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兩淮攻略之三（下）

「回稟獻王殿下，小的叫陸浩天，遼東寬甸堡人，在劉肇基總兵大人營中當把總。」那人與劉肇基一樣都是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雖面緊，回話卻清晰，看得出心中並不甚懼怕這位指揮三軍的小王爺。

付明見他還有點膽識，心中越發感興趣，便饒有興緻地繼續問道：「今年多大年紀了？哪年當的兵？」

「小的今年十八歲，十五歲那年當的兵。」

「當了三年兵，小小年紀就做了把總，嗣襲世職還是衛所派兵啊？」

付明簡單了解過本朝軍制，十六歲便入伍，那麼募兵入伍的可能性就極低了。只因大明朝從洪武開基走到崇禎十七年，在軍制上也走過了一條漫長的道路，兵役制度便有兩種：世兵制與募兵制。世兵制的軍士編製在衛所中，15歲算是成年入伍，60歲方能退役。編在衛所中的百姓也稱為「軍民」，他們只能世代從軍，完全自給自足，這就是朱元璋曾誇口的「吾養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的原由。可是本應由全民承擔的國防開支卻只由占人口很少一部分的「軍民」去承擔，這不公平，也不現實。沒有其它人生選擇的「軍民」，在開國之初，逃匿情況就已特別嚴重。據熟研國史的顧炎武向付明介紹，距今不足百年前的嘉靖年間，有的地方逃亡軍士就已達到在籍軍士七成左右，而那些沒逃亡的軍士也多為老弱疲癃不堪作戰之輩。曾經為創建大明朝立過赫赫戰功的衛所軍隊早已戰不能戰，守不能守（這一點與歷史上滿清的八旗、綠營有多相像）。於是朝廷只得採用向民間臨時徵募的辦法籌建軍隊，因為募兵有挑選的餘地，完全有條件選擇青壯年，募兵薪餉比衛所軍高出一倍甚至幾倍，所以管理得好，可使士兵安心服役，軍隊戰鬥力較強，其中廣為人知的便是戚繼光的「戚家軍」。募兵不像衛所軍那樣是國家政體建制，可以隨形勢擴編或縮編，薪餉又來源於國家財政，完全脫離了過去那種亦兵亦農的狀態，是一支名符其實的國家常備軍。可是朝廷又不放心了，原來募兵之初，領兵之將往往親自募兵，兵亦知將，將亦知兵，戰鬥力、凝聚力雖強，卻極易形成「太阿倒持」，武人擁兵自重的情況。於是在明末，往往是募兵一人，領兵為另一人，募時不加挑選，募后不加訓練，逃跑不加追究，所以這時募兵組成的軍隊同衛所軍一樣不能打仗。由此而言，在付明看來，解決部隊戰鬥力的唯一辦法就是全面採用他所熟知的現代軍制，否則即使可以在短期內建立一支百勝雄師，也絕不會持久。眼前這位叫陸浩天的小把總，十五歲投軍，自然不是軍民便是同劉肇基一樣的世襲軍官。

「回稟獻王殿下，小的老家本屬遼東寬甸衛，父執輩時，韃子佔了寬甸，全家便搬到了廣寧，仍是軍民。」

噢，付明猜到半分，但當聽到這小把總竟是普通軍民出身，仍不由得微覺驚訝，三年時間，這人便從一個娃娃兵變成統率百人的下級軍校，定有過人之處。付明心中稍一權衡，掂量著問道：「好，你來說說看，這淮安城該怎麼個攻法？」

此話一出，不僅是小把總陸浩天，就連付明身邊的人也甚感詫異，如此機密重要的大事，獻王會問一個小把總？陸浩天聞言還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抬頭正看到獻王殿下和藹可親充滿信任的眼神，於是趕忙定下心來回道：

「回稟獻王殿下，小的只是個區區把總，芝麻大點兒的軍校，本不該亂說軍國大事，可是既然殿下信得過小的，小的便要一吐為快。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以目前情勢，我軍的優勢是新勝之餘，士氣旺盛，兵力又較敵方更多更強，經今日午前一役，守敵已無野戰能力，只能固城自保，我軍只管一心攻城，而無後顧之憂。敵軍的優勢則是城牆高峻，易守難攻，城上還有火炮，可能會在前幾輪攻城中造成我軍後續部隊的傷亡，從而延緩我軍撥城的梯次。而且，小的以為，他劉逆既然敢反，必然會留一手，這一手，小的還想不出來，但是劉逆只要能拖得一日，我軍便等於喪失一日戰機，等於是敗了。」

