這位叔父攝政王的威嚴來好好管教小皇帝。要不然就是慈慶宮的裝修出了問題,想到這兒,多爾袞這才注意起宮中的景緻來,由於工部衙門這些天來日夜趕工,再加上李自成進京期間,並沒有對宮城做太大的破壞,所以這裡殿宇巍巍,松柏森森,假山流水依舊。

一道晨光斜照在慈慶宮門口的一塊地磚縫上,那裡不知是誰插上了一朵假花,多爾袞進院時不經意間看到了那朵花,心道:無聊!邁著的大步並沒有讓開,恰好猛得踏上去,竟將那花給碾碎了。旁邊的一個宮女輕聲啊了一下,心想那是小皇上留著玩的,如果他再到慈慶宮時看見沒有,可又要發脾氣了。多爾袞聽她叫喚,卻沒空工夫理她,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將護衛們留在門外,由女官導引著,一個人走進了正殿旁邊的暖閣中。

見到叔父攝政王進了屋,聖母皇太后就立即站了起來,他畢竟不是一般的親王貝勒,這點客道和面子還是要給的。

多爾袞雖然已經貴為叔父攝政王,這時見太后已經站起身,也得急忙行一個簡單的滿洲請安禮道:「臣叔父攝政王多爾袞叩見聖母皇太后!」

「叔父攝政王不必多禮」。

太后清澈的聲音傳來,在多爾袞耳中聽來猶如冬日下的海水般深沉平靜。她並沒有說漢語,也沒有說滿洲話,卻說了句她家鄉的蒙古話,這讓多爾袞的心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多爾袞這才仰起頭,正好看到了聖母皇太后那明亮的眼睛,那目光正如多年來一樣令他微微沉醉,這位漠北大草原上長大的美麗女子,眼中流瀉的情緒卻如閑夢般悠靜,深邃如多爾袞讀過的一首漢人詞句:「千里江山寒色遠」。

可那眼眸中流露出的神采曾幾何時卻象經不住羈絆的野馬,跳動著狂野的節拍,是在那清洌無底的貝加爾湖畔吧,那一望無際,在湛藍如洗的天空下,有天邊一點點白雲點綴的清波碧湖。他的大玉兒,他的小博爾濟吉特,他的心,他的命,他的一切。

為了救她,他跑了整整一日一夜,他以為會追到天邊,但在貝加爾湖東,他終於追上了那群凶蠻彪悍而又膽大包天的草原刀客。誰敢搶喀爾喀的明珠,難道除了他多爾袞,還有人敢染指這如長白山巔九天仙女一樣美麗的可人兒。

一場惡戰,一場生死立見的廝殺,他已經記不得自己身上有多少傷口,只記得所有人都在血色中倒下,直到紅日從身後升起,他才用刀支地站起了身。

當紅光消散,湖水耀目時,他才發現她白色的衣裙撲到在映著藍天的碧湖中,他的心一驚,難道為了保住貞操,她跳進了冰冷的湖中。他急忙拍打著水面,奮力向湖心游去。終於,他抄住她纖細的脖頸,把她拖到了岸上。

當兩個人筋疲力盡地倒在岸邊時,多爾袞看著她迷濛的眼神,不停地吻著她的臉,她的發,不停地呢喃著:

「我的心肝,我的小傻瓜,我的小仙女」!

她把嗆的水都吐了出來,倒在情郎的懷中,兩條長腿還浸在湖水裡,衣服緊巴巴地纏著身體。聽到情郎如同小狼一樣的低吼,她笑了起來,一排白凈的牙齒在朝陽下似乎也閃著同小母狼一樣白森森的光華。

多爾袞感覺到了她的炙熱,「你醒了!」他在狂喜。

她點點頭,同時感覺到多爾袞攬住他腰肢的手突然得抓緊。少女的體溫漸漸掙破她細柔飽滿的肌膚透入多爾袞的手掌,他開始喘起粗氣,在她的面前,他不想掩飾自己的**。

「我不想嫁給他!」

「我知道,所以你去找這群沒有用的傢伙幫你逃跪。」

「我該怎麼做?」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依著你,依著你,因為我是你的巴圖魯,我是你的包衣,為了你,我做什麼都心甘情願!那怕是萬水千山,那怕是海角天涯。」

「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為了喀爾喀,我還是要嫁給他!」

終於,少女咬緊下唇,說出這艱難的一句。男人的身子一震,是啊,如果他們遠走高飛,他已經可以看見喀爾喀上空的狼煙,還有他無數的八旗兄弟,將把自己的身軀永遠地留在這片綠殷殷的草原上。

他伸出手,撥弄著她的睫毛,極力地掩蓋自己的心酸與不安。那個人啊,奪走了他的汗位,奪走了他的額娘,現在又要奪走他的女人,那個人啊,什麼時候才能會滿足。他想吶喊,他想咆哮,但這一切似乎又是那樣的無助,人生中,他又一次感到了權力的力量,他渴望得到那份力量,因為只有那樣,他才可以追回自己已經失去的和即將失去的一切。

大玉兒看出了他的不舍,看出了他的躊躇,英雄的意志就在輕輕觸撫中慢慢消磨。她捋開沾在她光潔的額頭和鮮紅的嘴角上的漆黑濕澤的髮絲,烏黑的眼珠深處閃爍兩點燙壞人的火苗。

「我要先給你,絕不先給他。」她隨之決然道。

多爾袞驚異地看著她的眼睛,那簇紅的火光逐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種報復的快意,還有火辣辣地對他的欲求。

大玉兒也在看著他,發現他的眼神也在變,那雙深藍色的眼睛,深得平靜。她不能忍受他的冷靜,她吐著紅唇,撕心裂肺地叫喊道:「你還在等什麼?你還在等他的賞賜嗎?難道你不是他封的墨爾根戴青?不是個男人嗎?」

多爾袞掙扎著,猶豫著,當他再次凝視著大玉兒時,那即將成為婦人的少女知道,他將撕裂她的身體。

就是在那迸發出生命光華的一刻,他們也沒有一絲絲的快感與滿足。大玉兒的回憶中只知道他瞳孔里放大的,是攫取的冷酷,掠奪著的本就是他的一切啊。而她自己是什麼樣呢?是顫粟,還是同他一樣,她不知道。她更無法知曉的是,多爾袞窮其一生,御女無數,也再沒有從她們的身上掠取過什麼快意,因為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從沒得到,也不會再回來。還有一份代價,就是多爾袞那後來時常發做的腿寒病,誰會在一番血戰後,又沖入冰冷的湖水,而後又抵死纏綿,兩條腿,能保住就已經很不錯了。

「我恨你」,當正午陽光針疼她的眼睛,她醒了過來。

「我知道,咱們走吧」,男人面無表情,把她扛上馬,兩個人一匹馬向著天邊漸行漸遠。

「奴才們迴避遠處!」

聖母皇太后低聲而威嚴地向在身旁伺候的宮女們吩咐道,這使得多爾袞從過去的時光中返回了現實,他意識到太后要跟他說的是件極其機要的密事。

身旁的宮女這時陸續來到兩個主子面前行了屈膝禮,而後輕手輕腳地倒退著身子出了暖閣。最後出去的是為他們獻茶的蘇麻喇姑,多爾袞認得她,太后沒成為先帝永福宮的主人時,她就開始伺候太后了。想到那個時候的情景,多爾袞心中一痛,往事已矣,不能追憶。蘇喇姑頗有深意地看了兩個一眼,臨出去時把門給輕輕帶上了。

小博爾濟吉特氏見她這樣做,不知怎地臉上一紅,眼光便向多爾袞望去,對方也正在看著她,多爾袞眼中那不尋常的光彩令她感到一絲心跳,尤其是那人嘴角露出的若有若無的笑意,更令她有些捉摸不透,難道是他看出了自己夢中的風情?

除了太后這個身份外,小博爾濟吉特氏還是個只有三十歲的年輕貌美的寡婦,與多爾袞早年的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早就成為過去,她以為那花早就敗了,那心早就死了。但是老憨王駕崩后,就是這個多爾袞讓她的兒子登上了皇帝的寶座,而且來到了北京,做上了中國的大皇帝,對他,她心裡是充滿了感激的。

這些天來,發現多爾袞經常有事沒事地往宮裡來,她就覺察出多爾袞對那段永遠不能忘記和表露的感情仍耿耿於懷。十年了,物是人非,她為那人生了一個龍種,難道他還是忘不了她。實際上,她自己的心間又何嘗不是一池攪動的春水。她恨他當初的不能決斷,她心底里對當初的決定想過許多遍,但總也想不明白。剛入宮服侍老憨王時,她還會偷偷流淚,後來她也認了命,誰能想到明天會怎樣呢?

但是近來,有一些永遠不能告人的思想會時而進人她的夢中,在醒后她會感到迷離、恍惚、甜蜜、羞慚,使她不敢多想,卻又排遣不去。她明白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可是為了兒子的皇位,她又不能得罪多爾袞,現在,誰又會比得上兒子重要呢?在這世上,還會有誰比兒子同自己最親,兒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是她的血,她的命。為了兒子,她是願意付出一切的,包括她的身體。可是為著她處在聖母皇太后的地位,全國臣民仰望,青史千秋名節,她決不能同意多爾袞的痴念。想到這兒,她心中一驚,萬一自己一時把持不住,他趁著這時候沒人來動手動腳……

多爾袞的心也亂極了,他被太后一時的軟弱,那似乎不能禁風的姿容所再次打動心魂。他看到她的臉頰忽然泛起潮紅,而且飛快地避開了他的眼睛。由於相距不過五尺遠,多爾袞甚至聽到了她的心頭狂跳。她也沒忘了我!多爾袞心中狂喜,大玉兒也沒忘了我!

她比十年前要豐滿紅潤得多,全身洋溢著少婦才有的那股子狐媚更能使他動心。她好象為了自己前來,仔細的打扮過,從頭上到身上,全是繡花,珠寶耀眼。臉上還薄薄地搽了粉,渾身散發出香氣,比平時還要美。他看見她的放在膝上的雙手,竟是那麼柔軟,那麼嫩,那麼小,十年了,他真想再次把它們握在掌心。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博爾濟吉特氏看著多爾袞那似乎能冒出火的眼神,胸脯跟著一陣陣緊縮,連呼吸也不能順暢,腦中最後的一絲清明迫使她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一直在窗外提心弔膽的蘇麻喇姑也長出了一口氣:我的小姐,我的主子,我的祖宗,總算沒出什麼事情。

這聲咳嗽不僅使多爾袞嚇了一跳,就連太后本人也猛得完全清醒了過來,在這種事上,女人往往比男人要鎮定得多。她忽然用莊重的神色抬起頭來,望著多爾袞問道:「攝政王,戰事還算順利嗎?」

多爾袞看見聖母皇太后的莊重神色,心中的**登時收斂了大半,回答說:「回太后,眼下一切還算遂順,我們的八旗勇士現在正集中主力,誓要把闖賊全殲於陝北!」

聖母皇太後點了一下頭,前方打仗的事,她不是很懂,也就不想多問,於是又問起了其他事,末了說道:「我聽南宮的太監說,攝政王晚上處理政事常常熬到子夜,心裡就想,攝政王可是我大清的擎天巨柱,可萬萬不能累壞了身子。昨晚,我去大太后那邊,我姑姑也著我說你,要愛惜身子。她還會召見小玉兒,跟她也好好說說,她是你的大福晉,照顧好你,可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多爾袞聽得心中感動,難道今天就是為了這事把自己叫來,他動情地說道:「臣自去年與鄭親王共同輔國后,就誓志效法周公,永無二心,上對得起天地祖宗和兩宮太后,下對得起全國臣民!如何艱苦,請太后不必放在心上,儘管驅使。如今國家才遷到燕京,正是開基建業的時候。單就用兵而言,既要派大軍剿滅流賊,又要征服江南,統一全國,樣樣事都得我這個做叔父的操心。若有一樣事操持不當,算什麼『周公輔成王』?我日夜辛苦,既是為了報答先皇和父汗的養育提撥之恩,也是為了保小皇上能夠坐穩江山,成為一統天下的主子。再說我也要使你做聖母皇太后的對國事一百個放心,不辜負我這個叔父攝政王的封號。」

為了我,他說是為了我!

小博爾濟吉特氏心中湧上了一絲甜蜜,知道這是多爾袞一番發自衷曲的肺腑之言,心中再次充滿了感激,不覺在眼睛里浮出熱淚,輕聲叫道:「攝政王!……」。

兩人的目光再次對視,這一霎間,四目相對,叔嫂兩個都沒有選擇迴避。多爾袞見小博爾濟吉特氏亮晶晶的雙眼中浮出晶瑩的淚光,顫抖的紅唇分明想說什麼,卻很快又抿到了一處,就聽她輕柔地問道:「攝政王,昨天我突然聽說有個前朝的什麼大明太子號稱』獻王』的,率著大隊精兵到了江北,說要督帥北伐,與我大清為敵,可有此事?」

原來是這件事,多爾袞終於明白她為什麼要單獨與自己會面,因為這是他們之間的又一個共同的秘密。

「請太後放心,堅子小兒,成不了什麼大事,本王已經布置妥當,只管叫他有來無回」。多爾袞微笑著說道,在這位皇嫂面前,他那嚇煞人的梟雄氣慨似乎去了一大半,更多的時候是笑眯眯的好脾氣。

「攝政王這樣說,本宮心裡倒是踏實了許多。本宮要問攝政王的是,那個什麼獻王的,就是本宮曾勸你放過的孩子嗎?」聖母皇太后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問了出來。這件事,昨天她想了很久,出於她女人的本能,她總感覺這位突然冒出來的獻王來勢兇猛,可能不是叔父攝政王說的那麼好對付。

「正是崇禎帝的太子,不過這也沒什麼,現在的形勢與幾個月前相比,可謂事過境遷」。多爾袞有些好笑,不知這個女人當初是怎麼想的,偶然動了同情心嗎。

那是七月末的盛夏時節,多爾袞於政戎繁忙之際抽空親自返回盛京述職。

聖母皇太后聽他講到太子被獲,便溫言相勸道:「連那些流賊都放過了這個孩子,咱們堂堂大清國難道還不及一班草賊野寇的氣度。況且現在關內大勢將定,我看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成不了什麼大氣候,攝政王你就將他放了吧。」

多爾袞心道真是婦人之仁,於是他以不容置疑地態度駁道:「太后,我們大清若想要一統華夏,成就萬世不撥之基,目前正是千載萬逢的好時機。就如適才臣在大殿上與留守諸王公大臣所言,於今之計,我們的眼光要更加遠大,我們大清的目標不僅僅是佔據江北的貧寒之地,恢復所謂大金朝昔日的榮耀。我們還要躍馬大江,直抵閩粵、巴蜀與黔貴。如今流賊將滅,不足為患;南京殘明偽帝新立,亦不足慮。一則我聽說南朝文武群臣黨同伐異,人各一心;二則聽說那個被推上位的什麼福王是個『八不可』的敗家子弟,難孚眾望。我們大軍一到江南,南京必然是樹倒猢猻散,用不著費多大心力就可以橫掃南疆。但這個太子可是崇禎皇帝真正的骨血,名也正,言也順,萬一留落民間,就如放虎歸山,縱鷹展翅,定會被那些想念前朝故國、豈圖復辟的人擁戴為君。那時以前明太子為旗幟,號召各處軍民與我大清爭奪江山,可當真是後患無窮。是以為大業計,這個孩子留不得。」

聖母皇太后也是孩子的母親,雖則聽他說得在理,但心中仍是不忍,便又柔聲勸道:「那就由我朝恩養吧,一則能看管住他;二則也向天下世民昭示咱們大清澤深仁厚。」

多爾袞聽罷鐵青著臉冷笑道:「聖母皇太后是一片好心,但卻不知現在這朝野情勢說不出的暗流涌動。本王為什麼要在關內戎機如此煩忙之即折返盛京,太后難道一點都不明白?咱們就是要養他,八旗王公大臣們都會同意嗎?再說,現在北京一帶,有許多叛匪都打出了為明太子救駕的旗號,留著這樣一個人,不僅有遠慮,更有近憂。」

聖母皇太後知他回來后已是一肚子不痛快,那個被他摁到的豪格,又被鄭親王等一班留守盛京的王公大臣領著她與大太后的懿旨給復爵了,聽他這麼說,竟一時語塞,此事便就一句話帶了過去。

但在九月中旬,小皇帝御駕親邸北京后,有一日多爾袞又對她和聲細雨地說道:「太后,有件事,本王已經秉承懿旨,小心翼翼地完成了。」

「什麼事」?小博爾濟吉特氏沒搞懂,但當她聽到多爾袞已經令人偷偷將明太子放走時,心中非常的快樂,他還是肯聽我的話的,她在想,這滋味很甜蜜。

多爾袞見她高興,便眼光灼灼地望著小博爾濟吉特氏,說道:「太后的吩咐,臣自然會記在心裡,一刻也不能放下心。」

「真的」?小博爾濟吉特氏展眉淺笑道,但話一出口,便後悔了,因為這更象是**,而不是議政。

「太后可要保密,這件事,極其機要,包括本王在內,滿朝文武知道其中細節的只有三個人,現在告訴了太后,那就是四個人了」。多爾袞看著她突然間緋紅的臉蛋,忍不住一陣陣心動。

小博爾濟吉特氏見他色授魂與樣子,心中不由得慌亂起來,便說些別的,把話岔了過去。

「事過境遷?」聖母皇太后對多爾袞這個答覆有點聽不懂。

多爾袞隨即點了點頭,回道:「我們當時還擔心太子如果回到南方會怎樣怎樣,結果是一樣也沒出現,反而是他們自己亂了陣腳。現在我們也無法確定究竟是獻王還是潞王害死了殘明偽皇帝。但是他們都有這個動機與力量,而且都宣稱對方有罪。南京兵變后,潞王在馬士英等人支持下奪取了南京,至少在表面上控制了江南局面。獻王只好流落江北,他怕腹背受敵,現在竟然公開宣稱要與逼死他君父的大仇人闖賊組成什麼『反清愛國統一戰線』。太后,你說可笑不可笑,這件事,就連洪承疇等漢臣聽了都要大搖其頭呢。這樣一來,南方的軍防就會更鬆散,在政治上就會更加不得人心,他們這是自取滅亡啊。是以太后對本王對付獻王的策略大可放一百個心,一千個心。」

「當初是我勸說攝政王放過那個孩子,所以得到這個消息后,本宮心裡頗為不安,總覺得不是個好兆頭。按理說,那個孩子本應對我們大清感恩戴德才是,卻為何如此忘恩負義,難道我們大清在他眼中比闖賊還要仇深似海嗎?這些漢人,有時真讓人難捉摸。」聖母皇太后對多爾袞的話是相信的,但她是個女人,在一個似乎無所不能的男人面前,她要把心中的疑慮全說出來,心中才會感覺好些。

孩子!