付明聽得一愣，一個小把總跟王爺講兵法已很稀奇，而且還真說到了點子上，尤其是對方最後一句話若傳出去，對士氣可能會造成打擊。但是他也沒喝斥，先姑且聽之吧，與身後站著的宋獻策碰了下眼神，對方卻是若有所思。

那小把總說完「便等於是敗了」，也嚇了自己一跳，這都是他的心裡話，冷不丁說出來，擔心獻王會降怒，不過獻王卻沒說什麼，正盯著自己呢。他這邊膽氣更足，咬咬牙，繼續說道：

「我軍的弱點是攻城並無利器，兵力上還不足以對淮安造成全圍之局面。敵軍卻同樣輸在兵力不足，淮安三城一體本是其優勢，但城池越多，需要重點把守的城門就越多，以其二萬餘眾，要守三城共計八處城門，環繞又廣，如何分配兵力是其難處，也是我軍可以打擊的軟肋所在。在這種情勢下，我軍只要集中兵力，選擇敵軍守備最弱之處下手，便可破城。小的在淮安城外駐紮多日，也曾多次到城中留意觀察，誠以為夾在新舊兩城之間的聯城可以做為突破口。聯城城池最矮，又地處兩城之間，一經攻破，敵軍則首尾不能相顧，棄一城，則單城勢孤，不棄，則我軍更可曾趁其分兵，分而破之。要破聯城，必破東北面的阜成門，而非看似更矮的東南面的天衢門，因為天衢門下有水門，護城河水較深較闊，阜成門雖然高出一米，卻無水道於其下，較利攻城。」

付明聽得發愣，若是劉澤清也這般想，那麼今日傍晚的攻城勢必是一場血戰啊，自己是該承認這位年輕把總確實有超出其職位與年齡的智慧呢，還是要考慮原先制定好的攻城計劃要重新修定。攻打阜成門，確實是由師參謀部擬定的攻城第一位置，考慮的卻不是護城河的問題，而是要將敵守城主力牽引到新城一邊來，也就是說，當我軍攻打聯城的同時，也派部分主力在距此處不足百米的位置向新城發起攻擊，這樣守軍會大量集中於聯城、新城。待聯城一破，潛入新城望洋門下藏軍洞中的兵士們也會蜂擁而出，兩頭夾擊，則不僅會迅速收復新、聯二城，也可殲滅敵守城主力，那麼老城的攻克則易如反掌。

「陸浩天！」付明沉聲令道，腦中心計百轉，還是下了不變原計劃的決心，此時只能斷然處置了。

「小的在！」陸浩天也不知是禍是福，趕忙單腿打千兒，半伏在地聽令。

「從現在起，你就是一員參將了」，付明看著陸浩天聽罷身軀猛得抖動數下，望向自己的眼中透出不能置信的神情，他的唇邊泛起一絲笑意，只憑自己一句話，這小子就在瞬間連升三級，由普通的小校成為一員真正的將領（明朝將官的地位排列如次：總兵、副將、參將、游擊。其中副將也可以稱為「副總兵」），當然恍若夢中吧。

陸浩天定定神，正待說話，卻見獻王臉色倏地一沉，向他喝道：「無功不受祿，孤賞你做參將，不僅是欣賞你的見地，而且要你率領一千人的趕死之士替孤拿下阜成門，你敢嗎？」

「敢！」

陸浩天想也沒想，便跪下磕頭，異常激動地說：「謝獻王殿下恩賞。小將今後為殿下大業，雖肝腦塗地，矢志不渝！」

「好！是個漢子。不過，你我有言在先，倘若是你將大旗第一個插到阜成門城牆之上，孤再升你一級，充任劉營副總兵。若是不能如你所言攻撥阜成門，嘿嘿，拿你項上人頭來見。你可服？」付明這段話說得極慢，卻煞有份量，所謂「富貴險中求」，他太了解這些老明軍了，不用些手段，豈會賣命。眼前的陸浩天倒是個好苗子，可是光有他一個人是沒用的，倘若能從淮安大營中組織起一千人不怕死的攻堅隊，那就不同了。攻城，關鍵是士氣，是不怕死。

「小將服氣！」陸浩天仍是豪氣衝天，根本沒把生死放在眼中。付明心中暗暗點頭，這個人選對了，有勇有謀，可堪大用，但願今晚能活下來啊。

「這樣吧，你去交待一下手邊工作，然後立刻回來與孤一同到劉總兵處商議你這一千人趕死隊該如何選撥組織。」

「是」，陸浩天剛要離去，見獻王似乎言猶未盡，便會意地跟著說道：「請殿下放心，小將會把住口風，嚴守攻城機密！」

這小子倒是蠻機靈，付明剛想到這兒，就有傳令兵跑來報告：「報殿下，淮安城中派人來營晤談，劉、李二位將軍請殿下速回大帳商議。」