多爾袞聽她說獻王還是個孩子,臉上閃過一絲冷峻,心道:你如果知道他到南京后都做了些什麼,你就不會認為他是個孩子了。於是斷言道:「他也不小了,本王八歲時就能騎馬引弓。這個獻王現在十六歲,本王這般大時,已經追隨先帝征討察哈爾,在敖木倫與敵激戰拼殺,先帝按軍功賜本王號為』墨爾根戴青』」。

皇太後有些意外多爾袞的態度,女人心細,她很快想到小皇帝正是八歲,他們之間曾因小皇帝有過不痛快,心中暗自怪罪多爾袞。只因多爾袞如今權傾朝野,當下就沒把這層意思說破,只是淡淡地說道:「他當然不能同我們大清的皇父攝政王相提並論」。

多爾袞見小博爾濟吉特氏突然冷淡了下來,知道自己說得有點過火,於是趕忙繼續說道:「不過,他恨我們是應該的,當初我在下令放人之前,曾經知道會有人救他,於是先下了毒,做戲做全嘛。」

「啊!放毒!」小博爾濟吉特氏吃驚地望著多爾袞,叔父攝政王可沒跟他說過這一出。「誰出的主意?」她相信以多爾袞的孤傲脾性是根本不屑於此的。

「范先生」,多爾袞在聖母皇太后的眼光示意下坐了下來,一落一穩地答道,「太后可能有所不知,范先生算準了那個毒只有嵩山少林寺的得道高僧才可以解,便向臣建議利用這個機會來考驗那些禿瓢是否肯忠於大清。而那個嵩山少林是個什麼東西呢」,說到這兒,他暗暗觀察了一下小博爾濟吉特氏的臉色,見她只是頗有些疑惑,但放下心來繼續說道:「自隋末有十八少林棍僧救秦王后,嵩山少林寺就成為中原江湖的領袖、天下武學的宗脈。而那些所謂的江湖中人、武林高手都是漢人中兇猛好鬥、野性未馴之徒。咱們大清靠馬上得天下,自然也得靠武功平天下。漢人的窮酸讀書人不足俱,都是些軟骨頭沒志氣的傢伙,倒是這些不怕死的草莽之士如果仍然仗著一身功夫橫行天下,漢人的血性與勇氣哪能滅,咱們滿洲又怎能坐穩江山。關內武林中有句話說『天下功夫出少林』,本王趁此良機一舉盪滅少林,那麼中原武學自衰,所謂擒龍擒首就是這層意思。於是臣令大兵封山,卻不進剿,為的就是要讓那些和尚們摸不出頭腦,為了保護他們的老窩兼那個崇禎的小餘孽,把遍布天下的少林僧俗弟子都聚集到了嵩山,然後被我大軍一舉剿滅。」

「既然他們武藝高強,卻如何逃不出去?還有,攝政王派人這樣一路追蹤,難道偽獻王和他身邊的人就會不生疑?」小博爾濟吉特氏疑道。

「他們哪裡能夠逃出生天,第一,人都是凡胎肉骨,他們身手再俊還能快過火器巨炮,本王便用炮火轟平了少林,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在西洋火器面前也無濟於事;第二,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麼死心眼、有骨氣,北六省江湖魁首豐德元不就甘心為我大清效命,做個聽話的奴才嘛,逃出了大兵的堵截,還有他領著一班高手在等著那些蠢才乖乖落網呢」。

多爾袞看來對當時的安排依然非常滿意,說著說著竟面露得色。

「本來我們也有些許失算,那就是沒料到少林寺中竟有暗道通向山外,如果寺中人等用此通道逃跑,那還真有一部分漏網的可能。但是他們為了保護太子一行人等能夠逃出生天,竟然主動放棄了這個機會。哼,可惜兼可憐的是,他們根本想不到我本來就想要放太子走,更不曾料到,本王還幫著太子那群人料理了闖賊的追兵。否則,他們哪裡會那麼容易通過闖賊的防區,襄陽的闖賊守將白旺可是個非常精明的傢伙。太后想想看,如果太子等人不能安抵武漢,左良玉下江東就會師出無名,江南又怎麼會形成如今這個局面。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張撒出去的網漸漸收緊而已」。

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到這兒,心裡一陣陣翻騰,她平素就知道叔父攝政王睿智多謀,但是從未像今日這樣聽他如此毫無顧忌地暢談陰謀布置,這個人究竟是否靠得住呢?雖然心中的多爾袞還是十年前血氣方剛的樣子,但在實際上,同自己一樣,戰爭歲月的磨洗,權場鬥爭的錘鍊早就她的這位小叔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看看他對待敵人的冷酷殘忍,還有那在自己面前想要極力掩飾卻根本無法遮掩的陰鷙冷峻。年輕美貌的聖母皇太后心底里一片冰涼,我們孤兒寡母的命運就在這樣一個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的手上,將來會怎樣呢?我的兒啊,快快長大吧,只有你真正親政了,額娘才能放心啊。不過,在表面上,她還是對多爾袞充滿信任地微笑道:

「攝政王如此深謀遠慮,我與大太后都會非常放心的,小皇帝也會感激你這位叔父代他定鼎天下,理政視民的艱辛。將來他長大親政了,定然不會忘記你的不世功勛。現在,你還要多教他,從輩份上講,你也是他的長輩,親叔侄該情同父子才是。」

多爾袞正沉湎於小博爾濟吉特氏那莊重中不減少婦嫵媚的風情之中,竟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把話接過來,很認真地說道:「這個自然,臣既以周公自命,把小皇上自然也視同己出。在臣的心中,早就把他當做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樣了」。

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得既羞且怒,一時間,身上的血脈幾乎一下子衝到了她的腦門上,臉就變得更紅了。她向多爾袞望去,對方可能以為自己是在害羞,竟以捉狹的眼光看著自己。這個多爾袞如果把小皇帝看成親兒子,那麼自己在他的心中是他的什麼人。這麼大不敬的話,多爾袞都敢在自己面前說出來,他竟敢如此直接的挑逗大清朝的聖母皇太后,要知道這裡可不是關外的汗帳,這裡是中原的朝廷啊。還有什麼他不敢做的,驚憤之餘,她強自鎮定,緊咬銀牙,不動聲色地問道:「如此說來,這位前明太子自從離開北京那天起,攝政王就掌握了他的一切行蹤嘍。」

「消息時斷時續,卻也從未斷過,這個釘子就在那獻王身邊,而且非常牢實,請太後放心」,多爾袞生怕小博爾濟吉特氏仍然擔心,便說起了自己目前的處置措施:「我已經調遣饒余郡王阿巴泰率固山額真准塔、梅勒章京譚布領真滿洲阿禮哈超哈(驍騎營)三千人前往山東與肅親王會師,與豪格此前掌握的滿洲兵合在一處有近五千精騎、四千步卒,按豪格所奏,現在該已進抵徐州。此外我已授予豪格全權處理兩淮軍政事宜。以肅親王之將才,又有久經戰陣的阿巴泰相佐,太后也請放心。」

(註:阿禮哈超哈后稱「驍騎營」)

「只有九千八旗將士」,小博爾濟吉特氏口中輕聲喃喃,她雖然不悉軍事,也知道兵力忒單薄了些,從前先帝在時,每次進關深入中原腹地作戰都要動員數萬人,從不敢如此託大啊。難道是想借明太子之手再次打擊豪格,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多爾袞的用心可就太惡毒可怕了。要知道這次增援的阿巴泰是太祖努爾哈赤的第七子,他恨自己的侄子與其爭權奪利也就罷了,難道還要害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這個阿巴泰的生母雖然沒有多爾袞的母親大妃烏拉納喇氏尊貴,但也是位儲妃,是來自科爾沁的格格。阿巴泰本人更是位位出了名的只知打仗不悉政治的的莽漢人物,已經過四十奔五十的人了,從不覬覦權位,跟他多爾袞會有什麼糾葛。話再說回來,無論如何也不該拿近萬滿洲勇士的性命做這種勾當啊。

多爾袞見聖母皇太後分明是對自己的增兵安排存有疑慮,便解釋道:「太後有所不知,目前由肅親王收並的明朝降兵有總兵許定國、李際遇兩部計兩萬餘馬步兵。此外,豪格本人也上了摺子,說是劉澤清因為懼怕偽獻王北上奪取兵柄,已暗中降我大清,做我內應。而殘明在江北的所謂四鎮之一:偽廣昌伯劉良佐被他的弟弟,也就是當年隨同祖大壽一同降我大清的游擊將軍劉良臣的勸說下主動歸降。這樣下來,在兩淮地區的軍事對比,偽獻王已落下風,豪格這次出兵看起來動用兵力較少,實際上是佔了天大的便宜,著實得了個將功贖過的好機會。」

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多爾袞如此娓娓道來,心中才算有了底,也暗自喘了口粗氣,看來叔父攝政王還不至於陰險到自己不能預料的程度,還算是條鐵錚錚的滿洲漢子。自己適才怎麼可以把他想得那般壞,因為他對自己的大不敬嗎?也許在多爾袞心裡這是表達忠心的方式呢。既然放下了心,該問完的也已經問完了,她便不再想沒話找話的胡亂言語,對男人也要欲擒故縱啊,太容易得到的,他會珍惜嗎?

想到這兒,小博爾濟吉特氏心中一顫,他要得到什麼?無論怎樣,為了兒子的江山,她這個母親還要完全依靠多爾衰,一定要籠絡住他的心,當又一次與他四目相對時,她便故意從眼睛和嘴角露出親切的似有若無的一絲微笑。

那含情的秋波一轉,使多爾表幾乎難以自持,只好報以傻傻地微笑。就聽聖母皇太后柔聲說道:「那就一切有勞叔父攝政王了。」聽到這句話,多爾袞忙識趣地起身告辭。

聖母皇太后喚進一直在窗外迴避的蘇麻喇姑,將攝政王恭送出慈慶宮外。她則坐在原處不動,獃獃地想著心事,對於多爾袞的談話和離開,她心中既感到很大的興奮和欣慰,也感到越來越難以抑制的動情和空虛。

多爾袞今天的心中確實快活,那件縈繞在心中的夢也許就能實現了,只是時機尚未成熟。等大軍剿滅了闖賊,再平定了江南,那時自己的威信任誰也甭想撼動,自己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再說大玉兒,剛才自己那樣直露的表白,她也沒有說出令他不快的話,倒是滿臉通紅,似乎已經默默地同意,難道是同自己一樣在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嗎?不過她滿臉通紅的樣子,竟使她愈發顯得美麗可愛啊。多好、多美的皇太后!不久之後,她就將成為自己的禁臠,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女人,多好!

北京初冬的天真藍啊,就如他那雙湛藍的眼眸。

在同一時刻,與多爾袞一樣心情不錯的人是左夢庚。此刻他站在九江城外的一艘戰船之上,身旁有數位將佐環繞,在晨風吹動下,他凝視著東方冉冉升起的紅日,意氣風發。

當撕破晨曦的號角再次響起之時,身邊的中軍上前打千問道:「少帥,是否拋錨東下!」

左夢庚望著近百里的白帆招展,這支自九江綿延數里到下游湖口處集結的上千艘各類船隻組成的艦隊就是他憑以稱霸江東的資本啊,他心中暗暗禱告:「父帥,您未竟的事業,就由兒子來替你實現吧,這次咱們一定要拿下金陵,成就不輸於南朝時劉裕的一番皇圖霸業!」於是他字語清晰、野心勃勃地下令道:「傳令各隊,即刻發船,直搗金陵!」

戰艦隨著滾滾東流的長江水如離弦之箭向下遊行進,剛過湖口,左夢庚發現身邊的柳敬亭一聲不吭,看起來是對快船不太適應,便故意說道:「本候領到獻王諭旨就即刻起兵,真不知其他江南文武能否響應獻王的勤王諭旨,會兵金陵。不過,我這裡還有潞王的另一份勤王偽詔,我是不信他的,其他人會不會,那可難說。」說著說著,他又回頭望向目力已經難及的九江城,嘆了口氣道:「九派潯陽郡,分明似畫圖。老柳,此番離開九江,只怕一路之上將會是戰事不輟啊。」

柳敬亭接過左夢庚遞過來的那份勤王偽詔,忍住暈船導致的噁心,大致看完后,憤然道:「滿紙胡言!小候爺足智多謀,對獻王又忠心耿耿,自然不會相信這種彌天大謊。但是其他封疆大吏、總鎮藩候就難說了,好在他們沒有一個會是我們的對手。」

左夢庚聽了得意地哈哈大笑道:「老柳,你這就是井底之蛙了。湖廣的何騰蛟素來與我們左營不和,這你是知道的;廣西巡撫瞿式耜也是個不留情面的刻板人,還有浙江的方國安、王之仁都是手握過萬兵馬的總鎮,但他們不是迂腐的文官,就是兵小軍弱之疲旅,都不足為慮。只有閩粵的鄭芝龍、鄭鴻逵兄弟卻不可小覷,尤其是他們的水師,若是水軍對決,我們可沒有十分的把握。」

話剛至此,就聽前面傳來陣陣炮火轟擊聲,左夢庚臉色頓變,難道「說曹操,曹操到」。

歷史就是這樣,當大時代的江山畫軸緩緩展開時,多爾袞、李自成等當世英豪固然追逐著命運,左夢奎之流也被命運驅趕著,奔向似乎不能預見的未來。同樣的,被命運所拋棄與詛咒者,也大有人在。

十一月十一清晨,興平侯世子高元照,一個在霧色中啜泣的十六歲贏弱少年,就深深地感覺到了那份刻入骨髓的孤獨與痛楚。父候被殺、全家除了他與母親之外都被曾經耿耿忠心的人所出賣、所屠戳,這讓他一時間無法接受。

「少帥!還是回到大帳中吧,依末將看來,獻王殿下不會來得這般快」,同高元照說話的人是他的表哥——高營提督李本深。這對錶兄弟年齡上相差十歲,但向來感情不錯,長得也有幾份想像,在外人看來,與其說是表兄弟倒不如說像對堂兄弟。

高元照聽李本深這樣說,便輕輕拭去眼角淚水,問道:「劉將軍到了嗎?」

「已經等候多時了」,李本深裝做沒看到高元照抹淚,心中卻在暗暗嘆息,這樣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如何能夠帶領高營走出低谷,沒有一個振作有為的好首領,這下一步的路該如何走啊。

兩個人還沒走到元帥大帳前,就早有校衛高喊:「少帥到!」

進得帳來,中軍胡茂楨與高營總兵楊承祖急忙站起身來迎接,長著國字臉的遼東總兵劉肇基也上前一步領著驃下副將乙邦才、馬應魁、莊子固等人施禮見過小候爺。

「以常理論,獻王殿下若是今早動身,要馳到這淮安城下,怎地也得今日午後」,劉肇基開門見山地說道,「本鎮現在擔心的是八千歲即使到了這裡,又如何破得了這鐵打的淮安城。」

在座將領近日大都曾在淮安城中駐防,都曉得淮安三城一體,首尾呼應,如果將士用命,上下一心的話可謂「固若金湯」,於是心中對獻王大軍到來的渴盼之情不由得少了幾分,大帳內的氣氛隨之沉鬱下來。

「劉將軍不要長他人志氣」,李本深皺著眉頭思量著說道,「想那鎮江城不也是座堅城,李某聽說,獻王大軍不到一個時辰就將其攻克,連那極善固守的張天祿也被逮了起來。如此言來,淮安城再強固也未必擋得住八千歲的千鈞一擊。」

「話是這樣說,但最壞的準備還是要做」,劉肇基嘆了口氣,「況且也不知西北方向駐宿、邳、睢的李棲鳳、賀大成、王之綱諸總兵大人情勢如何,對兩淮時局又到底是何態度。還有胡人的肅親王豪格日前就已進駐濟寧,若讓他知道淮安如今的局面,只怕不會做壁上觀吧。」(宿,宿遷;邳,邳州;睢,睢寧,都是徐州與淮安之間的重要縣鎮。劉肇基等人情報不靈,所以還不知道豪格與譚泰等會師南下的事情,仍以為清兵仍駐師濟寧。)

副將乙邦才是山東青州人,端的一條壯漢,這時把腿一拍,怒道:「早知劉澤清如此混球王八蛋,俺當初在霍山就不該救他,就讓闖賊砍了他,也使世上少一個畜牲」。

坐在他身邊,一身白甲的副將馬應魁聽得撲哧一聲笑道:「老乙,這話不能這樣說吧,當年的劉澤清可是條百戰定功名的好漢,死人堆里衝出來的將軍呢。他以孤軍與賊戰霍山,其後單騎逐賊是何等膽識氣魄。人是會變的,難道你就能看著身邊僅餘二矢,徒步與敵困鬥的同袍大將戰死疆場,所以我就常說,往事已矣,不可追。」

劉肇基帳下中軍莊子固也是遼東人,聽著馬應魁一口貴州味的官話說得還頭頭是道,便跟著笑道:「你們兩個每在一處,就一個粗口,一個拽文,可不讓別營笑掉大牙。不過,話說回來,小候爺,各位總鎮大人,小將以為,大丈夫既已從軍,馬革裹屍、戰死疆場本就不該放在心上。可是也要死得其所,死得值得啊。我家劉總鎮的意思很簡單,一則要做獻王不肯發兵的準備;二則要做近日內不能力克堅城的準備。」

眾將一時默然,恰在此時,帳外有小校高聲報道:「報!少帥,有千餘騎兵向我大營襲進!已在轅門外集結。」

帳內諸人聽罷,均霍然起身,高營中軍胡茂楨急令道:「傳!全營戒備!」然後回頭向世子高元照拱手問道:「還清少帥指示軍機!」帳外一時間人喚馬嘶,號角連營。

高元照聽得小臉煞白,一時間把個憤怒、緊張全寫在了臉上,他長出一口氣,望向了表兄提督李本深,李本深也是表情沉重,在高元照耳邊低聲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少帥,以末將看來,我們高營與他劉澤清血海深仇,這場仗早晚難免,還請少帥振作精神,親自率隊出戰,以鼓舞士氣,令全軍效命。」

劉肇基武藝精堪,李本深的耳語,他也全都聽到了,這時見高元照頗有些畏戰,暗自嘆道:有道是「虎父無犬子」,沒想高鷂子的後生如此不濟。心中只短暫計較,便轉身向高元照拱手報道:「小候爺,本鎮願率膘下諸將卒出戰。不過,這彪兵馬來得古怪!若是要劫營,對方既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營前,就該立即攻營撥寨才是,卻為何要在營前列隊。是以大家不必緊張,以末將所料,這股兵馬不是獻王的先鋒部隊,就是劉澤清要來講和的人馬。」

「哼,若是劉澤清的人敢來,看我老乙不把這些龜兒子全給騸了。圈了我家史閣部,還想講和,先把劉老賊腦袋拎來再說」。乙邦才怒喝一聲,見主將瞪著自己,這才停住不說。

李本深聽劉肇基說得有理,心道:倒底是慣經戰陣的驍將,心思縝密,遇驚不亂啊。於是跟著說道:「劉總兵,就這樣說定了。胡茂楨輔佐少帥在中軍權宜調度,李某率部與大人一同到營前應戰。若是獻王前鋒到來,也好相見。」

眾人計議已定,正待出營,就聽帳外又有小校報道:「報少帥,營外兵馬中有一人自稱是劉將軍故人,姓黃,要與劉將軍敘舊。」

「噢」,劉肇基聽得詫異,姓黃的故人,一時間還真就想不出是何人來,當下向高元照等人說道:「既然是故人,本鎮就會上一會,請小候爺並各位將軍稍待。只是這戰場局勢瞬息萬變,大家還要做好一切戰鬥準備。本鎮倒要看看來的是那一面的好朋友!」言罷,領著手下幾員副將昂首出了帥帳。留下高元照與李本深、胡茂楨等面面相覷。

營外畢竟有千餘鐵騎,劉肇基不敢託大,他顧忌對方乘轅門大開之即就勢衝進大營,便先行在營內垛角上向下觀望,只見營垛下立著一騎白襲的中年人,頭扎方巾,身負寶劍,正仰頭望向自己,領著二十幾騎衛兵,距身後大隊人馬約有百步之遙。

「梨洲先生」,劉肇基見了那人長相,心中不由得一松,這書生剛直名享海內,多年來與他書信往來不斷,是契深情重的好友。適才實在未能料到,這一介書生竟會出現在這既針血腥遍地的兩淮大地。

「劉將軍別來無恙,難得您還記掛著學生」,那書生向劉肇基笑道,然後高聲喝道:「請將軍快快開門,學生是代表獻王前來同您與興平候世子相會。」

劉肇基正在納悶,這時聽他如此說,倒也釋然,只是對打開營門一事,尤在懷疑。那書生看出他的猶疑,便揚聲說道:「劉將軍如覺不妥,我家主公早有言在先,我軍自退後半里,入營只在二十騎兵馬。可否。」

劉肇基被說中心事,心中倒有了幾份慚意,急忙開門放進這二十餘騎兵馬,待營門重新閉合,他檢查完畢,方才與那書生說上話:「幾年未見,不想先生風采依舊,從前只知先生一向淡泊仕途,只以鞭韃世事,著書立傳為畢生所向。請恕本鎮多言,卻不知為何竟投了八千歲?」

書生淡淡一笑道:「劉將軍當也知曉,學生向來以為:『天下為主,君為客』,是以平生孜孜以求的主子當為那種畢世經營為天下者之明君。可惜歲月蹉跎,朝政日見萎靡,學生原以為這寂寞大野,再無英雄,心灰意冷之即,只好睏坐梨洲,做一書蟲,希翼聊此凡生。不曾想,前幾日南曲突生劇變,學生於九死一生之際得逢我主於龍潛雲底之際,一談之下,方知當真是天下大亂則必有聖人出。我家主公胸懷民計蒼生,志在天下太平,一席諭示,就如醍醐灌頂,學生心頭死水又起狂瀾,槁木之灰復燃炬火。此中感受,實不能與他人道也。還請將軍勿要以為學生突發功利之心,學生只想輔佐我主為國為民闖下一片驚天動地的事業而已。」

劉肇基聽得心動,史閣部一身正氣尚能令他折服,這時聽這位向來眼高於頂的大才子如此盛讚獻王,心道那獻王定是位能夠統馭**、包攬四海的真龍天子。心中悸動之餘,又想自己一生仕途坎坷,只因未遭逢英主。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現在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不就擺在眼前。雖說想得動情,但劉肇基畢竟城府較深,卻依舊神情平靜地問道:「先生學究天人,眼光一向深遠曠達,所言定然不虛,八千歲假以時日定能成為我朝中興聖主,漢光武之業將成矣。只是不知獻王殿下今在何處,先生此來又奉獻王何等諭旨。」

書生一雙眼睛似能看穿劉肇基的心計,輕聲笑道:「將軍莫要著急,學生要給將軍看一樣東西」。

劉肇基一愣,不知竟是何物,當下一邊並馬前行,一邊遣開眾將佐,然後低聲說道:「先生現在盡可將那東西拿出。」

書生這才小心翼翼地自懷中取出一塊黃澄澄、亮鋥鋥的金牌,而後雙手將那金牌平端在胸前,注目頂禮,在遞到劉肇基手中時說到:「劉將軍,這就是獻王府的軍令金牌,如今世上只有九塊,請將軍過目。」

劉肇基見他如此鄭重,自也不敢怠慢,待小心地接在手中后才發覺這長不足三寸,厚不過八分的軍令牌從重量上看的確是塊實打實的金牌。學對方的樣子行注目禮片刻,劉肇基才開始仔細打量起這塊金牌,只見這三寸見方的金牌上方鏤著細密的雲雷紋,雲雷紋里簇擁著一條雕飾精巧的火龍,火龍下方鐫著九個篆字:「獻王欽制親臨軍令牌」。意思是這塊金牌是由獻王親手制撰並且時刻代表著獻王親臨,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那種牌至如人至,相當於皇帝御賜的尚方寶劍。劉肇基立即明白了這塊金牌的份量,不料手中撫觸之時,卻感覺金牌背後似仍有凹凸,於是手腕略動一動,立時將那牌翻轉過來。他定睛一看,只見那澄黃鋥亮的金牌後面,十二個隸體小字赫然撞入眼帘:「行仁義,禁殺掠,敬賢達,結民心」。

「這」!劉肇基看得心中巨撞,多麼簡潔的語言卻道出了多少上馬治軍、下馬理民的軍國大道。自己帶兵多年,眼見賊虜並亂、軍閥四起,多少次午夜夢回,也曾想過此中道理,卻從沒想得如此透徹,獻王的睿智卓絕實在是世出無二。他默默地提馬向前,手中仍捧著那塊尚帶著體溫的金牌,嘴裡反反覆復地誦著那十二個字句,眼前彷彿看到了那位正在兩淮大地上風雲叱吒的頂天立地的巨人。

「先生,獻王就是用這十二字真言治軍的嗎?可是先生出的主意?」劉肇基終於回過神來。

「劉將軍,這確是我主治軍之策,但卻非學生想出。這十二字箴言乃是當初太祖高皇帝在滁州起義時所制,不曾想於今世仍舊適用,獻王殿下敬天法祖,於此家國飄零之際把太祖的箴言祭出,此中有更深一層的用意。實則我主治軍另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還要比這十二字更詳盡易懂,全由我主親擬,可見我主天縱英才,不愧二祖列宗。」

劉肇基與那書生侃侃而談,卻怎麼也不能對方口頭探出口風來,心中不由得暗暗著急,眼見著離帥營越來越近,他一邊將金令牌還給對方,一邊單刀直入地問道:「梨洲先生,獻王殿下對此番攻城作戰到底有何主見,大軍又何時可以進抵,還請先生儘快明示」。

梨洲先生笑語:「劉將軍著急了,前面數步可就是中軍大帳,興平候世子及眾將是否齊至。」

劉肇基點了一下頭道:「正是!」

那書生聽到這兒,猛得勒住了馬,在劉肇基耳語道:「不瞞將軍講,我主早已進入這淮安大營了。」

「什麼?」

劉肇基大出意料,心下震駭之餘,急忙回過頭向七八步外一直緊隨的那隊騎兵望去,這才發覺除當頭三人外,後面共有兩列十八騎,均身著錦袍。左列九人,手執清一色黃鋥鋥的八棱金瓜錘,右列九人,均擎銀燦燦月牙板斧,正是所為「九九歸真」的帝王之數。方才只覺這些人說不出的的古怪,現下想來竟是因為有八千歲在其中。可是獻王又為何要用這種方式進入大營,難道此中還有秘辛。

劉肇基身邊的幾員副將雖說距離總兵大人也有幾步之遙,可也發現了其目光所及之處,是以乙邦才與馬應魁眼光一對,便開始不動聲色地指揮手下將卒向那隊騎兵靠攏,以應激變。

「將軍大可不必心急」,梨洲先生見劉肇基頗覺彷徨,眼角餘光早已洞悉形勢變化,微微一笑,釋道:「我主心焦攻城戰事,此來定須掩人耳目,一切待進帳后再從長計議。」

劉肇基也發現了身後的狀況,他向乙、馬二將打了個手勢,示意不必進帳,原地待命,隨即下馬攜梨洲先生來到帥帳前。出帳迎接的李本深發現來的是個白面書生,心中略有詫異,只聽劉肇基介紹道:「李大人,這位就是獻王的信使,海內知名的大學者:梨洲先生黃宗羲。」

李本深一介武夫,平素不喜咬字嚼字,更不曾與士林交往,只是聽劉肇基說得鄭重,這才勉強打了聲招呼:「原來是黃先生,久仰久仰。」

黃宗羲見對方分明存著幾份倨傲,心中卻未在意,只將袖一拂,拱手回道:「餘姚黃太沖見過李將軍,這是獻王殿下親臨令牌,請過目。」

李本深同劉肇基一樣,對獻王的黃金軍令牌都是只聞其名而乏一面,這時見了自也頗覺新奇。劉肇基見他查閱得仔細,便在耳邊說道:「李大人,等一下進帳后請先將帳中閑雜人等清出,梨洲先生有重要事情要講。」

李本深一邊點頭,一邊將軍令牌小心畢恭畢敬地還給黃宗羲,心道:不知獻王究竟是何主意?三人說話間就要走進大帳,李本深卻發現還有三個人也要跟著進去,不由得停下腳步,厲聲問道:「黃先生,這幾位朋友怎麼稱呼?」

劉肇基剛想把話接過去,那三人中竟有兩人掏出了黃金令牌,李本深不知此中就裡,心中倏又一驚,只聽說獻王統共打造了九塊黃金親臨牌,不曾想今日竟看到了其中三塊。再見那三人,有高有矮,沒有拿出令牌的那人身著一襲皂布英雄氅,上端直蓋上頭頸,腳登黃皮靴,在昏暗的霧色中同其他二人一樣看不清臉面,更讓人生疑。

李本深正待追問此人,劉肇基卻生怕在帳門前時間長了讓外人胡亂猜測,暴露了獻王的身份,便急忙對李本深耳語道:「李大人,信的過劉某呢,就快些進帳仔細說,這裡是我們的大營,還怕變生意外嗎?」李本深猶豫之時,這幾人便已進了大帳。

大帳中高營中軍胡茂楨正陪著高元照與一位中年婦人說話,適才小校報說來者系獻王信使求見,放下心來的幾個人便開始商議下一步做為的方略。正一籌莫展之際,先見多了位書生,而後卻又跟進三個陌生人,這四人進得帳來並不言語,劉肇基也突然間屏心靜氣,臉色深沉地肅然不動,那李本深更是將那些不相干的人驅逐出帳,心中自也不解。

「乾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發問的中年婦人皮膚白膩,體態豐腴,且衣裳華貴,雖然神情和藹,眼光流轉間卻甚有威嚴,正是高營主母,高元照的母親誥命夫人高邢氏。(乾清是李本深的字,李本深與高元照之所以是表兄弟,就因為高邢氏是他的小姨媽。)

還沒等那李本深等人解釋,眾人就聽黃宗羲一聲低沉的斷喝:「獻王殿下駕到,各位還不快快見駕!」

除了劉肇基之外,其他人都立即愣在當場,只見後進三人中當首一位伸手解開頸項上的絲絛,褪下皂布大氅,左手邊隨從忙不迭地接過,此人便露出貼身打扮:頭頂親王冠,身著黃龍袍,腰系碧玉帶,上懸三尺劍。劍鞘上掛著一塊金牌,與此前看到的親臨軍令牌極為相似,不同之處只在那上面竟巧奪天工般嵌了個夜明珠,晶瑩柔和的光芒並不耀眼,卻足以使明燭失色,把整個大帳照得有如白晝一般。

除非是盲人,任懂事的孩童看到這兒,也曉得此牌不正是名震兩淮的「獻王親臨本令」,而這位頓時間使人不敢仰視之人不是獻王八千歲又會是誰?

——數日前,獻王府自揚州傳檄大江南北,在聲討潞王謀逆、號召江南士民討逆的同時,也鄭重表白了不欲爭奪嫡位,決意相率中原豪傑北上恢復失地的決心。檄文之末便附有獻王軍令牌標誌,凡獻王將士均有此銅牌,全軍上下嚴守軍令牌上所刻之太祖高皇帝草創時的與民約法:「行仁義,禁殺掠,敬賢達,結民心」,矢志北伐,解天下萬民於倒懸。

檄文系出江南四大才子中方密之、陳定生聯手之生花妙筆,其中名句「天下者,中國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衣食者,中國之衣食,非胡虜之衣食也。子女人民者,中國之子女人民,非胡虜之子女人民也。」一經散布便婦孺皆知,更有句曰:「今幸天道好還,中國有復興之理。人心思治,胡虜有必滅之徵。三七之運告終,而九五之真人巳出。」足令普天下之英雄豪傑為之嘆服。史可法接到斯文時曾語:「有此等讀書種子甘為獻王效力,則大業孰與不成!」。

在軍令銅牌之外,為使各欽命大臣有足夠權力便宜行事,獻王府特製九塊「親臨金牌」,其中奉檄前往淮安招撫的大學士高弘圖、姜曰廣,前往湖廣招撫的大學士王鐸、袁繼咸以及分別前往廣西、河南招撫的禮部侍郎周鑣、兵部侍郎陳潛夫等人手一塊,這些持金牌者不是閣部重臣,就是獻王親信。更有疑者,高弘圖、姜曰廣已身陷敵營,是以今日三塊金牌同時露面會令李本深驚異莫明。

而「獻王親臨本令」則是在這九塊金牌之外,專為獻王所配備,傳說中上嵌夜明寶珠,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眾人面面相覷之際,還是劉肇基先行伏身下拜,「臣遼東總兵劉肇基見駕!」其餘將佐這才想起急忙施禮,從高元照開始口中高報名號時,高邢氏稍愣了片刻,便也要跟著跪拜,卻被獻王一把用劍鞘生生攔住。

「高夫人,不必多禮」,獻王的聲音聽得出很年輕,也很柔和。

高邢氏又是一愣,大著膽子抬頭望向獻王,卻正好碰到了那兩道熠熠逼人的目光,心中一慌,又低下了頭去,做了一福道:「臣妾興平候誥命夫人見駕,願獻王殿下千歲千千歲!」

「孤此番只是秘密進營,諸位將軍大可不必拘禮,快快請起,快快請起」,獻王說話間早已走到了大帳中年紀最小的男人面前,親手將他扶起,並撣掉他袍襟上因倉促下拜而沾染的灰泥,嗔道:「元照怎也如此拘禮,孤今日既然親自來此,就是將大家看得有如家人一般,今後咱們禍福與共,你我便如親兄弟一般才是啊。」

高元照不禁心頭一熱,而後又覺自己與獻王殿下怎可妄稱兄弟,忙惶然答道:「回殿下,臣不敢逾禮!」,心底里卻像打了多少廚堂里的瓶瓶罐罐一般什麼滋味都有了。

「嗯,元照何必如此斤斤於尊卑上下之別,你我份屬君臣,但是都逢家國巨變,當彼此理解關愛,同仇敵愷,親逾手足才是啊。」

獻王一番話說得誠懇親切,眾將也都直覺這位八千歲當真是平易近人,抬眼望去,只見這位先帝太子身長不過六尺,腰闊不足一圍,原來是個不足弱冠的少年。只是形貌生得煞是清冷峻嚴,臉色白晰卻堆滿征塵,兩道濃眉下掩著一雙龍湫深潭般的深眸,鼻樑筆立如削,嘴角笑意剛收,薄唇便微微下彎,勾勒出朱氏皇族所特有的那種帶著些許冷淡的刻薄勁。這可是個極難伺候的主子!

獻王一邊說,一邊攜著高元照的手到帳中的正案前一同坐下,眾人這才敢站起身,眼見獻王與高元照雖說都是青春年少,但也那頗有些委懦的高元照相比,八千歲那一舉手一投足之中,卻蘊含著說不出的凜然與剛猛,這也是個可以信賴的主子!

「高夫人,您也請坐。孤來只是客,大家方是主,都請坐下談」,獻王坐下後向高邢氏與眾人又客氣了一句,然後瞅了一眼不敢落坐的劉肇基,臉色忽然變得陰沉,緩緩說道:「孤這趟能夠進得了這銅牆鐵壁般的大營,還要多謝劉將軍,只是不知今早貴營當值主將是哪一位?」。

其他諸將也未敢遽坐,聽獻王口氣不善,心中均生懼意,中軍胡茂楨是今日當值主將,此時更是心中惴惴不安,他向高夫人投去一道求助的目光,沒想獻王的身邊的高元照卻重重地冷哼了一聲,「胡茂楨,獻王殿下問話,你做什麼怪形怪像!」

高邢氏也突然間心亂如麻,鳳眼飛快地掃了一眼相貌堂堂的胡茂楨,紅潤的櫻唇顫了幾下,卻沒說出話來,只拿眼盯著兒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幽怨,幾點愁緒。

這時的胡茂楨只好咬咬牙,俯身回道:「回稟殿下,今早是臣胡茂楨值守!」

「適才,孤驅兵近營僅百步之數,為何營中並無動作,難不成各位要唱一出空城計?」獻王發出幾聲短促的冷笑,聲音雖然不大,在帳中人等耳中卻有如洪鐘大呂,一個個頓然噤若寒蟬,臊得滿臉通紅。

「臣因今早大霧,疏於防範,未曾明確布置探馬,請殿下嚴懲」,胡茂楨已經感覺到小腿在不停地打顫。

獻王打量著這個中軍,高夫人那關心則亂的神情早已落在了他的眼中,心中稍經計議,微哂的臉上閃過一絲深不可測的機敏,長嘆一聲,卻沒再理會胡茂楨,「孤昨夜收悉世子血書,感念興平候一府忠義,心痛不已。於是下令三軍,人不卸甲,馬不掛鞍,連夜驅馳百餘里趕赴淮安城外,為的就是一舉破賊,為世子討還公道,彰顯朝廷公正。」

眾將聽得心頭狂震,原來獻王主力果然已馳至淮安,兵貴神速,淮安城中的劉澤清恐怕也沒料到獻王會來得如此之快,怪不得獻王今日暗訪大營,就是為了不使外人知曉,以便突出奇兵!

「孤適才在淮安城下,曾與劉營官兵狹路相逢,還鬥了幾個回合呢」,獻王頗有些語重心長地說了起來,「對方坐守堅城,還曉得派出斥候逡巡,難道諸位頓兵城下,形勢不是累若危卵,而是勝局指日可待嗎?」

眾將聽到這兒,早已紛紛跪下請罪,尤其是劉肇基在眾人中算是獨領一營的,這時更是難過地自責,聲稱不僅不能保衛史閣部,就是退出淮安后也多有失職之處。

獻王按住想要起身下跪的高元照,緩聲道:「世子不必道罪,只是孤從前聽聞老高候以軍法森嚴而著名於世,今日倒要看看你如何來做處置?」

高元照有些慌亂地躲避著母親的眼光,猶豫片刻,狠下心來說道:「回稟殿下,臣以為胡茂楨該殺!」

此言一出,高夫人使足力氣方才掩住櫻唇,險些叫出聲來,胡茂楨更是身形一晃,臉色瞬間蒼白如紙,眾將也沒料到平日里那般懦弱的小候爺為何突然之間如此狠心。

「孤適才便已說過,今日高營之中,孤是客,各位是主,世子該如何處置,孤本不想做任何評判。但人命關天,依我大明律及軍中紀律,胡中軍失職在先,理該受罰,卻並未鑄成大錯,世子為何要痛下殺手?」付明盯著高元照通紅的小臉,閃爍著目光似能穿透高元照的靈魂深處。

高元照張了一下嘴巴,卻並沒發出聲,向李本深望去,他的表兄只好硬撐著頭皮說道:「回稟殿下,少帥的意思是要殺一儆百。」

獻王搖了搖頭,沉聲道:「胡茂楨是高營大將,孤看此事世子定要慎重」,話剛落地,獻王就已感受到高夫人那充滿感激的眼光,高元照愣在當場,臉色非常不好。

「不過,有件事極為湊巧,諸位既然今早沒有派出探馬,或許還不知曉」,獻王的表情似笑非笑,「孤在來的路上碰到了圖謀劫營的叛兵!」

劫營!

所有人都心中一顫,怪不得獻王盤問得如此細緻,目光就都落到了胡茂楨身上:

不料,奇變突生!

臉色煞白的胡茂楨就在這一剎那,竟竄到了離他最近、正發愣的高元照身邊,把刀橫在了興平候世子的頸上。

高夫人終於忍不住叫出聲來:「啊」!聲音凄厲,讓人聽了直揪心。

李本深、劉肇基則一邊迅速起身握刀向前與胡茂楨對峙,一邊紛紛低聲喝罵:

「好你個狗東西,竟是個叛徒,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姓胡的,你別執迷不悟,時至今日,你以為自己還逃得了嗎?」

獻王卻依然穩坐釣台,盯著做困獸斗的胡茂楨若有所思,他身右隨他一同來的那個矮個子卻突然哈哈大笑道:「胡中軍,沒成想我主一句話就把你嚇成這樣,怎麼!想用世子做要挾?那你可打錯了算盤,既然要踩孤狐狸尾巴,就不怕惹你一身騷。想要鬥法是不是,宋某在這裡先告訴你,你肯定玩不起。!

胡茂楨把手中鋼刀緊緊地架在高元照的脖子上,雙唇抖動著向獻王求道:「八千歲,你不要逼我,您就放過我這一馬吧,只要您肯放我出營,我肯定不會傷少帥一絲一毫」。

此時,高元照頸上架刀的位置已經現出一道紅印出來,不知是滲出的血來還是太緊勒出了印道,把個高夫人唬得哭叫道:「簡從,你瘋了嗎?你瘋了嗎?」

「我沒瘋,我就是不想這樣去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胡茂楨赤紅著眼,對帳內所有的人在吼叫,又像是對著自己的心在叫,那副樣子竟有種說不出的猙獰。

「不甘心!」那矮個男人冷笑一聲,「就因為當初高傑縱兵毀了你的家園,你就這樣報復他,是也不是?但你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寶貝女兒,她可是二八年華的好姑娘。」

「你,你是誰?」胡茂楨聽他說起女兒,身上不由得打起了寒顫,那可是他的命根子。

「我適才都說了,我姓宋!」

「姓宋,你是闖營的宋獻策,你,你竟然隨了獻王,你,你」,胡茂楨終於在記憶深處找到了昔年宋獻策的形象,這使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大勢已去,是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本錢了。

只聽「鐺踉踉」一聲,胡茂楨已然棄刀長跪地上,李本深與劉肇基急忙上前將他擒住。高邢氏卻望著胡茂楨發獃,看著高元照狠狠地用腳踹、用拳揍著胡茂楨,她猛得上前一把拽住兒子,撕心裂肺地喊道:「兒啊,不要打了,他可是你的親爹啊。再打,再打,你可就是做孽了啊!」

正在發彪的高元照聞言猛得收手,這話直如晴天霹靂般打得他緩不過勁,他看著母親發愣,就象對方是個陌生人。就連曾經當局者宋獻策也大吃一驚,不過他反應很快,立即譏諷道:「好啊,胡茂楨你這下可是翻本了,不僅害死了高傑,就連他的老婆、孩子你也一併收了。」

胡茂楨一臉的茫然,命運跟他開了一個最殘忍的玩笑,十八年前,他被高傑手下的亂兵奪去了妻小;十八年後,當他終於借刀殺了高傑,卻沒想到竟是從高傑那裡將失去的一切都失而復得,然而報應不爽,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高邢氏看著兒子突然傻了一般,急忙上前晃他的胳膊,直叫「心肝寶貝」地直叫,高元照漸漸回過神來,他看著母親,像個受了傷的小獸一樣低聲啜泣。猛然間,高元照惡狠狠地一把抓住了母親的胳膊,像個小孩子一樣地哀求:「母親,你是失心瘋了嗎?你醒醒,你醒醒吧,告訴孩兒,你在說胡話,你在說胡話。我是興平候爺的兒子,我是高家的獨苗,是高帥最心愛的兒子。」

看著這亂鬨哄的場面,看著這悲泣中的「一家三口」,獻王濃眉聳動,輕輕拍了一下桌案道:「都給我噤聲!」

高邢氏一時失言,這時知道大錯已鑄,已定下了與胡茂楨同死的決心,但當看向兒子,心中卻更加不舍,難過之即卻不敢痛哭,只好抱住了高元照,任淚水嘩嘩直流。

「高夫人,高世子,你們都仔細聽好!」獻王長身站起,從左面侍衛手中拿過了一張蓋有獻王府龍風大印的文書,「這是孤令高元照襲老高候爵位的諭旨,現在看來……」,他威嚴的眼光掃過在場諸人,「孤仍要將諭旨頒發,孤並非縱容逆行,而是為了老高候一生清譽,更為了高營的穩定,如果令全軍上下知曉這一消息,諸位可以想象軍心必為之瓦解,士氣更會一獗不振。為大業計,你高元照仍是老高候一手帶大的兒子,今後就安心做你的興平候,過去的事一筆翻過。在場諸位也定須守口如瓶,如有吐露今日情事者,軍法無情,定斬不饒!」

聽到獻王的這番安排,不僅高邢氏與高元照大喜過望,就連胡茂楨也悲喜交加。眾人見事情已然如此,八千歲的布置畢竟是最妥貼的辦法,這時心中都覺這位年輕的主子實在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如此突發的事件竟也處理得滴水不漏。

獻王將襲爵的諭旨交到了跪接的高元照手中后,繼續說道:「胡茂楨為報私仇,置朝廷百姓利益於不顧,妄負興平候信任,先置老候於睢州險地,致使老候以身殉國,非死所應死,北上抗清剿賊大業因之潰退。而後又圖謀與劉澤清勾結,妄圖襲破淮安大營,加害小候。以上種種罪孽,實罄竹難書,本應扒皮凌遲,戳骨揚灰,只因戰事緊迫,著立即自裁,以應天地正氣。」言罷,獻王眼光徒地一轉,又向高邢氏望去。

高邢氏不用抬頭也能感覺到獻王那凌厲的目光,她這時已不再抽搐低泣,只有嘴角抽動著,當她望向獻王時,蒼白的臉寵上便浮現出一陣痙攣性的微笑,「殿下對元照的厚愛,臣婦今生無以為報,來世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殿下。」

話一說完,這個女人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還在發愣的胡茂楨,猛然從兒子腰間撥過佩劍,劍鋒直抵其頸項,絕然道:「事到如今,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還等什麼?」

胡茂楨低垂著頭,嘴唇緊閉,目光就像揉碎了的紙,在向茫然不知所措的高元照投去依依不捨地一瞥后,身子隨即向前一傾,劍尖極其鋒銳,竟然沒出任何聲響,便穿出脖梗。

高邢氏冷冷地看著這個曾經有過**之歡的男人,直到他的屍體緩緩地倒在地上,方才抽回寶劍,用一塊綉著大荷花的蘇州方帕擦拭劍鋒上的血跡,眾人此時赫然發現那劍柄上竟刻著一個鐫金的「闖」字。

高邢氏很快把血跡擦凈,眼神也變得輕柔和煦,她撫摸了一下兒子的頭,柔聲道:「兒啊,你是天生的讀書種子,不是打仗的料,以後就不要再舞刀弄槍地混在行伍之間了。這把劍,娘曾經跟你說過,是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送給你娘的。可惜啊……,許多事是不能回頭的,娘若死了,你若是娘的好兒子,就把它埋在娘的身邊」。

高元照迷茫中正想跟母親說什麼,卻突然感覺頭上一陣濕熱,待仰頭去看,卻發現了母親胸口竄出鮮血和深深沒入的劍鋒。他嗷的一聲便撲到了高邢氏的懷裡,只聽母親斷斷續續地小聲說著:「兒啊,好生活著,跟好八千歲,才有出息。」

高元照連逢巨變,一時間痛哭流涕,悲號不已,李本深見狀,急忙在高元照身邊勸道:「候爺,殿下在此,請節哀順便,不要壞了君臣禮數」。

見高元照漸漸止住哭泣,獻王便安排道:「興平候回帳歇息吧,李本深留下商議。」

帳內眾人這時候也看得目瞪口呆,突然發生的一切如此詭異迷離,只有當高元照在親兵簇擁下「安全」離去,兩具冰冷的屍體也被搬出大帳后,方才回過神來。

「李本深」。

「臣在」,李本深聽到獻王點名,心中陡地一顫,急忙跪伏在地上。

「孤看興平候傷心過度,恐怕短期內難以理事,就由你暫領高營所部。高營現在既與劉肇基的遼東舊部合兵一處,凡事須得有個總管,孤便令劉肇基全權節制,你可願意?」

獻王一番話說得極為和緩,卻似古井中的深水,波瀾不驚間透著刺骨的寒意。李本深膽顫心驚之際,慌忙應承下來后才發現身旁的劉肇基也在領命。

「望爾等不負孤望」,獻王說罷笑了笑,露出一排乾淨白潔的牙齒,「不過孤這裡可沒有金山銀山,只有錦繡前程。是以,大家如果還如從前那樣不講紀律,孤是不允的。」說到這兒,獻王的臉色再次嚴峻,他沉聲道:「我朝太祖高皇帝曾立『十二字真言』,日前孤所屬各部均銘記在心,嚴格遵守。二位可知道嗎?」

李本深有些發愣,劉肇基此前仔細看過那黃金令牌,勉強還記得起來,急忙回道:「殿下,臣記得是那十二字乃是:』行仁義,禁殺掠,敬賢達,結民心』。」

獻王微微頷首道:「難得劉將軍好記性,二位還是站起身說話吧。」他的眼光飛快地掃過正在起身的劉、李二人後,便望向帳門處大霧漸去后的露進的幾縷陽光,繼續語重心長地說道:「孤執行的是祖宗製法,不允許有一點一絲的怠慢鬆懈,二位定須牢記在心,並照例監督下屬執行,否則軍法無情。此間執行詳節,待淮安戰事畢,自有近衛師軍法處長官至爾等營中布置,下面孤來與二位談談淮安戰局。」

聽到要打仗,兩個正在心中亂合計的傢伙來了精神頭,仔細聽獻王說道:「首先,我們必須明確一點,那就是劉澤清與高營有血海深仇,是以此役,他絕不會求和,必然嚴防死守。也正因此,我們不得不打一場艱苦的攻堅戰,孤希望二位心中對此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並做好相應的戰鬥準備,攻城戰役計劃在天黑前展開。第二,要攻城就必然會出現大量傷亡,你們部屬的士氣定須鼓動起來,只有爆發出報國恨家仇的熱情,才有希望力克淮安三城。這一點,二位也要仔細落實下去,具體工作會有黃先生來做指導。第三,淮安府城池堅牢高峻,易守難攻,兩淮人稱『鐵打的淮安城』,這就要求我們不能強攻,而要智取。我們都知道,城防戰在攻守雙方實力相近的情況下,考驗的是意志。所以我們這第一步,就是要打擊敵人的銳氣。宋先生有個好計策,現在由他說給各位聽聽。」

獻王說到這兒,便向身後的王朗擺了一下手,王朗會意地自身後背著的包裹中取出一幅油紙包好的地圖,展開鋪在大帳內的長桌上。李本深與劉肇基聽獻王說得條理清晰,中間還夾著些從前沒聽說過的新名詞,腦袋裡消化著獻王的這番指示,身子先圍到了桌前,只見那地圖上繪製得彎彎曲曲,正是淮安府的山川地形。

兵法上講:「凡主兵者,必先審知地圖」,是以劉、李二將從前也不知看過多少次這種軍事地圖,初時只是佩服獻王的預事在先。但仔細凝視那地圖,卻不由得驚嘆:這張地圖上,淮安附近五十里內,無論是城郭村落,還是山脈水流,都被密密麻麻的墨線勾勒出來,標註清晰。更妙的是,淮安附近一馬平川,少有的幾座土丘邊上卻都被標上了豎寫的高度。如此精緻準確的地圖可是他們生平僅見的第一張,兩人不由得對視一眼,怪不得八千歲會輕鬆取下鎮江,有這種地圖在手,焉能不熟悉地理,達成「地利」。而能繪出此圖者,定是當世奇才!

原來,明代的地圖繪製技術仍沿用晉代製圖學家裴秀提出的「製圖六體」理論,但由於明末「西學東漸」,測繪水平已經有了極大的提高,尤其是在繪圖的精確度上受西方影響至深。當然,同許多事物一樣,地圖測匯技術突然出現這種飛躍,與幾十年來大明朝戰事頻繁有極大關係。但這種精細明了的地圖卻極少見,付明早在南京時便開始著手布置全國各地軍事地圖的繪製,而今看來,的確是深謀遠慮,用心在先的。

「主公」,宋獻策來到地圖前,先向獻王欠了一下身子,然後指著地圖上淮安城南不足十里地的一處較高的山丘道:「此處山丘,當地人稱』秀丘』,丘雖不高,可是已足夠埋伏一支兩千人的騎兵隊。如果我們能夠將劉澤清的一部兵馬引出淮安,待敵人一進口袋,我們便在此處出奇不意地出擊,定可打他個措手不及,全殲來敵。此役如果成功,那麼我們不僅能夠消滅敵人一部分有生力量,而且會嚴重打擊其士氣,給他們的內部分化創造有利條件。」

劉、李二人聽到這兒,都不由得面露失望神色,原以為這位「宋先生」會有什麼錦囊妙計,卻不想是這樣一招「小兒科」,更重要的話由劉肇基問了出來:「但不知宋先生如何將劉澤清的兵馬誆出城來。」

宋獻策嘿嘿一笑,眼中閃動的亮光,在大帳內燭光掩映下尤如鬼火,「因為你劉將軍與小候爺在胡茂楨挑撥下爆發了兩營火拚,結果是你把人家胡茂楨給宰了,高老夫人氣死。於是小候爺在李將軍護送下南遁,期望與獻王大隊合兵,討回公道。」

李本深心中咯噔一下,這個宋獻策的「妙計」是事前想好的,還是臨時變造出來的,怎麼像是早把胡茂楨與夫人算計在內。他正想著呢,宋獻策湊到他耳邊道:「李將軍,你可要謝我啊,我這計中本無胡茂楨與高夫人,至所以如此,是要是替你們小候爺挽回些顏面。」

劉肇基在一旁若有所思,這時聽宋獻策如此講,便和道:「劉某願擔此罵名,只怕人家劉澤清不信。」

「以宋某對劉澤清近年所作所為的觀察,宋某可以斷言,劉澤清心胸狹隘,屬於睚眥必報的得志小人,碰到宿敵這麼倒霉的時刻,一定會派兵,而且會是些快馬的輕騎兵。他定會以為這樣就能來如風,去如影,既能迅速了解戰事,得手后又能迅速回援,不妨礙淮安的防守。淮安城中現有叛兵近兩萬人,劉澤清定會將其中不到四千人的騎兵全數派出,務求斬草除根,一擊必中。」宋獻策胸有成足,望向李本深的眼光便**辣地,「不知李將軍敢不敢引蛇出洞?」

李本深向仍在端詳著地圖的獻王望去,但八千歲臉色平靜,實在看不出什麼,於是硬著頭皮答道:「但凡獻王殿下差遣,臣李本深盡心竭力,無有不從。」

獻王聽到這兒,眼光在李本深的臉上停留片刻,便令道:「好吧,此事就此議定,你率高營現有兵馬立即隨孤出動,劉將軍固守大營,做好攻城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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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霧起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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